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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Vic把手撐在寬闊的石面洗手台,酒店的水龍頭水壓偏強,產生的水聲足夠蓋過他換氣的聲音。

那些殘留在他嘴裡的腥臭彷彿怎樣也無法沖散,像是某種頑固的污漬,需要來回反覆地刷洗漂白,直到表皮刮落,才能用血肉去覆蓋掉精液留下的氣味。

Vic低著頭,讓清水從鼻尖和下巴低落,此時一隻手伸進他的視野,將Vic垂落在潮濕台面的髮絲緩緩地勾到耳後。

「我很少看見你這個模樣。」一之澤的聲音仍然深沉隱晦,聽不出話後真正的想法。Vic沒有回應他,也沒有抬頭,一之澤的手放上了他的後頸,Vic撐在洗手台的手指像是痙攣般地抽了一下。

「我的班機在後天的午夜,」一之澤毫不在意他的反應,他知道Vic總能壓抑住自己,「我想先和你告別,Vic。那間辦公室是你靠著犧牲和努力得來的,是屬於你的東西。」

一之澤的手從Vic的頸部往下滑,順著脊椎一路摸到後腰,停在尾椎。他手掌經過的路徑對Vic來說無一處不是像有燒灼的鐵在炮烙。

「我聽說你上個月有位親近的家人過世了。」一之澤朝他拉近了一點距離,「你很堅強。在這短短的幾個月裡,朋友離去了,家人離去了,你仍屹立不搖。」

Vic聽不出他想表達什麼,也未曾理解過這個人。一之澤有屬於自己的家庭、事業,與完整的人生,Vic只不過是他爬上更高處之前的某種娛樂消遣。

一之澤一手抬起他的臉,另一手攬過他的腰,將Vic帶向自己,壓近的鼻息止在臉前。一之澤或許原本是想吻他,但最後僅是讓兩人的呼吸交融片刻,便抽身退去,轉身回到房間。

酒店浴室的燈光柔和昏黃,鏡子旁的壁燈將木質鏡面邊框鍍上一層華麗的金色。然而Vic並不想去看鏡子裡的自己。他弄乾自己的臉後走出浴室,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手機,不久後就發現在通知欄裡多了一道眼熟的英文屬名。

Efialtis Vincen。

Vic的手有些發抖,他點進那道簡訊,內容大約就是簡單向Vic問候,道出自己身分,並且約他明天晚上在附近的某間餐館見面。訊息的字不多,言簡意賅,或許是對方斟酌許久後刪減了大量字句與廢話,只留下重點的結果。

Vic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心情來面對這封來自他哥哥的簡訊,他的視線定格在那些故作謹慎的字裡行間,他眼前能夠輕易地浮現Efialtis用飄移不定的眼神說出這些話的臉孔。他猶豫的神情,他清澈的眼睛,他安撫的笑容,他手心的溫度,這些Vic以為自己已經忘記的東西,只是看見簡訊裡幾個冰涼的字母就全都灌回他的記憶裡。

他的哥哥在失蹤三年後回來了,並且傳了一封彷彿日常邀約的訊息來請求會面。

某些過去被Vic往最深處藏的情感在尖哮著想要衝出閘門。一之澤在這時似乎是查覺到了Vic的異樣,無聲無息地來到他的身旁。

一之澤伸出拇指擦過Vic乾燥的眼角。Vic只是由著他動作,什麼話也沒說。


***


Vincen家一共有九個孩子,而Efialtis是Vincen家的長子,比身為次子的Vic大了兩歲。這個兩歲的差異在旁人看來會是個相距不遠的年數,但在孩子的視角裡,這兩年的跨度卻是大有逕庭。

Vic很難去敘述自己這些年究竟將多少情感寄託在Efialtis的身上,無論是合理或不合理、熱烈或冰冷、是愛或是恨,全都在Efialtis回到他面前的那一刻被翻掀上來。

Efialtis看起來和三年前並沒有什麼差異,他穿著厚實的毛衣與外套,臉上是有些緊張又努力在維持平靜的表情。Vic在他對面的位置放下包包,坐進沙發椅。

「需要幫兩位先上酒水或飲料嗎?」服務生見Vic入座,帶著笑容朝他們道。Efialtis貌似是想說話,不過Vic在他之前先開口了:

