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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uveau-né/Renaître》







他曾經也是別人口中的「瘋子」，因恐懼與仇恨而產生的貶低性綽號多到他記不清，將他塑造得不堪、瘋狂，越不像人類越好，是怪物、醜陋又扭曲、低等下賤的野種、神智不清的瘋子。

——來安撫他們，自己是「正常」、「理智」、「高等」的「人類」。

大概吧。
他從來沒弄懂過，也不想懂。他只知道，那些人無論背過身去怎麼罵他，怎麼一邊恐懼他，一邊妖魔化他，最終還不是要來委託他。

人們真正的敵人從來都不是他，而是他們那些「競爭對手」，對他的恐懼也不過來自於他所展現的力量，害怕有一天這股力量會被用在自己身上而已。
但這種疑慮其實很好解決，並且也不需要他去煩惱。

但是被人害怕，對他而言卻是好事。
從他開始做這行，收穫到的幾乎都是恐懼，而非忌憚。忌憚是當人認為自己還有先下手為強的可能時，才會產生的情緒。

恐懼是打從心底知道自己不可能贏。

他們這麼詆毀他的名聲，反而讓他省下許多麻煩，不用去面對那些不自量力的，沒有意義、甚至算不上娛樂的攻擊。

客戶們名面上都守著分寸和規矩，沒有人敢把他當螳螂，以為自己能作黃雀。
甚至因為謠傳得好像連天堂他都能上去給上帝倆耳光，謠言的散播率跟業務拓展率是成正比的，他的身價也同樣水漲船高。

但也就是這樣的情況，他從一個只有法國境內買得到的「商品」，漸漸因名聲而不得不開始安排海外訂單。

終於他也成了別人的「競爭對手」，麻煩雖然遲到，卻沒有缺席。

然而就像是那扇關上了門才被被上帝推開的窗，有記憶以來，他第一次有存在的實感，就是因為這其中一個麻煩。

◊

那個人不一樣，不想殺他，不是因為要殺他而來的，一見面就動手的原因是——知道這才是和那時的他，溝通的正確方式。

他從每一次攻擊中看出了言語無法表達清楚的東西，那個人曾經跟此刻的他一樣，除了殺戮，找不到活著和死去的意義，如果不殺，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價值。

縱使透過奪取其他生命的方式，換得的實感只有一瞬，留下的只有越來越大的空洞。
那也是他們這類「人」所知道的唯一的辦法。

不這麼做的話，無法確認自己的存在啊⋯⋯而那個人身上，所殘留的陳年血臭味還在，他還聞得到。

這場對決是他第一次單純地感受到博殺的興奮，當時的他並不明白原因，只覺得隨著身上的傷口逐漸增加，他的精神也越發亢奮。

現在想想或許是因為，第一次遇見這麼接近「同類」的存在吧。

從槍械到近身，從廚房到後院。他為那個人的刀鋒劃開自己皮膚時的感覺發狂，力道拿捏的精準度，殺過無數生命的利落，卻不肯破壞性地傷害他的猶豫，而他自身的刀尖卻總頻頻差了一寸就能削到對方，身上的傷口與手中的觸感都無法獲得滿足，神經緊繃在即將愉悅高潮的邊緣，不夠、不夠、不夠、不夠——

漸漸地，打刀與獵刀的碰撞開始令他煩躁，他才發現自己其實不喜歡金屬碰撞的聲音，他想要聽的是利刃沒入肉體，傷口撕裂、鮮血噴濺的聲音。

既然自己傷不到對方，他很快改變攻擊思路，用身體去迎上那個人的攻勢，放棄防守，享受所有的傷口，成為混沌修羅。

「殺了我啊——」
此刻的他才真正配得上那些稱呼，披著人皮，跟從慾望指引，瘋狂的野獸，因浴血而歡愉，殺戮的信徒。

◊

最終，他因失血過多而失去意識。

不知道過了多久，後來聽說是昏睡了四天，再醒來時，是他第二次感覺自己活著，第一次感覺自己想要活著。

當他睜開眼睛，一名少女正好捧著一整瓶的百合放上床頭櫃，沒有注意到他醒來。
窗外陽光穿透了少女雪白的長髮，配上黑色連衣裙看上去恬靜乖巧，那張清秀的臉蛋——他正習慣性地去想像那張臉在各種死法下會變成甚麼模樣，卻發現想像不出任何畫面，這令他皺眉。

