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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宏杰-朱元璋:心理諮詢記錄

患者:朱元璋

性別:男

年齡:老年

職業:皇帝

文化程度:幼時讀過兩個月私塾,因家庭經濟困難輟學,後通過自學,達到中等文化程度。

患者自訴症狀:自從四十一歲做皇帝,於今已三十年了。心裡這樁苦楚啊,從未對人講過。你每(方言,「你們」之意)都以為做皇上是享大福,誰曉得我這三十年里,竟如那囚徒一般,活得戰戰兢兢!就是怕人和我搶皇位哩!因為這個緣故,成日裡吃不下飯,睡不好覺!一顆心像在油鍋里煎熬哩!你曉得那人心有多少是壞的,見別人有好東西,誰不羨慕。譬如鄉里一個大戶,田地廣一些,房宅大一些,衣著光鮮些,便有多少人嫉恨他,算計他,誣告他,又弄局兒來詐他,必要把他的田產房屋占了,方才心足。我是鄉下出身,這些經見得多了。算是自己有膽量,有算計,運氣又好,九死一生過來,居然做了皇帝,得了九州山河這樣大一份產業,不曉得有多少豪傑盯著哩!當初漢高祖劉邦見了始皇帝車駕,說道:「大丈夫當如此也。」那項羽乾脆就說道:「彼可取而代也。」後來果然是這兩人把始皇帝的天下壞了。天下人豈儘是庸碌的,英雄豪傑多得很,不然何以有二十二史,亂臣賊子無世無之!你知道我是個心細的人,做事講究滴水不漏。從做了皇帝那一天就開始睡不好覺,總是擔心哪一天被人顛覆了,這禁城宮殿不是歸別人所有便是被一把火燒了,子孫妻妾不是被殺個精光就是被掠去為奴做婢,我當然更不得好死了,扒皮抽筋,都有可能。要知道,當初張士誠就是被我活活鞭死挫骨揚灰的。一想到這兒,我就渾身出冷汗。你曉得,那徐達、常遇春、藍玉、胡惟庸,在朝的這些公侯員外,哪一個不是心精手狠,禮義綱常誰不知道是假的,能唬住庸人可唬不住他們。想當初郭子興對我可謂恩重如山,我有今天全靠他的栽培,可我後來還不是殺了他兒子。起兵之後,一直奉韓林兒當小明王,用不著了還不是淹死了事。普天下誰說過我不仁不義,大家心裡清楚。再說,這天下也不是那麼容易治理,經常有些災害,加上官吏盤剝,百姓們吃不上飯,動不動就要起來造反。又有些奸民,弄些彌勒佛、白蓮社、明尊教、白雲宗等會,聚眾燒香,夜聚曉散,時間長了,便要弄些禍患出來。越是照顧不到的窮鄉僻壤,這樣的事越多。這樣一想,便覺得自己是坐在刀尖上哩。安定天下,首先是要讓百姓溫飽。想當初我如果能吃上一口飽飯,絕不會起來造反。所以我勸農桑,輕徭役,休養生息,發展水利。我還狠狠懲治貪污,但凡貪污銖兩,被我發現,也定斬不留。百姓們的生活比以前好了,加上老天爺幫忙,年年風調雨順,個個都能吃飽。天下算日漸安穩了。可我還是不能放心。我南征北戰二十年,知道越是安穩的時候越容易出事。所以我殫精竭慮,考察古今政治制度。你知道我自小沒怎麼讀過書,這點知識全靠自學,可還算聰明。翻了翻歷朝歷代的史書,我看出來最危險的是權臣作亂。於是我乾脆廢了丞相制,省得有人大權獨攬。我在《皇明祖訓》中規定:「以後子孫做皇帝時,並不許立丞相。臣下有敢奏設立者,文武官員即時劾奏,將犯人凌遲,全家處死!」我又設了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讓它們分頭管事,相互牽制。沒我的同意,什麼事也做不出。我又規定科舉考試只能作八股文,士子們只准用四書口氣說話,不許有自己的見解。這樣就省得不安分的士子弄出異端邪說來,擾亂人們的思想。為了怕子孫不爭氣,我寫了《皇明祖訓》,訂了《大明律》,作了《大誥》,把規矩做得鐵桶般相似,讓他們世世相守。連老百姓各行各業穿什麼衣服什麼鞋,住多大的房子,我都規定得明明白白。我規定老百姓沒事時只能在本鄉待著,不許四處走動,離鄉百里就要到縣裡申請,為的是怕他們結夥作亂。

