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
244
245
246
247
248
249
250
251
252
253
254
255
256
257
258
259
260
261
262
263
264
265
266
267
268
269
270
271
272
273
274
275
276
277
278
279
280
281
282
283
284
285
286
287
288
289
290
291
292
293
294
295
296
297
298
299
300
301
302
303
304
305
306
307
308
309
310
311
312
313
314
315
316
317
318
319
320
321
322
323
324
325
326
327
328
329
330
331
332
333
334
335
336
337
338
339
340
341
342
343
344
345
346
347
348
349
350
351
352
353
354
355
356
357
358
359
360
361
362
363
364
365
366
367
368
369
370
371
372
373
374
375
376
377
378
379
380
381
382
383
384
385
386
387
388
389
390
391
392
393
394
395
396
397
398
399
400
401
402
403
404
405
406
407
408
409
410
411
412
413
414
415
416
417
418
419
420
421
422
423
424
425
426
427
428
429
430
431
432
433
434
435
436
437
438
439
440
441
442
443
444
445
446
447
448
449
450
451
452
453
454
455
456
457
458
459
460
461
462
463
464
465
466
467
468
469
470
471
472
473
474
475
476
477
478
479
480
481
482
483
484
485
486
487
488
489
490
491
492
493
494
495
496
497
498
499
500
501
502
503
504
505
506
507
508
509
510
511
512
513
514
515
516
517
518
519
520
521
522
523
524
525
526
527
528
529
530
531
532
533
534
535
536
537
538
539
540
541
542
543
544
545
546
547
548
549
550
551
552
553
554
555
556
557
558
559
560
561
562
563
564
565
566
567
568
569
570
571
572
573
574
575
576
577
578
579
580
581
582
583
584
585
586
587
588
589
590
591
592
593
594
595
596
597
598
599
600
601
602
603
604
605
606
607
608
609
610
611
612
613
614
615
616
617
618
619
620
621
622
623
624
625
626
627
628
629
補天裂(八)
(八)
當靜濤君想起某事,並為此尋隙前往豁然之境拜訪劍子仙跡,已經是又過了好一段時間。

所以當劍子仙跡被這樣問起時,難得楞了一下,難得地面露尷尬之情,伸手撓撓頭後還瞅了一眼坐在一旁品茶的疏樓龍宿,見對方只是搖著扇子,連眉頭都不動一下,心下不由暗嘆無奈,不知等等客人走後,又要花多少時間哄這頭醋龍。

但是劍子仙跡向來心思豁達,知無不言,更何況他心中亦有一疑問想向靜濤君求證,於是也率直點頭,並開始細說從頭。

這場道門大比,道尊一脈苦於武林紛紛,道門勢力分崩離析,因此有意藉由大比拔擢新秀,鞏固勢力,向天下昭告三教之中的道脈依舊可為天下支拄。是以這場大比中,除了道尊、還有道皇所代表的道武王谷、以及各大小派門外,道皇還親自出馬,說服原本避世不出的六一天心垣派人參與此次大比。

「六一天心垣也參加了此次大比?」靜濤君是有點驚訝。

太玄封羲修為雖高,但是他座下只有收了三個弟子,雖對外也有收了一些道生,大多是碌碌之輩,學成後不過一般道士,能為與人求神問卜、破財消災,主要是讓他們為師門建立據點,另外就是累積財資與收集消息,崢嶽天子、靜濤君都是在外行走後才開始陸續與其他道門中人往來,至於小師弟淨華神秀養在太玄封羲身邊,確實就有些不知世事。

六一天心垣,是原是道教中地位崇高、群賢集聚的一脈,極盛一時,後來卻因為討伐天邪一事元氣大傷。當時天心垣之內的三清宗中,隸屬太清宗的原垣主雲夢碩道消身殞、另外兩任宗衡,玉清宗宗衡不知所蹤、上清宗的宗衡出走,他就是後來苦境建立道武王谷鎮龍觀的道皇聖無殛。六一天心垣避世而居,再不過問武林中事,大多道門中人只知當今垣主之位由原垣主之女雲夢襄瑛繼任後,


「難怪青陽師叔曾惋惜我與青陽二人未能躬逢其盛。」靜濤君掐算時間,當時青陽未至束髮之齡,莫說自己與崢嶽都還在江湖中顛沛流離,無怪太玄封羲不曾在他們師兄弟面前提過隻字片語。

「……是啊,當真可惜。」劍子仙跡再次表情古怪地看了靜濤君一眼。

不過當年道尊發出請帖,廣邀天下道子參加比試,意欲從中撿選才俊者,重振道門聲名與威勢,為此還特別親訪道皇,請其返回天心垣勸說後起之秀參與這場比試,而六一天心垣,最終也允了。


靜濤君自然知曉道皇與其所代表的道武王谷,少年時作為道生,他也曾前往道武王谷修業,雖然道皇早已身殞數百年,但道武王谷之就是道門派別中一股龐大勢力。

「原來之前道武王谷之事,劍子與青陽子如此默契,與青陽演了一齣好戲。」

只是後來靜濤君與青陽閒談時,才知道兩人又是緣慳一面。



※※※※※※※※
一開始,天道主前往聖龍口時,為了彰顯自己道尊嫡傳弟子的身份,總是乘坐轎輦、儀仗盛大,不過這陣子因為道門與儒、佛兩教關係出現變化,反使得歸元道盟和聖龍口勢力從各聚一方轉向互相靠攏,天道主與青陽子來往也更頻繁,因此這幾次前往聖龍口,為了避免大張旗鼓引人注目,天道主索性棄了轎輦,直接率眾一逕前行。

比起總是默默跟隨的默如淵,別惜樓儘管已經世事歷練,但依舊不脫活潑個性,歸元道盟沉潛日久如今現世後,他雖意欲追隨主上有所作為,但是對於長久以來的假想敵聖龍口之主,卻出現了敵意以外的好奇心。

「有疑問就問吧。」

既然獲得首肯,別惜樓斗膽上前,只落了天道主半步之遙,低聲問道:「道主乃道尊傳人,既已敗聖龍口之主青陽子,為什麼還要與之需以委蛇,頻頻示好呢?」歸元道盟建立派別以來,別惜樓一路忠心耿耿,故知天道主個性深沉,一心欲令道門獨霸天下,故向來眼高於頂,等閒不輕易把人放在眼裡,唯獨視青陽子為道盟首敵。可等雙方正式對壘後,青陽子既然退了一步,天道主卻也沒有咄咄逼人,委實令別惜樓有些不解。

「青陽子心思縝密,必然留了後手。」天道主道:「即便不論聖龍口與其他高人派別的往來,他自己便文武皆備,故難智取,亦難力敵,若沒有一擊致命的把握,不宜貿然行事。」

「道主竟然如此高看青陽子。」別惜樓驚訝道。

天道主那雙幽然眼神轉動,難得瞥了一眼屬下,淡淡說:「青陽,是我的師弟。」

「縱然曾有同門之誼,但道主乃是天命之人,那青陽子縱然有通天之能,也未必——」

天道主腳下一頓。

別惜樓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連忙住了聲,卻見原本已經爛熟於心、通往聖龍口的道路不知何時竟然起了異變。

