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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亦是如此】


傳來的照片裡除了紅蘿蔔、馬鈴薯、洋蔥之外什麼都沒有。
「……」
御劍怜侍先是將手機拿近了瞧,又拿遠看了幾秒,確認照片裡的蔬菜並沒有排成任何他認識的文字或符號,除了蔬菜外也沒有可疑的物品,背景就在他相當熟識的、成步堂萬能事務所會客空間的那張大桌上──就他所知那張桌並沒有這麼多空間來展示蔬菜,或許是為了拍照而把雜物搬到地上或其他地方了。
但這些資訊並不足以推理出一名十歲少女突然傳來一張蔬菜照片的理由。雖說成步堂美貫這麼做時通常沒有任何理由。
御劍花了數秒來猶豫要不要回信問是怎麼回事,最終仍決定將心力重新放回眼前案件中──在工作時查看私人訊息已經相當不可取了。
然而他的專注只持續了短短數分鐘,隨後又被手機的兩下震動輕易打斷。御劍心底深知不會是什麼重要訊息,但誰知道呢?當初接到矢張慌慌張張打來的電話時他也正一如既往的工作,意外總會在猝不及防的時候掉下來,沒有人可以預料收到的下一則訊息是喜報抑或噩耗,因此才有立即確認的必要。在心底編寫長篇大論來說服自己後,他才拿起手機,點開新傳來的簡訊。

『猜猜今天晚餐是什麼?』

「……」
好吧,至少不是壞消息。
他翻了半個白眼,大發慈悲地選擇直接放下手機,而不是將來自成步堂龍一的騷擾簡訊塞進垃圾桶裡。既然出於相同的目的,有必要父女各寄一封簡訊過來嗎?御劍不止一次針對此等浪費的行為提出建言,卻老是被輕飄飄地應付過去,說什麼簽了一個包含幾次免費簡訊的優惠方案,不用白不用,之類的。
「反正我也沒幾個對象能寄。」當事人總是以自身貧乏的人際關係作結,搭配不大不小的聳肩。話題到這兒自然會戛然而止,畢竟以御劍自己同樣貧乏的人際關係,實在不好再做出什麼批評。
工作時間不該回私人訊息,遑論是毫無緊急性可言的騷擾簡訊。於是他再次回到數之不盡的結案報告之中,將用了成千上萬次的陳腐詞句換個主詞敲進電腦,這些繁瑣的工作用不了他多少大腦容量,只會徒然地磨耗時間與人類的耐性,在他機械性地思考如何陳述案發經過時,紅蘿蔔與馬鈴薯與洋蔥就這麼佔據了意識的一小角,徘徊不去。
他發現自己開始難以克制不去思考這些蔬菜能用來做哪些料理,然而值得慶幸又可悲的是,這不會對他的結案報告造成任何阻礙。
咖哩或馬鈴薯燉肉嗎?咖哩上星期煮過了,也許馬鈴薯燉肉的機率更高一些,不過這對父女在飲食上一向隨意得可怕,哪怕上星期吃了五天的咖哩,也可能因為上一鍋煮得相當成功而選擇再煮一鍋。
又或著真相和這些蔬菜毫無關聯,照片只是出於惡作劇心態的障眼法,這種事也不是沒發生過。但若往這方面思考,可能性就會多到沒完沒了,還是將選項限縮在用那三樣蔬菜做得出的料理為上。有些無傷大雅的小惡作劇,就給那對父女騙騙也無妨。
時間就在他思索著這些蔬菜還能用在什麼料理上之中度過,當然結案報告同樣進度喜人,直到手機鈴聲再度打斷他的思路──那是他自己設定的鬧鈴,用以提醒接下來的會議。御劍又匆匆敲了幾個字,才開始著手整理會議用的文件。
資料並不多,希望這象徵著會議議程能同樣俐落,雖然他知道這是相當渺茫的奢望。
離開辦公室前,他在門口多駐足了兩分鐘。
『我猜是馬鈴薯燉肉吧。』
出於某種不知名的心態,他將這封簡訊回給了成步堂美貫。

/

──你啊,也是時候別老是埋頭在工作裡了吧。
以三十歲為分界,每多活一年,聽見這句話的頻率便以等比級數方式快速增長,起初只是喝醉的長官,再來是不懂看氣氛的同事,最近連在櫃檯坐了不知道幾十年、已瀕臨退休年紀的高齡女士都開始提出一些善意的「關懷」──至少表面上是善意的。天曉得一名年過三十的檢察官未婚是件多罪大惡極的事,需要人人路過都關心一嘴。
「站在他們的立場上,大概像是有個水果店老闆抱著一箱高級水蜜桃又不肯賣,只能看桃子一天天爛掉的心情吧。」
「這個譬喻有諸多不恰當的地方。但在那之前,我並不認為那箱水蜜桃是多高級的東西。」
「人要有點自覺啊,御劍。」
吃完飯的成步堂龍一在數秒間就和沙發徹底融為一體,彷彿有誰在美貫收拾吃剩的馬鈴薯燉肉的同時也抽掉了這位前傳奇律師的脊椎骨。御劍倒不在乎坐在地上,只想出聲提醒他這對胃部有害,可惜看在老天的份上,他的吃過的胃藥比成步堂多了不知道幾倍。
不光是胃袋的強健度,成步堂在應付那些「善意關懷」上也同樣得天獨厚,只要曖昧地笑笑,隱諱地說上一句「我還有個女兒……」等云云,對方就會自動在腦中想像他波瀾壯闊的愛情故事,然後面露歉意閉上嘴離去。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美貫借你拿去用也行啊,從今天起當個深受情傷的單身父親,如何?」
「事到如今哪可能向局裡的人說我有個十幾歲的女兒。」
「哎,我當時也是這樣啊,但大家最後還不都接受了。」
「就算你願意借,美貫君也不見得會同意的。」
「你可以現在問她呀,問她願不願意叫你爸爸。」
「……」
他在成步堂狡黠的微笑下轉移目光,「這是兩回事。」
「嗯,你說了算。」
懶得事事和他辯個明白的成步堂龍一其實相當討人厭,而當事人大概也明白這一點。有時御劍會猜想這人八成以扮演一個討厭的傢伙為樂,只要擺出這副敞著手腳任人踩踏的態度,對方除了結束這個話題之外也無計可施。
「……我要睡一會兒。」
他僅剩的反抗手段就是表現得自己不在乎。
「吃飽立刻睡覺會變成牛哦。」
「先坐起來再跟我說這個教,傻子。」
「哈哈哈。」
成步堂拍了拍沙發窄得可憐的空間示意他靠上來,卻不見有半分坐起身子的意圖。

