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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ame

坐在約定地點附近的咖啡廳，桌上咖啡杯空無一物，女子望著窗外，手指滑過杯緣，原先飲品的溫暖早已散去，只餘瓷器和空調的涼意，但她未因此離去。直到視線盡頭，一位穿著簡單套裝的金髮女子出現，對方視線望著不遠處的車站，並沒有發現她，匆匆將桌上兩杯咖啡的收據收起，故作平靜地走去。

「Ina，你來啦。」撇除變長的髮絲，她帶著朝氣的招呼，和因笑容彎起的眉眼，都很熟悉。

「抱歉讓你久等了，Ame。」

「才剛到呢，那我們走吧？我已經預約好餐廳了。」

進到餐廳，侍者確認兩人所要的餐點後，轉身離去，Ina'nis啜口水潤潤乾燥的喉嚨，望著面前嘴角微微揚起，正在脫外套的人，她默默地算了算，上次見面已是半年前，說長，是蠻長的；說短，也蠻短的。對方轉過身子，天藍色不偏不倚地撞進夜色裡，瞧見對面那人一瞬間瞪大雙眼，女子笑得露出一口皓齒，右手有些不禮貌地撐著臉頰，問道：「怎麼了？」

「只是在想，這段時間，你過得好嗎？」

「……還不錯，調去的公司同事都很友善，上司也對我不錯，Ina你呢？」

餐點迅速地送上，一邊用餐，一邊交換著分開這段時間的事情，中間Amelia因去洗手間短暫離席，Ina'nis輕輕轉動叉子，卻沒有要將麵條送進口中的意思，視線掃過一旁，在旁人看來，她們看來就是對關係良好的朋友，在闊別多時候再次見面。

半錯半對。

思索至此，燦金剛好回來，左手扶在桌側，纖長白皙、指節分明，沒有多餘點綴，僅其中一指的根部相較其他四隻似乎來得稍微纖細。好似察覺對方的視線，Amelia輕巧地將手藏到桌後，又提起其他話題，黛紫沒有多語，順著她將對話延續，讓彼此交談的一切僅只於共同朋友、工作，互相保留。

「那之後有空再見面吧，順便約上Myth的其他人。」

「當然好，Calli也一定很想見你，昨天還傳訊息跟我抱怨呢……對了，聽她說，你兩個禮拜後要搬家了？」

「畢竟合約快到期了，父母也希望我能回去陪陪他們。」

「這樣啊……那、如果有需要，可以再通知我。」

Ina'nis聽聞，輕輕地笑，點點頭，而後沉默地站在車站入口邊上，乘客來來去去，偶爾會有人向她們投去視線，唯有兩人，將眼眸鎖在彼此身上，欲言又止，最終將沒有脫口而出的一切化成複雜情緒溶在眼底。

金髮女子率先別開眼，確認手錶的時間，略帶歉意地表示要先行離去，Ina'nis理解地點點頭微笑，說自己也是時候回家了。互相交換過客套的道別話語，接下Amelia遞過的伴手禮，看著她漸漸縮小的背影，直至耳畔傳來電車即將離去的鈴聲，才同樣轉過身子，走進車站。

今天曾可能是兩人交往十周年的紀念日。

但此時是兩人分手後的第六個月。

＃

回到家，繞過放在一旁的打包紙箱，順手將紙袋、側肩包丟到紙箱上，走到床邊，將床頭櫃最下方的抽屜拉開，拿出放在深處的寶藍色小絨盒，打開是黑色內襯，中間有一條縫隙。女子右手指腹摩娑著戴在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款式簡單，沒有多餘花紋，僅鑲著一顆小小水晶。

交往五周年紀念日，Amelia因時逢工作晉升的關鍵時刻，不得不出差一趟，黛紫雖感失落，但仍體貼地提議，待對方手中的企劃告一段落，屆時再一同出遊，最終在秋高氣爽的時候，出門賞楓。站在吊橋上，底下潺潺溪水，恰逢平日旅客較少，漫步在靜謐山谷間，視線所及盡是橙黃，Ina'nis彎下腰拾起一片落葉，舉著它迎向陽光。

像童年時曾看過的，秋日早晨的麥田，又像Amelia睡亂蓬鬆的髮絲，淺而亮的淡黃，不禁展露笑靨，正想回首和她分享，只見對方的手機鏡頭正向著自己，猝不及防。

「Ame！」

「很漂亮喔，你看。」

燦金一臉滿足，笑得張揚，湊近的同時將螢幕畫面秀給她看，Ina'nis順著對方指著螢幕的指尖向上，最終視線停在女子臉上。相較初遇時的年輕，此時的她眼尾依稀可見些許時間刻痕，伸手，輕輕地觸碰，搔癢感讓Amelia轉過頭，嘴角的角度又上揚些許，握住戀人的手，貼上自己的臉頰輕蹭。