朱元璋:心理諮詢記錄

(2)誰不守我的規矩,我就狠狠地懲罰。為什麼我的軍隊最有戰鬥力?就是因為我執法最嚴厲。老百姓但凡不安分的,就被我抓來做筏子,殺一儆百。安陽王富安,因為走失一頭驢,當街罵大明朝治安不好,被人告發,拿來我這裡,割了舌頭,剁去四肢示眾。軍人姚晏保,不守紀律,違紀踢球玩,卸了右腳,全家發配雲南。盧善傳白蓮教,自稱法師,被我捉來,剝光衣服,縛在鐵床上,用開水澆了,澆一層,用鐵刷子刷去一層皮肉,直到刷死。這些事,我都寫到《大誥》里,叫全國的村子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在土地廟集會,學習《大誥》。我規定,每個鄉都要置辦一個木鐸,派一個年高有德的老人,五天一次走鄉串村,沿途敲喊:「孝順父母,尊敬長上,和睦鄉里,各安生理,毋作非為!」按理說,我做得夠周密了,可還是不放心。法度再嚴,也系不住人心呀!儘是那些心竅多的難收弄。自己年紀一天天大了,太子又死了,太孫年幼,我死之後,這些豪傑每誰人壓服得住?便我在時,法度如此嚴密,尚且終日不安生哩!湯和日日嗜酒妄殺,又奪人產業;廖永忠派人和太監打通關節,打聽我的心思;曹興擅自殺死朝廷命官;藍玉衣帶上鑲用金龍。樁樁件件,逃不過我的耳目。想來想去,沒有辦法,只好狠狠心,弄了幾個大案,說他每都謀反,分著一批批殺掉了。借胡惟庸案殺了三萬多人,殺了六個公爵,十六個侯爵。藍玉案殺了一萬五千餘人,一公,十三侯,二伯。剩下幾個公侯,這兩年也零星弄死了。說起來,當初隨我起兵的老鄉每都已經殺光了。豪傑殺光了,可心還是放不下。成天到晚,心仍是懸著。總擔心自己定的辦法有什麼疏漏的地方,只好坐下來把定下的法度一遍遍從頭細捋,看看有什麼不安穩的。這可真耗心血呀!捋了一遍又一遍,挑不了毛病,可還是不管用。看見宮女太監偷偷溜我一眼,就覺得是在盤算我詛咒我;看見文武百官在殿上說話吞吞吐吐,就以為是要欺瞞我,是怕我刻薄狠毒,盼我早死哩!尤其是天黑下來,一個人坐在禁城裡,便揣想別人心裡都在想些什麼?官員們有沒有私下裡交通?是不是有人正在燈下密謀造反?鄉里有沒有人聚眾拜佛燒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沒有一刻不擔心,弄得我心力交瘁,精疲力竭。只有殺人時心裡還好受點。殺一個人心裡就放寬一些,畢竟這個人不能再捉摸我、怨恨我了。而且願意看人不得好死,越是血肉橫飛心裡越是舒服。沒事便廷杖官員,按在殿上活活打死。如果一天不殺個把人,不見點人血,這一天簡直沒法過。弄得官員們每天上朝前都和家人訣別,平安回家都得擺酒慶賀。這才覺出自己這是病了,心裡有病啊。殺人也沒法治,總不能把天下人都殺光吧。所以請先生來給看看。

初診意見此患疑是伴有情感焦慮的偏執型人格障礙患者,並有攻擊性施虐傾向。

診斷依據偏執型人格障礙的診斷標準(據《英國克氏醫學全書》):

1. 敏感多疑,常將他人無意的,甚至是友好的行為誤解為敵意和歧視自己。對常見的記號或事件會悟出隱含貶低或威脅性的意思。

2. 無端懷疑別人在搞陰謀,要傷害自己,因此過分警惕與防衛。

3. 過分自尊,不擇手段追求權利,有強烈的出人頭地願望。自我評價太高,認為自己一貫正確。事業上一般比較成功。

4. 忌妒心強,不願看到別人比自己成功,比自己幸福。

5. 對挫折和遭人拒絕過於敏感,對極小的侮辱、傷害不寬恕,耿耿於懷。對他人的過錯不予寬容,為人固執。

施虐傾向的診斷標準:

1. 缺乏同情心和道德感,對人極度冷漠,極度自私。

2. 有強烈的控制他人指揮他人的慾望。

3. 具有強烈的攻擊慾望,並難以抑制。

4. 喜歡看到受攻擊者的痛苦,喜歡施行殘酷行為,並從中獲得成癮性快感。

朱元璋:心理諮詢記錄

(3)診斷過程:我們通過閱讀患者病歷,並結合調查走訪,進一步確認了診斷結果。我們發現,患者的症狀非常典型,幾乎是學術意義上的樣板。一般來說,以上所列的偏執型人格障礙五條診斷標準中,只要有三條符合即可確診,患者五條均符合。施虐傾向的四條標準也基本符合。

茲敘述如下:

