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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昨非


白瓷淺碟裡堆著淡粉色的甜餅碎屑,像被風吹落的零散花瓣,裡頭似乎摻了莓果汁液,不僅顏色素雅好看,還添了酸甜可口的滋味,吃起來唇齒留香,也不會過於甜膩,配上一杯淡茶,最是恰當不過。

「這麼小巧的甜餅,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呢。」栗色長髮的少女拿起一塊餅放在掌心,嘴裡還嚼著小半塊,一對綠色的眸子亮晶晶的,細細打量餅面的雕花。

「他說這種甜餅耐放,可以慢慢地吃。」染雀見她領口掉了糕餅渣,伸手拈起放在一旁,今夜她倆都得空,便趁著新鮮品嘗點心,外頭人聲嘈雜,沸騰著與她們毫無相關的熱鬧。

「真好。」茗鹿露出純真的微笑,兩腮鼓鼓像隻小松鼠,她將另一碟白糖糕推到染雀手邊,兩人各取一塊,仿作碰杯模樣在空中輕撞,細緻糖粉隨之飄下。

「染雀?」

白糖糕入口即化,茗鹿已經準備再拿下一塊了,卻見身旁的染雀微怔出神,疑惑地喚她,並打趣道:「妳是吃點心吃睏了嗎?」

「妳還記得小時候的事情嗎?」染雀卻答非所問,她拭去指尖的糖粉,看著茗鹿一頭霧水的神情,說:「如果忘記了,是不是就再也想不起來了?」

茗鹿動作一滯,把還未送進口的甜糕擱在碟邊,她朝染雀湊近了點,輕輕覆住她偏冷的手,軟聲道:「要是真的忘記了,根本也不會記得自己忘了什麼呀。」

染雀回握她的手,感覺有糖渣蹭到掌上,便默默拿帕子給她擦乾淨。

茗鹿專注於染雀不知為何有些低落的情緒,渾然沒發現她的動作,只一心一意地講述:「有時候明明是熟悉的事物,卻怎麼樣都想不起來,使勁去回憶反而會把原本還記得的部分也嚇跑了,這種時候不要在意,突然一下子看到某個東西,就會全部記起來了!」

染雀抬起眼,用手帕拂了一下茗鹿的鼻尖:「所以妳才老是挨老闆娘罵。」

茗鹿傻氣地一笑,倒是沒有否認這點。

「我聽說會想不起事情來,是因為有小妖精把我們的記憶偷走了,他們會飄在耳朵旁邊吹呀吹,把記憶咻地吹出來。」她換了個姿勢坐,扒住染雀的肩往她耳畔吐氣:「像這樣呼──呼──」

染雀被她弄得耳朵癢,側過身抬手托住茗鹿雙頰,微微施力把她捏得像隻小河豚,然後一本正經地問:「咦,妳是誰,我忘記了。」

「是我呀,是我呀!」茗鹿咯咯發笑,忙給染雀塞了塊甜餅,兩人嬉鬧一番,這才甘願罷休。

窗外能聽見風擾動紙燈籠發出蛙鳴般的嘓嘓聲響,像打更人一路敲打梆子前行,提醒人們夜已深,只是吉原燈火通明,恍若不受時間流動影響的極樂之境,又有誰會留意所逝韶光呢。

少女們再度聊起日常瑣事,染雀邊把玩袖面的一根線頭,邊狀似隨口說道:「今日他說外頭又有妖怪出沒,不曉得會躲在什麼地方。」

染雀語氣平靜,茗鹿卻聽得心裡一突,險些咬到自己的舌頭,她的眼睛睜得圓滾滾的,一時連咀嚼都忘了,含著糖糕口齒不清地說:「妖、妖怪?」

她腦中幾乎是立即浮現了那個倒在血泊中的身影,前幾日她瞞著松光屋裡的所有人,讓受了傷的右京在最偏僻的小房間休養,好不容易復元得差不多,那個人便悄悄離去,只給茗鹿留下簡短的信,約定日後再見。

