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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喜歡程盈曦吧。」
潮紅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他的脖子暈染整張臉,震驚、錯愕過後,是被戳破心思的惱羞成怒和恐懼。
恐懼。就算是他,也會覺得自己是妄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吧?會害怕也難免。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回過神,抓住我的領子將我抬起,眼裡的怒火彷彿要吞噬我這個知情者。他是氣到說不出話了嗎?明明平常嗓門那麼大,出口成髒吵得人想跟他討醫藥費。我緩緩垂下視線,說出我的來意:
「我可以幫你。」

他問我怎麼看出來的,我抬頭看了他一眼,低頭讓瀏海遮住臉龐。他不耐煩地嘖聲,踢了我一腳,似乎沒想到我弱不禁風到一踢就倒,彆扭地彎腰看我:「喂,你太誇張了吧,我根本沒出力。」在他猶豫著要不要拉我一把時,我笨拙地起身,像一直以來那樣,退開幾步,雙手緊抓褲邊唯唯諾諾開口:「我、我和校花同社團……常常在、靠近花圃的窗戶那邊……」我小心翼翼抬起視線看他的臉色,啊,慌張得從紅臉變慘白了,「……看到你。」
還不夠,我以為他會自己問出這個問題的,不會是不敢吧?於是我補上最後一槍──「程盈曦也知道……她跟她朋友常常說到你……」臉又變紅了,「她、她說我什麼?」笑死,他心思也太好猜了吧,可惜囉思春少年,「她說……」急什麼啊,一臉又要揪我領子,「她、她覺得很可怕……但是,她、她不敢趕你走,怕你會找人來教訓她……」哈哈,一臉天崩地裂。行了,變臉秀看夠了,速戰速決吧:「她之前跟她朋友說,她喜歡四班的班長,她是在運動會進場時注意到對方的,加上後來四班班長偶然撿到她弄丟的吊飾,親自去她們班還給她,她就暈船了。重點是程盈曦是外貌協會。」
「所以我覺得,只要不要讓程盈曦害怕你,製造一些機會好好表現,就、就可以。」他這什麼眼神,真討人厭,「我可以幫你收集情報,她們很常在社課時聊這些。」他看起來對這個提議滿心動的,但沒有馬上答應,反而戒備地看著我:「你要什麼好處?」腦子還沒壞光,挺好的,「你、你可以、陪我放學嗎?就遠遠地跟著就好了,讓那些混混不會來找我麻煩就、就可以了。」他一臉覺得麻煩,煩躁地搔頭,遲遲不張嘴。我決定再推他一把:「不、不答應也沒關係,我不會說出去的,只是程盈曦好像打算畢業的時候跟他告白,所以最近一直找機會接近對方刷好感……」「幹!她要跟那個四眼田雞告白!?」他激動的腳步在原地打轉了一會兒,突然又垂下肩膀散發喪氣,「就算還有一年,但我有什麼機會?一年的時間我也不可能變成四班的書呆子……靠……」
「我幫你。」
「我需要有人幫我讓那群混混滾遠點,明年我就離開這個城市了,只要這一年。」我深吸一口氣,把剩下的話說完:「這個提議對你來說也沒什麼損失吧,最差的結果我也能保證她不會討厭你。」
「你試都不試,難道不會不甘心嗎?」
「……」果然還是不夠有說服力嗎,算了,之前兩年都忍過來了──
「你比我以為的還要有種嘛。」
上鉤了。
我驚訝地抬頭,他露出他的招牌痞笑──他是不是真的覺得這樣很帥啊?中二病末期──好不容易忍住翻白眼的衝動,他接著說:「行,拎北就給你個機會。你最好是有辦法。」真想折斷那根快戳到我眼睛的手指。忍了,做戲做全套,我一臉感激地頻頻向他鞠躬:「謝、謝謝你!真的謝謝,我、我會努力──」這次他伸手阻止我的感激涕零,在我肩膀戳了一下。
我們達成協議,我幫他追校花,他罩著我不被那群混混纏上。
目的達成,準備撤退,「真的很謝謝你,那、那我就先回去──」我迅速轉身翻了個大白眼,抬起腳逃跑──「欸等等!」靠,表情繃不回去,我趕緊低頭死命把整張臉往內縮,幸好瀏海夠長擋得住眼睛。
「你叫什麼?」我愣了一下,看到我的反應他也一臉茫然,接著後知後覺地彆扭起來:「總、總不能一直叫『喂』吧,而且我也得知道要去哪裡找人。」我愣太久了,他又開始不耐煩:「幹!快點啦!是要拎北給你一拳才想得起來是不是?」「我、我叫、我叫林、林翊閔。」我不是故意結巴,為免露餡我一口氣把該說的說完:「我是高二三班的放學的時候你在後門等看到我出來了再跟在我後面直到我進社區就行。」
然後拔腿狂奔。