「不用,水就好。」

服務生回應了一聲,轉身走開。Efialtis有點尷尬的交疊十指,用著他們的母語對Vic道:

「好久不見了,VV。我很想你。」

Vic用指腹摩娑著木質桌面的紋路,沒看他。Efialtis繼續道:

「我……我聽說了Finy的事情,我很難過自己沒辦法幫上忙。或許你已經知道了……不過,我回家了一趟,新的保母看起來很不錯,她很溫柔,很有耐心,臉上也總是笑笑的,就像Finy。孩子們看起來都挺喜歡她的。我還在家裡看見了母親,她看起來和以前剛來日本時那種頹喪的樣子不同了,變得像是重新活了過來。」

Efialtis偷看了眼Vic的表情,停了片刻後道:「然後,我去了一趟Finy的墓。我在墳前和她說了很久的話,我帶了和她的頭髮一樣鵝黃色的花給她,但是,我……」

Efialtis打住了話語,他似乎是有一些事先準備好的詞句想說,但那些稿子在上了檯後就煙消雲散。

「我感到很抱歉。」

Vic道:「為了什麼?」

「為了……我缺席的這些日子,為了我沒有參與到的葬禮。我想彌補這些。」

Vic低頭看著手裡盛著清水的玻璃杯,沉默半晌後才問道:「你是自願離開的?」

Efialtis被他直戳核心的問句噎了一下,「……嗯,一半是。」

「你過去三年都去了哪裡?」

Efialtis緊握著雙手,但他像是早就知道了自己會需要面對這個問題,回答時的語調沒有猶豫:「我不能說。」

Vic把玻璃杯底「硿」一聲沉沉地敲在桌上,不管對面是什麼表情,直接站起身就要走人。Efialtis嚇了一跳,連忙拉住Vic的手臂想攔住他,但Vic在被碰到的瞬間就用力甩開他的手,把Efialtis撞得後仰在座椅上。

「我等了你三年,Efialtis,」Vic毫不掩藏怒意地瞪著他:「你專程用這些陳腔濫調的廢話來恥笑我。」

「什……不,那不是我的……」

「不是什麼?你想說什麼?你他媽就是個這樣的人,你根本不在乎這個家,是不是?沒有我們的生活過得更爽更輕鬆?」

即使是在都市,在餐廳裡用英語爭執的外國人也並不常見,四周紛紛有好奇的目光投射過來。Efialtis被Vic這串尖銳的質問堵了幾秒,而後才緩緩道:

「……你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然而這句話像是觸到了Vic的逆鱗,Vic逼近他,把想要後退的Efialtis堵在沙發椅內側。

「你想知道真相,我來告訴你什麼叫真相。」Vic指著他的胸口,咬牙道:「你對責任一無所知。」

Efialtis睜大眼睛看著他,Vic繼續道:「我找了你整整一年,我好幾個晚上因為你根本睡不著,我甚至曾經以為你只是我瘋了而捏造出來的家人,我死命地想要在世界上找到你存在過的痕跡,那段時間差點就把我毀了。我抵擋著父母親的賭債壓力,我連夜趕回家向那些來討債的流氓低頭,我撐著這個家不讓它崩潰。我讓Finy在我的手心裡死去。」

Vic壓低的聲音在細微地顫抖,只有離他足夠近的Efialtis能夠聽得出來。

「你在哪裡,Efialtis?在這個家需要你的時候你在哪裡?」Vic直起身,退開一步,「我需要你的時候你在哪裡?」

Efialtis愣愣地望著Vic,好似想要開口,但最後什麼話也沒有說出來。

「你覺得你現在是理性的那個人,你覺得你可以拋開過去,你想和我談談我們之間所剩無幾的愛,因為心碎的人不是你。」

Vic拿起桌上的水杯,將杯子裡透明冰冷的水全都潑灑在他哥哥的臉上,Efialtis無處可閃,冷水浸濕了他的衣服,又滴滴答答地落進沙發。

「下地獄去吧,自私的敗類。」Vic啐了一聲,不再為了他停留,轉身離去。

一旁有服務生不知所措地想要遞上毛巾給Efialtis,還有客人舉著手機對著這張桌子,但Efialtis無心去管。他只是看著桌上空空如也的玻璃杯,在倒盡的杯裡找不到一絲溫度。