放下花瓶後，少女轉身要檢查他的狀況時，才發現他一直看著自己，「啊！」地嚇得退了兩步，把剛擺好的玻璃花瓶撞倒了。

那雙淡紅色的眼珠子充滿驚恐，跟所有面對他的人差不多，但這明明應該看膩的畫面，卻第一次讓他感到不悅，不舒服，不高興⋯⋯不希望少女看見他時是這幅表情。

他甚至為自己能產生這樣的情緒感到驚奇，為了確認這樣的想法是源於少女，他絲毫沒有移開視線。

玻璃碎裂的聲音引來一個男人走進房間，正是與他交戰，將他「千刀萬剮」的那個人。
「奇兒，沒受傷吧？這裡我在，你先回家去。」

他認出這是中文，但他聽不懂。

在他的注視下，少女強忍快要被嚇吐的表情，淚水早已爬滿臉頰，跌跌撞撞地快步離開。

「你對我妹妹很感興趣？」
男人瞇著眼，拉了張折疊椅坐到他的床邊。為他換上了法文。

「他能不能不要怕我。」
他還在盯著少女離開的方向，想像著少女離去的背影。
「我不喜歡他怕我。」

男人搖頭，沒有一點猶豫地。
「恐怕不可能，他對殺戮的味道很敏感，以你身上的戾氣，就算從現在開始不殺人，恐怕最少也要花個五年，才能讓他在看到你的時候不哭。」

他忽然覺得這男人說的好像不是法文，怎麼他聽懂了字，卻聽不明白意思。

「再說了，你現在的狀況⋯⋯有可能馬上不殺人嗎？」

「⋯⋯」

前面那些話先擺一邊，和剛見面不過幾分鐘的少女相比，殺戮就像是從小陪伴他長大的好朋友，在心裡的份量，不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

「本來我還想是不是得一直打，打到你臣服，才能進入正題。，現在看來，我們其實已經可以好好地談條件了。」
男人身上散發著從容優雅的氣質，加上有著一張男女莫辨的美麗面容，更像是養尊處優的貴族，和幾天前手起刀落經驗老辣的狀態相比，簡直不是同一個人。
「從今以後跟著我，作為交換，我會告訴你我的故事。」

「……為什麼要我？」
他雖然年紀輕，除了殺人幾乎也不怎麼關注其他事情，但自從跟這個男人打完一架以後，他明白了人外有人的道理。既然自己不是最強的，他就不明白男人需要他的理由。

這大概可以叫社會化不足，兼沒有國際觀。

那時他懵懵懂懂地察覺到了一種他不知道如何用言語表達的感覺，很久很久之後，他才整理出比較貼切的語句，跟男人的第一次會談，是他第一次被當成「正常、普通」的說話對象。

雖然他認為自己不在意那些將他塑造成魔鬼的流言，不在乎被稱為瘋子或雜種，但不可否認的是，整個相對封閉的成長過程都接收著這樣的資訊，使他自然地將自己定位在「怪物」。
平靜地接受人人看到他都會變臉，並不把他視為同類的現象。

男人對他的態度反而讓他不太適應，心裡止不住覺得奇怪。

在他看來，男人很「正常」，即便那恐怖的戰鬥能力說明，男人可能也曾經是他人口中的怪物，但那都已成過去。男人應該要像普通人那樣將他視作怪物。

因為男人已經成為了普通人。

「覺得你跟我有緣吧。你跟我，很像不是嗎？」
男人的眼尾有些向下，半瞇著眼笑的時候顯得慵懶無害。

「那你為什麼不是這樣了？」
他那時候還沒學會人類普遍的說話方式，拐彎抹角的那種。
眼前這個男人是如何找到自身存在的實感的？如何不再如一頭行走的黑洞般活著？為何少女並未對男人產生恐懼，反而在那短短幾秒內，他品嘗出了少女對男人的信任和依賴。

這次男人沒有說話。

他這才想起來，前面提到的「條件」。並再一次為男人引起的情緒感到震驚，他從來沒有對別人的故事產生過慾望，這感覺對他來說新鮮又陌生。

「我在哪裡都一樣，但那些人應該不會同意。」

他對將他養育成這樣的組織沒有半點感情。
不是因為養育的依賴，也不是因為被控制的逼不得已，會留在組織內接受業務安排，單純是因為很方便，他只需要殺人，其他的事情都有別人處理。

「這不難處理，你只需要把身體復原就好。」
男人雲淡風輕的口氣，彷彿他跳槽的這件事靠錢就能解決一樣。

正事都說完了，男人也沒有要客套閒話的意思，起身離開時伸手按了床頭旁邊的按鈕，很快有一名身穿素色長袍的男性僕人走進來，朝男人行禮後清掃起地上的玻璃碎片與百合。

僕人走近時他不免還是身形一頓，當時他並沒有意識到這是因為他的臉。

只是臨走之前，男人「啊。」了一聲回過頭。
「跟其他人一樣叫我大哥就可以了。明天我還是給你送幾個面具過來吧，雖然我不介意，但果然對家裡其他人來說衝擊力太大了，哈哈。——也比較不會嚇到奇兒嘛。」

從那之後他便一直戴著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