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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我……」 賽佛勒斯‧石內卜被毒蛇牙刺穿咽喉,頸脖滿是鮮血。 那雙黑眼睛渙散、黯淡,如同一切希望就此消逝。 「不……不……」 哈利‧波特下意識呢喃,茫然地按住對方血流不止的傷口,血不斷沖刷掉淋上去的白鮮液,哈利無助地叨念著他能想起的所有治癒魔咒,想要阻止鮮血湧出。 哈利弄不清楚自己現在是什麼感覺,在幾秒鐘前,他都還痛恨著這個男人。這個在校欺負他六年,當著他的面殺了他最敬愛的阿不思‧鄧不利多,並奪去校長之位,為佛地魔掌控霍格華茲的男人。 痛恨到,發誓只要一看見他,哈利‧波特就要親手殺了賽佛勒斯‧石內卜。 可是現在,石內卜真的要死了,哈利卻手足無措起來。 他不知道石內卜為什麼要給他記憶,他不知道石內卜凝視著他的黑眼睛裡是什麼情緒。並非哈利這幾年間習慣見到的恨,而是揉雜著溫柔、懷念、歉疚,那是他從來沒有在這個冰冷、無情、惡毒的男人身上看過的,複雜到無法分辨的感情。 那個眼神讓他一瞬間產生了動搖,本能地接替那隻因無力而垂下的手,繼續按壓住傷口。 或許──或許只是因為,戰爭帶走了太多人,他沒辦法再眼睜睜看著認識的人死去? 哈利迷茫地為自己找藉口,榮恩‧衛斯理站在旁邊蹙眉,妙麗‧格蘭傑蹲下身,不確定要不要勸哈利放開手,而哈利就這麼愣愣地望著即將失去呼吸的石內卜。 直到他聽見一陣熟悉的怪誕鳴叫,吟唱出彷彿不屬於塵世間的樂聲。 金紅色光芒充滿陰暗房間,柔軟羽毛掠過哈利的手臂,哈利錯愕地看那隻停在身側的優雅鳳凰,輕聲呼喚牠的名字,「……佛客使?」 佛客使低鳴一聲,垂下美麗的頭顱,枕在石內卜肩上。珍珠白的眼淚大顆大顆滾落,止不住的血終於停滯下來,撕裂開的皮膚一點一點癒合。 石內卜依然昏迷著。 「等等,牠不是鄧不利多的鳳凰嗎?」從突發狀況中回神,榮恩發出怪叫,指著佛客使喊道,「石內卜殺了鄧不利多,牠怎麼還會──」 「噓,榮恩!」妙麗打斷榮恩,她第一次從這麼近的距離接觸佛客使,雖驚歎於鳳凰的美與奇妙,也沒忘了思考,她飛快搜尋著記憶中關於鳳凰的描述,「鳳凰是一種非常忠心的生物……」 「只有對鄧不利多展現出真正忠誠的人,才能將佛客使召喚到身邊。」 哈利補充,一個不可思議的猜測在心底成形──但是,可能嗎?他親眼看見的,石內卜殺了向他哀求的鄧不利多,毫不猶豫。 哈利看看佛客使,又看看石內卜,再看看佛客使,顫聲問道,「有什麼……是我們遺漏的嗎?」 鳳凰沒有回答,也沒有多餘時間給他們思考了。 佛地魔的聲音在整個霍格華茲及附近地區響起,宣告所有人,必須在一個鐘頭內交出哈利‧波特。 榮恩與妙麗立即向哈利表示反對,準備回城堡重新擬定計畫。哈利明白自己不能拖延,轉向佛客使,語氣不知不覺帶上請求,「你會把他帶到安全的地方,對嗎?」 鳳凰點頭,張開金紅羽翼,鳥爪扣住石內卜的黑袍,一人一鳥轉瞬消失在三人面前,尖叫屋重新陷入黑暗。 手上殘留著石內卜的血與體溫,哈利深吸一口氣,不再耽擱,站起身,踏上返回城堡的密道,「走吧。」 哈利握緊手中裝著記憶的瓶子,他確信一切的答案就在這裡。 而他猜對了。 所有的真相。 所有的懺悔。 所有的守護。 以及所有的愛。 屬於賽佛勒斯‧石內卜的,所有。 佛地魔死了。 哈利‧波特再次成為那個活下來的男孩。 