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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花求果〉

　　「祭司大人，請問……能耽誤您一點時間嗎？」

　　塵猙這麼問時，百譸正在收拾調製藥物的器具，同時漫不經心地猜想明晨的天氣是否適合晾曬藥草，突然聽見青年的聲音，手上一頓，不慎敲出細微的鏗鏘，才笑著說自然可以。

　　於是塵猙背著手慢慢走到他跟前，有些猶豫似地抿了抿唇，又停頓許久沒有開口。這有些不合規矩，百譸是不在意這個，可塵猙向來恪遵禮節，幾乎不曾犯這種錯誤。他心裡覺得奇怪，正要開口詢問，塵猙卻先一步拿出藏在身後的木碗，裡頭盛滿某種豔紅的果子，像是被仔細淘洗過，沒留下蒂頭或泥灰，只有些許水珠在陽光下微微閃耀。

　　塵猙低頭將那碗奉上來，小聲道：「祭司大人，祝您生辰快樂。」

　　百譸聞言先是一愣，隨後記起今日確是自己的生辰，便下意識感到牴觸，可他嘴上沒說什麼，只是伸手將木碗接了過來。

　　其實茲白族從來沒有慶賀祭司生辰的習慣，畢竟他們是為了與神獸溝通而存在，族人確實會對他們尊敬有加，但他們本人的生辰對部族而言無足輕重，除去私下道賀，自然沒有大肆慶祝的道理。何況百譸也不喜歡過生辰，他實在不認為自己的生辰有什麼值得慶賀的，更不認為有任何人會為他——百譸——的誕生而感到快樂，因為連神獸告知他不必再去與神妓交合時，他也只覺得如釋重負，根本沒法對他的「孩子」產生任何期待或好感，這般想來前任祭司——他血緣上的「父親」——理應也是如此。

　　族人們需要的是一個祭司，而神獸需要的是容器和橋樑，他很早便明白自己絕非不可替代，就連這個名字也無甚特別。祭司的名字向來是懂事後自己挑選的，他的名字是欺瞞矇騙，前任祭司的名字是囚籠，去祠堂掃一眼，這樣的十有八九，父母寄託美好寓意這類事情，並不適用於祭司一脈。一旦認清這點，慶賀生辰便顯得十分可笑，因此他長年對此閉口不談，如今也就僅有一同長大的祁疏還會道賀兩句，即使不知起因，可塵猙能得知他的生辰，想必也是從祁疏那兒得到的消息。

　　「謝謝，勞你費心了。」百譸面上笑了笑，沒讓塵猙察覺心裡的想法，只是拿一支小藥勺翻看碗中的東西，又問：「似乎並未見過這種果子……這是什麼呢？」

　　塵猙雙頰有些泛紅，神情幾乎算得上羞赧，可還是恭敬地解釋：「這是……屬下年幼去採集藥草時，偶爾能在林間見到的樹莓。偏殿的孩子喊它『初冬紅』，喜歡摘來當零食吃，這個時節嚐起來最甜。屬下沒什麼能拿得出手的東西，想著您應未嚐過，也算新奇，這才尋了來，屬下自知這難登雅堂，只是、只是……」

　　年輕的侍衛囁嚅許久，終究沒吐出下文，百譸無意為難他，抬手示意不必往下說，隨後徑直舀起一枚紅果送進口中。那果子已徹底成熟，薄嫩的表皮剛被咬破，飽滿的汁液便輕易炸開，齒間滿是香氣，越嚼越感清甜美味，唯有一絲酸澀自舌根慢慢浮上來，隨著果子被嚥入腹中，那點酸很快也消失殆盡，只留下甘甜的餘韻兀自漫延。

　　「謝謝你，確實很好吃，我很喜歡。」百譸有意讓自己笑得更開些，像是的確為此感到愉快，青年單純得過份，也就這麼輕易被瞞了過去，表情洩漏些許雀躍和放鬆，很快又退出去忙碌了。

　　塵猙退得有些太急了，不太尋常，可這正合百譸的意。他獨自一人安靜地嚐那碗樹莓，不禁回憶起往年的生辰：五歲被告知祭司的職責；七歲第一次見到前任祭司；十一歲和逃出籠檻的小豹子玩耍，隨後被帶到獻祭場親眼目睹牠們未來的用途；十五歲開始學習與神妓交合的知識；十八歲正式接過祭司的重擔，過幾日在神獸的指引下，送前任祭司最後一程。

　　他的生辰似乎只是一種衡器，用以決定該掛上多少秤砣才與他相當，自然不可能收到任何賀禮。興許最接近的一次，便是正式繼任為祭司時，終於有了神獸作為談話對象，這令百譸喜不自勝，畢竟他有太多話不能對祁疏講——儘管祁疏已是整個部族中與他最親近之人、儘管神獸很少會認真回應他。

　　祁疏知道他不喜過生辰，雖不明白箇中原因，卻也不曾執意追問，這些年來只玩笑似地向他道賀，語氣輕飄飄的，像一吹便悠然遠去的浮萍，聽不出多少真意，這種態度反倒令百譸覺得坦然，便也應得輕鬆爽快。

　　可塵猙從來認真，他的那句「生辰快樂」蘊著十分真心，捧上來的這碗果子，一嚐便知是天色初亮就早早摘下，除了本身的甜，尚挾著些許晨露獨有的甘味。此外，他從未聽聞族人用這種樹莓果腹，塵猙卻說偏殿的孩子會當作零嘴，想來是生得低矮，每株結得也不多，只夠孩子偶然路過時採食，塵猙要收集來這一整碗，也不知得費多少心力，更枉論仔細清潔去蒂的功夫。

　　百譸嚥著這晶瑩的心意，嚐不出自己是悲是喜，年輕的侍衛真心希望他快樂，而「祭司」並不需要快樂，他幾乎可以期待這份祝賀是屬於「百譸」的——可如若他不是祭司，想來也不可能得到這樣的祝願。百譸為此感到矛盾，心緒糾纏成結，舌根的酸澀積累起來，竟也開始微微發苦，簡直要壓過果子原先清爽的甜味。

　　他不得不停下來去尋茶水，猛灌一大口，又將剩餘的囫圇嚥下。這回倒是不酸不苦了，只是也嚐不到半點甘甜。百譸不願再想，起身打算將碗拿到外頭給僕從清洗，可一低頭卻發現碗底似乎刻著幾個小字，刀痕太淺，他看不清楚，索性將指尖探進去慢慢摩挲，摸了好一會兒，才隱約摸出「心想事成」四個字，他沉默良久，終於忍不住苦笑起來。

　　百譸改變了心意，將碗拿到後院的陶缸邊，親自用裡頭蓄的水仔細洗過，回屋前又抬頭看了眼天空。天色很好，是難得的萬里晴空，明晨大抵也是如此，正適合將這幾日採摘的藥草舖開晾曬。可百譸不禁暗自想道，有時即便陽光普照，雨也仍會照舊落下來。

(2,139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