/

醬油與燉肉的油煙氣在他朦朧地睜眼之時率先竄入鼻腔,緊接著是廉價的香菸與葡萄的氣味,不說還以為是有人在他睡夢間將他整個人扔進了通風不良的小酒館。御劍無須睜眼也知道,這些氣味全都來自同一件破爛的灰色運動外套。將人工纖維沒日沒夜地浸泡在客人點燃的菸與葡萄汁之中,就會透著這股味道。
「醒了嗎?」
成步堂並沒有看向他,而是直勾勾盯著眼前正播放的電影,披頭散髮的女人在霓虹燈下激昂地吶喊,電視卻沒傳出任何聲音。
「……我睡多久了?」
「一個小時左右,沒有很久。」
「哦……」
到了這把年紀,沙發邊的瞌睡不會有任何補眠的效果,只會讓自己精神更差,連帶影響一整晚的睡眠品質。御劍早明白這個道理,卻總是難以克制在這兒小憩片刻的衝動。真是糟糕透頂,他甚至想不起自己究竟這樣反省多少遍了。
「你這件外套該洗了。」
「會嗎?距離上次洗還沒多久耶。」
「這和上次什麼時候洗沒有關係吧。」
「好吧,等等會丟進洗衣籃裡的。」
不該是洗衣籃,而是垃圾桶。御劍費了些力氣才沒把這句話說出口。曾經他開過幾次要將那件品質低落的西裝外套連同領帶塞進垃圾桶的玩笑──真要說起來其實並不是個玩笑──如今那件糟糕的西裝外套確實從他的視野中消失了,只是換了件更糟的玩意過來。
「我拿去吧。能順便借個浴室嗎?我想沖澡。」
「請隨意。」
「你洗過了沒?」
「待會吧,等我把這部片看完。」
「那部片好看嗎?」
「目前不太好看。」
「那何必繼續看?」
「還沒進結局前誰也不知道呀,搞不好最後來個大反轉,把前面的伏筆一口氣串起來……」
「這種片不多吧。」
「少得可憐。」
但搞不好就是它囉。成步堂笑嘻嘻地按了兩下遙控器,女人破碎的哭腔以過低的音量緩緩飄出,顯得格外詭異。御劍看了幾分鐘,實在不覺得這是能在最後出現大反轉的電影。
或許等他洗個澡出來問成步堂電影演了些什麼,成步堂也會聳聳肩說不記得了吧。
「對了對了。」
在御劍準備轉身前往浴室之際,成步堂突然又叫住了他。
「今天會留下來睡嗎?我是說去房裡。」
「……呃。」
這是一個信號嗎?他不是很能確定成步堂提問的意圖,以往只要他開口借浴室,基本就是表示打算在這兒留宿了,因此成步堂大概不是在問留宿的事,若真是如此,那未免也太露骨了點。
「會,但……今天有點晚了。」御劍回答得比當初他的預想要躊躇許多。
「啊?」成步堂睜圓了眼,隨後又反應過來地點頭,「喔……當然、當然。只是美貫前幾天洗了你的枕頭套,她還特別吩咐我要等到你來了再拿出來,免得又弄髒了。」
「……原、原來如此。」
突如其來的羞恥感燒紅了他的耳朵,天曉得他是怎麼把一句單純的確認聽成別種意思的?
你真該為自己感到羞愧,御劍怜侍。他在心中咒罵,站起身就想往浴室逃,又不願讓自己顯得太過狼狽而停下腳步。「說到美貫君……幫我謝謝她今晚特地做了馬鈴薯燉肉。非常美味。」
「你明天自己跟她說吧。」成步堂又重新窩回沙發中,看來他是當真打算把那部電影看完,「我們也不是特地,只是檢察官大人料事如神罷了。」
「是嗎?如果我猜是俄羅斯燉牛肉會發生什麼事?」
「你下次猜猜看啊。」
懶得事事和他辯個明白的成步堂龍一真的相當討人厭。御劍拎起運動外套的領子往浴室走去,身後的電視聲音又清晰了一些,最終保持在能聽清女人說話,卻不至於將房內的女兒吵醒的音量。
「……還是別太晚睡吧。」
「嗯。」
御劍下意識搓揉運動外套的布料,被洗薄的人工纖維脆弱得彷彿用力一扯就會開線,這種東西就算蓋在身上也沒多少保暖作用,只是一塊氣味糟糕的破布罷了。然不知從何時開始,此等糟糕的氣味竟引起他不悅的同時卻又令他感到心安,甚至昏昏欲睡。
當他睡在沙發邊時,成步堂不會叫醒他、亦不會勸他去房內休息,但會為他蓋上一件薄到可笑的運動外套。

他想,和成步堂的關係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