雖說整個過程沒有發生什麼出格的事,也好運地並未被任何遊女發現過端倪,但她心裡多少存著不安,一聽染雀提起相關的話,就有些緊張起來。

「什麼樣的妖怪呢?」茗鹿怯怯地低聲問。

「白髮藍衣,雙目異色的男人。」染雀的口吻聽不出多餘情緒,她像是純粹在轉述由清平組少年那裡得來的消息,信口問道:「茗鹿見過嗎?」

茗鹿一下子正襟危坐,努力搖搖頭,接著又覺得自己反應太過認真,她故作鎮定地伸手再取一塊糖糕,放到嘴邊的同時輕聲道:「沒有見過。」

「我也沒有。」染雀看了她片刻,沒有再作其他表示,為了不讓茗鹿多思多慮,她話鋒一轉,提了白天阿穗被矮樹叢給絆了一下的事,氣氛便再次活絡起來。

直到就寢的時刻,染雀仍對記憶的矇矓耿耿於懷,她無意識地搓著被角,閉上了眼卻讓思緒加速運轉了,她悶悶地將被子拉得蓋住腦袋,任由凌亂的念頭飛馳。

染雀頗為早慧,三、四歲左右便已能記事,她至今仍記得矮小的自己勾著兄長指頭,在對方帶領之下一跳一步地走過家附近的水塘,水面上浮著別家孩子玩耍留下的紙船。

她記得自己趁著酒醉的父親午睡,獨自在家門前的空地摘小紅花,只為嚐嚐花蕊中的一點香蜜。

她記得擁有一雙吊梢眼的男人,捧著一簇世間不曾有的美麗鮮花,笑吟吟地邀請她一同進入樹林,去看剛剛盛放的花海。

⋯⋯她也記得男人猙獰變了臉後,尖利獠牙上不住淌落的唾液,林子裡沒有花,只有一株枝葉低垂的老樹。

染雀心浮氣躁地翻過身,強行調動這些回憶實在不是什麼愉快的體驗,但此刻她卻不想停下,就好像這次能捕捉到什麼以往未曾注意過的蛛絲馬跡,她不死心地繼續深入那些場景。

奇異的是,她確實發現了什麼。

樹林中有光,可是那時理應入了夜,又是哪裡來的光?

現出一半真容的狐妖嘴一張一合,在和什麼人交談,他的尾巴警覺地甩動,卻並不慌張,甚至顯得游刃有餘。

染雀聽見妖狐竊笑,他的爪子抱住那團光,欣喜地大口咽下,光芒閃爍,就像透過花間縫隙的晨曦,讓視野變得模糊不清,可是她依然能夠辨認,有個逆光矗立的挺拔身影。

那個身影回過頭看她,漫天的光點卻讓她無法辨清那張側臉,數人的腳步聲自遠方傳來,這次亮起的是人手上的燈火。

她猛地掀開棉被,悶得發熱的腦袋被冷空氣一撲,驟然有種不知身在何處的輕微暈眩感。

那之後,年幼的染雀因過度驚恐失去了意識,再醒過來已經被送回城中,兄長抱著木然不語的她返家,將她裹在被窩裡悄聲安慰。

至於染雀的父親午睡結束後,便一如既往出外賭博,壓根沒發現小女兒的失蹤。

那團光究竟是什麼呢?她感覺有點疲倦,但還是忍不住去思考,越想越是鑽牛角尖,考量到明天也有明天要煩惱的事,染雀決定姑且依循茗鹿的建議——先扔在一旁,興許哪天就莫名其妙記起來了。

這幾年來從沒有關於這段記憶的靈光乍現,染雀多少抱了點賭氣的心情,但她實在也不能怎麼樣,胡思亂想間,不知不覺也就睡著了。

吉原花街,又是幾日燈紅酒綠。

這天茗鹿結束了被吩咐的清潔工作,見天氣晴朗,想起昨夜聽清月抱怨受了風,許是溼氣重的關係感覺乏力頭疼,她印象中松光屋邊角的一處花園種有香樟,便打算去採些香樟葉,在清月沐浴時加入少許,藉以紓緩筋骨中的不爽快。