1. 敏感多疑,常將他人無意的,甚至是友好的行為誤解為敵意和歧視自己。對常見的記號或事件會悟出隱含貶低或威脅性的意思。這在患者自訴中已有所表現,通過調查,我們發現還有許多事例。患者早年家境貧寒,曾做過遊方和尚,參加農民叛亂,被人稱為「賊」、「盜」。患者經常擔心別人因他出身卑賤而看不起他,因而過於敏感。稱帝後,浙江府學教授林元亮為海門衛官作《謝增俸表》(同下文提到的賀壽表、正旦賀表等均為一種禮儀性公文),有「作則垂憲」一語,北平府學訓導趙伯寧為都司作《賀萬壽表》中有「垂子孫而作則」一語,福州府學訓導林伯景為按察使作《賀冬至表》中有「儀則天下」一語,桂林府學訓導蔣質為布按二使作《正旦賀表》中有「建中作則」一語,因淮河方言中「則」、「賊」同音,患者認為這是在罵自己做過「賊」。常州府學訓導蔣鎮為本府作《正旦賀表》中有「睿性生知」語,患者認為「生」是代指「僧」,諷刺自己做過和尚;懷慶府學訓導呂睿為本府作《謝賜馬表》中有「遙瞻帝扉」語,被誤解為「帝非」;祥符縣學教諭賈翥為本縣作《正旦賀表》中有「取法象魏」語,「取法」被誤解為「去發」。以上諸人,都被患者處死,有的還全家被殺。陳州州學訓導周冕為本州作《萬壽表》中有「壽域千秋」一語,雖然念不出什麼,但患者覺得彆扭,懷疑含有諷刺意思,此人亦被殺。到洪武二十九年(1396年),因此類文字忌讀被殺者有三十二人。其實,按正常思維,以患者地位之尊,絕不會有官員在賀表中膽敢寓含諷刺,更何況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前仆後繼地以生命做代價諷刺他。這些事例典型地表現了患者的心態失衡,部分喪失了正常思維能力。在接二連三發生類似事件之後,禮部官員只好建議全國各地的賀表都用統一的格式,用固定的文字,患者也同意了這個建議,可見患者有時也知道是自己多疑,但問題是一旦遇到這種情況,他就無法控制自己,只有殺人才能放心。類似的事例還有:著名詩人高啟作《題宮女圖》詩,有「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宮禁有誰來」一句,患者以為是在譏刺他,鑒於高啟名氣之大,當時沒有發作,但心不能平,幾年後終於借細故把高啟腰斬於市。還有一次,患者微服私訪,在街道上聽到一老年婦女和人說話,提到他時,不稱「皇上」而稱「老頭」。患者認為這是不滿自己統治的表現,回宮後令五城兵馬司把老婦居住的街區都殺光了,並且說「張士誠占據東南,當地人如今還叫他『張王』,我做了皇帝,百姓居然叫我『老頭』,真叫人活活氣煞」。這些事例反映出患者懷疑自己的統治能力,懷疑自己統治的正統性。其實,當時的百姓對他的統治還是滿意的,這些做法,完全是患者自己過於自卑所致,因為古往今來,只有他一個皇帝是出身赤貧。雖然患者在詔書中經常提到自己是「出身布衣」,好像毫不忌諱,但這其實是患者內心的一大塊不能揭開的瘡疤,自己喊「起自布衣」可以,別人要是因此而稍有些不敬,則會遭到最強烈的報復。以上這些事實,包括患者自述中對功臣的慘無人道的大屠殺,充分表明患者的極端自私、極度冷漠、以自我為中心、缺乏同情心和道德感。

2. 無端懷疑別人在搞陰謀,要傷害自己,因此過分警惕與防衛。患者此症狀表現得十分明顯。患者稱帝後,便時常懷疑別人要陷害自己,傾覆自己的帝位,因此經常無端猜疑。患者信奉曹操的哲學,即「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人。即位後他熱衷於用特務手段來監視下屬,並且明目張胆,毫無顧忌。早在做農民軍領袖的時候,他派衛士何必到江西袁州偵察敵情,何必回來向他匯報後,他不相信,問:「汝到袁州有何為記?」何答:「平章門有二石獅,吾斷其尾尖。」後來攻占袁州後,他還專門檢查此事,檢查屬實後才放心。他起用一些心腹,稱為「檢校」,專門察聽在京大小衙門官吏不公不法及風聞之事。南京各部的小吏原來都戴漆巾,門口掛牌額,「檢校」發現禮部小吏有人白天睡覺,兵部門口不設巡警,就把睡覺者的頭巾和兵部門牌偷走,報告給朱元璋。朱元璋因此規定,禮部小吏從此不許戴漆巾,兵部不許掛牌額,以為懲戒,從此成了明朝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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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患者還特別喜歡偵察別人的私生活,怕別人在背後議論自己。老儒錢宰嫌政務太煩,作詩說:「四鼓冬冬起著衣,午門朝見尚嫌遲。何時得遂田園樂,睡到人間飯熟時!」特務偵知報告。第二天,患者在朝廷上召見錢宰,說「昨日好詩,然何嘗嫌汝,何不用『憂』字?」遂遣錢宰回籍,說:「朕今放汝去,好放心熟睡。」國子監祭酒宋訥有一天獨坐生氣,特務偷偷給他畫了張像,第二天患者拿給宋訥看,詢問他為什麼生氣。「檢校」專門告人陰私,人人懼怕,患者卻十分欣賞,說「有此數人,譬如惡犬,人則怕」。(《國初事跡》)雖然這樣監視,患者還是不能消除被害妄想,最終還是在洪武十三年(1380年)、十五年(1382年)、十八年(1385年)、二十六年(1393年),製造了所謂「胡惟庸案」、「空印案」、「郭桓案」、「藍玉案」,前後誅殺了十一至十二萬人,將他認為能威脅到自己皇位的開國將領文武官員和地方大戶全部殺光。其中絕大部分經事後核實,沒有任何事實,純屬誤殺。