只見眼前不是莊嚴的道門觀宇與刻著「道即天下」的巍峨石碑,而是不知為何變作一道蜿蜒高山山脈,林木蓊鬱,飛鳥鳴歌走獸呼嘯,還可以聽到飛泉躍於山壁之下,溪水潺潺之聲不絕於耳,以別惜樓之功力自然能看出眼前不過幻境所化,但能化出這一片幻境籠罩整個聖龍口,可見施術者法力修為之高。

「高山流水,鳶飛魚躍。」天道主冷笑一聲:「天真之想,班門弄斧。」

「自然,屬下立刻………。」別惜樓以為這是聖龍口有意拒絕天道主一行,忙揮扇欲施法破除術法,進到其中向青陽子問個分明,卻見天道主一手微抬,指掐道訣。

一道幽藍色光芒自天道主指尖匯出,卻不是破除幻境,而是穿透眼前幻境,化出大小可通人走過的通道,然後天道主率先走了進去。

別惜樓楞在那邊,只見見默如淵、百事非都隨著天道主魚貫而入,總算記得在通道消逝前舉步跟上,只見自己一行人宛如游魚般穿過幻境,等進到聖龍口之後,天道主收手回袖,身後幻境恢復如初。

別惜樓雖知道主功力高深,但他從未刻意顯露在術法上的修為,今次卻心血來潮露了一手,在他人術法中穿身而過而不顯痕跡、不傷分毫,實在高明。

只是,聖龍口似乎亦無以幻境或術法防備或抵禦來者之意,到底為什麼………

「道主!道主神威!當真好俊功夫!」

「師尊!師尊不許敗,不然月影要離家出走了!」

別惜樓回過神來,才發現他們走到聖龍口的演武場,不少人正圍繞著演武場,或靜觀其變,或拍手大樂,卻都是聚精會神地看著演武場場中兩道盤旋人影。

只見場內兩人正來回周旋。

其中一人身著短打武服,青髮披肩,容貌靚麗,動如猛鷂,身法如仙鶴展翅靈動,招式卻如鷂子般精確凶猛者,正是向來以術法見長,性情矜傲深沉的靜濤君。

而與他對戰者一身裝扮宛如崑崙來客,身上僅著貼身短衣與長褲,削肩短衣露出一雙修長臂膀,短衣下是一截蜜色的精實勁腰,一頭紅髮高高束起,在腦後翻飛飄揚,矯健如遊龍,翻騰如飛鳳者,正是向來端肅威嚴的聖龍口之主青陽子。

兩人想是不知為何來了興致,竟然親自下場演武,不用神兵術法,所持不過尋常道劍佐以拳掌互擊,竟全然以身法與劍術掌法一較高下。


別惜樓畢竟年輕,只看了一眼就如其他人一樣,被兩人精妙身法與超絕招式給徹底吸住了,看到忘情處,還跟著眾人喝出聲來。

「妙啊!」

別惜樓等人不知的是,天道主立在那兒,看著眼前這一幕,竟然瞬間有些恍惚。

紫陽子一直知道自己當時確實已經死去了,只是他的心口一團盤旋不去的鬱氣,受了邪力浸染,終於在經年累月後化作一道怨氣,催動一道執著的幽魂驅動身體,返回人世。

那道怨氣來自久遠之前,曾有一個人輕而易舉的擊敗了紫陽子,連帶擊潰他的驕傲與信心,卻臉上略帶遺憾,然後輕飄飄地說了一句話。

「想是吾來早了,你不是。」

吾來早了。

你不是。

紫陽子花了很久時間才領悟了這句話蘊含的深意。

所以道門中確有天命之人,此人將是天命所屬,注定要在武林中闖出一番天地,獨佔風流之人。

那人會是誰?紫陽子不得不思考這個問題,那人說他來早了,所以不會是十三道君,會是他們這一輩的道子嗎?但是紫陽子一直以自己道尊嫡脈自豪,也深信道門同輩道子中,無人能出自己其右,怎可能有其他人能越過自己,獨佔鰲首?

屆時,縱然作為道門嫡脈,若不能立定腳跟,在這種時局中稍有不甚便可能有不測之變。

師弟們皆碌碌,唯獨三師弟青陽聰明絕頂,機敏善斷,但他年歲尚小,紫陽能護住他嗎?

「師兄!你來接我了!」

他心事重重,聽見熟悉聲音,還是勉強揚起笑意抬眼望向來人,卻下一刻瞠目結舌。

「青陽………是青陽?」

身如修竹的赤髮紅衣青年迎上前來,對紫陽子顫開笑意,一如頂上烈日般燦爛:「是,我是青陽啊!」

※※※※※※※
他一直很有自信,不管是靜濤君也好,天道主也好,最終一定會站在自己這邊的,因為馭龍主才是那個心心念念要一統武林的青陽子。

畢竟,若非照世明燈壞事,馭龍主才是紫陽子一開始想養成的青陽子啊。

但是真的半路相逢,當時天道主看著站在自己眼前的兩人半晌,卻難得斂了殺氣,只是用一種讓馭龍主覺得好討厭的眼神,看著眼前宛如雙生子的兩人,然後說今天自己誰也不幫。

「天道主?!你什麼意思?」

「師兄?」

「字面上的意思。」天道主露出一抹惡意笑容,那笑意中帶有一種討厭的熟悉感。「我打算看你們如何說服我。」

馭龍主和青陽子都認得那種笑容。

幼時的青陽子做了什麼出格的事情,卻一意躲懶,不想收拾善後時,紫陽子便是這樣坐在一邊喝茶,笑意盈盈看著青陽子耍賴躲懶的眼神。

當青陽子與天道主多年後再見,他們彼此都看得明白,天道主眼底藏著的始終是敵意、恨意與殺意,他望向青陽的目光,從未再露出如此溫煦的眼神……..

不,有過一次,雖然很短暫。

對了,就是有一回青陽子心血來潮,跟貓打架那次,被天道主撞見然後訕笑了幾句那次。

不過那時因為當場太多人,後來又發生了一些事情,青陽子和天道主都沒把這件小插曲放在心上,現在想想或許他們錯失了一次重修彼此情誼的機會了。

至於那個青陽子費了好大心神,才拜託她出山相助的沐清漪……..馭龍主縮縮腦袋,他不招惹女性,可不是怕了她們哦,絕對不是哦。

分神了,太玄封羲可不好應付,但青陽子做足準備,強勢而來,為的就是當著太玄封羲的面把靜濤君也綁回去一去,馭龍主舉雙手贊成,這才算公平。

馭龍主也不喜歡太玄封羲強制封了靜濤君神智這種手段,這人怎麼回事啊,這也算是為人師表了還這麼瘋?當年青陽子雖然曾因志趣不合叛出道門,但是自小飽受疼愛,就算有一段時間送到十三道君中的天真君那邊時,也沒受過半點委屈。只是,天真君實在太會養孩子了,不小心將本來文文弱弱的青陽子養得健康強壯,而且激發潛能,武骨增長,因此形貌丕變,導致來領人的紫陽子震驚地看著整整比自己高出半個頭的紅髮道生,足足一刻鐘說不出話來。

但是真正讓他驚醒的,是靜濤君那個好師尊的天靈一掌,摧心裂肺,幾乎讓他神智瞬間潰散。

(*︿(*GHPIJ_靜濤君!你這一家子都是什麼瘋子啊!