眾人歡呼、慶賀,再也沒有了死亡威脅的放鬆,與大仇得報的痛快,讓他們又哭又笑,意欲和哈利,他們的救星,來分享這份喜悅。 但強烈的疲憊掩蓋住哈利的所有欣喜,他親如家人的數名朋友在戰爭中永遠閉上了雙眼,令他每分每秒都心如刀割。 而在這股疼痛中,有個小小的,突兀的疙瘩,刺一般的戳在傷口之中,問著,石內卜呢? 鳳凰的眼淚能治癒蛇妖的毒,可娜吉妮是佛地魔的分靈體,誰知道她的毒液裡會不會參雜著黑魔法的痕跡? 佛客使又將他帶去了哪裡? 疙瘩卡在心頭,哈利不想在沉浸在無數人的關心和感謝之中,藉著露娜‧羅古德的協助,他跟兩名好友一起偷溜到了校長室,卻沒想到鄧不利多不在畫像中,反倒在那裡見到了不知去向的黑髮男人。 昏迷的石內卜背靠著校長室的辦公桌,低垂著頭,安靜地癱坐在地上。 在妙麗‧格蘭傑驚呼之前,在榮恩‧衛斯理抽出魔杖之前,哈利‧波特率先衝上前去,撲到石內卜身旁,慌張地確認他的呼吸,呼喚的聲音都在抖,甚至不敢喊得太大聲,「教授?石內卜教授?」 「哈利,離石內卜遠點!他……他……」榮恩的魔杖杖尖對著石內卜,衝動地喊完後,便是不確定地蹙眉,沒把後半段話說完。 戰爭在幾小時前結束,不過歷經了一整年近乎逃難的生活,神經依然隨時緊繃,警戒著危險。榮恩瞇起眼,懷疑地瞅著石內卜,魔杖遲遲不肯放下。 「哈利對佛地魔說,石內卜……教授,他屬於鄧不利多教授的陣營。」妙麗小聲重覆,但手同樣摸著魔杖握把,謹慎地注視著石內卜,「而且佛客使願意救他。哈利一定從那些記憶裡知道了什麼,是不是?哈利?」 哈利沒有回答,他專注地盯著石內卜。 石內卜雙眼緊閉,整張臉蒼白無血色,黑袍與脖頸處沾滿了血跡,凌亂咬痕已然癒合,留下了一大片醜陋猙獰的疤。 鷹勾鼻中緩慢地呼出鼻息,十分微弱,微弱到胸口沒有任何起伏。 微弱,但活著。賽佛勒斯‧石內卜還活著。 確認了這點,哈利心頭的疙瘩頓時被拔除。大概是受到記憶的影響,一股酸澀忽地衝上鼻尖,一時間,愧疚、自責、感激,各種情緒混雜在一起,哈利不知道該以什麼表情來面對這個隱忍了十幾年,守護他的生命,以此作為贖罪的男人。 「……我們得找人來幫忙,他需要治療和檢查。」哈利啞聲說,終於回頭望向好友,急切地求助,「去找龐芮夫人,龐芮夫人一定可以──」 妙麗不敢放下戒心,但還是依著哈利的話,遲疑地揮舞魔杖,喚出護法。她正要向銀色水獺傳遞訊息,就見到阿不思‧鄧不利多回到自己的畫像,朝三人眨眨眼。 與此同時,校長室的門敞開,麥米奈娃和金利‧俠鉤帽快步走進,各自拿著魔杖,對準石內卜。 「不!」哈利立刻用自己的身體擋住石內卜,對著面色低沉的年長女巫及巫師,「麥教授,金利先生,石內卜教授是我們的盟友!」 「請你讓開,波特。」麥教授緊抿著唇,身為終戰中領頭保護整個霍格華茲的副校長,她佈著皺紋的眼中含著倦意,卻不減威嚴,頗有幾分鄧不利多的架勢,「他殺了鄧不利多校長。」 「那是鄧不利多教授要求的,石內卜教授只是遵從指示,為了最終的勝利!」哈利說著,為了這個事實感到窒息──分不清是因為鄧不利多的死亡,或是石內卜的身不由己。他繼續將石內卜藏在身後,大喊,「鄧不利多相信他!」 鄧不利多相信石內卜。 多可笑,這幾年來,所有人都跟哈利說著同一句話,但哈利從不相信。 現在,則是哈利喊著這句話,卻沒有人願意再相信這句話的真實性了。 「是的,米奈娃。」 蒼老的聲音響起,打破僵持的局面,鄧不利多在畫像中平靜地附和,「是我請求賽佛勒斯,慈悲地幫我避免痛苦折磨──自私地讓他承受這一切,我很抱歉。」 似乎有晶瑩的淚珠掛在白髮老人的眼角,哈利的手抖了抖,下意識抓住碰觸到他手掌的物品,那是石內卜的黑袍。 