「最近沒有看到吳益翔了耶。」校花垂眸調顏料,彷彿是自言自語,「他可能終於意識到自己的偷窺行為讓人害怕了吧。」我一邊說一邊幫人物上色。週二社課後,偌大的美術教室只有我們兩個人。「撇除他的直男行徑,他臉還不錯看吧,妳不考慮一下?好歹在那群混混面前說得上話,妳不是想跟著大哥從銅鑼灣殺到尖沙咀嗎。」唉呦,被瞪了。她轉過頭,持畫筆的手很穩但語氣很暴躁:「講什麼屁話,我看是你對他有意思吧?」我撇撇嘴角,沒聽到我回嘴她又瞥了我一眼,隨即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開口:「不是吧?吳益翔?他是混混欸?」我從畫布後探頭分她一個眼神,「那是妳說的,不是我。」我繼續專注於眼前的作品,「他人不壞,只是白癡,跟他講兩句話不會怎樣。」我幽幽說著,「況且妳應該需要給四班班長一點刺激吧?」我站起身去洗筆,順便看兩眼校花今天的大作──同樣的背景和人物,這是她第十個上色版本。

事情如我想要的發展。吳益翔收起他的混混派頭後整個人順眼不少,校花也很配合地回應所謂的「巧合」。
「你說得沒錯,激將法真好用。」校花繼續她第十五個版本的練習,心情不錯嘛,尾音還上揚,綠茶味都飄過來了。「而且吳益翔真的滿單純的,讓我有一點點點抱歉。」我抬頭看時鐘,卸下只有鉛筆草稿的畫紙,「我先走了。」話音剛落,門口就傳來呼喊:「林翊閔──」接著冒出一顆平頭往教室內左看右看,視線掃到校花時頓住,然後露出尬笑:「程、程盈曦,呃、嗨?你也在啊?」嘖,這已經是他第三次來這套了,教不會就是教不會。校花禮貌性微微一笑,但嘴角在抽動,想笑不能笑出來真是難為她了,「嗨,你來找翊閔?」「嗯?喔!對、我來找他。我們──我們要去打球。」打你妹的球,沒聽到校花都直接笑出來了嗎,藉口可以再爛一點沒關係,「走了。」那個白癡眼睛還黏在校花臉上,長那麼大隻把門整個擋住;我轉頭瞪過去,她笑得更開心了,還給我揮手:「掰掰~」
「她笑起來真好看,誰會不喜歡她啊?四眼田雞真好命,嘖。」又在碎碎念,他最近怎麼回事?看到我皺眉盯著他,他嘿一聲,一隻手臂鎖我喉另一隻手搓亂我的頭髮,「你這小子越來越沒大沒小了,還瞪我?」在我頭上作亂完他繼續強迫我被他勾肩搭背,「你、你放開我,這樣很難走路──」「挺好的。」什麼?他自顧自說道:「我說你。骨頭硬得很、會讀書、還能想出一堆追女生的招,明明有很多方式可以讓那群人滾蛋,卻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這種時候又不知道動腦、骨氣都不知道跑去哪。你要是像現在這樣抬頭挺胸,當初也不會被那群混混盯上,還要找我這種人來當保鑣。他們就是看你好欺負,沒多大本事。」他大力往我背上一拍,我差點吐血,轉頭看到他笑出大白牙:「你膽子大得咧!連我都敢惹,是要怕什麼?」
我在怕什麼?
「那你呢?」換他愣住,「你在怕什麼?為什麼不敢追程盈曦?」
我幫他想的招,他一個都沒用。但那些混混沒有再來煩我。
他收回搭在我肩上的手,吊兒郎當的氣息又散出來,他兩隻手背在腦袋後,散漫地看著前方,扯起一邊嘴角痞笑著開口:「人家校花~哪看得上拎北這種無賴~你之前不也說她覺得很可怕嗎,幹,拎北不要被當偷窺狂抓去關就不錯了~」
瞧不起誰啊。