「怎麼了？」低柔嗓音，瞇細的湖藍，都令人耽溺其中。

「沒事，只是……」微微踮起腳尖，沉默地回覆。

而後是對方手機鈴聲響起，Amelia又迅速地親了下Ina’nis，輕聲道歉後接起電話，走到吊橋邊上，黛紫倒也不介意，她清楚戀人熱愛且常忙碌於工作，捧著那片落葉，自顧自地享受金風拂面的涼爽。

那幾天是快樂的，也是那次旅遊，在返家途中路經一間小首飾店，櫃外恰好陳列著以各色水晶作為主體設計的樸素戒指，於是兩人走了進去，為彼此戴上了帶著各自色彩的戒指。

Ina'nis小心翼翼地摘下圓環，每每看見那顆水晶，就會想起飄落的楓葉、童年的麥田及互換親吻的人。轉動、凝視，金屬上雖有磨損的痕跡，卻仍泛著光澤，內側刻著兩個英文字母，愣怔掌心中飾品，很輕、很小，記得價格也不貴。

原本是這樣認為的，但此刻卻沉重的令人訝異，黛紫思忖，直到牆上時鐘秒針又轉了不知幾個圈，才緩慢地將戒指收回小絨盒中，將盒子放進一旁的紙箱內，而後趴伏在床側，望著再也沒有束縛的手指。

或許那時就有跡象，只是不夠敏銳。

＃

窗外小鳥啁啾，女子不知何時沉入夢鄉，長時間的姿勢不良讓她吃痛地嘶了聲，整理洗漱，才剛吹乾頭髮，就收到經紀人的訊息。

『Ninomae老師，關於之前的案子……』

嘆氣，走進工作間，打開電腦，迅速將所需資料寄出，隨後癱倒在舒適的電腦椅，輕輕按摩鼻樑，要不是收到經紀人的提醒，她真的差點忘記這些事情。

或許自己也確實想忘記，有關工作的事物。

交往第七年時，Amelia被調職，雖仍是技術部門，但改為專責處理海外事務，原先就忙碌的她，出差、晚歸變成了日常，而Ina'nis本就以接受商業委託為主，相較之下工時彈性許多。

「抱歉，臨時要出差，約會之後再補，還有記得一個人不要總點外送。」

「如果太累的話就先休息吧，路上小心。」

又一次，在難得的休假前送著她和飽經風霜的行李箱走出家門，走進臥室，原先偌大的雙人床少了另一人後更顯寬敞，伸手，屬於Amelia的那側，涼涼的。隔日，兩人的聊天室內，除了對方一句簡短句子表示抵達目的地和叮嚀外，沒有其他，Ina'nis拇指懸在通話鍵上，就要按下的剎那又轉向手機側邊，望著螢幕瞬間暗下，映著眉尾垂墜的自己。

憶起之前幾次通話，都是簡短，而後以燦金匆匆忙忙道別作結，想說的，最終都隱沒在掛斷的殘響。

向上滑動聊天室，以前Amelia即使在工作，仍會趁著休息時間，回覆自己分享給她的日常瑣碎，不論是寵物奇怪睡姿、抱怨沒有靈感，又或者是單純的想念，都留下了她認真的回應。而後，交換的話語緩慢減少，自原就不高的頻率漸趨於零，現在，則剩下單方面的關心，和一句句「謝謝」、「我知道了」。

她太忙了，Ina’nis是這樣說服自己的。

「我回來了。」

因此她開始習慣回到家中，只會聽見寵物興奮的喘氣聲，夜裡關燈就寢，沒有惦念的溫度環繞，也熟悉對方的時間被工作侵奪。就算恰巧碰上她的歸來，難得地回到Amelia懷裡，曾經彼此相似的香氣，也早被過夜包內一次性盥洗用具抹去。

不止一次，望著聚少離多的戀人，Ina'nis總覺得，她仍澄澈的天藍，好陌生。

『抱歉Ina，能拜託你去領蛋糕嗎？等等還要開會，今晚看來是要加班了。』

『好，工作加油。』

暗紫髮女子簡短地回覆，而後愣怔著聊天室畫面，數分鐘過後，訊息仍未被已讀，乾脆地關閉視窗，叫了輛計程車出門。再次推開家門，原先趴在走廊上的寵物似乎是嗅到甜膩香氣，不停繞著她兜圈，前掌輕拍，Ina'nis將手微微舉高，在小狗搶劫成功前將蛋糕放進冰箱，摸摸牠毛茸茸的頭，柔聲安撫。