「阿不思。」麥教授輕聲喚著,視線移向畫像,手中的魔杖沒有移動分毫,「你帶領著霍格華茲面對一次次的困難,你是有史以來最好的校長,我總是相信著你……可是這次,我不能肯定你是對的。」 「畫像的記憶能夠被竄改。」鄧不利多了然地點點頭,悲傷地閉眼,「而賽佛勒斯在校長室與我相處了一年。」 「恐怕我們必須將他移送到審判庭,才能得知真相。」金利開口。 「不,他現在需要的是治療,送他到醫院廂房,然後我會告訴你們一切的真相。」哈利攥緊手中的黑袍,綠眼睛堅定地盯著他尊敬的兩位長輩,不退讓一絲一毫,一個字一個字,清楚地說著,「我相信他。」 好像有股力量湧進胸口,哈利吸了口氣,更大聲地重複一次,鏗鏘有力,「我相信他!相信賽佛勒斯‧石內卜!」 麥教授與金利微微蹙起眉,出乎哈利意料的,榮恩與妙麗站到了他們之間。 「其實我也信任不了石內卜,但我們相信哈利。」榮恩強硬表示,妙麗面對麥教授,緊繃地絞起手指,語氣卻毫不退縮,挺直了背,「麥教授,治療期間,我們可以負責看管石內卜教授──保管他的魔杖,確保他不會脫逃。請讓我們帶他去找龐芮夫人。」 「……米奈娃,哈利相信他。」金利率先放下魔杖,轉向麥教授,「『哈利是我們最大的希望,信任他』。這是鄧不利多對我和雷木思說的最後一句話。」 沉默蔓延在校長室,最終,麥教授移開魔杖,整個人像洩了氣,疲憊地垂下眼,「賽佛勒斯,我教了他七年,成為同事十六年。如果可以,我也並不想懷疑他,只是這一年發生的事……」 麥教授停頓,搖搖頭不再說,重新抬頭,恢復成那位睿智果敢的霍格華茲副校長,「學校的傷患太多,帕琵忙不過來,初步檢查後,我們就會把賽佛勒斯秘密送到聖蒙果。金利,這需要你的幫忙。」 金利爽快地答應,「沒問題。」 「謝──謝謝,麥教授,金利。」 哈利誠心道謝,放鬆手臂,回頭看了石內卜一眼。鄧不利多淡藍色的眼眸柔和地注視著校長室中的所有人,從畫像中道了一聲謝謝。 麥教授淺淺露出微笑,提醒道,「別忘了你的承諾,波特先生,我們得知道真相。」 # 賽佛勒斯‧石內卜陷入昏迷。 這期間,哈利‧波特幾乎是寸步不離。 他又一次成為媒體關注的對象,《預言家日報》用一個又一個的版面書寫他的英勇奮戰史,鉅細靡遺、洋洋灑灑地誇讚,將霍格華茲的戰役描繪得像是親眼所見。他的名字傳入魔法界每個人的耳朵內,人們走在路上都在東張西望,引頸期盼能夠巧遇「那個活下來的英雄」。 明明一現身就能造成轟動,眾人目光的焦點卻銷聲匿跡。 戰爭過後,哈利只在公眾前露面過兩次。 一次是接受魔法部的採訪──在新任魔法部長金利的陪同之下,透過不嘩眾取寵的報紙,正式說明戰爭經過。另一次是出席罹難英雄們的喪禮,沉默地在他們的墳前獻花,感謝及懷念他們的犧牲。 除此之外的所有時間,哈利都待在石內卜的病房。 成群的記者想從他嘴裡挖到更多細節,成群的民眾想一睹擊敗最邪惡巫師的英雄。比起十七年前,他的名聲成倍翻漲,整個魔法界都在尋找哈利‧波特。 這些哈利通通不在意。 他當過打敗佛地魔拯救世界的男孩,受到眾人追捧;他也當過無恥說謊尋求關注的騙子,遭到眾人唾棄。經由他人羽毛筆所寫出的評價,能將一個人輕鬆捧到天上,自然也能輕易踩到谷底,哈利再清楚不過。 而哈利不想再為旁人對他的看法耗費心力。 他在乎的,僅有他的朋友、他的親人──即便有一部份的他們已然在這場戰爭中離去。 妙麗與榮恩,哈利感謝他們,自一年級開始的友誼,經過多次的冒險及磨練,吵架及互相理解,這份友情被打磨得深刻且珍貴。