出事了。
學測最後一天,考完了所以放鬆警惕了,真難為那群混混還挺有人性等到現在才下手。衣服上的灰色鞋印、棍棒打在身上發出的悶聲、口中的鐵鏽味,從他們的汙言穢語中勉強拼湊出動機,原來是提款機被搶走在不爽啊,笑死人了,打不過吳益翔所以我遭殃。護著頭的手臂漸漸垂下,好累,我之前一直忍受的難道就是這種東西嗎,打吧打吧,真想看到你們把提款機打到領不出錢時的蠢樣。正想閉上眼睛時,聲音停住了,從一雙雙閃避的腳步中透出的光,我看到他那副吊兒郎當的混混姿態。看著他散漫地走到我面前,嘴裡嚼著東西,混混忌憚地退到兩邊,這場面滿好笑的,所以我笑了,但馬上又因為扯到傷口而五官扭曲。他拎著我的衣領將我抬起,一邊拍掉我在地上蹭的灰一邊用玩世不恭的語氣嘲弄:「看到拎北也不用這麼恭敬啦,還行大禮咧,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老大死了。」語畢一手搭著我的肩,另一手插在牛仔褲口袋,依舊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朝兩旁混混看了看,隨後叫了個名字,大概是這群混混的領頭吧,對方微弓著背站在吳益翔身前五步開外。他不屑地嗤笑一聲,擺頭示意對方靠近點,三步、兩步、一步,他抽出口袋裡的手一把將對方扯近,混混的臉幾乎貼到我臉上,我反射性皺眉閃躲的同時聽到他貼在對方耳邊說:「你最好他媽的給我看清楚,這小子是誰罩著的。」混混似有不甘地試圖掙脫,卻在對上吳益翔那雙眼的瞬間噤聲。該怎麼形容那個眼神呢,很深很深,不介意同歸於盡的,瘋狂。「我吳益翔的小弟不是什麼人都能動的,再有下次,我不介意拿你開刀,讓大家看看不給我面子的下場是什麼。」然後他一腳把對方踹倒在地,對方回過神後惱羞成怒,叫嚷著其他混混一起上,此時哨聲響起,兩個警察呼喝著從街角走過來:「幹什麼幹什麼!通通站住!跑什麼跑!」混混們聽到警哨便慌張地鳥獸散,被吳益翔點名的那個臨走前還不忘朝他啐口水,咕噥著「瘋子」什麼的。「同學,沒事吧?」警察小心翼翼的語氣像是怕驚擾到面前的人,我抬起頭才知道原因,吳益翔像個傻子般望著街角,失了魂一樣,手臂不知道什麼時候也從我身上滑落。我簡單地跟警察交代經過,拒絕了回警局擦藥的好意,警察離開後我也要回家處理一身狼狽,只是旁邊這個大塊頭一動不動很擋路。我正要開口趕人,剛剛那個叫我小弟的老大自嘲地低語:「她怕我。」我一愣,只見他彎腰撿起剛剛動手前被他隨手丟在地上的包,嘴角勉強地牽起,掛著那個難看至極的微笑轉頭對我說:「我就幫到這了,反正你應該能順利考上吧,以後不要再被欺負了啊。」他輕輕拍了下我的上臂,「走了。」隨即轉身拖著步伐離開。沉重拖沓的腳步彷彿失去方向,他在失落什麼?幫到這又是怎樣──「程盈曦呢?你不跟她告白嗎?當初說好我會幫你──」「免啦。」
「人家哪看得上我這種混混,我幹嘛去丟這個臉。」他說得很大聲,不知道是想讓誰聽見,他沒有回頭,說完那句話挺直了背脊,重拾過往流裡流氣的走路方式,漸漸從我的視野消失。
回到家,洗好澡換完藥,打開手機看到校花傳了訊息,點開聊天室,是一則五分多鐘的影片,然後是文字:
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場,你姑且當作證據留著吧。
……所以他才那樣說啊。
我刪掉了那兩條訊息。