於是她抱著個小木盆,在暖陽照射下找到了那棵樟樹,用手輕搓葉面就能聞到精油香氣,茗鹿心情愉快地摸摸樹幹,開始細心挑選沒有缺損或乾枯的完整葉片。

她邊伸手去折葉子,邊順帶數了數已收集的成果,忽然指尖傳來搔癢,茗鹿嚇了一跳抽回手,以為是蟲子,抬眼一看才發現是條毛絨絨的動物尾巴。

蓬鬆柔軟,一片純白中挑不出半根雜毛,尾巴尖還輕晃兩下,像在招手。

「右京先生!」茗鹿登時綻開笑靨,看著白狐尾巴消失,而藍衣的男人解開隱匿身形的法術,朝她走近。

「 嗯。」右京簡短地應聲,他垂首打量茗鹿為了工作方便而捲起的袖子,又望向落在她髮絲中的一根細枝,隨手拾起,握在掌心。

他將手虛握著,湊到茗鹿面前,待她被勾起了好奇心後變戲法似地翻開手,一串精心編織在一塊的花環憑空出現,右京在女孩驚羨的目光中捏住花環預留的兩端草莖,給她繫在了腕間。

那黃花生得頗有憨態,花瓣邊緣是三個圓弧起伏,盛放的姿態大方而不顯潦草,和茗鹿的衣著打扮十分相襯,遠遠看去倒像是特意訂做的首飾一般。

「好可愛的花!是右京先生編的嗎,好厲害!」茗鹿揚高手腕,對著太陽不住轉動欣賞,她的臉上堆滿喜悅,真誠地說:「謝謝您。」

「很適合。」右京點了點頭,對自己的眼光很是滿意,他為這幾朵花加注了小法術,能使花常保潤澤,不致太快凋謝,也能作護身用,驅除普通邪祟。

「啊,您過來的時候,應該沒有遇見其他人吧?」茗鹿放下木盆,想起前幾天與染雀共享點心時得知的消息,她雙手不自覺地交握在一起,緊張地低聲問。

右京覺得有些好笑,他的女孩似乎總是忘記他的妖怪身分,只要他願意,他能在不被任何人注意到的情況下任意遊走於淺草最熱鬧的街頭,他摩娑著懷裡揣的煙斗柄,存了點戲弄的意味反問:「大白天的,哪能遇不到人。怎麼了?」

茗鹿謹慎地朝四周張望一番,然後才踮起腳做悄悄話狀,右京也配合地稍微俯下身,她小聲道:「清平組最近似乎在搜尋您的行蹤,為了安全起見,您也別這麼常來松光屋了,因為──」

她話還未說完,右京便默不作聲地把前額靠到了她肩上,茗鹿一呆,輕拍右京手臂嗔道:「我是很認真的!您要小心呀,之前的傷才剛好沒多久呢。」

「嗯。」右京寵溺地揉了揉她的腦袋,對茗鹿的話很是受用,他拉著她在樹底坐下,沉吟片刻後,慢慢地說道:「妳上次問過我,是不是有個兄弟。」

茗鹿整理好衣襬,乖巧地抱膝而坐。

「左京──是我的弟弟,我們一起生活,我會陪他修煉。」右京清了清嗓子,述說時有幾分不自在,他並不習慣把自己的故事與他人分享,遑論這段令他痛悔多年的過去。

只是即便他說得磕磕絆絆,女孩也始終專注地傾聽,在他說到還是隻毛團子的弟弟走路都走不穩時跟著抿嘴輕笑、在他提起兩人與同族有過激烈衝突時投入地倒抽口氣、在他提到弟弟走失時擔心得揪緊了袖口。