他們最能明白哈利對強加在身上的名氣有多不耐煩,有志一同地接受哈利留在聖蒙果的選擇,完全不催促他離開。 當然,有一部份原因是他們跟哈利一樣,寧願留在無人打擾的聖蒙果。 哈利就聽過榮恩在探訪時喃喃,抱怨記者的瘋狂。那可是曾經大肆宣傳自己差點被越獄犯拿刀砍,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其經歷的榮恩‧衛斯理。 即使金利安排了幾名值得信賴的正氣師來確保石內卜安全,妙麗與榮恩仍以遵守和麥教授的約定為由,要求輪流看守石內卜,並堅持每天和哈利一起吃三餐,確認哈利正常進食後才肯離開。 比起石內卜,兩人明顯更擔心哈利的狀態,哈利感受得到,也不得不承認他們的擔憂有理由。 在石內卜住進聖蒙果的第一天,妙麗和榮恩忙著處理家中事務,不在病房。沒人提醒哈利,他竟然就這麼對著石內卜發呆一整天,直到晚上餓到胃痛,才想起他忘了吃飯。 哈利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若是問哈利,石內卜有什麼好看,能這麼看上一天?他可能也說不出答案。 太多可說的了。 七年的針鋒相對,七年的暗中守護。 石內卜可以為了第一次接觸魔藥的新生答不出問題而扣分,也可以為了不讓那個一年級生從瘋掃把上摔下,不間斷地唸著解咒。 石內卜可以為了一張舊羊皮紙而污辱學生的父親,也可以為了不讓那個學生跟自己一樣遭遇到狼人的威脅,再次回到曾令他感到屈辱的破爛房屋。 石內卜可以為了學生遺忘兩滴黑藜蘆糖漿而無情地給出零分,也可以為了那個學生本不該再有的幻覺行動,隻身進入禁忌森林確認他的安全。 石內卜可以殺了霍格華茲有史以來最受景仰的校長,迎來那個學生的辱罵與攻擊,也可以成為有史以最被厭恨的校長,保障所有學生的生命。 哈利發現,他記得石內卜每一次找他麻煩的情景,記得那滿是憎惡的表情;同時也記得石內卜每一次默不作聲,小心翼翼不讓他察覺的守護。 他想到在狄恩森林的那個夜晚,那隻如月光般清亮耀眼,寂靜無聲踏過雪地的銀白母鹿。 他想到當時聽見的樹枝斷裂聲,他以為是榮恩,但很可能,其實是石內卜。 漆黑惡毒的魔藥教授。 銀白溫柔的母鹿護法。 兩種面貌的石內卜混亂地在腦子裡重疊交織,讓哈利的頭隱隱發疼。他揉著太陽穴,緊盯著躺在床上的石內卜。 石內卜到底是怎麼樣的人? 七年間,哈利被厭惡蒙蔽雙眼,加上石內卜精湛的刻意偽裝,他從來沒有看清真實的石內卜。 不理會勸說,哈利只是一廂情願地把負面看法往石內卜身上丟,認定他是佛地魔的爪牙,將石內卜的付出扭曲為對自己的欺凌,用各種理由讓自己問心無愧地痛恨這個男人,就好像── 哈利愣了一秒,突然抬起頭,從窗戶的倒影中,見到自己的凌亂黑髮,與翠綠雙眼。 他不受控制地從喉間發出短促的抽氣聲,像嘲笑,也像悲泣。 哈利瞬間明白過來,他跟石內卜是一樣的,石內卜也一直這麼看著他。 對詹姆‧波特的恨。 對莉莉‧伊凡的愛。 對石內卜來說,他不是「哈利‧波特」,而是「詹姆與莉莉的兒子」,是「仇敵與摯愛的兒子」。 是交雜著恨與愛,無法釐清感受的存在。 哈利又想到二年級與六年級的開學晚宴,有一年在飛車上被渾拚柳痛揍一頓,有一年在火車上被死對頭踹斷鼻梁,這兩次狼狽的遲到都被石內卜逮個正著,極盡所能諷刺,讓他氣到牙癢。 但也是石內卜,在第一時間發覺哈利的消失,放棄晚宴去找他,以免他魯莽地丟了自己的小命。 鄧不利多對哈利說過,他完完全全相信石內卜。 鄧不利多對石內卜說過,石內卜只看見了他想看見的部份。 