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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佾暘。」

　　「啊，范范。」

　　盧佾暘往旁邊挪了挪，讓范范能坐在他旁邊。兩人緊緊挨著坐在牆角下，夜晚熄燈了的摩天輪，那巨大的輪廓看起來就像灰燼一樣，碰了就會崩塌。范范跟著盧佾暘的目光看向什麼都沒有的漆黑的天空，「你看，今天的月亮比昨天更圓了。」「不要指月亮，會割耳朵喔。」盧佾暘把手放在范范指向天空的手上，默默地將他的手籠在自己掌心，感覺到溫暖的范范笑了起來，兩頰泛著紅暈。

　　「你怎麼不睡？」

　　「那你怎麼不睡？」

　　面對盧佾暘的反問，范范只是微笑著看向地面。兩人的影子融合成一汪淺灰，盧佾暘垂下眼瞼，緊了緊手裡那隻仍在顫抖的手。今晚的夜風是強了點，帶著比平時還狠的勁兒要扯開兩個男孩單薄的衣服，但那隻手的顫抖卻不像是面對寒冷的自保，更像是畏懼。盧佾暘想起洗澡前范范幫自己上藥的畫面，那樣服貼的眼神，彷彿他自己就是能撫平所有傷痕的藥，但現在看來，寒風似乎真的剝去了他那安穩沉靜的表象，把裡頭微弱得像是在發抖的脈搏都暴露無遺。深夜無人的樂園，被夕陽燃燒殆盡的摩天輪，無法倒映兩人臉龐的水色水泥地面，這一切的確是令人感到無邊的恐懼，隔著一堵牆，裡頭的人什麼也不知道正在酣睡，而靠在牆下依偎在一起的他們聽見了風在哭號。過了一會兒，盧佾暘忍不住了似地站起來，「會冷就進去吧。」「我可以再陪你一會兒……」「沒，我也要進去了。」

　　聞言，范范默默地也站了起來，接著卻不動作而只是看著盧佾暘。盧佾暘望了他一眼，轉身鑽進洞口，沒多久范范動身時衣裳輕微的摩擦聲傳到他耳裡，接著就沒有了任何聲音。

　　牆內終究是安靜得令人只能沉默。

　　

　　意識回到腦袋的瞬間，盧佾暘聽見周遭傳來布料揉搓的聲音，一度緊張地繃直了身體，直到有力氣睜眼後發現是旁邊的人在換衣服才沒有嚇得一直縮在被窩裡。他掀開棉被下床，受傷的地方碰到冰涼的地面還是有一點痛，但至少比昨天剛脫下鞋襪時好了很多。想到這裡他回頭看了一眼范范的床位，被單已經整理得整整齊齊，彷彿沒人用過一樣，人也早就不見了。他忽然覺得有點寂寞，好像做了一場夢，醒來之後不想傷心就只能忘掉，在摩天輪又重新流轉著陽光的時刻，夢境也只能灰飛煙滅了。他站起身來解開睡衣釦子，環顧房間，不遠處床位還有人依舊沉睡，眼神掃到已經換好衣服在整理儀容的王柏融時，他在心裡無聲向他道早安，低頭接著換褲子。穿好衣服後他彎腰拿領帶，卻找不到那個答應了要教他打領帶的人。

　　「怎麼了？在找什麼嗎？」

　　「房長。」

　　話說昨天晚上沒有看見房長呢……盧佾暘一邊想一邊抬起拿領帶的那隻手，「我不會打領帶，需要人教我，但是昨天說能夠教我的那個人不見了，所以……」

　　「原來是這樣啊。我想，我教你也是一樣的對吧？」黃莑茗接下領帶，一會兒又塞回他手裡，「我忘記了，你應該要自己動手的。」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動手把自己的領帶鬆開，重新套上脖子，「首先把你的衣領豎起來，這樣比較好打。」