3. 過分自尊,不擇手段追求權利,有強烈的出人頭地願望。自我評價太高,認為自己一貫正確。事業上一般比較成功。患者智商很高,反應敏捷,為人精明,思維周密,精力充沛。因從小經歷挫折較多,耐挫能力較常人為強。患者有著強烈的出人頭地的願望,心理上有一種以事業成功來彌補卑賤出身並報復早年所受傷害的潛意識,故對事業異常投入執著,對其他事物,如娛樂、友情、家庭生活均無強烈興趣,每天平均工作時間在十四個小時以上。他以鐵漢自詡,把自己的殘忍、無情當成超人的品質。為了事業,他多次背信棄義,比如殺害岳父郭子興的兒子郭天爵,殺害自己的大批戰友,甚至殺害自己的妻子李淑妃。按李淑妃是太子朱標的生母,為人明敏,「事上有禮,撫下有恩,遇事有斷,內政悉委之」,可謂是患者的「賢內助」。在馬皇后去世後代理皇后職責。患者四子朱棣為謀帝位,曾拉攏利誘她,她委婉謝絕:「妾備位嬪妃,所任者,浣濯庖廚之責也,儲位大事,非妾所知。」此事被朝中傳為佳話。(《西園見聞錄》、《明史·李淑妃傳》)洪武三十年(1397年),患者得了一場大病,以為自己將去世,因擔心歷史上母后臨朝的事重演,把李淑妃的哥哥叫來,叫兄妹相見,說「你跟隨我幾十年,朝夕在左右盡心盡力,所以叫你們兄妹相見,儘儘骨肉之情吧」。李淑妃明白這是賜自己死,遂上吊自殺。患者扶屍而哭,對其兄說:「朕不是不知道你妹賢惠,只是人心難測,擔心她日後會演武后之禍,只得強抑自己的感情這樣做,以為朕寡思薄結,此為天下也。」在他看來,任何親人、朋友,都不過是事業的工具。他為自己能戰勝兒女私情,實行鐵血手腕而十分自豪,認為這是自己不同於平庸的常人的地方。由於天賦較高,又極為投入,患者在事業上取得巨大成功,因此助長了自大傾向。實際上,在他的舉動中,有許多明顯的矛盾之處,自己意識不到,別人也不敢指出來。這反映出他的一貫正確意識不可挑戰。比如他制定的《大誥》吧,一篇之中,對同一犯罪的處罰往往前後不一。如《大誥續編》第十二條規定:「非朝廷立法,閒民擅當幹辦名色,官民皆梟於市。」就是說,基層政府擅自任用普通百姓為官吏,任用者與被任用者皆斬。第十六條又規定:「濫設無籍之徒當幹辦人,並有習官吏,族誅。」同一罪狀,又上升為族誅。第六十二條則規定:「私下擅稱名色,與不才官吏同惡相濟虐害吾民者,族誅……有司凌遲處死。」又不同於前。有些規定,則任性而為,幾無法執行。如為革除官吏擾民,禁止官吏下鄉,並規定,凡有「違旨下鄉,動擾於民,許民間年高有德耆民率精壯拿赴京來,處以極刑」。而官吏如不下鄉,許多政事根本無法辦理,下情不能上達。對此,解縉上書說:「國初至今二十載無幾時不變之法,無一日無過之人。」可謂說出了別人不敢說的心裡話。總而言之,錯全在他人,對總在自己。這就是患者的自我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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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忌妒心強,不願看到別人比自己成功,比自己幸福。從患者的行為推斷,他特別痛恨那些家庭生活幸福的官僚地主。這既與患者早年經常受富戶欺壓有關,同時患者可能認為自己雖然高高在上,但是生活中充滿焦慮、煩惱,整日勞心,沒有什麼樂趣可言。個性刻板,沒有什麼興趣愛好。年齡大了,身體狀況日差一日,覺得生活越來越枯燥灰暗,而那些官僚地主卻整日豐衣美食,絲竹管弦,活得尤為滋潤,因此心理特別不平衡。因此,在歷朝歷代中,他給官員的俸祿最少,對官員最為刻薄。如果官員們只拿他規定的工資,那麼連溫飽都解決不了,而貪污一旦被發現,則會受到最可怕的懲罰。患者稱帝後的歷次大屠殺,不僅是因為「迫害妄想」,也是想踐踏他人的幸福。他對富人有一種天生的敵意。江南首富沈萬三,因要效忠新朝,捐款修了三分之一的南京城牆,患者因嫉其富有,毫無道理地沒收沈氏的全部家財,發往極邊充軍。借四大案,隨意牽連地方富戶,僅僅吳江一縣就有千戶地主被抄家流放。「民中人之家大抵皆破」(《明史》),有的地方,因為族誅過多,「鄰里殆空」,「一時富室或無一存焉」。(吳寬《匏庵家藏集》)最看不慣那些懂得享受生活,有能力享受生活的人。有一次,聽說京衛將士閒暇飲酒,就將他們召來訓斥一通:「近聞爾等耽嗜於酒,一醉之費,不知其幾,以有限之資供無饜之費,歲月滋久,豈得不乏?」(《明太祖實錄》)對青年人下棋、玩球、吹簫、唱曲異常痛恨,曾頒旨:「在京但有軍官軍人學唱的割了舌頭,下棋、打雙陸的斷手,蹴圓的卸腳,做買賣的發邊遠充軍。府軍衛千戶虞讓男,故意違犯,吹簫唱曲,將上唇連鼻尖割了;又龍江衛指揮伏臾與本衛小旗姚晏保蹴圓,卸了右腳,全家發赴雲南。」(《大誥》)