哈利不自覺地蜷坐在椅子上,抱住膝蓋,將臉埋到雙膝之間,掩住痠脹的雙眼。 他跟石內卜,都從來沒有去了解過真實的對方。 # 賽佛勒斯‧石內卜醒了,在他昏迷的第三十天晚上。 妙麗和榮恩吃完晚飯就回到洞穴屋,留守的正氣師待在病房外,夜晚時段,唯有哈利會繼續陪在石內卜身邊。 哈利坐在床邊,原本在打瞌睡,一邊閉眼休息,一邊按著魔杖杖柄,警戒所有突發狀況。這是他在戰爭中養成的習慣,而正是這尚未調整回來的警覺心,讓他立刻聽見那聲輕微悶哼。 「教授?」 哈利反射性睜眼,綠眸迅速鎖定聲音來源後,揮動魔杖點亮病房燈光,一手抓起櫃子上的魔藥瓶,急迫地傾身,去確認石內卜的樣子。 石內卜依然緊蹙眉心,抿緊唇,不再發出任何聲音。他的雙手緊握成拳,指甲深陷掌心,即使沒有意識,也不肯展露出脆弱的一面。 哈利的綠眸一暗,把瓶中的冰涼魔藥倒在手心,雙掌搓揉到魔藥微溫,才抹上石內卜的脖頸,覆蓋過那片凹凸不平的扭曲皮膚。 每天晚上,石內卜的傷痕都會產生劇痛,必須用魔藥緩解。一般的止疼魔藥還沒有功效,治療師試了幾天,才調整出目前這瓶魔藥,勉強有點效用。 哈利沉默地凝視石內卜,手掌持續在對方的皮膚上揉開魔藥,直到他的神情從忍耐回到平靜無波,才結束動作。 額頭上的閃電疤痕明明不會痛,哈利卻覺得它在跟著一抽一抽地發疼。 睡意通通被驅散,哈利又開始看著石內卜發呆。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發現石內卜眉間的溝壑變深,眼睫顫動。 「……教授?」 綠色眼睛睜大,視線不敢離開石內卜任何一秒,哈利輕聲呼喚著,語氣中帶著一絲期望,卻薄弱到一碰就會破碎,擔心是他在作夢,又一次在夢中出現錯覺。 並不是。 彷彿過了很久很久,石內卜終於慢慢掀開眼皮,露出一雙黯淡無光的黑眸。 「石內卜教授!」 安心與欣喜湧出胸腔,匯聚成一股暖流,充盈全身。哈利難掩激動,又極力壓低音量,不想驚擾到剛醒來的石內卜。他馬上請門口的正氣師協助通知治療師,又把注意力放回石內卜身上,「教授,您感覺還好嗎?」 渙散的黑眸漸漸凝聚,石內卜緩緩側頭,蹙緊眉,盯著哈利。 沒有一貫的恨,也沒有多餘的情緒流露,只是面無表情地打量著他。 蒼白薄唇微掀,久未開口,乾啞到不可思議的嗓音刺進哈利的耳朵,「……波特?」 「是我,先生。」 哈利回應,手不著痕跡地拉住被角,抑制住想碰觸石內卜的衝動,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著他,藉此讓所見的一切更加真實。 石內卜那漆黑的眼瞳同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哈利,凝聚力氣,發出像是從肺部擠出的聲音,「你、沒──」 「──沒死。」 石內卜話只說了一半,哈利便猜到他想說什麼,自然而然地接話,讓石內卜能省點力氣。哈利指指自己的額頭,補充道,「實際上,我還是死過一次。依您的記憶中給出的提示,我讓佛地魔對我施展索命咒,除掉他的靈魂。」 石內卜的臉總算產生了一點波動,但在哈利反應過來之前,聖蒙果的治療師們就急匆匆進了病房。哈利趕緊讓開位置,方便治療師為石內卜進行診療。 檢查的結果與哈利推測的相差無幾。蛇毒被鳳凰眼淚淨化,但由於蛇牙中帶著黑魔法詛咒,殘留在傷口之中,使疤痕無法完全去除。 隨著佛地魔的逝去,維持詛咒的魔力日益減弱,石內卜得以清醒,只是詛咒尚未全部消散,還需要持續療養。 