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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出圍牆的玳瑁貓＞


「子瑄啊，我們不是不喜歡妳，但妳也知道，我們多希望能有個孫子……」

李子瑄在離婚協議書上簽下名字時異常平靜，她知道公婆早就因為這個問題和自己丈夫商量過好幾次了，然而那個男人始終沒有向自己明確表示離婚的意願，只是越來越晚回家。

「但沒有孩子並不是我的問題。」李子瑄無奈笑著在心中低語，她沒有把檢查後得出的結論拿出來反擊，她不想引起更多爭執、只想默默離開這個讓她心灰意冷的地方過自己的生活，最後回應的話只有：「所以，我現在主動離開了。抱歉不能達成您們的期望，謝謝您們這段時間的關照。」

在配偶欄回歸空白的那一刻，比起心碎，或許更接近掏空。為了這段婚姻，她改變了在教學時的強硬性格、剪短了過腰的長髮，更別提在遲遲無法懷孕之後公婆和丈夫就沒多給自己好臉色看，李子瑄甚至快忘了以前的自己是什麼樣子。

委屈嗎？李子瑄自問，但只能苦笑著搖頭。

「是我自己選擇的……每個人也都有自己堅持的理由嘛。」

就只是比較倒楣而已吧，壞運和好運一樣總是會有用完的一天啊。





「碰！」

黃色轎車在不尋常的巨響之後開始失去控制，慌了手腳的李子瑄緊握著方向盤不知所措，怕車子就這麼暴衝墜落山谷甚至沉進海裡便趕緊鬆開油門，開始減速的轎車最後終於因撞上公路旁隆起的小山丘停下。

「為什麼會有破胎器啊……」引擎蓋因撞擊冒著黑煙，李子瑄雖然慶幸自己平安無事度過著這驚魂的幾十秒鐘，但回想起自己這幾天剛到新城鎮就遇上的各種倒楣事，還是深深嘆了口氣。

「爸爸、媽媽，我只是想過普通的生活也這麼困難嗎……」

李子瑄下了車走上山丘，望著遠處拍打的浪潮、聽著海浪拍擊岩石的聲音，風中夾雜的海潮味搭上眼前的景象本該讓人心曠神怡，但腦中的紊亂思緒只讓李子瑄嘗到惱人的鹹澀。

「人的一生中，高興佔了一半、難過佔了另外一半。」曾經聽過這麼句話，也是這句話支撐著自己走過了那些不算開心的時光，但李子瑄過到現在，實在不知道自己的難過到底什麼時候能花完，更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能夠開始那另一半能夠高興的人生。

為了忘卻那些往事而來到自由新鎮，就連職業上也避開那些需要和特定人群打交道的環境，選擇了不會在每個人的生活中停留太久的計程車。本以為減少社交能夠輕鬆一些，卻在上班第一天車子就被拖吊還領不回來，只好放棄車行分配的公務車，用積蓄買了台看起來還可以也能夠負擔的轎車來載客；本以為用Uber的方式經營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問題，沒想到才剛換車就遇上另一名計程車司機同時接單的問題，甚至以車輛顏色為理由說自己不是計程車並把那名客人給載走。

雖然後來在透過警方的協調溝通下計程車司機們都接好了無線電，李子瑄自己也把車子漆成黃色，因此沒再出現類似的爭端，但這名菜鳥司機的厄運似乎還沒結束。

前兩天開著車到處跑尋找客人順便散心時卻在路口遇到沒減速的車輛，李子瑄反應不及撞上了對方，而那名駕駛在撞擊力過大的狀況下當場死亡。當下到場處理的警察和救護人員雖然極力安撫她的情緒，也念在她是初犯沒有下重罰，但這卻讓李子瑄更無法理解這些人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態去面對那一個倉促逝去的生命。

回想起車禍的那一幕讓李子瑄不自覺打了個寒顫，拂過身邊的風似乎也跟著變得刺骨。

「唉……」李子瑄走回車旁，無奈歸無奈，總該想個辦法讓自己回到市區，況且這輛車還是她僅有的生財工具，繼續丟在這裡可不是辦法。

「計程車應該滿常需要叫修的吧？指定我的話可以算妳便宜一點喔。」

葉小花幾天前的輕挑神情浮現腦海。

在國小任教的經驗讓李子瑄習慣用單純的方式思考，和過去公婆的相處也讓她變得圓滑隨和，但她並不笨。她看得出來葉小花對她有意思，也因此思考過是不是別再和這人有所往來會比較好，但從她到酒吧問老闆能不能和她合作的那一天開始，她們兩人就是經常在酒吧門口碰到面，有時候甚至還是葉小花搭訕到的女伴叫了她的車，見面的頻率已經高到不能裝作不認識的程度了。