5. 對挫折和遭人拒絕過於敏感,對極小的侮辱、傷害不寬恕,耿耿於懷。對他人的過錯不予寬容,為人固執。患者屠殺官吏富民,可以解釋成是對早年生活中所受侮辱、傷害的報復。患者從其事業早期就極端強調紀律性,立法嚴苛,許多規定不合情理,錙銖必較,對違犯者毫不寬容,達到讓人難以理解的程度。患者規定妓女只能穿黑色衣服。一次,他宴請即將出征的傅有德,讓大將葉國珍陪他。席間,葉國珍讓妓女穿上雜色衣服,患者大發脾氣,叫壯士把葉抓起來同妓女一起鎖在馬廄里,並削去妓女鼻尖。葉說:「死則死,何得與賤人同囚?」患者說:「爾不遵我分別貴賤之令,故以此等賤人辱之。」後來下令打了他數十鞭,「發瓜州做壩夫」。(《國初事跡》)登基之後,這種行為傾向更加明顯,稍有違者,必重罰不貸,於情理不顧。病因分析由於患者身份特殊,行為影響大而且深遠,所以我們組織了一個專家班子來進行參診。專家組的成員有:張宏傑,本諮詢報告執筆者。卡倫·霍爾奈,女,德國心理學家,1932年移居美國,1941年創立美國精神分析研究所,成為20世紀最重要的,同時也是最受輕視的精神分析思想家之一。埃里希·弗洛姆,霍爾奈的情人,德國心理學家。此人在新精神分析學派中獨樹一幟,影響較大。

專家組與患者通過漫談方式,尋找病因。

卡倫:心理疾病患者的病因通常隱藏在早期生活經歷之中。一個人的基本人性是在童年時期形成的。偏執型人格障礙通常都經歷過特別嚴酷的童年,那時他們遭遇過極端的虐待、羞辱、嘲弄、忽視以及明目張胆的虛偽。就像在集中營中長大的人一樣,他們沒有被環境壓垮,反而打造出一副鐵石心腸。童年時,他們可能進行過令人同情的不成功嘗試,去贏得愛、同情或注意力,但是毫無結果,於是他們終生封閉了對所有溫情的需要。他們鄙視溫情,沒有取悅他人的動機,並能夠毫無顧忌地發泄殘忍的能量。對於「愛和關心」的渴望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雄心及圖謀報復性勝利的衝動。他們是為「那個算總帳的日子」而活著的:到那一天他們將證明自己的高人一等,使那些傷害過他的人統統嘗到痛苦。這種人夢想成為英雄。其實,我願意稱這種人格為傲慢報復型人格。

朱元璋:心理諮詢記錄

(6)張宏傑:卡倫雖然對朱先生的人生經歷一點也不了解,卻推斷出他有一個「嚴酷的童年」。朱先生,你能回憶一下童年嗎?