「等Ame有空再一起吃吧。」

今晚是沒辦法一起慶祝生日了，或許明天也是。

她太忙了。

＃

被手機鬧鐘喚醒，睡眼惺忪地盥洗後確認行事曆上標註的日期，距離退租還房還有一個禮拜，已經找好新住處，只待整理完廚房將已經整理好，準備寄送的行李交給運送人員，想著手機鈴聲響起，是朋友傳來的訊息。

『是今天下午過去幫忙你整理對吧？』

『是啊，抱歉還請你來幫忙。』

『不會！可以順便一起吃晚餐，聊聊天，很想你呢Ina！』

前幾天剛巧提及搬家一事，對方就自告奮勇地要來幫忙，雖然不希望她浪費寶貴的休息時間，但友人說著早上也有事情要來附近一趟，便也不再推卻。幾個小時過去，在黛紫將垃圾袋打好結的同時，門鈴響起，透過貓眼確認過來者，在打開門後的幾秒，就被拉進熾熱而熟悉的懷抱，是她依舊熱情的橘髮友人。

「好久不見！總感覺Ina你又變瘦了！」

「只是吃得比較少，這雙拖鞋給你。」

Ina'nis站在小走廊上，正想著要從哪部分著手，只見Kiara指著她身後右手邊的門，一邊說著要不要從這房間開始，一邊按下手把。

「等等，那間是……」

窗明几淨，不，應該說是空蕩無物，除了原先就有的床架、櫃子等基本陳設，沒有多餘物品，似乎早已整理完畢。打開的剎那，揚起的淡淡灰塵讓女子不禁打了個噴嚏，和其他充滿生活痕跡的區域相比，這房間顯得冷清許多，回首，黛紫略顯苦澀地笑了笑，掠過對方將門關上。

「Ame的房間已經整理完了，我們先從廚房開始吧。」

＃

交往第九年。

「Watson，你現在有空嗎？」來者是總經理，雖詫異於對方的到來，但仍禮貌地打招呼。

「有空，請問怎麼了嗎？」

上司遞出一份文件，快速瀏覽後發現，企劃內容與她研究的領域相關，且非常具有突破性，讓金髮女子眼睛一亮。中年男子看她很有興趣，順勢拋出橄欖枝，表示海外分公司負責相關企畫的主管屆齡退休，需要有人去接替，她是上司們一致認為的最佳人選。

「不急，你可以好好考慮，有意願的可以再連繫我。」

回到家，一如既往，除走廊上為她留的燈外，屋內早已漆黑一片，牆上掛鐘的時針又將回到起點，迅速沐浴更衣，小心翼翼地走進臥室。適應黑暗後，緩慢謹慎地躺到床上屬於自己的那側，確認身旁那人仍閉著眼，呼吸均勻平緩，並未因Amelia而有所反應，才放下心來。

明明今天又加班，此刻卻異常精神，翻來覆去就是等不到睡意降臨，最終，轉過身子，凝望著仍在夢鄉的戀人。髮絲些許垂落，用指尖輕巧撥到耳後，視線最終停留在眼角淚痣，呼吸不知不覺地同步，閉上眼，模模糊糊地想著，上次看見Ina'nis笑彎眉眼，是何時呢？

早不記得了，自從升職後，腦內似乎只剩下企劃、研究和下一班飛機，時差模糊對時間的敏銳，忙碌沖淡對家的惦念，就像此刻憶起上司所述的思緒，蓋過原先升起的疑問。

Amelia是如此熱愛她的工作，撇除薪資優渥等現實考量，更多的是追求著目標，渴望和身旁同事們一同將不可能化為可能，最終收穫那無與倫比的成就感。

再次睜開眼，Ina’nis依然睡得安詳，燦金輕而巧地在她的額上落下一吻，起身。

原先以為熟睡的女子在她離開後坐起身，輕手輕腳，將臥室房門打開一小條縫隙，凝視著工作室門縫下透出的光，聆聽些許洩漏的鍵盤敲擊聲。

一分鐘、五分鐘、半小時，最終落寞地關上門。

＃

天空烏雲密布，Ina’nis關上陽台門，Amelia今日少見地待在家中，她手中拿著一份文件，站在客廳邊上，注視著戀人。原先女子還想，或許對方正在發呆或思考，可隨著時間流逝，卻沒有移動過，彷若要被燒出個洞，讓她不禁回過頭，問道：「怎麼了嗎？」