看來這個人似乎真的就像她自己說的那樣，每天不是工作就是泡酒吧，生活糜爛的程度簡直超乎想像。而令李子瑄自己感到更意外的是，每次見到葉小花，不管她身邊是否又多了新的陌生女性，腦海裡浮現的第一句話總是「她果然很寂寞吧。」

雖然那個人曾對自己說過這世界有多黑暗之類的話語，但葉小花眼瞳深處的孤獨和無助總是讓李子瑄不自覺認為她簡直像個孩子。

「妳看起來很寂寞。」如果不是在酒吧脫口而出了那樣的答案，或許現在的自己也不會這麼在意她吧。那個人在車上和自己的對話到現在仍有片段不時會浮現腦海，那雙藍色眼睛武裝起來的樣子、用著調笑語句掩飾自身動搖的神情，李子瑄很想試著不讓自己去在意，但似乎是為人師表的那份本能驅使著她去注意那個人。

甚至還像腦袋撞到似的帶著她去看那些自己在這個鎮上發現的美景。

「妳大概是第一個把我當成小孩子的人。」

那天把葉小花載回酒吧後，她不僅遵守承諾把車子修好且不收費，甚至還付了回程的車錢，在轉身離去前對李子瑄投出了至今為止最能算是友善的笑容，「謝謝囉。」

「請幫我修車，指定葉小姐。－李」

李子瑄送出簡訊後輕嘆口氣，這是那天之後她第一次指名葉小花修車，畢竟她平常開車也算是小心翼翼，市區的停車場也提供基礎維修保養服務，除非是開到半路壞掉，否則李子瑄很少請鎮上的修車工來替她維修。

「路上。」回覆的訊息簡短且看不出情緒，李子瑄看著陌生的號碼抿兩下唇，關上螢幕把手機收回口袋，順勢摸出在路上的便利商店買的香菸，想抽兩根來緩解一下自己有些焦躁的情緒，沒想到打開包裝後發現事情不太對勁──

那是香菸糖。

「……就連想抽個菸都不行嗎。」李子瑄蹙眉，嘆口氣後還是抽出一根叼在嘴上，「算了……聽說吃甜的能讓心情比較好。」

話是這樣說，想還原香菸外表而製成的糖果嘗起來還真不是普通的奇怪。甜是滿甜的，但為了改變質地肯定加了不少人工添加物，那種不自然的甜味實在很難讓李子瑄願意再吃第二根。

李子瑄含著漸漸融化的糖，沉默地看著還在冒黑煙的車，她努力想讓自己今天別再嘆氣，但瞥見那些破掉的輪胎後還是破功了。

到底要多衰才會四個車輪都輾爆。

沉默沒有持續太久，一輛雙載的重型機車停到了不遠處，從後座下來的女性都不用拿下安全帽，李子瑄從繡滿圖騰的棒球外套就能認出來那是葉小花。

「我等下請她載我回去就行了，謝啦北村。」

葉小花摘下安全帽後朝著自己走來，李子瑄看對方目睹自己車子慘狀後的表情變化，瞬間忘了口中香菸糖的存在上前解釋：「呃，我剛剛輾到破胎器……」

「喔──」葉小花挑動眉梢，嘴角又勾起另一層笑意，「四個輪子都輾到，李小姐妳這次視差滿嚴重的喔。」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四個都破了……」李子瑄苦笑，而葉小花也只有笑著轉身打開那變形的引擎蓋開始維修，「撞得這麼慘，難怪會指定我維修。我會算便宜一點的，放心吧。」

「呃……」李子瑄語塞，她第一時間想起葉小花確實是因為她說過會算自己優惠價，但讓她最後做出這個決定的並不是這麼單純的理由──她能夠這麼肯定，卻又很難說出個所以然。

「我不希望被認為是在利用妳……」李子瑄深吸口氣後開口，語調卻仍有些心虛。她沒有說謊，但她同時也怕葉小花因為這樣的回答而追問原因。

「……反正是我自己答應妳的，說到做到嘛。」葉小花的語調不像是要多問，站直身子確認了引擎蓋內的狀況都修復完後轉而蹲到輪胎旁，「其實我以為妳不打算再跟我說話的。」

李子瑄望著葉小花的側臉，臉頰因剛處理完引擎的問題而沾上些許機油，湛藍雙瞳不像在酒吧和過去的載送過程中那樣輕挑且漫不經心，從她第一次為自己維修車子開始，李子瑄發現自己真的很好奇這樣一個應該很單純的人到底為什麼會把自己武裝成那個樣子。