　　盧佾暘跟著把衣領豎了起來，抿了抿唇，猛然意識到自己做出了多麼懵懂的神色。黃莑茗只是微笑，指尖點了點自己的領帶，「然後像這樣，細的那一邊放在你的左邊，粗的那一邊放在你的右邊，拉長一點……對，這樣更好打。」他伸手幫著盧佾暘調整領帶長度，接著把領帶粗的一頭疊上細的一頭，「像這樣疊在一起，然後繞過去，穿進中間的洞，再穿進疊在一起的縫隙，拉緊，調整領結……對，你做得很好欸，佾暘。」盧佾暘低頭看了眼自己的領帶，又看向黃莑茗的領帶，他們兩人現在有著一模一樣好看的領結，讓他覺得有點不可思議。「沒有啦，是房長很會教……」他眨了眨眼，對黃莑茗笑了笑。

　　「你也很有天分啊，當年我學打領帶的時候怎麼樣都打不好。好了，衣服穿好就趕快去集合吧。」黃莑茗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盧佾暘刮了刮臉頰，撿起外套穿了起來，套上另一雙還乾淨的白襪，踩進皮鞋，走出房間。整個空間裡散佈著淡淡的陽光，游離的塵灰讓這個景象看起來宛如塵封多年的畫作，散佈著的點點人影都陳舊起來。明明是跟自己一樣年輕的人們，看起來卻都蒼老不已，總有一天自己也會在後來的人眼裡，變成這樣沉重而無力的模樣吧。走到練習場的時候，盧佾暘遠遠地就看到王柏融站在人群的外圍，他小跑幾步上前，在他身旁駐足。王柏融似乎瞥見了他，轉頭道聲「早安啊」，就轉回去繼續盯著人群中央。

　　「發生什麼事了嗎？」

　　「毓家和別人吵起來了。」

　　王柏融言簡意賅地說明完，稍稍指了指人群中間要盧佾暘自己看。他順著王柏融指尖看過去，在幾顆頭之間的空隙看見林毓家憤怒的臉龐。鋒眉倒豎、怒目圓睜的他，看起來的確是非常憤怒的模樣，可是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盧佾暘踮起腳尖要看仔細，冷不防被推了一下。

　　「不好意思。」

　　聲音匆匆從耳畔掠過，一個人影宛如流星劃破大氣層，在戰場上投入小小的火花。人群被分了開來，盧佾暘才看清林毓家的整個身影，他的表情轉為驚愕，但依舊餘怒未消，那憤怒卻只在眉梢眼角逗留，沒有傳遞到身體其他部位，就連指尖都是鬆鬆地垂著。他瞇著眼想看得更清楚些，在看見林毓家面前的人時驚呼了聲「欸，那個人」，就趕緊摀住了嘴。那個他不久前還尋不著的身影擋在憤怒的兩人之間，扶著林毓家的肩膀，一下又一下地輕撫。「秉秉……」他聽見林毓家的呼喚，飄落的嗓音隨著嘆息流瀉而出，連帶怒容也如冰塊消融，回歸平靜的一汪清水，「你怎麼在這裡？」他淡淡地問，聲音聽起來有些疲憊。男孩垂眼思索一會兒，抬眼再看他，「時間到了，所以我來了。」

　　「做得好，秉秉。」林毓家兩隻手拍了下男孩的肩膀，與那天對自己做的動作類似，卻是怎麼看都不一樣。盧佾暘還在疑惑，王柏融就湊到他旁邊，「那個人是李秉諭，之後我們應該就會常常見面了。」還沒能完全明白這句話的意思，王柏融就自己走開了，盧佾暘更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雖然很慶幸一場與自己無關卻令人緊張的衝突解決了，但一早就遇到這樣的危機還是讓人不禁感到心驚。人群如同沙盤傾斜往四面八方散開，王柏融走到原本還在爭執的幾個人之間似乎在說些什麼，而林毓家和李秉諭已經不見了。還是看似正常的一天，盧佾暘深呼吸幾下，走到自己的位置轉動手腕熱身，眉頭卻還是不自覺緊鎖起來。

　　

　　瞪著天花板看了一會兒，盧佾暘翻了個身，動了動腳踢掉鞋子，就整個人縮在了床上，闔上了眼。他掃了掃床單，簌簌聲響撞擊他的耳膜又反彈出來，身體沉重得要掉進夢鄉，卻被自己放慢的呼吸嚇醒。一睜眼他就看見范范在他自己的床上也縮成了一團，那麼高大的男孩縮起了身體，那背影看起來居然也是那麼地脆弱，又是那種顫抖的感覺。盧佾暘撐起身體，鞋子沒穿就直接下床走到范范那裡去，他蹲在范范面前，有些訝異地瞠目。

