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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心照不宣,一晃眼就過了十年。
安史之亂雖已平定,但各地節度使仗兵權之威坐擁一方,對戰事疲乏的中央根本無法駕馭;且當今聖上篤信佛教,遇外敵侵擾時,總妄想僧侶依靠佛法歸馴,甚至造金閣寺於五台山,鑄銅塗金為瓦的奢華,使百姓陷入更窮苦的恐慌。
修習的佛法成了壓榨人民的工具,聲暇不由得對自己講述的佛法迷惘了起來,如果佛法可以解救眾生,消災解厄,那為何他虔心拜佛修行了十餘年,天下百姓卻仍舊得不到安定?

帶著這樣的疑惑又過了數月,一天,師父突然將他叫了過去,見了他也沒多說什麼,直接令他在蒲團上打坐念佛。
雖不明白師父用意為何,卻仍乖順地盤起腿,閉上雙眼,他轉動掛於脖頸的那一長串佛珠,將心經默念了一遍又一遍。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
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盤。

「徒兒。」
忽然地叫喚讓聲暇誦經的聲音一頓,張開眼睛看向了師父,而師父沒有看他,自顧自地說起他名字的由來。
「暇,有從容意,師父為你取名『聲暇』,乃是希望你不被俗世喧囂所擾,然而心若不淨,何能超脫於俗世?當年女施主央求我收你入門,我便看出你心上有不捨未捨……本想拒絕,卻又想妳與我佛有緣,或許此緣能帶你了悟,明白凡事皆空不需求的道理,但……」
師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看著廳前的大佛像,續道:「未入紅塵,又怎能體會俗世一切皆是空影虛幻?」他轉身拍了拍聲暇的頭,輕聲地說:「徒兒,你下山吧,為師不留你啦。」
他的眼眶在瞬間紅了,嘴唇顫動著想要說些什麼,卻終究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挺直地跪坐起身,對著師父重重地在地板上叩了三個響頭。
而師父只回了他一句阿彌陀佛。
聲暇並沒有直接去找蕭七,他僅僅留下一封信,拜託師父在她上山時交付給她。信裡只簡單說明他已下山,日後不必再每月上山尋他。
本想在信末寫說會定期寫信給她,卻又想起蕭七說過她總浪跡天涯、行俠仗義,猶豫半晌後,終歸沒有許諾。
而後他背起簡陋的行囊,從出世的寺廟,重回塵世的凡間。路途上有人問他,和尚你要上哪兒去啊?聲暇總是回答,歸鄉。



蕭七沒有想過,有一天她登上少林,會再不見聲暇一面。
在收到信時她曾氣急敗壞地問那答應收徒的老師父,為什麼放聲暇一人下山,世道敗壞至此,為何不讓他在這清淨之地繼續修行?而老師傅只淡淡地回了她一句阿彌陀佛,就轉身回大殿誦經去了。
無奈,她也只能祈求聲暇會在信裡會透露自己的行蹤,可任憑她把信橫看、豎看或是顛倒看,都不見半點名堂,這才終於不得不承認,那人是真的離開了。
腦袋不自覺回想起兩人第一次相遇的場景,當聲暇那雙寶藍色的眼珠與她對望的時候,她腦袋只剩下一個念頭不斷地盤桓──若是這雙眼眸的澄澈能一直保留下來就好了──也許就是這份執著讓她著了魔,決定帶他上少林寺成為和尚。
只因為她希望他能遠離現世中的種種苦痛,伴隨青燈古佛,保有一世純真。
可她卻忘了,少林從不歸她所管轄。

她只能帶著那封信再度踏入江湖,逢寺就問有沒有見過一個有著寶藍色眼眸的和尚。
「女施主,您究竟在求什麼呢?」曾經有名寺廟的住持向蕭七問了這麼一句,不等她回應,又接著說道:「世間百態,女施主怎麼知道自己所求必然值得?執著是苦,求不得亦是苦,為何不放下執念?」
沒有立即回答,她想了很久、很久,最後終於悠悠地開口:「我不知道這樣做值不值得,也不曉得以後會不會後悔,我只是覺得,如果我不這麼做的話,我永遠都放不下這份執念。」她苦笑,向住持行了一個不甚標準的佛禮:「我是世俗之人,無法不受情緒所苦,大師問我所求何事,我想,我求得只是一個機會,一個再遇見他的機會,即使要花上很長的時間……我亦不言悔。」
而回應她的只有回盪在大殿的一句嘆息。



蕭七就這麼走過近百座的寺廟,可聲暇就像不曾存在過世上一般地消失了,到最後她盤纏用盡,腳掌也因數月不間斷地行走而磨出了血,只能先回藏劍山莊休養。
她想過不下無數次,聲暇已變成什麼樣子。會不會已經變成一間寺廟裡的高僧,穿著袈裟為前來參拜的信眾講述佛法,而她只能混在信眾堆中與他遙遙相望;又或許他已還了俗,找到想要相伴一生的姑娘,從此不過問江湖世事;又或許……
又或許、多年之後,她年華老去,兩人相遇,誰也認不得誰。
可當蕭七在山莊門口看見了熟悉的背影,她才發現自己早已牢牢記住那人的身形,就算物換星移,歲月流轉,她仍舊可以一眼就認出他來。明明那人身子已經抽高到她必須抬頭才能望見他的容顏,明明他的相貌已褪去青澀,可她還是能夠一眼就認出來,只因為那雙寶藍色的眼眸望向她時,仍如當年一般地澄澈。

「你、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在還沒見面之前,她想過見面時要狠狠地罵他,質問他為什麼不告而別,想著要一個月都不和他說話,可這些委屈、悲傷、痛苦與忍耐,都在看見那人的之後,統統化作淚水在臉上奔騰。
聲暇只是笑笑地將她的手包覆於掌中,輕輕地將額頭靠上,一如參拜的模樣。
「為了歸鄉。」
蕭七忍不住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她沒有問聲暇他的家鄉在哪兒,因為他在這裡等她回來就已說明了一切,就如同她為了尋他,找遍大江南北的寺廟一樣;他們都知道對方有執著未解,於是只求再見,不求相伴;卻不知道,原來彼此都是對方心頭的求不得。
「為、為什麼要下山……?待、待在佛寺,遠、遠離塵囂,難道不好嗎?」說到最後蕭七已泣不成聲,而聲暇拾起自己的袖口為她擦拭眼淚,然後輕輕地、將她像是對待珍寶一般地擁在了懷裡。
「這一世,只為你捨身。」
「值、值得嗎?」
「若為妳,便無不值。」
這一次,誰都不會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