「青陽——」

是那個人的淒烈呼號震醒了意識幾乎消散的他,在在青陽子體內龍魂被吸納殆盡前,狂嘯一聲,與青陽子同心一念,然後隨著青陽子拼死的最後一擊,他隨著最後的一條龍魂被彈出體外,沖天而去。

然後又「啪」地一下摔在地上。

他勉力想爬起來,卻又動彈不得。

他罵了句粗口,太玄封羲這老不死的,明知道青陽子是自己徒弟的相好,下手還這麼重,真是個狗東西。

可惡,全身都好痛,而且周遭好冷,寒意森森滲入身體每一個毛細孔,比上次被萬魔鋒貫體還痛,痛成這樣還不如不做人了。

「青陽——」那聲呼喚遠遠傳來。

可惡,可惡,馭龍主掙扎地想爬起來,他不能死在這裡,要是輸在這裡,不就證明了他的雄心壯志,他的霸業抱負,原來也不過隨著青陽子煙消雲散,怎麼能這樣!

誰才是真正的龍腦,不到最後又如何見真章!

這時,一個輕微腳步聲由遠而近靠近,他勉力凝聚最後一口真氣,若來者不善他定要——

來者在一尺之外站定腳步,他抬眼望去,只見那雙鬼火般的幽然雙瞳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

半晌才緩步上前,揪著自己後領把自己提了起來。

「真是的,到頭來,還是你我二人苟活到最後。」這是他閉眼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養傷無聊,沉潛無趣,受傷沉重又魂魄不全的他被困在這因機緣與術法構建的小世界中不得脫身,偏偏另外一人還不放過他,閒來無事經常將他捉來團成一團,放在膝蓋上權當取暖之物。

喂喂喂,我雖然不做人了,你成天把自己師弟團成一團,又是揉腦袋又是揉肚皮的,你當你養什麼呢?真把我當寵物了?

「不如你與師兄打個賭,看看那人是否真會來尋你。」

他捲成一團,窩在那人膝蓋上打瞌睡,聞言耳朵動了動,咧咧嘴角。

「他不來尋,你要與他置氣;他若來尋,你必不肯輕放,當真頑劣。」

他恨恨地嚎了一聲。

「說是要對那人死心,卻又死心塌地信著那人。」那人嘆了一口氣:「好吧,為兄就陪一陣。」

看你與你那情人的海誓山盟,是真的永不相負。

或終也有海枯石爛、化為烏有的一天。
※※※※※※※※
寂無初一直想問靜濤君,為什麼明明這般怨恨太玄封羲封印了他的記憶,但是當太玄封羲出手攻打六一天心垣時,他還是跟來了?自己都跳進這渾水圈了,還以為寂無初會像上次一樣,暗中關照聖龍口的人,他寂無初是什麼很好說話的人嗎?

「你當誘餌也當夠了,快走!」

「不‧要。」

哼,太玄封羲那麼奸詐壞心眼的人,靜濤君還一直跟在他身邊不說,戰場上還一直想方設法地想把他丟出戰場,難道他寂無初是有這麼弱嗎?

寂無初的拳頭都快揍到靜濤君身邊的那個白慘慘討厭鬼師弟臉上了,那傢伙倒是跑得很快,一發現在拳腳功夫上討不了好,連忙就跑得與遠的,故意拉開距離,發現近戰得不了便宜後。寂無初冷冷一哂,不曉得為什麼,他看到從淨華神秀袖子口露出的一段木質末稍,心中直覺那是一把大弓,那傢伙打不過自己擺明是想放冷箭偷襲自己,當真好生卑鄙。

還有靜濤君那個全程黑著臉的師兄,如果不是靜濤君暗中用衣帶拴著寂無初,把他悄悄扯到自己身後,寂無初早就踢掉對方手上長劍,再把對方狠狠揍一頓了,別以為寂無初沒注意到這傢伙一臉「哪來的小妖精意圖蠱禍吾師弟斬草除根要趁早」的表情。

就算寂無初把靜濤君騙走又怎樣,略略略。

不過,最麻煩的還是太玄封羲啊。

寂無初在閃過對方拂塵一揮時,掃面生疼的凌厲攻勢,原本只是意圖尋釁生事的內心,終於因為某事產生了隱隱不悅之情,就算有靜濤君在戰場上刻意掩護,太玄封羲那好整以暇的神情還是激怒了寂無初。

「後生可畏,寂公子不如趁早棄暗投明,也省得吾徒一意維護。」

「靜濤君那麼維護你,你卻對他如此待他!」寂無初聽說太玄封羲吸收了青陽子龍魂之力,又尋回手上魔刃斷鋒,簡直如虎添翼,但寂無初偏生好勝之心,仗著初生之犢的氣勢,那怕被太玄封羲魔刃妖氣、拂塵烈風所傷,口中微田,仍是朗聲斥道:「你這般算計徒弟的人,也配稱做為師為長,為尊為父嗎?」

此語一出,不知怎麼惹惱了太玄封羲,只見對方玉白臉色上閃過一絲戾氣:「豎子年紀小小,嘴上好生厲害。」這般說著,他元功已經是提昇七成,似乎不欲與寂無初繼續口舌爭雄,而是要動真格了。

「住手!」

這時一股宏大氣勁,與一道凌厲劍氣以毫釐之差插進兩者之間。

天心垣之主飄然自半空現身,與太玄封羲竟成五五之勢;幾乎同一時間靜濤君擺脫識天樞糾纏,身形插進兩者之間,伺機將寂無初推出戰圈。


不過,這時候,寂無初身上所藏逃生錦囊內的法寶,不知是否因為被太玄封羲身上的道功引動,竟然脫出錦囊,飄出空中。

只見那是一尊巴掌大的狸奴陶像,頭壯尾粗,肚圓腹腴,看來憨態可掬,一對前掌上捧著一顆菩提子大小的鐵珠。

不料,那鐵珠受戰火吸引,居然離像後浮於空中,滴溜溜地在寂無初和靜濤君眼前轉了一圈,驀然開始散發熱能,通體發紅。

靜濤君瞪大眼睛,「這——」

別人或許不知此物,但是靜濤君再熟悉不過,這小孩兒身上,怎麼會藏著一顆千子彈?!

碰!