朱元璋:小時候的事我一直不愛去想。剛才這位女大夫的話我沒全聽懂,大概意思明白了,確是高人啊,說到我心裡去了。我是天曆元年(1328年)生人,上頭三個哥哥,兩個姐姐。生我那年,爹四十七,娘四十二,其實是不想要我了,家裡窮啊,多一張嘴就多一份煎熬,懷上就懷上了,也沒誰當回事。生我那天正值栽種小麥,娘頭晌在地里忙了半天,晌午回家做了飯,餵了雞鴨,又忙著往地里趕,走到村頭二郎廟肚子痛,便進廟把我生下來。生完我送到家裡,收拾收拾又去幹活了。打小沒享過一天福。家裡窮啊,那日子全是受罪過來的。我祖上是江北沛縣,爺爺的太爺那輩就窮得站不住腳,搬家逃荒,幾輩子凈搬家了。生人生戶,到哪兒都受欺負。從沛縣到江南,又從江南回江北,光我爹這一輩,就從句容到泗州,又到靈璧,又到虹縣,又到鍾離,不到十年就得搬一次家。為啥哩?總是佃人地種,一家人起早摸黑,拚命幹活,好不容易把地伺候熟了,大戶就加租奪佃,只好拉家帶口另尋活路。我爹是個臉面人,不信命,一輩子沒偷過一天懶,就是勒緊褲帶苦幹,一輩子也沒斷了發家的念頭,誰想卻是搬了一輩子家,臨死連口棺材也沒有。我一生下來,家裡連塊裹身子的布都沒有。幸好二哥河裡提水時撈了塊破綢子,才裹了身子。從小到大,沒吃過幾頓肉飯,沒穿過一件新衣服,十六歲以前沒穿過鞋,別人都吃過了剩一口給我,別人都穿破了改一改給我。沒懂事前,沒有人看,被捆在炕上一捆就是一天。剛剛懂事,就成天幹活,早起拾糞,白天放牛割草,晚上回到家還要編草蓆,困得打呵欠才叫去睡覺。一個是爹管教得嚴,我爹最看不上的是孩子貪玩偷懶,見到了就是一頓巴掌,沒好沒歹;再一個是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看著爹娘成日裡在地里掙命,不易呀,想幫他們分分憂。從小沒人疼過我,窮再加上孩子多,爹媽顧不上我。記得八歲那年大病一場,發寒熱,一會兒像火燒,一會兒像掉進冰窖,家裡請不起大夫,只好在炕上躺著。正是農忙時候,誰也騰不出手來照顧我,炕上放一大盆水一張被,冷了自己蓋被,熱了就喝水。一個人躺在那兒,其實就是等死啊,可惜我命大,活過來了。張宏傑:你恨你的父母家人嗎?朱元璋:不恨,他每都不容易啊,能把我生下來我已知足了,他每是喜歡我的,因我自小腦筋好使,送我讀了兩個月的私塾哩。我讀書聰明,私塾的孩子都不如我,我想著如果生在富貴人家也能考個功名,做大官人哩。可是家裡實在供不起,只好回地里做活。最恨的是那些官吏大戶們。那些大戶們,真是狠如毒蠍啊。我們一家人苦熬苦作,都被他們剝削去了。記得十歲那年,二哥娶親,家裡花銷大,交不起租子,臘月里大戶王勝領著一夥家丁,把家裡剩下過冬的一斗半麥子搶走了,把家裡破柜子、鍋子都抄走了。我爹一輩子沒向人低過頭,那次給王勝跪下了,因大嫂正懷著孩子,求他讓過了這個年,那王勝不但不聽,還打了我爹一個耳光。一家人寒冬臘月,從東鄉搬家到西鄉,那一年,正是在土地廟裡過的,至今一想起我爹給王勝跪下的那一刻,我心裡還直翻騰,那時候,我真恨不得上去給王勝開膛破肚,看看他們的心是什麼做的。打那兒以後,我一直想,將來有一天我發達了,一定把王勝等活活剝了。也自從那一天,我就真正懂事了,發誓不論吃什麼苦,受什麼罪,哪怕死後下地獄,也一定要出人頭地,不再受我爹這樣的屈辱。張宏傑:是不是因為這樣的經歷使你痛恨天下所有的大戶?朱元璋:天下的大戶們心腸都是黑的。他們沒有一個不是貪得無厭,凌弱吞貧,虐小欺老。對佃戶的租子,千方百計加價搜刮,一粒也不能少;國家的賦稅徭役能逃就逃,能推就推,想辦法欺騙官府,瞞產瞞田。那些當官的,每日裡只知道飲酒作樂,不管百姓疾苦,下屬拜見要給「拜見錢」,過節要「過節錢」,過生日要「生日錢」,管個事要「常例錢」,往來迎送要「人情錢」,發個傳票需要「齎發錢」,打官司要「公事錢」,平白無故也要錢,叫做「撒花錢」。主管監察的肅政廉訪下鄉,竟公開帶著管錢的庫子檢鈔、稱銀。鬧災時下鄉放賑的官員公然把賑米賤價賣給大戶(《草木子》卷四)。你說,這些人可不可恨。我們窮人的苦楚,就是這些人釀的。