　　「你在哭嗎？」

　　全身都在顫抖的范范從手心抬起了臉，佈滿血絲的眼珠和紅到像要融化了的眼眶淌著淚水，床單都洇成了一塊透明。盧佾暘渾身竄過冷顫，湊近了他問：「你需要幫忙嗎？」范范沒有回答，只是皺著眉搖頭，眼淚又隨著他的動作從眼角滑落。盧佾暘張望了下，大家似乎都累壞了，沒有人注意到他們的動靜，「你先坐起來，來。」他伸手去扶范范，碰到他手臂時，又是一陣明顯的顫抖。他坐正後還是不停抽泣，讓盧佾暘開始感到有點棘手，他四顧房間要找黃莑茗，挪步時被抓住了衣角。

　　「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盧佾暘趕緊蹲下，由下而上望著范范，看見他搖了搖頭，卻還是一言不發。「你要說話我才能幫你啊，我甚至不知道你為什麼在這裡哭欸。」說到「哭」字時，盧佾暘把音量放得更低了些。范范垂著眸，眨了眨，抬起淚眼看著盧佾暘。

　　「你……可以……借我躲、躲一下嗎？」

　　盧佾暘聞言愣了一下，張口欲言卻還是選擇沉默。他起身，坐在范范身旁，就像昨夜范范做的那樣。他把外套打開，范范立刻往裡頭藏，然後就在他的外套底下比方才還要更小聲卻也更悲傷地哭。這個人似乎誤解了躲藏的涵義，擁有了所有人都尋不著的棲身之所，為什麼還要這麼壓抑地哭呢？盧佾暘看著范范的髮頂，一會兒別過了頭去。如果哭完之後身旁的人能夠重拾繼續在這個地方過活的力量，那他願意把自己的外套和肩膀借給他。「哭完了記得告訴我一聲。」他故作輕鬆地說，卻還是低下了頭。

　　這樣坐著一段時間後，外頭似乎整個暗了下來，來到這裡之後，都還沒看過夕陽與彩霞。那些死了一樣癱在床上的人一個一個爬了起來，盧佾暘看了眼時鐘，已經到盥洗的時間了。「范范。」他輕聲呼喚靠在自己肩上已然無聲的男孩，「該去洗澡了，你的順序不是滿前面的嗎？會來不及喔……范范？」沒有聽到回應的他又呼喚了一次，身旁卻還是安靜得好像連呼吸聲都不見了。「范庭瑜，你聽到了沒有？」他大聲了些叫他的名字，卻還是沒有回音，掀開外套換個姿勢，失去支撐的范范立刻向前倒去。盧佾暘手快擋住了他，隨即轉身大喊一聲「誰快來幫忙」，還沒離開房間的人都回過頭看向他們，你看我我看你，幾個人則是放下手上的物品走了過來。越來越多的人圍攏在范范床邊，盧佾暘與其他人一起幫著范范平躺在他床上，同時黃莑茗也撥開人牆走了過來。

　　「他怎麼會這樣？」

　　黃莑茗一邊摸范范的額頭一邊問。一時間沒人答得上來，他嘆了口氣，看向盧佾暘，「你看著他，我去找人。」接著就旋身離去。

　　關上房門之後，黃莑茗靠著門板，大大喘了幾口氣，抿著嘴唇起身邁步。他一邊走一邊覺得腳下的地在搖晃，像走在表演場上的鋼索，火光照得前路一下明晃一下無跡。只要鬆懈就會墜落——他狠狠吸了口氣，用力抹了把臉。暗風吹來都像是孩子們圍繞在自己身旁歡聲笑語的氣息，蠟燭的火焰一樣照亮了他陰暗濕冷的回憶，卻也是伸手一掐就熄滅。他轉彎走進一片黑暗裡，背影慢慢地被吞了進去。

　　這世上有能夠完全擁抱黑暗的人嗎？記憶裡的星空不識時務地燦爛，笑容像黏土一樣給黃莑茗的臉裝飾了沉著與禮儀，「您好，晚上打擾了。」他禮貌地說完後打開了一扇門，光線短暫地照亮他身後的地面，並在門關上後又失去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