「嗯……我原本也以為不會。」李子瑄輕笑，「但我不認為妳有像妳說的那麼糟，至少妳修車很快又修得很好。」

「……謝謝囉。」

葉小花沉默了兩秒才回應，李子瑄因對方走向後輪而看不見她的表情。

「對了，葉小姐，妳知道哪邊可以買菸嗎？」眼看即將陷入沉默，李子瑄突然開口，「我本來買了菸想抽，結果發現是香菸糖……」

「……妳是在哪裡買的？」葉小花的視線仍專注在慘不忍睹的車輪上，但意外地有聽清李子瑄的問題，「如果是便利商店的貨架的話只能買到香菸糖喔。要買櫃台店員後面櫃子上的才是真的菸。」

「是喔……」

李子瑄恍然大悟的語調讓葉小花笑著轉頭看向她，「妳沒抽過菸吧？」

「呃，抽過幾次，但沒買過……」李子瑄笑得尷尬，她本來也確實沒有抽菸的習慣，只是因為這幾天遇上的事情實在讓她的心情很糟糕，不多想幾個紓壓的方式的話只怕之後會越來越難過日子。

「妳這麼漂亮又有氣質，我還以為妳不抽菸。」葉小花吐口氣站起身，拍兩下褲管沾上的沙礫後緩步到李子瑄面前，看對方一臉困惑地含著香菸糖，訕笑著問道：「怎麼了？」

「我只是在想……妳從第一次見面就說我漂亮什麼的那些話，我還是覺得很難相信，哈哈哈……」李子瑄乾笑，她從來不覺得自己是有魅力的人，學生時期完全沒有戀愛經驗，就連前夫如果不是因為生子的壓力也很少主度求歡。或許自己就是如此缺乏女性魅力吧，她也習慣了，要是過去專注在念書和教學上的自己甚至完全不會在意。

想到這裡，李子瑄總覺得離婚對她的打擊或許出乎意料地大。

「妳很漂亮啊。」仍舊是那漫不經心的笑，但湛藍雙瞳中的光芒似乎比那晚在酒吧裡面過的還要真誠。

「謝謝妳喔。」李子瑄的語調依然有些敷衍的味道在，畢竟她不知道能夠憑什麼來相信葉小花說的不只是漂亮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發自內心希望從這樣的人口中聽見真心話。

每個笑容都透露著玩世不恭、放蕩不羈的氣息，這樣的人，葉小花大概是李子瑄人生中遇到的第一個──就連藏在眼神背後的那份深沉寂寞也是，她從未見過有任何傷痛需要用這種方式隱藏。

「我是說真的。」葉小花平淡回應完之後走回車旁，把轎車表面擦拭乾淨後開門上車檢查發動情形，簡單確認車子能夠正常行動後下車，「我修好了。妳能把我載回修車廠嗎？」

「當然可以，可是費用我還沒給妳……」李子瑄有些不好意思地掏出了錢包準備拿錢，但葉小花只有站到她面前笑道：「不然，妳載我回去那一趟就算我的工錢好了。一筆抵一筆，合理吧？」

「不行啦！這邊載妳回去頂多兩百塊，你們修車應該不只吧？」李子瑄蹙緊眉頭，雖然感激對方願意算自己優惠價，但又要幾乎讓對方免費修一次實在不是她想再見到的事情。

「差不多啦，修這又沒什麼。」葉小花挑兩下眉梢，那神情是真的完全不介意收費上的事情，卻沒想到這話讓李子瑄更惱火：「我車子都快撞爛了還沒什麼！妳再不說價錢我要塞一千給妳了喔！」

「……好好好，不然這樣，除了載我回去，再請我吃晚餐，這樣子抵工錢，可以了吧？」葉小花咧起嘴角，看李子瑄一臉想駁回卻又不知道該用什麼理由開口的複雜表情，眼角的笑意又加深了不少，「剛好我今天都還沒吃飯，吃完再載我回修車廠也可以。」

「……妳想吃什麼？」李子瑄輕嘆口氣，看對方是鐵了心不收錢只好妥協，並認真考慮自己是不是不該再請這人為自己修車。

「都可以啊，便利商店也行。」葉小花有些意外她會這麼快妥協，便也沒繼續刁難她，反而是對方對自己的答案又有意見了：「便利商店？不好吧……不然我找找看市區有沒有快餐店什麼的……」