朱元璋:心理諮詢記錄

(7)張宏傑:我記得你曾說過:「若在民間,則州縣官吏多不恤民,往往貪財好色,飲酒廢事,凡民間疾苦視之漠在,心實怒之。」朱元璋:是呀,所以自打平了陳友諒,我就想好好做個規矩,鏟盡天下這些不平事。廉能的官員不小心犯了過錯,我不去追究,但誰貪污,哪怕一兩,我也折磨死他。張宏傑:我覺得朱先生身上存在著兩種矛盾的傾向,一種是極端的秩序、節儉、自我約束,另一種是狂暴、攻擊、虐待狂,這兩種反向的衝動以一種奇怪的方式扭結在一起,形成了一種理性掩蓋的巨大破壞力量。從本質上說,朱先生應該是一個克勤克儉的農民,因為他是在一個典型的勤勞本分的農家長大。事實上,當初他參加農民軍,選擇「叛亂」時,也是迫不得已,並且猶豫再三。當時他棲身的皇覺寺被亂軍燒了,無家可歸,即使如此,他還是翻來覆去地想了好些日子,一直決斷不下,最後在菩薩面前占卜三次,三次都是吉卦,這才下了決心。所以說,雖然他膽大有決斷,但絕不是反社會型的人。是元末的農民起義選擇了他而不是他選擇了起義。朱先生性格另一面的本源是成長過程中受到的傷害。嚴酷的童年形成了他的偏執傾向,而至正四年(1344年)的遭遇又大大加劇了這一傾向。朱先生,至正四年(1344年)是不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年?朱元璋:是我最不願想起的一年。張宏傑:還是我來向兩位介紹一下朱先生的這段痛苦經歷。如你們所知,中國歷史上災荒一直連綿不斷。至正四年,淮河流域大旱,後來又鬧蝗災和瘟疫。關於災荒、飢餓、食人之類的記載,中國史書上筆筆皆是,我隨便引述一下明末陝西災荒的記載,以幫助你們了解當時的情況。馬懋才的《備賑大飢疏》:臣鄉延安府,自去歲一年無雨,草木枯焦。八九月間,民爭采山間蓬草而食。……至十月以後而蓬盡矣,則剝樹皮而食。……迨年終而樹皮又盡矣,則又掘其山中石塊而食。石性冷而味腥,少食輒飽,不數日則腹脹下墜而死。最可憫者,如安塞城西有冀城之處,每日必棄一二嬰兒於其中。有號泣者,有呼其父母者,有食其糞土者。至次晨,所棄之子已無一生,而又有棄子者矣。……更可異者,童稚輩及獨行者,一出城外便無蹤跡。後見門外之人,炊人骨以為爨,煮人肉以為食,始知前之人皆為所食。……死者相藉,臭氣熏天,縣城外掘數坑,每坑可容數百人,用以掩其遺骸。臣來之時,已滿三坑有餘,而數里以外不及掩者,又不知其幾矣。……關於朱先生家的遭遇,我也不細說了,我只能告訴你們,朱先生家雖然窮,卻一直非常和睦,相互依靠,感情很深。那一年四月初六,父親朱五四餓病交加而死;初九,正當壯年的大哥去世;十二日,大哥的長子去世;又過了十天,母親也餓死了。這一年他十七歲,眼睜睜看著自己最親愛的人一個個在面前死去,卻絲毫也無能為力,只有和還活著的人相對痛哭。十幾天內,連失四個親人,對一個半大孩子,心靈的摧殘不言而喻。我想,也許就是從那一刻開始,他的心變成了鐵石。對世界的仇恨牢牢地在心裡生了根。大嫂帶著剩下的兒女去逃荒了,只剩了他和二哥,連埋葬親人的墳地都沒有。實在沒辦法,狠狠心厚著臉皮去求地主劉德,誰知劉德沒有一絲憐憫,反而呼叱昂昂,把他們倆痛罵了一頓趕了出來。最後還是鄰居劉繼祖看不過眼,給了他們一塊荒地,這才沒讓親人的屍體去餵野狗。朱元璋:你每說,那大戶哪有一個是好心的?那饑荒年月,他每眼睜睜地看著你一個個餓死,家裡一樣是大魚大肉。其實半個月前家裡斷糧的時候,爹去他家借過一回糧,也是給他罵出來的。哪怕他把家裡餵狗的糧食給我們,爹娘也不至於餓死。後來,來了放賑的官,我每滿心歡喜,以為爹娘有救了,誰料這官偷偷把糧賣給了商人!你說這貪官可不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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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張宏傑:這一經歷對朱先生的重要性怎麼強調都不過分。從此,他沒有了家,成了遊方和尚,實際上就是乞丐,在大江南北乞討了三年。家庭中為數不多的溫暖和親情沒有了,他生命中唯一一點可貴的東西被命運剝奪了,只剩下飢餓、寒冷、冷眼,在他眼裡,整個世界和他都是敵對的,他人對他都心懷惡意。在寒冷的冬夜,他仇恨一切穿暖吃飽的人。卡倫:在冬季里能活下來的樹木都是有角質層保護的針葉,在虐待中長大的人都有一顆鐵石的心。他們報復起別人來絕不會心慈手軟。他們的經歷教他們相信,世界就是一個角斗場,適者生存,強者必須消滅弱者。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無情地追求自我利益是最高法則。嚴酷的事實粉碎了他們身上最後一點詩意,生活告訴他們,弱者只有滅亡一條路,活下去,就必須成為強者,必須去打擊、消滅、壓制別人。這種人需要與任何軟弱的感情做鬥爭……尼採為這種心理動力提供了極好的例證:他的超人把任何形式的同情都視為第五縱隊,「是敵人從內部進行破壞」。他們害怕並且時刻提防心中的柔情,因為這將使他們在這個邪惡的世界中解除武裝,會使他們覺得自己是個傻瓜,會威脅他們與自己進行的交易。這種人從不指望世界會給他們任何東西,他們深信,如果繼續忠於自己的生活觀———即生活就是戰鬥,並拒絕傳統道德和內心柔情的誘惑,那麼他們就能實現其雄心勃勃的目標。因此,他們常常是虐待狂,他們希望奴役他人,玩弄他人的感情,挫折、誹謗、羞辱他人。張宏傑:朱先生的整個後半生的努力都是對早年經歷的補償。樁樁件件都是如此。他在窮困時,無力給父母買墳地,買棺材,即位後,他在家鄉修了異常高大、華麗的皇陵。建築堅固精良,至今猶存。他的家庭貧無立錐之地,四處搬家,渴望定居而不能。