一陣颶風,夾帶逼人熱意,衝散了混亂的戰圈,將所有人掀開十丈開外。

「無初?」

「靜濤!」


※※※※※※

靜濤君從以前就知道,自己是最像太玄封羲的那個,無論頭腦、氣質、個性和想法,與其說是太玄封羲養出靜濤君,不如說是他照著自己的模樣重新刻了一個自己,所以他們那種如出一轍的瘋癲和狠毒,讓他們兩人意外很能接受互相傷害而且樂此不疲的相處模式。

但是他們都守著一項默契,不管彼此恩怨如何,不能波及崢嶽與淨華。

崢嶽平和,淨華年少,縱然崢嶽對於太玄封羲與靜濤君相鬥之狀頗有微詞,淨華對於靜濤君對太玄封羲的種種叛逆之舉耿耿於懷,但是他們或苦心周旋,或袖手旁觀,但不管心中思維幾何感官好惡,他們從未想過要傷害靜濤君,這也也可說是太玄封羲的意思,靜濤君又豈會不知。

終究是一手培育自己的師門,終就是師兄弟。

因此縱然聽那對哼哈二將見錢眼開,對著淨華神秀盡是胡說八道,而且什麼都說一半,偏偏淨華神秀聽故事聽得欲罷不能,不時發出吃吃笑聲,或者說些「我就知道」「死性不改」之類的話,被這兩個心懷鬼胎的傢伙釣出自己身上所有銀錢,靜濤君也沒想過進去打斷淨華神秀難得的閒逸無爭時間。

「那那那,既然馭龍主現身,青陽子被昏後被三先天帶去哪裡了?」

比如說,才剛說到馭龍主是如何從青陽子身上脫出,逼得三教頂峰不得不帶著昏迷的青陽子離開,把故事說得驚險萬分,還暗示馭龍主現身,乃是靜濤君故意從中作手,暗暗操控龍魂吸收邪氣,分散青陽子魂魄,就此催生了馭龍主。

淨華神秀樂得撫掌,說果然是他那位陰險地理直氣壯正大光明的好師兄,問說後續如何。

「然後——靜濤君就等著其中一人回去聖龍口與他當面說個分明。」

這,倒是自己會做的事情沒錯。靜濤君扶額,心道連太玄封羲被自己算計時都會還以顏色,雖不至於鬧到魚死網破,好歹對自己這個逆徒出口惡氣,那青陽子或馭龍主,既是一代梟雄,靜濤君竟是不知自己如何逃出生天的,難道自己的三吋不爛之舌比想像中更厲害。

這問題亦被淨華神秀不懷好意地問出來,卻不想臉蛋圓潤的白色捲毛頭意義不明地一笑:「這個嘛……青陽子與靜濤君既然是莫逆之交,最後當然是………不怎麼樣了。」


「『不怎麼樣』?青陽子一點都不生氣嗎?他這麼好說話,也好意思說是一代梟雄?」淨華神秀大驚,「起碼也該下個蝕心腐骨的毒,或者折斷一手一腳之類的吧?」

靜濤君一陣無言,就算那兩個僕役背對自己又隔了一丈之遙,他都能感受到那兩人肩膀縮了縮,像是極努力才不要把內心驚恐給表現出來。

那黑色捲毛頭清了清喉嚨,不曉得為什麼,靜濤君總覺得那咳嗽聲聽起來像是把「太玄封羲到底都教了自己徒弟什麼玩意兒啊」之類的言語。

「……小公子所言不差,人遇到感情相關的事,都有點….那個,瞎…..不是,盲目。」那白色捲毛頭則是舉起袖子,遮住了意義不明的兩聲笑聲。「不過,師兄弟感情好是好事,看來小公子很關心自己師兄啊。」

「胡說!我哪有?我只是怕靜濤君…….怕他跟上次一樣,若不是師尊及時去救,差點這樣完了!他那渾帳,我連埋他都嫌費地方!」淨華神秀漲紅了臉,只顛三倒四,結結巴巴地為自己辯解,強調靜濤君不過虛長他歲數,生性桀傲不馴,淨華神秀才是最受太玄封羲器重疼愛的徒弟。

「好好好,小人明白了,小公子一點也不在乎靜濤君生死呢。」

「是是是,小公子才不會像天道主成天故意要找青陽子碴呢。」

「那你們快說,那馭龍主回到聖龍口,可有把靜濤君大打出手?」

「唉呀小門主真愛說笑呀,靜濤君若這般容易拿捏或輕易低頭,這馭龍主也不會硬逼他許下永不相負的誓言了。」

那雙黑白捲毛看似溫柔哄著,卻又開了另外一個話題,說要給淨華神秀說說天道主和青陽子在漫長歲月中如何反目成仇的。

靜濤君翻了個白眼,打算進得門去,在淨華神秀把手上那朵琉璃華糊裡糊塗交給這對江湖大盜前,把這傻師弟拎出來,交給崢嶽好生管教。

卻聽崢嶽天子站在他身後,清清喉嚨。

「淨華他多次怨怪你不願回返師門,肆意忤逆師尊,但其實他是念著你的,所以才想多知道些有關於你在外奔走時發生的事情。」

崢嶽天子不知何時站在靜濤君身後,約莫也聽了好一會兒。

靜濤君雖然被封印記憶,卻記得自己如何為了聖龍口存亡爭執進而決裂,雖然在現在自己不記得青陽子的情況下,記得割袍斷義的那段記憶顯得有些可笑,這也是為什麼崢嶽天子與靜濤君幾回對話都有些不自然。

不過崢嶽天子便是執拗,既然靜濤君忘卻與青陽子的前塵,崢嶽天子便藉著這段空白記憶,想趁機修補師門與靜濤君的關係。

靜濤君很想擺出臉色,但那又談何容易,他們始終是自小相互扶持、提攜與照料的…….兄弟啊。

太玄封羲個性喜怒無定,從之前到現在不知道幹了多少缺德事,仇家無數,但是他確實對他們三兄弟是用了心思的,所以就算他們三兄弟之間多少有些瑜亮情結,靜濤君因為淨華神秀的種種殊異表現耿耿於懷,他因為立場關係一度與崢嶽天子決裂,但如今他們之間也依舊還有彼此可以依靠。

總歸是兄弟。

沉吟半晌,靜濤君道:「淨華這般好騙,終究是你太嬌慣他了。」語帶責怪,卻無之前的怨懟與冷漠。


※※※※※※※※

他腳步蹣跚,眼前望著影影幢幢,似真似幻,半真半假,似死還生,半夢半醒。

他不是,青陽才是。

他恨那道預言,好恨好恨——


總歸是兄弟,是嗎?