診療完畢,治療師要根據病人的變化來調配新的魔藥,說明完結果後,便離開了病房。 哈利再次靠近石內卜,石內卜已經坐起身,講話順暢了些,他用沙啞而低沉的聲音,緩慢問道,「……黑魔王呢,波特?」 「輸了,再也不會回來,戰爭結束了。」哈利回答,注意到石內卜的右手看似自然地搭在左前臂,卻在聽到這句話時不明顯地一握。 佛地魔再也不會回來,石內卜再也不用去面對他。 哈利沒有戳破石內卜的舉動,他挺直了背,手搭在膝蓋上,正襟危坐,語氣認真,「我要跟您道歉,教授。為了證明您的身分,我把您記憶的一部份告訴了麥教授──只有關於鄧不利多教授要求您動手的那部份。」 提到鄧不利多,哈利忍不住感到一陣難受,石內卜的臉色也微變,別開了臉,諷刺道,「你從來都學不會尊重別人的隱私,是嗎?波特?」 「對不起,先生。」哈利表達歉意,鄭重地看著石內卜,「不只這件事,還有這幾年我對您的誤解與態度。謝謝您一直以來──」 「波特。」石內卜硬生生打斷哈利的話,垂在臉旁的黑髮擋住他的表情,說出的話如耳語般輕柔,「我相信你有聽見,傷口還需要療養。如果波特先生願意大發慈悲,請離開病房,還給你以前的教授一個安靜的空間。」 石內卜下了逐客令,哈利收住滾到喉嚨邊的道謝,抿唇點頭,起身走向門口,朝床上的人輕聲說道,「好好休息,教授。」 石內卜躺回床上,沒有回答。 哈利熄滅房內的光源,病房的門拉開,又關起來。 然後,披著隱形斗篷的哈利悄悄走回病床旁。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聽從石內卜的話離開,而是選擇繼續留在病房。 可能是因為這幾天習慣了待在這裡,可能是因為不想遇到熱情過頭的路人,可能是因為害怕石內卜又一次昏迷不醒,可能是因為擔心石內卜趁機消失。也可能,是因為在他拉開門時,腦子裡突然蹦出的一個強烈念頭,想要待在石內卜身邊。 哈利無聲地為自己施了靜音咒與滅幻咒,做了雙重保險,以免驚擾石內卜。石內卜的警覺性一向很高,也清楚隱形斗篷的存在,事實上,哈利在校期間有好幾次都被石內卜逼到無所遁形,不得不懷疑石內卜其實可以看穿隱形斗篷。 但在過去這一年間,哈利在妙麗的協助下,學會了許多隱匿蹤跡的咒語,並都能熟練運用。再加上石內卜目前的身體狀況較為虛弱,哈利決定賭一把,賭石內卜不會發現他。 哈利安靜地坐回剛才的椅子上,石內卜似乎真的沒有察覺,不發一語地躺著,手臂橫過閉起的雙眼,掩住他大半張臉,一動也不動。 一時間,整間病房剩下石內卜若有似無的呼吸聲。 哈利凝望著幾乎要與黑暗融在一起的石內卜,靜悄悄坐著,像一個月以來那樣,陪著他入眠。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石內卜始終維持著相同的姿勢。在哈利以為石內卜已經睡著時,他忽然聽見了很輕很輕的呢喃,輕飄飄的,像風拂過他的耳朵,便隨即在空氣中消散無蹤的那種輕。 「……他還活著。」 哈利從那低沉的嗓音中聽出一絲顫抖。 「……莉莉、阿不思,他還活著……」 然後,石內卜那晚沒有再發出任何一點聲音。 差點發出聲音的是哈利。 他在隱形斗篷下緊抓著自己的手臂,咬住下唇,心臟在胸膛內瘋狂鼓動。直面戰爭的這一年,哈利遭遇了太多悲傷,可他一直告訴自己不能掉淚。在打敗佛地魔前,不能輕易展現出脆弱,抹去眼中聚集的霧氣,就要堅強地繼續前進。 直到此時此刻,石內卜還活著,且用低語撥斷緊繃的最後一根弦,忍了好多天好多天的淚水終於潰堤,爭先恐後滑落臉頰。 