上大學之後,我很少回來,反正家人都在到處出差,我在這裡也沒什麼朋友。偶爾從街角轉進巷子時會看一眼,但本來就只有我會經過。「林翊閔?」喔,還有校花,她也住附近。我轉身朝來人揮揮手,對方走近後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頗意外地說:「感覺你不太一樣了。大學怎麼樣?」我聳肩,「就那樣。半夜不睡覺,早八都翹掉。」「笑死,你現在都會講這種爛笑話了,看來是過得不錯。」我不予置評,噙著調侃的笑意往街角抬抬下巴示意:「你也不錯啊,男朋友?」我後悔了,我不該問的,她眨眨眼露出一個很噁心的表情:「曖昧對象啦~」我真的很嫌棄校花在我面前擺這種小女生嬌羞姿態,尤其是看過她一點都不小女生的那一面之後:「嘖,把妳身上綠茶味收一收,我每次看妳這樣都很想打妳。」啪!我捂著瞬間被拍紅的上臂,一聲「靠!」脫口而出:「妳很誇張!四班班長是不是就是被妳打跑的!街角那位知道嗎?」我探頭作勢要喊:「街角那位!你知道這個女人──」哇哇哇她超大力地在踩我的腳!!街角那位貌似聽到我的哀號,往這邊走了過來,「怎麼了嗎?」「哎呀,他好像突然肚子痛……」哇,校花現在是在用那雙水汪汪無辜大眼恐嚇我嗎?「我、我路邊坐一下就好,你們有事先走沒關係……」在校花的死亡凝視下我笑得很勉強,似乎引起對方疑心,此時校花開口:「學長,我們電影好像要來不及了……可是……翊閔你真的沒問題嗎?」我連忙擺手拒絕對方欲扶起我的意圖,「我這是老毛病了,真的,吃個藥休息一下就好,抱歉耽誤你們時間。」在包裡左掏右掏,謝天謝地讓我翻到一盒喉糖,遮住包裝迅速倒一顆進嘴裡,「祝你們約會愉快。」「那我們先走囉,翊閔你注意安全喔~」終於走了,看到校花在背後比的中指我忍不住大笑──翊閔?我們認識了十幾年第一次從她嘴裡聽到這個稱呼,差點被噁心到吐出來哈哈哈哈──我揩掉笑出眼角的淚,拍拍褲子站起身,很久沒這麼開心了,我腳步輕快地往家裡走去。