昔日,他便是這樣坐在一邊喝茶,笑意盈盈看著青陽子,青陽子在道院內鬧了好大一場,逼退了了前來打圓場的兩位道君後,氣沖沖跑回他們六陽專屬的廂房裡,如今他再不能似兒時般肆意耍賴,只是恨恨地坐到琴几前,乒乒乓乓地對著琴弦出氣。

坐在一旁觀書的紫陽子彎起嘴角,嘴上雖是說教,卻也不無幸災樂禍之意:「你這回把道門內幾位文武掌教得罪盡了,又不肯服軟,也不願思過,連帶墨陽與金陽都受了幾次懲戒,吾還未與你計較,你倒是耍起賴來了。」

「青陽無過!」青陽板著臉,忿忿道:「佛門凋零,儒教迂腐,正是我道門獨步江湖、稱霸武林的千載良機,怎能讓幾個無能之途耽誤前程!」他恨恨一拍琴几,虧得

紫陽子端著茶碗微微一愣,看著已經長成的師弟青陽子,自從道武王谷修業後,青陽子的武藝修為又更上一層樓,如今他形貌大異少年瘦削纖弱模樣,雖然也只是道生打扮,一頭火紅赤髮挽成道髻,但是觀其言行容貌英姿煥發,已經隱隱顯出大將之風。

昔日那個站在自己面前,舉手之間毀掉自己全盤勝算的對手,他氣定神閒地對自己說的那句話,忽然像春雷乍醒的毒蛇,昂起頭來,張開蛇吻,露出沁著毒液的尖牙。

紫陽子握緊茶碗,盡可能將那條毒蛇壓進心中最深的淵藪,若無其事:「罷了,我向道尊討個口信,差你去道武王谷修習武藝。」

青陽子聽說,臉上不見喜色,只悶悶道,「可是,道皇他老人家——老是說些我聽不懂的話。」

「那是機緣。」紫陽失笑:「師兄說過多少次,你的測算卜卦卻是一點長進也沒有——」

「青陽,原來你在這裡。。」匆匆跨進門來的是十三道君之中的天真君,一向溫和慈藹的他難得面帶肅色,對他二人道:「吾與道尊請了差事,命你即刻出發,前往万堺朝城見習。」

「万堺朝城?」除了紫陽子,青陽子最信服之人便是這位師叔,他起身行禮後,聽得天真道君如此說道,他疑惑道:「萬堺同修會那個萬堺嗎?」他記得沒錯的話,道門內與之有密切往來是師伯玄真君,而且玄真君之前才告了假說要前往萬堺朝城,怎麼師叔又命他們去那裡?有什麼大事發生?青陽子素知師伯玄真君是個看重是非,講求公理的正人君子,但俠客性情甚於道君威嚴之人,
青陽子見師叔天真君臉上雖竭力裝作無事,眉間卻隱隱帶有憂色,怕是那邊出了什麼大事。

一思及此,初生之犢的青陽子心中絲毫無懼,反而出現一絲竊喜,他生於道門之中,早就反感道門衰頹消極之風,只是苦無機會施展心中抱負,若那萬堺真有真有大事發生,青陽子正好將腦中那些大膽想法與剛硬手段拿出來一試鋒芒。

等到青陽子一襲輕衫,帶著輕便行囊,興匆匆地離開了道門後,前來相送的天真君與紫陽子半晌來立在山門前,望著那意氣昂揚的身影。

「師叔,何故非要青陽前去支援?難道玄真師伯已經困窘如斯了嗎?」

「與其讓他在道門中進退維谷,不如讓他外出歷練。」天真君向紫陽子解釋道:「你放心吧,青陽年紀雖輕,卻身負天命,絕非池中之物,將來必成道門支柱。」

「天命?」紫陽子陡然聽聞,卻身軀如落冰窟,「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天命。

天道主回過神,只見場中兩人來回過招耍了一陣後,終於發現二人心血來潮之舉,竟被聖龍口諸人與在場親友圍觀,不由得,鮮少露出這般少年意氣的聖龍口之主面帶窘色,覷了身邊的副道主兩眼,顯然終於意識到兩人這般舉措太過孩子氣。

在天道主看來,青陽子看向對方時,竟是連他自己的不清楚的牽繫留戀之意。

他閉了閉眼,強行將心口那盤桓纏繞的毒蛇壓回去,轉身悄悄離開人群。

還不是時候。

天道主不信天意,不信讖言,不信命數。

他信自己,否則他也不會掙扎地從冥河逆流返回人世,為了就是為自己爭一口氣。

那怕要與自己的師弟青陽子反目成仇、割袍斷義,他也要為自己爭這一口氣。

他腳步蹣跚,眼前望著影影幢幢,似真似幻,半真半假,似死還生,半夢半醒。

他不是,青陽才是。

他恨那道預言,好恨好恨——


心頭那尾毒蛇,終於咬住了他心頭最柔軟的那一塊,將牙中的毒液灌進了裡面。

他好恨他的師弟,就這樣意氣風發地走遠了,他怎麼樣追趕不上——

「嗚嗚嚶嚶…………」

這時,一陣貓咪的呼嚕聲夾雜著有些殊異的嚶嚶聲,灌進他有些混亂的思維中,卻像晨鐘暮鐸般喚回了天道主的思維。

「什麼人?」

※※※※※※※※※※

「好友當真淘氣;致力於讓青陽顏面掃地。」

青陽子與靜濤君進得廂房,等待道童送來替換衣物與梳洗水盆時,兩人並坐在軟榻之上,看著彼此面沁汗珠、衣衫凌亂之狀,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兩人這次可真的好玩過頭了。

本來是那頭格外壯碩的狸奴,青陽子只是一時好玩,於是褪了厚重外袍衣物,與那狸奴纏鬥在一起,引來門內眾人圍觀,連靜濤君與莫召奴也被吸引了出來。

「貓兒留心!」

「青陽!若你輸給了一頭狸奴,傳出去可是道威不復!」

好友靜濤君更是火上加油,撫掌大樂後竟然彈指作聲,將聖龍口化作山林之狀,那狸奴狡詐,見青陽子非尋常可撒野之人,竟然虛晃一招,一躍跳進幻影中須臾不見身影。

眾人頓時發出遺憾蕭索之聲,卻只見靜濤君身形一晃,竟也換上了武服,躍至聖龍口道主面前,雙手抱拳,意在請戰。

「道主好俊身手!靜濤君前來領教!」

「青陽,拜候!」青陽子只見靜濤君姿態瀟灑與當年相見時所差無幾,而眉眼風流更勝當年,竟然也起了應和之意。

這兩人本都不是好玩性子,長成後更處處顯出端方持重的樣子以示旁人或下屬,今日卻不知怎麼的心血來潮,竟是不計形象地這般耍到了一塊兒。

待到冷靜下來,只見眼前一群看熱鬧的親朋好友,終於後知後覺,羞得滿面通紅,忙命旁人招待貴客,兩人腳底抹油退到鄰近廂房中。

「我不過瞧著某人眼生,不似威儀端方的聖龍口之主,倒似浪跡天涯的崑崙俠客。」

靜濤君嘴裡打趣,但眼神卻偷眼望著青陽子,只見青陽子身上削肩短衣和絹質薄褲因為被汗水浸濕,原來青陽子雖體格高大,卻生得寬肩窄腰,體型勻稱,他正撩起短衣下擺擦拭頸間汗水,如今露出來的一對手臂肌膚,以及短衣下的一截勁瘦腰肢,被汗水浸潤而更顯得豐盈光華。尤其那一頭焰色長髮貼在頸項與身上,襯得青陽子彷彿是一團火焰,燒得靜濤君心神不寧。

