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硝蘭


我最自豪的,就是我是個冷情的人。

我不知道這是天生的缺陷還是什麼後天的薰陶,總而言之,我對「自己」以外的人非常漠不關心的……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我連自己都不是很在乎。

呼吸、進食,我就像是個囚犯,被困在名為肉身的牢籠中,瞪視著這個過於空蕩的世界。

母親曾經很難過,「枉費妳這樣好的樣貌……」她總歉疚的說:「我卻沒生給妳愛人的能力。」

我習慣了,師父說這就是人類所謂的「正常」。對於包括外在或內在的一切差異,人類會用一種不客觀的界線去衡量,這無關乎教育或背景,而是一種為了生存而深植在腦海的本能。

他說,人類最擅長也最喜歡就是分類;只要低於或是超出自己所能容忍的界線,那麼人類就會產生厭惡或是喜愛的情緒。

把大多數人的界線重疊而出的那個範圍,就叫做正常;而落在那條線外的呢?那就是不正常。而我在外貌上剛好就是落在線外,離正常非常非常遙遠的那種。

別誤會,我很美,而這不是自傲,是自卑。這樣貌從未為我帶來任何好處,要不是答應過母親絕不自殘,我早就自毀容貌了。

「你知道警戒色嗎?」師父常常這樣說,「自然界的生物體色越鮮豔,就代表牠們身上的毒素越強力,這樣天敵看到他們就不會去吃,生存就得以延續。」

我得要非常努力才能忽略師父眼中的一抹哀傷,我無法承受他這樣的關懷……做我們這行的風險太高了,隨時都有可能死去。

在母親過世之後,我也只對師父稍微好一點而已。

「而妳,妳也是。」他說這話時,看我的眼神哀傷得令我難受。「絕美而難近。」

我很討厭他這個評論,卻無法反駁。

師父不是什麼好人,相反的,他這一生沾染過的血可以淹過我的胸口。在他退休之前,他是全帝國最頂尖的暗殺者,而且以效率出名。

我的父親是他的好友,或說曾經是他的好友。他們在被愚人節戰爭中一起穿梭戰場,拿下無數魔物的頭顱,也一起被魔物包圍。

師父殺出來了,我的父親卻沒有;消息傳回來的幾天後母親跳了河,我才十三歲就成了孤兒。

一身是傷、少了左手臂的師父那天晚上出現在我家門口。「妳要成為一個暗殺者嗎?」他戴著面具的臉看不出表情,語氣也非常淡然。「妳是有天賦的,甚至比妳父親還要出色。」

我覺得沒什麼不好,我需要一技之長糊口。再說我已經對這樣平淡的生活很膩了。父母的離去對我而言不是甚麼傷痛,反而是淡淡的、有些疼的解脫。

沒什麼猶豫的,我就接受了他的提議。

他點點頭,沉默地跟我一起張羅父母的後事。直到墓碑都立好了,他才又開口。

「妳知道,妳這時候該哭的。」

「是嗎?」我有點驚訝,看著父母的墓碑,感覺跟他們相處的記憶就像是一串偶然看過的數字,既熟悉且陌生。「但我沒什麼感覺。」

他牽起我的手,明明是艷陽天,他的體溫卻感覺比雪還要冰冷。

「所以妳會成為個出色的暗殺者。」




師父說,我該學的第一件事是表情。不過師父說他的臉在戰爭中被燒傷的很嚴重,沒有辦法示範給我看;做為替代,他讓我坐在大街上,觀察街市上來往的人們。

他要我去模仿他們何時該哭、學習他們何時該笑。曬足一個月太陽之後,他帶我去奧斯塔維亞的有職者學院……這倒是讓我很不滿。

「我不想上課。」我惱怒的,「我不喜歡跟人接觸。」

這是真的,我從小就無法跟人有什麼正常的互動。一個沒什麼表情的人是很難讓同儕認同的,尤其我的外貌又如此出眾,自然成為欺凌的目標。

直至現在,我還是對小孩子很沒辦法,特別是貴族的孩子;孩童幾乎都有種近乎殘酷的天真,所以才更加難唬弄與欺騙,而我過於成熟的冷漠只會加劇他們的愉悅,以至於我一聽見他的提議就很是抗拒。

「妳要殺的是人。」他第一次如此露骨地談論暗殺這門藝術,「所以妳要先懂得什麼是人。」

我猜這是類似解剖學的原理,只是他們解剖屍體,我則剖析人類的想法與反應。這一點師父倒是很厲害,他完全掌握了人類行為的表徵,不過幾分鐘就讓那個學院長相信了他是蘭京出身的望族。

縱使成天戴著頂古怪的面具,他還是能迅速獲得所有人的信任與喜愛。他有個對外的名字,叫「變臉羅夏」,而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騙我。

「不要問太多,我的硝蘭。」他只有在我們兩人獨處時才叫我「他的硝蘭」。「暗殺者的一切都該是個謎題。」

「為什麼?」

他似乎很高興我這樣問,「這樣妳才可以在他們費心解謎時一刀解決他們。」

他說的沒錯,我很有天賦;不過一個學年,我就已經可以跟人正常互動了。我做得非常好,好到每個人都覺得我是他們的知心好友,相信我,這可不容易,我的同儕中有半數都是那種不把人命當命的貴族子弟。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天天都在思考可以在多短的時間內殺掉全班的人,每日都重複在腦海中演練。對有職者而言,一般人是很好殺的。但是一次對上二十幾個初階有職者?直到快畢業我才能全身而退的放倒每個人。

當然是在想像中就是了。

畢業的第二天,師父終於帶我去神秘兮兮的暗殺者組織,而我也不負他的期望,一舉奪下那一屆的第一名。

於是我成了一個十七歲的女性暗殺者,十足少見。

「先學會變成人,再來談殺人。」他總可以把知彼知己這句話變成很血腥的版本,「現在妳學會當人了,我沒什麼可以教妳了。」

他帶我回到方萊,在父母墓碑前蹲了下來。

「哭吧。」

我狐疑地望著他,也跟著蹲下。父母才過世兩年多,我對他們的記憶卻遙遠的幾乎無法想起。

「妳很難過嗎?」他問。

「不。」我說,淚水泊泊直下,在灰白的墓碑上劃出兩條線。「我沒什麼感覺。」

他輕笑了聲,這是我第一次聽見他笑聲。

粗啞、悲愴,比起笑還更像是低泣。

「我的硝蘭……我的艾莉卡。」他說,也是第一次喊我的姓。「妳已經是個出色的暗殺者了。」

那時他還不知道,我不只是個出色的暗殺者。

幾個月後,我被徵召加入了帝國情報部,成為一個他們稱為黑色弄臣的軍方走狗。而他則去了通稱噙淚者的第七師團,組建名為「立棺鳥」的情報組織。

我們曾經在南戰線一起剷除狼妖氏族的戰帥、在東戰線處理征東軍內部的騷亂、也曾經一起調查蘭京某個腐敗議員的貪污。

之後我成了勇者,被黑色弄臣派去監視惡名昭彰的十四軍團「不義禱言」。

在那裏我又遇見羅夏。

再然後,我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