對方看來心事重重，垂下頭，坐到她的對面，將紙本放到桌上，把總經理向自己所說的一切告訴了她。

「Ina，我決定接下這份工作，下下個月就要調往國外，不知何時才能再回來。」

望著面前那份文件，黛紫很清楚它所代表的意思，自認識那時，就無數次聽對方訴說過目標，那簡單幾個字象徵著她此刻距離成功又更近一步。女子想起當初墜入愛河，除了平日的溫柔相處，有一部分也是喜歡她追尋所嚮時綻放的燦爛，希望能陪伴見證，正想恭喜，但抬起頭，天藍裡卻沒有以往光彩，決絕，卻陰鬱。

「所以，我們分手吧。」

戀人雙手交疊，聲音很柔，正因她曾經是這樣向自己訴說愛語，此刻聽來就愈令人感到不適。黛紫全身僵硬，掌心泛汗，嘴開開闔闔，試圖拼湊反駁的語句，卻又因對方下一句話而支離破碎。

「我不希望繼續過著這種生活。」

你口中的生活是怎樣的生活？是選擇彼此後卻要分居二地的生活？還是厭倦我的生活？

Ina’nis想如此吶喊，視線漸漸變得朦朧，喉頭哽著抽咽阻斷話語，讓她僅能無助搖著頭，微弱地表示反對。

「如果我開口，Ina一定願意和我一起過去。」

她真是了解自己。

「我愛你，但，不夠愛你。」

「我希望我能毫無掛慮的追求目標，也希望Ina能享受自己的人生，而不是繼續守著我不知何時才會回去的家。」

而自己已經不了解她了。

滴滴答答，雨滴打在窗外，落在室內。

最終兩人還是分手了。

從沒想過自己會如此慶幸，寵物們已安詳離世，這樣牠們就不用因她倆分離而無所適從，Ina’nis站在Amelia的工作間外，看著共度將近一秩的人將最後的紙箱貼上膠帶，又感一陣酸澀。燦金轉過身子，望見前任緊皺眉頭，試圖忍住淚水的模樣，下意識地想伸手，在半途停下動作，躊躇地放下，轉而走進客廳抽了幾張衛生紙。

「共用的東西，如果Ina你不想要，可以都丟了……記得好好照顧自己。」

「嗯……」

站在玄關，同樣的行李箱，熟悉的人，這次沒有擁抱，Amelia轉身，關門、鎖上，而後「喀啦」一聲，屬於她的鑰匙墜在信箱。

自此之後，Ina’nis再也沒打開過那房間。

＃

今天是退租的日子。

望著曾經充滿生活點滴的住處，此時屋內已回到數年前初次踏進時的模樣，當初牽著手決定居所，此刻卻空手走出，不免有些令人傷感。離開前又巡了次屋內確認沒有遺落物品，客廳、臥室盡是空盪，但每一個角落，她都看得見兩人，快樂、痛苦，相聚、分離。

最後她走進Amelia的工作室，雖然總關著門，桌上仍積上淡淡一層灰。抽張面紙，輕輕拭去，伸手將窗簾拉開，陽光瞬間充盈，刺眼、燦爛，恍惚之間，像極了。

最後一次回首，隨後將大門輕輕關上。

『喀啦』

＃

搬家後花了一兩個禮拜將東西佈置完畢，除了因距離不遠，母親經常拜訪外，生活跟以往沒有什麼不同。Myth其他三人也在她安頓好後，一同約個時間拜訪，帶著喬遷禮，吃頓簡單的飯，聊聊近況。

兩人分手早不是秘密，也曾擔心過女子是否仍沉浸在悲傷之中，但長久的友情及了解讓三人只在離別時送上祝福，以及她們永遠都在這句話語。眼底的擔憂雖仍些許洩漏，可黛紫明白，無論何時有需要，都有她們，手臂擁抱的力道不禁又加大了些。

將朋友送到路口，Ina’nis慢悠悠地走在歸途，望見路邊一隻小黑貓，淡黃色眼眸眨啊眨，似乎想陪伴她，又或許是想討些食物，保持著一小段距離跟在身後，女子微微回首，溫柔地笑。

或許之後養隻貓也不錯？一邊這麼想著，一邊停下腳步，轉開門鎖。

「我回來了。」

她輕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