青陽子哼了一聲:「靜濤今日一身道生裝扮,雖是老夫聊發少年狂,倒令青陽好生懷念。」嘴上雖不認輸,但青陽子也有些窘迫,不大好意思向靜濤君那個方向一直投以視線。

他雖知靜濤君只是外表看著文弱,但刀劍掌術皆通之人怎可能當真柔弱可欺,當靜濤君將衣物褪了大半後,青陽子只見他雖鶴式螂形,膚色如雪,但一身身軀因長年鍛鍊而肌理結實,線條分明,他素知靜濤君生得俊美無儔,怎料現在靜濤君如似岡岩所雕,冰雪所化的玉骨冰肌,因方才酣戰而薰出淡淡薄紅,比往常冷傲文靜模樣更多了幾分勃勃生機,煞是……煞是好看。

兩人心懷鬼胎,又想細看對方,又覺唐突,因此分外尷尬。

幸好很快地門外便傳來通報聲,是下人送上擦拭汗水的布巾和水盆,以及取來兩人替換的衣物;心猿意馬的兩人心理總算想到現在熱鬧如市集的聖龍口大廳,連忙一邊幫自己穿衣攏襟,一邊幫對方束髮戴冠;兩人雖然相識已久,但是素來是君子知交,這般為彼此坦誠相見、又為彼此打理儀容,倒還是第一次。

「青陽這道髻和遍身行頭著實繁複,還是初見那樣清爽。」靜濤君這話說得違心,以往青陽子因為年輕,且地位尚未顯貴,故一頭赤髮只挽了個道髻,上面插了根無甚用處的道簪,如何能襯出青陽子天生不怒自威的儀態風範。

「吾倒是佩服好友,這道冠居然沒把好友脖子給壓折了。」青陽子哼了一聲,不過少年時的靜濤君只將滿頭青絲高高束起,斜飛一片瀏海,身著短打武服,雖是灑脫快意,但青陽子還是欣賞如今身披道袍大氅、頭戴高聳道冠的靜濤君那種澹然清傲的樣子,不過這可不能隨口說說,免得這位好友欲發驕傲了。

「青陽又不是不知道,我素來硬頸。」靜濤君笑著,重新繫好顎下的穗繩,然後執起梳妝台上那枝龍形道簪,為青陽子插入頭頂上道髻中。

「那好友也應知,青陽一如此簪,其心未變。」

兩人相視一笑,也不知道為什麼看著對方,心理總有些說不出的莫名歡喜,又覺得不好這樣看著對方,青陽子最後咳了兩聲。

「大廳還候著賓客,,我們,我們該出去了。」

「劍子倒也罷了,只怕其他人尚有要事,不宜讓他們久等。」

兩人出了廂房,回到廳堂之上,不由得目瞪口呆,只見廳堂上眾人雖然集聚一堂,卻無過往的劍拔弩張,難得的一團和氣。

「青陽啊青陽,你我都錯了啊,原來天下大同,武林一統這般簡單。」

※※※※※※※

「我還以為沒有任何事情,能難倒龍腦青陽子呢。」

那段歲月裡,青陽子雖幾次相詢靜濤君襄助未果,但是每次造訪定濤居,必然逗留數日,兩人既然意氣相投,一旦見面後總是開懷暢談,只恨苦恨晝短,一旦日沉西山,若非於窗前促膝長談,不然便是秉燭夜遊,或於山間小路漫步,或聽驚濤拍岸之聲,但喜夜長。

所以當青陽子接到密信,一邊在月下煮茶的靜濤君見青陽子難得皺起眉頭,一時沉吟不語,只是當靜濤君將茶壺置於石桌上時,青陽子轉將手上密信扔進野火中,雙目凝視燭焰,一時不作聲。

「劍子約我——」青陽子一邊沉思一邊說話,才開了個頭就見靜濤君眉頭揚起,連忙把話說完:「劍子仙跡約我於鎮龍觀一見。」

「哦,想不到劍子仙跡與道武王谷也有往來。」同為道門,靜濤君自是聽過劍子仙跡名聲,只是這這位劍術超群、灑脫不羈的遊仙竟然與性情嚴謹的青陽子有交情,靜濤君倒有幾分驚訝,不過靜濤君能感受到,讓青陽子煩惱的並非劍子,而是另有隱情。

「靜濤亦知道武王谷?」

「與青陽相見之前,我便是跟著問奈何在此鑽研武藝,後來師門命我自覓機緣,我便離開四處遊歷,這才聽說青陽聲名,上門挑戰。」靜濤君微挑嘴角,為青陽子倒了一杯茶。「只可惜當時吾未能遇上青陽,否則你我相見,必有更多結交切磋的時間。」

青陽子亦有同感,但一說起靜濤君那位只餘一口氣,依舊能夠把武林諸英搞得人仰馬翻的前輩,青陽子雖能理解靜濤君提起他時,深深的感念其提攜之情,但向來自認豁達的青陽子一邊聞聽靜濤君述說過往,一邊卻心下暗怨那個算無遺策的病西施,怎麼這次就沒算准時間,讓靜濤和青陽在道武王谷早早碰面。

一思及此,平時自認尚稱寬厚豁達的青陽子不禁心理咕嚕嚕地冒泡泡,但靜濤雖然站在自己這邊,對問奈何卻始終以半師視之,青陽子對有提攜之恩的的孺慕之情很是能理解,故最終他只是吹去杯上霧氣,悶悶地說:「………那位問奈何,還真的是無孔不入。」

「我去時較晚,不過道皇去後,確實道武王谷便不復盛況,不過是天下道生專意習武之處,向來與世無爭,無有出頭爭雄之態。所以靜濤君很好奇,什麼事情讓你如此煩惱?」

「原來靜濤與道武王谷亦有交集,青陽亦恨當時緣慳一面。」青陽子摩娑著杯子,半晌才徐徐道:「我年少時,亦曾隨師兄造訪過道武王谷,當時道皇還在世,他當時破例收了一閉門弟子,但不知何故對我另眼相看,頗有指教。」

青陽子與道皇既然有故舊之誼,靜濤君想道皇聖無殛當時必然是相當賞識青陽,加上那位瀟灑的遊仙劍子仙既已經先一步攪入風波中了,故青陽子不得不插手管一次閒事,不過靜濤君總覺得還有其他原因,讓青陽子面露遲疑之色。

青陽子思索半晌後,才徐徐道:「道皇仙逝前,曾留下一絲靈識守護道武王谷,此番一去必有相見之時,只是,道皇老人家個性與外表大相逕庭,是個——」他語帶無奈:「是個——是個活潑的人。」