晚上去附近的酒吧,喝了幾杯平時買不下去的調酒,帶著微醺的難得的好心情漫步街頭。今天的月亮真大,照亮了前方,以及巷口那個指間夾著猩紅火光的人。我眨眨眼,不確定地說出心中那個名字:「……吳益翔?」對方抬起頭看過來,我彎彎眼睛,今天心情很好,走到巷口打招呼:「嗨,好久不見。」他遲疑了一會兒才認出我,「林翊閔?你變很多欸,我剛剛真的沒認出來。」我笑笑,「是喔。你最近怎麼樣?」他露出我熟悉的、那個自以為很帥的痞笑,「就那樣啊,混混不就那樣。」他吞雲吐霧的樣子雖然散漫,卻很疏離,不知道為什麼有種被拋棄的感覺,我忍不住皺眉,「你也變得不少啊,還會故作深沉了,不像以前什麼心思都掛在臉上,生怕人家看不見。」他玩味地瞥我一眼,「欸,林小弟,你這樣跟你老大說話?」靠!額頭像被子彈打到一樣,這些人動不動就動手動腳到底是怎樣,「幹嘛,瞪什麼瞪,你出息了啊,在你老大面前沒大沒小,忘了當初是誰幫你解決混混了?」「所以我不是說幫你追程盈曦嗎,又不是白做,你自己──」看到他表情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說錯話了,一時之間只有凝滯的沉默充斥在巷口,以及他指間靜靜燃燒的菸頭。
「……她過得怎麼樣?」我沒反應過來,喝了酒的腦袋開始渾沌,不等我回話他便自顧自說下去:「聽說他們考上同一所大學,應該順利在一起了吧。」我張開口卻說不出話,好半晌才擠出一句:「……他們分手了。」對上他震驚的眼神,我不由得低下頭,「他們只交往半年就分手了,她現在有新的對象。」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心虛,我不敢看他的反應,他卻急著提問,雙手緊緊箝住我的肩膀,好痛,菸頭的熱氣烤著我的後頸,「為什麼?怎麼分手的?她新對象──」是誰,他沒有問出口,話音戛然而止。他慢慢鬆開雙手,無力地垂回身側,然後抬起手將所剩無幾的菸叼在嘴邊,身體脫力般靠著牆,一手遮著眼喃喃自語:「她分手干我屁事,她分手也不會看上我。」他落寞的樣子很奇怪,太奇怪了,很詭異,我想起當初他也是這樣離開那個街角。
我其實知道,但我還是問了:「……你後來為什麼不追程盈曦了?」
他低聲笑了起來,笑了很久,然後拿下嘴邊的菸,低頭用腳捻熄的同時說:「你知道我看到她舉著手機站在街角的時候,她是什麼樣子嗎?」他視線向上瞟我一眼,復又低頭盯著腳尖飽受蹂躪的菸蒂,「厭惡、憤怒、害怕,但她在忍耐。」
「我一開始就知道了,使什麼招都沒用,她怕我。但我還是抱著僥倖的心理,就像你說的,試都不試我不甘心。當我發現我們在路上遇到的時候她會對我點頭打招呼,我還以為有戲,所以某次午休她自己在球場邊時我去跟她搭話,她躲了一下,但還是對我笑笑,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我聊天。」「她注意力一直在球場上,我跟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是四眼田雞。」
「後來我又試了三四次,只有四眼田雞在附近時她會和我多講幾句話,如果只有我們兩個的話,她連看都不敢看我,兩隻手扭得跟麻花捲一樣,大概是在轉移自己的注意力,這樣她就不會那麼害怕。所以後來只有偶爾你很晚出來,我去美術教室找人的時候會跟她打招呼,就只有這樣。」「她可能覺得我是你朋友才禮貌性回應吧,我能感覺到她在慢慢放下戒心,可是街角那次,我才發現一切都跟原本一樣。」
「而且我也不能一直當人家工具人吧,很沒面子欸,好歹我也是你老大。」原來他知道啊。對上我訝異的表情,他笑了,「喂,在你們眼裡我是有多智障啊,連這都看不出來?」「只是因為喜歡所以才願意而已。」後面這句小聲得近乎虛無。他直起身伸了個懶腰,又變回吊兒郎當的吳益翔,「林翊閔,你完蛋了,知道拎北這麼多把柄,哪天被我做掉都不知道。」超難笑,什麼爛笑話。「你也不用覺得欠我人情啥的,就當拎北腦子撞到做慈善唄。」他要走了,他像上次那樣拍拍我的手臂,「喝酒了就滾回去睡,我走了。」不對、不是這樣,這跟一開始說好的不一樣,這不是我要的──「她怕你又怎樣?其實是你怕了吧?怕追不到人很丟臉就先退出美其名曰成全──」他看著我,為什麼皺眉?果然被我說中了吧,「林翊閔,放手。」放什麼手?喔,我抓著他的衣領。媽的,頭開始痛了,「我跟你說,你照著我說的做,我幫你追程盈曦──」「砰!」什麼東西?頭好暈,嘴巴有東西流出來,我沒喝水啊?我試著起身,才意識到身上的痛楚,後知後覺自己被揍了一拳。「幹!林翊閔!你發什麼瘋!我他媽剛剛講那一大堆你是聽不懂人話喔!」為什麼這樣看著我,被揍的是我欸,他是在委屈什麼?他滿臉通紅,連眼眶都是紅的,手臂脖子青筋都炸起來,極力忍耐卻還是哽住喉頭,「誰他媽、會喜歡我這種人?」他一字一頓說得很用力,彷彿不這樣就會有什麼洶湧而出。他就這樣盯著我良久,直到情緒消退,他深吸一口氣,不發一語地轉身離去──
「我就喜歡你啊。」
他停下腳步,不該說的,我明明知道,「我說我喜歡你。」
眼前畫面好像被調成0.5倍速,吳益翔轉身,用看著臭蟲的表情對我說:「你有病吧。」
我看著他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直到連一片衣角都消失在目光中,才慢慢閉上眼睛。不該出門的。月亮太大了,好刺眼。