他感覺自己說了很多,實際上也只是挑著比較重要的轉折簡單描述,他才發現過去的那些歲月,從來沒有在他的回憶中褪色。

最後右京告訴茗鹿,他好像終於找到弟弟了。

「可是您看起來並不高興。」茗鹿蹙著眉看他,右京說完那句話後便陷入沉默,眼底有著淡淡的惆悵。

「因為他……見到我的時候也並不高興。」右京臉上閃過掙扎,他隱去了當時的細節,苦笑道。

「沒事的。」茗鹿立即接口,她的語氣誠摯,儘管不明白背後的原因,她還是努力表達:「過了這麼多年,就算是親人也會變得生疏,但是沒有關係的。」

「您這麼好,左京先生肯定也能感受到的。」

香樟樹下,陽光透過葉間縫隙灑落在了少女身上,栗色的微捲髮絲每一根都像在發亮,她是帶著暖意的光線,總有無止盡的包容與純粹,右京輕嘆口氣,心底繃緊的那根弦彷彿被日照曬脆了,跟著這口氣悠然落入樹根。

◆◇◆

「咦?」

阿穗放下手中的軟毛刷,將斗篷上附著的白毛拈起,他狐疑地左看右看,以其堅韌程度來說像是動物毛髮,本想隨手扔了,還在猶豫的時候,抱著一堆換洗衣物的廣仁從門口路過,他煞了一下倒退回來,順口招呼:「阿穗,你在幹嘛?」

廣仁踏進房內,見阿穗捏著根白毛在那裡糾結,他湊近一看,很是稀奇地說:「這是什麼,貓咪鬍鬚?會有好運的喔!」

「鬍鬚?」阿穗疑惑地望向他,確實這根毛髮比較堅硬,和貓狗口鼻附近生長的白鬚十分相似,他一笑,回答:「既然如此,那我就先收著吧。」

他把「鬍鬚」夾進了日常用的筆記本內,而原本就只是為了打個招呼的廣仁和阿穗約好稍後在食堂碰面,便又吹著口哨離去。

阿穗的手按在筆記本封面,最近他不曾遇到什麼小動物,即便是巡邏途中邂逅的街貓,也沒有讓他近距離接觸的機會。

至於上次的任務⋯⋯

他想起那個至今仍未被清平組追蹤到的白髮大妖,在松浦前輩重傷對方之後,大妖化作一抹白影飛快逃去,阿穗來不及捕捉對方真貌,只能確定他的原型擁有一條招搖的大尾巴。

當時那個妖怪,到底想做什麼呢?

阿穗在床沿坐下,馬馬虎虎地摺起制服,從那次任務以來,他思考過很多,並在筆記裡寫下自己想不通的疑點,他本打算在思路整理得差不多後去和前輩討論,也算是自己難得參與實戰的心得報告。

然而他越梳理、越覺得這件事處處散發強烈的違和感。

好比說妖怪擄走少女,想當然是要吃的,都把獵物帶進山裡了,又為何要在臨門一腳折返找上正緊追自己的清平組?他甚至沒有在他們面前對少女做出任何傷害行為,僅僅是把人放下,若非大妖在那之後忽然舉止怪異,阿穗認為對方其實是準備就此離開的。

熟讀組內關於妖物傷人案件的阿穗,想到宗卷紀錄中有些特別愛在人前折磨其獵物的妖怪,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那天他們遇見的大妖,顯然不屬此類。

妖怪多少有著野生動物般的獸性,鮮少主動放棄獵物,那個奇怪的大妖要不是從一開始就是故意耍他們玩,就是——

阿穗再次審視這個荒謬的猜想,依然感到匪夷所思。

——那個大妖,很可能並非清平組最初鎖定追蹤的對象。

他的指尖輕輕撥弄筆記本側邊,順著自己做的記號,翻到了寫滿疑問、又遍佈塗改痕跡的一頁,而緊鄰阿穗的苦思痕跡,另一面顯得空蕩許多,上頭只有一個詞。

「左京」。

他方才夾進來的白鬚橫過雜亂字跡,像意味不明的指標,也像這整頁煩惱的具現。

「帶來好運⋯⋯嗎。」

阿穗靜靜地坐了半晌,隨後他將筆記本留在桌上,把清潔完成的斗篷掛起,他取過帽子,與鏡中沉默的少年對視。

「去吃飯吧。」他戴好帽子,腳步輕快地往食堂前去。

文手:雙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