靜濤君心領神會,本想顧及好友顏面,但終究大笑出聲:「他一定帶給好友很大片的心理陰影吧?」

自靜濤君識得青陽子,便知此人胸懷大志,欲立萬人之上,當時只是一介掌教的青陽子,已有後來端肅冷靜,不怒自威的作派;若道皇聖無殛如青陽所形容,那必然是一個爽朗豁達,甚至童心未泯的道者,這樣反會讓老成作派的青陽子無所適從。

「唉,道皇老人家當時確實給我不少提點。」青陽忽然臉色出現一絲窘迫:「只是,有時候他也會扯著我說些不知所以的話,我現在其實有點記不清楚了。」

「可惜啊,可惜啊——」

道皇當時只要乘隙逮著正在練功的青陽,便是一陣搖頭晃腦,長噓短嘆,「當年道門大比,若非那傢伙啣恨破壞,若非你這娃兒生不逢時,若天心垣能出一個與你並駕齊驅的後進,豈不美哉!」

「啊,道皇!我得去照顧我的貓了。」但是青陽當時實在無心細聽,因為只擔心在一旁的師兄紫陽子聽了勾起心中鬱結,連忙只是胡亂應付一下便匆匆躲開了去。

等到到園林角落,卻見一對人影,其中一人雖然只是烏髮白衣,裝束雖然樸素,卻頗有瀟灑之態,正興致勃勃地逗弄著懷裡一隻窩著的虎斑貓,不過此人雖裝扮樸素,他身邊相伴的朋友卻是高冠錦衣、持扇姿態翩翩,華貴已極。

「好友,你看這虎斑貓也太可愛了,不如向道武王谷討了帶回去…….」

「閣下且慢!」青陽子忙出聲。

※※※※※※※

只見廳堂上一團和氣,眾人三三兩兩各自散開,各自圍著一隻小狸奴,不是輪流抱在懷裡摸摸,有些直接把臉埋進狸奴肚皮裡,不然就是令其自由躺臥,自己則與旁人一起品頭論足。

「這隻金絲虎雖是討喜,但吾更喜歡那頭霄飛練。」龍宿搖著扇子,對正抱著一頭橘貓的劍子道。

「這頭踏雪尋梅品相甚好。」莫召奴笑瞇瞇地把一頭白足黑貓攬在懷裡,對談無慾道:「你若不喜,我便聘回去作個伴吧。」

「待吾想想。」向來嚴厲的談無慾瞪著那頭一臉憨相的小貓兒,皺皺鼻子,難得有點猶豫了。

一邊青陽子則見別惜樓、墨如淵居然和豁青雲一起蹲在地上,試圖逗弄一頭三毛的吼彩霞,卻只得到一個毛屁股,以及暴躁尾巴拍打無情砰砰聲。

青陽子左右張望,卻不見那人,只得喚別惜樓問道:「你二人既來了,那天道主呢?」

「哦,道主?那個,道主他……..」別惜樓這才如夢初醒,結巴了一下,才搞清楚自己嘴裡的道主究竟是哪個道主,「道主,道主方才說要獨自靜靜,就走掉了。」

別惜樓不敢說的是,方才他家道主見青陽子與靜濤君那與其說是比劃,更像是嬉戲的對招時,向來雍容冷淡的表情臉上竟是寒意森森,如果要別惜樓說的話是幾乎動了殺心。

半晌天道主一言不發轉身離去,別惜樓雖然不敢揣測主上心意,卻牢記之前天道主所囑,說眼下尚在籌謀之時,絕不能在決裂之前走漏半點風聲,雖不知什麼原因引動一向沉著近乎冷漠的天道主殺意,比起自家主上的鬼氣森森不動聲色,主上師弟那雙不怒自威、精光四射的的金色瞳孔,又是另外一種壓迫感,別惜樓心中叫苦不迭,他也只能能在精明能幹的聖龍口之主面前盡力而為。

「是嗎?」青陽子沉吟片刻,頷首道。

青陽子頷首:「罷了,師兄喜愛清靜,定是嫌棄方才嘈雜無章,去廂房歇息了,待我親自去請便是。」

靜濤君搖頭道:「別的不說,你這回不知要三催還是四請,才哄得動這位祖宗。」

聖龍口佔地廣大,除了前面眾人居住之處,其實還有不少空置的院落與廂房,其實青陽子除了幾個機密之處,對於天道主為首的歸元道盟之人在聖龍口四處走動並不設防,更何況天道主宰怎麼說是青陽子的師兄,因此青陽子甚至給天道主特別安排了專門休憩的廂房,縱然大多時間都是閒置,卻也不曾用作他途。

青陽子坦然一笑,「靜濤難道不知,這是我眼下與師兄間,最無須心機城府的往來應對了。」

靜濤君想起他那位笑起來比不笑更要命的師尊,竟也有些理解,曉得青陽子願意這般去與天道主應對,無非是念著過往之情,儘管青陽子與天道主之間芥蒂重重,絕非輕易能解,但是哄哄對方,勸對方出得房間來的這樣言語,若已經算是彼此之間最平和的相處模式,青陽子仍願意付出誠意,盡力一試。

這般重情的柔軟心思,委實與一代梟雄心性不符,但靜濤君最終只是挑起眉毛道:「眼前賓客眾多,道主可莫讓『屬下』孤身應付,不然『屬下』也許會做出什麼失禮的舉動也未可知呢。」。

青陽子沒好氣地瞄了摯友一眼,轉身離去。

靜濤君見眾人氣氛熱絡,他生性淡漠,不喜主動與人交際,且眼下氣氛正好,他無意打破這難得的安逸時刻,只看道童為各方送上茶水,自己與青陽則留意眾人狀態。

於是他注意到端莊的佛門高僧佛劍分說形跡很有點可疑,只見這位向來寡言的高僧手裡拿著一把弓狀小物,一本正經地對著人群圍繞中的某隻狸奴上下左右都盤旋了好一會兒,然後又走向另一團人依舊操作一番。

靜濤君本不欲多事,不過因為這位高僧向來端莊持重,縱然會跟著另外兩位朋友造訪聖龍口,但大多時間只坐在一邊品茶,萬事不動於心的樣子,少有這般作態,凝目注視半晌後,難得起了一絲好奇之心。

「大師手中所持,可是神道師的絕紘?」絕紘乃是一種可以留下影像聲音的法寶,此物乃江湖上有名的機關師神道師得意作品之一,江湖上不乏能留下影像聲音的法寶,但此物乃是難得珍品,似佛劍這般的得道高僧竟也有世俗之求,令靜濤君有些意外。