「妳方便就好。也不要找太貴的，我們修車真的不用那麼多錢啦。」葉小花輕笑著回應，看著李子瑄苦惱的神情，眼神中的鋒芒柔和了不少。

「不然我先載妳回修車廠，在附近看看有沒有餐廳之類的再連絡妳好了，怕妳還有其他的工作會耽誤到……」李子瑄苦思了半晌後小心翼翼地提議，而葉小花只有笑著點頭，「當然可以啊，走吧。」



「其實我沒想到妳真的會找我修車。」

回程路上，葉小花依舊找到機會就開口搭話，「都在酒吧遇到我那麼多次了，甚至還載過我跟不同的女生好幾次，妳怎麼都能當作沒發生過一樣那麼冷靜？難道妳還是覺得我有那麼善良？」

「我剛才說了啊，妳修車很快又修得很好。」李子瑄平淡回應，「至於為什麼每次載到妳都會這麼冷靜……因為那也是妳希望的吧。我不想讓自己陷入麻煩的事情裡面。」

「……原來如此。」葉小花嗤笑，「就是因為這樣才寂寞的啊。」

「蛤？」

號誌燈轉紅，李子瑄有些不解地轉頭看向後座的葉小花，畢竟她是確實說對方寂寞過，但葉小花口中的寂寞卻不像是在說那件事，更像在說剛才回答完那個問題的自己。

「總是表現成別人希望的樣子，妳應該也很寂寞不是嗎？」

葉小花的嘴角上揚著，卻不若之前在酒吧的那抹狂妄，在印象中始終冰冷的雙瞳也罕見地透出溫度，漫不經心的平淡語調道出的每一個字更是切中要點。

「……妳可能是第一個這麼說的人。」

李子瑄苦笑，轉頭看燈號再次交替便踩下油門。

葉小花所道出的事實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她不曾去思考現在的自己究竟是否感到寂寞，她想忘記那些不愉快的回憶，也沒有力氣去處理更複雜的社交關係，所以選擇不會在任何地方久留的職業和生活方式。寂寞嗎？她沒想過，但聽完葉小花的說法又想不到任何話語去否認。

或許我真的很寂寞吧。

「那就打平了。」葉小花開口，看後照鏡中的李子瑄蹙起眉頭似乎有些疑惑，接著笑道：「妳也是第一個把我當成小孩的人。」

「喔……」李子瑄愣愣地回應，她是還記得這件事，但沒想到對方也一樣記得，甚至看起來並沒有為此生氣──她還以為之前那一瞬間感受到的友善是錯覺。

「妳不生氣嗎？我可能真的有點把妳當成小孩子喔。」

一部分是出於好奇，另一部分的李子瑄或許也很希望能夠惹惱葉小花讓她不會再接近自己吧。並不是對那份輕浮的氣質感到不滿，畢竟她看得出來那只是武裝，也知道每個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之所以會想盡量避免再接觸她，只是單純認為自己再欠人情下去真的會很難還。

「不會啊。」葉小花笑著，沒說原因，就只是看著後照鏡中的李子瑄神情愈發疑惑。

「就到這邊吧，我自己走進去。」熟悉的路口映入眼簾，葉小花緊接著開口沒讓話題繼續，而李子瑄也當個稱職的司機把車子停到了路肩，「那我找到吃飯的地方再過來找妳嗎？還是妳還會接單子出去工作？」

「６１７８１。」葉小花關上車門走到駕駛座的車窗旁，手臂搭到車頂彎身直視李子瑄，「我的電話號碼。直接傳簡訊跟我說就行了，我騎車過去。」

「呃、好……」李子瑄慌忙抽出手機，剛才葉小花報電話實在太突然讓她沒能來得及記，只好再向對方確認一次：「可以再說一次號碼嗎？我剛才沒聽清楚……」

「嗯，６１７８１。」葉小花訕笑，手掌輕輕拍兩下車頂，「那就期待今天的晚餐了，李小姐。」

「好……」李子瑄應聲完看著對方走進巷口，長吐口氣才開始在附近找尋看起來像是餐廳的地方，「總不能真的請人家吃便利商店吧……如果是自己平常吃就算了……」

「總是表現成別人希望的樣子，妳應該也很寂寞不是嗎？」葉小花的聲音猛然浮現腦海，這句話是如此簡短而暴力地刺進李子瑄心中，讓她開始思考從到自由新鎮後就不曾顧慮過的問題，但緊隨而來的卻不是答案，而是更多的疑惑──

已經不想再去承擔更多的我，有資格寂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