***


窗簾是敞開的,月光與城市夜晚的燈火也足以讓人眼看見東西。Vic沒有按開客廳的燈,他的手指蹭過珊瑚飾品粗糙扎手的表面,森白的枝條上掛著一個金色的耳飾。

這大概是Hikari在把玩過Vic的飾品後隨手掛置的,耳飾鍍金的金屬中間垂吊著一顆鮮紅的水晶。白色、金色與紅色,這樣的顏色組合在難以分辨細節的燈影下,與放在它邊上的那座金屬貓頭鷹玩具重合了。那是Efialtis在幼時送給Vic的玩具,Vic兩年前在老家房間的玩具箱裡翻出了它,然後便一直擺客廳裡。這是他和Efialtis共同的過去。

Vic感覺換不過氣,他兩手撐著櫃子的石面讓自己不至於崩潰,但是那些氾濫的情緒已經快要淹沒他的胸腔,侵占他的心臟。

Hikari不知何時已經靠了過來,他冰涼的手臂環上Vic的肩膀,將他低垂的頭部抱進懷裡。四周黑暗而寂靜,Hikari著迷地感受Vic的體溫,用手指拭過他潮濕的眼瞼。


***


Vic將私人與公事物品陸續地搬進這間辦公室,不過他首先做的事情,就是讓人來換掉那張令他噁心的灰色布質沙發。

一之澤昨天就已經離開公司,交接的過程很簡潔平淡,沒有搞什麼誇張的儀式。Vic和一之澤這段長達一年的不為人知的交易,也就和他們交錯的人生片段一樣,劃下了句點。

「以後你就是我的上司了,好不習慣啊。」莉莉接過Vic手裡的巧克力,當著他的面一口塞進嘴裡,「你說,七尾送你這一整盒的高檔巧克力,還用愛心圖案的可愛緞帶包裝,他是不是對你有意思?」

Vic蓋上巧克力的盒子,他一口也沒碰:「送妳吧,這樣他的愛也交接給妳了。」

「不是這樣說吧。」莉莉笑了起來,「不過話說回來,我和我男友在前天分手了,甜食剛好能撫慰我受傷的心,我就收下了。」

「是嗎,你們吵架了?」

「也沒有。」莉莉歎了一口氣,「緣分盡了吧,我想。也不是說對他沒有埋怨,也曾經想過要計較那些付出,不過仔細想想,這種雙方交往的事情,兩個人都曾經努力過,誰也不欠誰。都長到這個歲數了,難不成還要一哭二鬧嗎?反正還有其他值得我開心的事情,還有更多願意對我好的人,就像你。能夠認識你這樣的朋友,就足夠讓我感謝命運了。」

莉莉眨眨眼,對他露出一個笑容,「這些話對你來說不會太肉麻吧,頭暈想吐的話要講啊。」

Vic將巧克力盒上被拆下來的緞帶繫回去,搖了搖頭,「謝謝妳和我說這些,莉莉。」


天色暗下來,Vic在下班後比平時早了一些回到公寓大樓。

他推開門走進玄關,Hikari少見地沒有立刻迎上來,或許是睡著或是出門散步了。Hikari最近有外出遊蕩的興趣,Vic也不好奇他都在外幹什麼,只要求他不要走遠,而Hikari通常也會在Vic返家前回來。

今天確實是Vic回家得早了,Vic不疑有他,走進客廳,然後便在轉角看見了跪坐在地上的Hikari。

Hikari低著頭,一動也不動的盯著橫在他眼前的物體瞧。那具橫躺在Hikari面前的身影,有著Vic的夢魘裡最常出現的一張臉孔。

那是臉色死白,看不出是死是活的一之澤。

「Vic大人,」Hikari注意到了他,抬起頭來:「我找到了一具新的軀殼。」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