「是。」佛劍分說頷首,躊躇了半晌道,緩聲道:「吾……..吾有一故人,一故需長期將養,吾想前去探望時,將這留影與他解悶。」

靜濤君這下真的產生一絲好奇之心,能讓這位聖僧露出如此溫煦神色,且關懷愛護之情表露無遺的「故人」,不曉得與佛劍到底有何淵源?正欲進一步探聽,卻聽旁邊劍子笑聲。

「靜濤君方才劍法幻術合用,收放間善守能攻,妙哉!」劍子顯然嚕貓嚕得滿意了,將貓兒放走後,終於記得來尋靜濤君:「楚玄羲之後,我便再未見過如此精妙的雙術合用之招了。」

「劍子仙跡過譽了,不過原來閣下曾參加過當年道門大比。」靜濤君自然太玄封羲提過這場早年道門盛事。

據說是三教當時處於混亂之中,當中的道門欲振興聲名,拔舉新秀,故舉辦了一場規模極大的比試,這場比試分武、術,武術之中又細分項目,因此天下當生但凡有點聲名者,無不躍躍欲試。

「唉呀,慚愧,我當年只是個略通劍術的小道生,只是一時好玩便化名前往。」劍子仙跡笑嘻嘻地說:「只是僥倖贏了幾場,幸好後來沒贏,否則就……。」他及時住了嘴,但還是收到一邊華麗無雙的龍宿大人的颼颼冷眼。

靜濤君尚欲多問,卻忽聽得外面又是一陣騷動。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道主!副道主!」一個道生匆匆忙忙跑了進來,面帶驚慌:「外面有位佛門高僧,一路闖過陣式直奔道門而來,我等攔他不下,眼看著就要讓他闖進來了!」

「高僧?」

「難道是罪佛前來興師問罪?」

佛門高僧罪佛赦無心近來與聖龍口頗有摩擦,但對方並非一味蠻橫不講理之人,就算以往有盛氣問罪之刻,也從未有過逾越之舉,此般氣勢洶洶直闖聖龍口。

道生才剛稟報,過然門口便進來一人,卻非一身紅衣、面貌肅穆的罪佛,而是一位相貌清麗的雪衫佛子,若非滿面惶急之色,應是舉止可親之人。

倒是方才立在眾人身後,打算靜觀其變的佛劍分說倏地上前一步,面露詫異支色道:「上師?!上師何故來此?」

「自然是沿路打聽,說是你造訪此處,料想他恍恍忽忽,只一心尋你……」那人見佛劍在此,本鬆了一口氣,但只掃視兩眼,面色更是難看,只喝問道:「他呢?他竟不在這裡?他不曾,來找你麼?」

「他,他在此處?」佛劍一向端穩的神色終於劇變。

※※※※※※※

沉吟半晌,靜濤君道:「淨華這般好騙,終究是你太嬌慣他了。」語帶責怪,卻無之前的怨懟與冷漠。

聽靜濤君此言,崢嶽天子心下微喜,順著靜濤君話意溫聲道:「師尊復原情況順利,他之前清醒後第一時間問的就是你的下落。靜濤,師尊始終是偏愛你的。」

所謂的偏愛,是自靜濤君幼至今的控制與拿捏嗎?靜濤君心中冷笑。但他不欲在此爭執破壞三兄弟難得的和睦,

因此轉身欲離,只是那個黑髮高個回答淨華神秀一句不經意的閒話,引起他的注意力。

「其實天道主自己沒發現,青陽子與他決裂,並非兩人之過。而是久遠之前的一場道門大比中,因為對手一句話,天道主中了心毒,終究不可自拔。」
「心毒?」淨華神秀疑問道:「真有這種毒嗎?」

「人心是最不可測度的。」

「有時候,傷人之語,其寒甚於三尺之冰,其害過於萬蠱之毒。」

而且下在心中的毒,往往不是發於一時,而是發於將來。

當年還是紫陽子的天道主,原本在道門大比的術法一項表現不俗,眼看就要奪得魁首,偏偏忽然場上出現了一個對手,輕而易舉地破了他苦心張設的術法,此人已在刀劍項目大出風頭,不想卻連術法都隱隱有奪魁之勢,若非被人揭破身份,原來是叛出道門之人,故被道皇與道尊聯手逐出大比。

此人雖被揭破身份,卻也並不惱怒,只是看著天道主輕笑了一聲,說了一句話。

「你不是。」

「這人好生厲害啊,一句話引得天道主和青陽子離心,此人為誰?」

「當年此人在道門大比上生事,壞了道門與天心垣的結盟,便揚長而去,在場者或噤若寒蟬,或一無所知,後來道皇,後來道皇偶爾一次脫口而出,眾人方知此人名為楚玄羲。」

楚玄羲?靜濤君心頭一動,想起之前與劍子的閒談。


當時與靜濤君詳述當年道門大比一事後,」劍子仙跡放下茶杯,認真地看著靜濤君:「其實我和龍宿,與那楚玄羲不過數面之緣,但昔日當青陽子引見你與我等相見時,我們就發現一件事。」

靜濤君,你與楚玄羲的神態、氣質,不能說是相差無幾,而是如出一轍。

「原來師尊當年下山,便是刻意去破壞道門大比。」

靜濤君,你當真不識楚玄羲此人嗎?

「你說什麼?」靜濤君猛然轉頭,問著若有所思,正在喃喃自語的的崢嶽天子。「楚玄羲,就是他的化名?」

「怎麼?你竟不知道?」崢嶽天子愕然地看著師弟。

「楚玄羲不是師尊的化名,而是本名。」

※※※※※
「唉喲。」寂無初揉著額頭,爬起來還沒仔細看自己被那股暴風吹到哪裡,機靈靈地打了好大一個——噴嚏。

「你穿得太單薄了。」一件大氅蓋上他的肩頭,暫時為寂無初遮去新一陣霜刀風刃。

寂無初只是目瞪口呆,看著眼前一片大雪茫茫的雪山凍原,這是哪?他們怎麼會在這裡?

早片刻醒來的靜濤君看寂無初也是一臉茫然,嘆了口氣,「這就是為什麼你不要收到朋友給你的禮物,還是檢查一下比較好。」

寂無初也是摸不著頭腦,只是本能地為朋友辯白:「可是他明明說過,他撿到後已經將裡面彈藥清空了,他把它做成路觀圖,說是一個小世界的通道,邀我有空一起去遊歷……..」

「不會又是雲道通衢上認識的吧。」靜濤君涼涼地說。「顯然對方決心當位損友,要命的那種。」

寂無初難得語澀,反省了一下自己的交友不慎。

「嘿!我們在這裡呀!」這時候不遠處忽然揚起火光。「無初小友!我們等你們好久了!」

只見一位烏髮白衫的秀士,笑意晏晏高高興興,向兩人迎上前來,眉目清朗,雖然只是。

靜濤君上前一步,護在寂無初身前,揚聲:「在下靜濤君,敢問閣下道號?」

「在下不才,一介遊仙罷了。」那人只穿著一襲素衣雪裳,立在風雪中竟絲毫不畏逼人寒意,笑意中自有一種說不出的瀟灑飄逸:「稱我——『夾山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