他即位後,非要將首都定在十年九旱的家鄉,大臣怎麼勸阻都不聽,花了大量人力物力,建了九年,後因他事作廢。他受盡貧苦,從小沒有得到父母太多的關愛,甚至由於缺少照顧而差點死亡,所以他對自己的子孫後代表現出過分的關心和保護。他為子孫後代規定了林林總總的規矩,詳細到不用他們自己做任何思考的程度。他規定自己的後代不必工作,享受終生福利。結果到明末社會經濟情況惡化,無力供應皇族時,這些沒有謀生技能的子孫只能去當僕人甚至乞丐。他出身赤貧,屬於社會最底層,做了皇帝之後雖然生活上比較儉樸,但排場上一絲也不能含糊。他特彆強調等級尊卑,一旦有誰不注意越了規矩,處罰非常嚴厲。弗洛姆:你們兩個人的分析都很精彩,但我想著重指出一點:任何一種精神問題其起源都是複雜的,一個簡單的模型不會說明所有因素。在我看來,朱先生的問題至少還有兩個側面:施虐狂,也就是反社會人格,以及囤積心向。從你們的敘述中可以很明顯地看出來,朱先生難以控制他的暴力攻擊、污辱他人傾向,並且行為中缺乏道德標準,沒有羞恥感。他充滿強烈的虐待狂衝動,他從使他人遭受不幸與受其統治中獲得滿足、尋求歡樂,這是反社會型人格的重要特徵。造成這種人格障礙的原因應該是早期情感剝奪、社會歧視兩大因素。朱先生起義前的很長一段半流氓式生活對他的一生也具有很大影響,這一點不容忽視。中國的小農社會造成社會心理中的囤積心向,在這一點上,朱先生也有明顯表現。有囤積心向的人的特徵是重秩序和條理,他們的安全感建立在囤積的節省上。在他們看來,外部世界在威脅、衝破其牢固的陣地,井然有序意味著已控制了外部世界,為了免受被侵犯的危險,就須把一切東西放置、保存在適當的位置上。朱先生為自己的子孫和人民制定了那樣多的規定,限制人民自由外出,我想可以用這種方法來解釋———他想把一切固定住。他對人民的活力有一種天然的恐懼。他們那種強迫性的清潔是要擺脫與外部世界接觸的另一種表現。在自己藩籬之外的任何東西,他們都認為是危險和「不清潔的」。他們通過強制性的洗滌,以消除有威脅性的接觸所帶來的「污染」。所以,朱先生採取了一定的閉關鎖國政策,在歷代偉大的君主中,只有他對擴張領土沒有任何興趣。相反,他對外國保持了高度的警惕,並且把「裡通外國」這樣莫須有的罪名強加在他想清除的大臣頭上,以此強化人民對外部世界的恐懼。與他人建立親密的關係被視為一種威脅,只有遠離或者占有他人,才被看做是一種安全。從他這一代開始,中國明顯地內向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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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朱元璋:剛才諸位先生說了那樣多,我大略聽懂了。先生們都是好意,為我的病。可是有些話,說得我心不服。譬如說我虐待狂,說我無德。我確是嗜殺,但那都是不得已而為之啊。為一國之君,過於仁柔,如何摧並強暴,護助弱小?我正是為了維持天下道德。弗先生說我殺人時快樂,憑天發誓,我從沒有過,我只是生氣啊。弗洛姆:這涉及一個基本的心理學常識———文飾作用。朱先生的話我可以理解。受到基本價值觀的影響,人們當然不會承認自己有施虐傾向,所以人們會在心理上抑制這種「不道德」的衝動。然而,弗洛伊德已經揭示,受到抑制的衝動依然會發生作用,只不過這種作用是隱蔽的,行為者自己往往還蒙在鼓裡,不知道究竟幹了些什麼。虐待狂患者就不會察覺到他的虐待狂,很有可能還滿以為他統治他人是出於對其關心,讓他們獲得最佳利益,他這樣做是出於強烈的責任感。張宏傑:由於時間關係,我們的討論不得不結束了。現在的問題是,我們能給朱先生什麼樣的幫助呢?就我所知,人格障礙一旦形成,就難以改變。這就是所謂的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卡倫:通常心理分析是最有效的治療方法。因為患者的心理問題大部分是早期經歷形成的,我們通過幫助患者回憶和分析自己的經驗,可以部分達到心理矯治的目的。然而,在這個病例里,我們遇到的最主要問題是文化障礙。事實上,坦率地說,中國文化中的許多成分,在我看來就是心理症狀的表現。例如剛剛弗洛姆所說的囤積心向問題。中國人的世界觀是靜態的,這必然導致囤積心向。而且在中國文化中,互不信任是個根深蒂固的傳統———「逢人只說三分話,不可全拋一片心」,「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我到朱先生時代的中國去旅行的時候,最深刻的感受就是每個城鎮都花了極大的人力物力去修築了堅固高大的城牆。這些城牆,是中國人猜疑心理的極好象徵。朱先生的屠殺大臣,何嘗不是「斬草除根」這一古訓的忠實體現呢?因此,在一定意義上說,朱先生的心理問題,就是這個民族的心理問題。另一方面,朱先生個人,對整個民族心理疾病的惡化又起了很大的作用。面對這樣的現狀,我想解決的辦法還應該是中國式的,那就是相信時間,時間和耐心能給我們以最大幫助。張宏傑:對朱先生個人,我們能有什麼最有效的治療方案?弗洛姆:Carbamazepine(卡馬西平)和Diazepam(安定)顯然是最有效的辦法,它們能在最短時間內解決狂躁和焦慮症狀。另外,我們還建議朱先生多參加體育鍛鍊,進行戶外活動。其實,最好的辦法是忘掉這個帝國,讓太孫接管政務。這樣,我們就有充分的時間進行溝通,我和卡倫甚至可以到宮中去和您住在一起,一直為您服務。為了科學,我們寧可冒這個險。可惜這只是個富於刺激的設想,據我所知,起碼今生您不會接受這個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