幫我的那個混混叫做吳益翔。好像是他們的老大。
也不能說是幫吧,他大概根本也沒想要幫,否則就不會總是在我被打得一身狼狽後,假惺惺地叫他們住手。他只是覺得要是出人命善後很麻煩吧,他連我的臉都沒看過,說不定還以為每次被打的是不同人。
他跟那些混混沒有差別,都是社會垃圾。

他把那些混混拿走的講義費還我了。
說什麼「錢收好,好好唸書」,笑死人,不就是因為有你們這種人的存在,我才會灰頭土臉倒在這裡嗎?裝什麼好人,一群垃圾,噁心死了。

那群混混消停了一陣子。聽說是吳益翔不知道發什麼瘋,把這一帶的地痞流氓都揍了個遍,混混們忙著報仇沒空來勒索學生。

我昨天看到吳益翔在教學樓頂天台,他很認真盯著樓下花圃,該不會是想跳下去吧?
怎麼可能。是混混讓人想跳下去吧。而且就算想跳也跳不了,鐵絲網圍成那樣,加上教學樓的高度,跳下來頂多斷手斷腳。

「欸林翊閔!你看花圃那裡!」程盈曦壓低音量驚呼,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是一隻很瘦的小黑貓。
「不知道是誰在餵,晴晴他們這幾天去打掃有看到裝著飼料的紙碗,似乎是剛斷奶的小貓,被媽媽拋棄了。」

我最近也太常看到吳益翔了吧?他沒事跑來這裡的超市幹嘛?我就是不想碰見熟面孔才搭半小時的公車來這間──一想到那些混混拿走的錢可能就是他在這裡閒逛的資本就很不爽。反正他也認不得我的臉,經過他放在地上的購物籃時我踢了一腳,然後迅速混進周末賣場人海。

在程盈曦和她朋友以及不知名人士的投餵下,小黑貓長成一方貓霸,甚至攜家帶眷來討食。由於聲勢日漸浩大而被校方關注到,黑貓及其眷屬被強制送往流浪動物中心。在程盈曦跟她朋友的嬌笑聲中,我把洗好的畫具拿去窗邊晾,看到花圃角落出現意想不到的人──吳益翔?他在收拾什麼?不會是在這裡殺人滅口吧?

又一次躺在地上等痛楚過去。混混們最近又重操舊業,只是沒再看見他們老大,聽說吳益翔跟他們撕破臉了,過得也不是很痛快──我管他痛不痛快幹嘛?被欺負得還不夠嗎?吳益翔也是混混,他也是加害者。

程盈曦不知道從哪裡搞來四班班長的大頭照,每次社課後都在畫那張臉,不會膩嗎?我轉頭看窗外,不意外地又看見自以為躲得很隱蔽的吳益翔,他是不知道自己很大隻嗎?貓被送走之後,每次這個時間他都會出現,讓人莫名地煩躁。「欸,吳益翔又來了。」「唉,來就來唄,不然我能怎麼樣?要是跟他當面對峙,他惱羞成怒纏上我更麻煩;反正他只有社課後這樣,我就當沒看見。」她說這段話的時候一副專注作畫的模樣,這個表裡不一的姿態不管看幾次都讓我覺得她有雙重人格。

今天也太衰了吧:早上睡過頭、忘記帶講義,甚至現在上樓因為恍神撞到吳益翔……「對、對不起,我不是、不是故意的──」我邊說邊往後退,我有多厭惡那群混混,就有多憎恨這個懦弱的林翊閔。他說不定會把我踹下樓,我閉著眼等待處刑,劊子手卻伸手拉住我即將踩空的身體,隨後不發一言地繞過我下樓。我有點不敢相信,吳益翔是這種人嗎?不對。
吳益翔是哪種人?

不對勁,我很不對勁,我什麼時候這麼關注吳益翔了?林翊閔,清醒一點,他是混混,他跟欺負你的那些垃圾是同類。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衝三小──

程盈曦今天心情很差,好像是四班班長跟另一位校花角逐者一起去買參考書。她的情緒表現在配色無敵醜的畫布上,以及現在一言不發衝到窗邊唰的一聲用力拉開窗──從我這個角度,可以看到吳益翔慌慌張張地把自己縮在花圃角落,生怕被發現。
頓時有如醍醐灌頂,關於我近來的反常是出自什麼,以及隨之而來的深深的絕望──
我們是同類啊。我跟吳益翔。
我們怎麼能是同類……

為了我的私心,我設了個局。卑劣、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