莉莉‧伊凡、阿不思‧鄧不利多,石內卜畢生中最重要的兩個人,卻被他間接害死了一個,直接殺死了一個。這龐大的罪惡感,足以讓任何一個人失去對生命的盼望,可石內卜逼自己拖著千瘡百孔的心,在痛苦中堅持下來,只為了守護莉莉生命的延續,為了守護鄧不利多培養的未來,為了守護他,哈利‧波特。 石內卜把將近一半的人生耗費在哈利身上,賠上所有聲譽,甚至性命。 即使是從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回來,他也不關心自己的傷勢,而是先確認哈利的存活。 像在無盡絕望中找尋僅存的一絲希望。 莉莉拯救了石內卜的童年,詹姆毀了石內卜的學生時期,石內卜奪走哈利童年與學生時期的快樂,哈利以憎惡回報石內卜隱忍不發的保護。 石內卜交給他的回憶,哈利本身的回憶,黑髮教授的身影揮之不去,各種場景在腦中凌亂地閃過,劇烈到哈利頭腦發脹,胃部抽搐。 他和石內卜之間的關係,橫跨兩個世代,錯綜複雜,愛恨交錯,糾纏成一團剪不斷理還亂的死結。 可能一輩子都解不開的死結。 # 賽佛勒斯‧石內卜再次醒來後,第一件事便是以治療師的魔藥品質不佳為由,要求從聖蒙果出院,搬回自己的住所。 「恐怕不行。」回答他的是金利‧俠鉤帽,新上任的魔法部長。面對沉下臉的石內卜,他盡量語氣平和地解釋,「並不是不相信你,賽佛勒斯。相反的,我非常感謝你在戰爭中的付出。」 石內卜低哼一聲,黑眸掃過待在牆角沉默不語的哈利。 金利無奈地笑,笑容中含著苦澀,「不過,以魔法部的立場而言,所有協力過『那個人』的人都需要進行聽審會,聽取他們的證言,做出最後判決,才能向魔法界交代。」 石內卜嗤笑,「為了魔法部的公信力?」 「沒錯。如果要穩定魔法界,這是必要的。而我保證,魔法部絕不會再一次向黑魔法勢力投降。」金利鏗鏘有力地宣告,「魔法部得先找回巫師們的信心,讓他們相信聽審會的結果公平公正。否則依據對你的指控……」 金利頓了頓,觀察到哈利的神色變得微妙起來,想必是猜到了後半句話,石內卜同樣有一瞬的眼神閃爍,但表情毫無改變。 金利輕歎口氣,還是說出口,「謀殺鄧不利多、協助食死人控制霍格華茲、縱容黑魔法傷害學生。說實話,連巫審加碼內部都仍有所質疑,不少家長也提出控訴,拒絕你回到霍格華茲任教。」 「沒什麼好質疑的,我罪證確鑿。」石內卜冷冷地說道,一旁的哈利忍不住插話,略為惱怒地提高聲調,「教授,明明您就是──」 「安靜,波特。」石內卜打斷他,哈利忿忿不平地收聲,一雙綠眼不甘地注視著石內卜。 「無所謂,我也沒打算回霍格華茲,去管理那群聽不懂人話的小鬼。」石內卜不理會哈利,回應金利,語調平板乾啞,「但我同意出席聽審會,如果這可以換來往後無人打擾的安寧。」 「謝謝你,賽佛勒斯,我們會盡力為你做證。」金利點頭致意,「雖然聽審會前沒辦法讓你單獨回家,不過我能夠為你安排臨時住所,提早出院,只要你的傷勢沒有惡化。」 石內卜接受這個提案,並要求一間工作室,讓他調配自己的治療魔藥。金利答應得很爽快,只是石內卜眼下的身分尷尬,魔法部長也不能給出太多特權,附加條件是僅能製作用來治療傷處的魔藥,藥材也得經過核可。 石內卜同意了。 手續處理得很快,隔天下午,石內卜便在正氣師的陪伴下離開聖蒙果,抵達一間兩層樓的小房子。在聽審會前,這裡就是石內卜的臨時住所。 屋內佈置得很簡約,牆面與家具樸素簡單,但足夠滿足基本生活需求。石內卜對此沒有發表任何意見,他有意見的是,在他進門兩分鐘後,拖著行李箱出現在門口的哈利‧波特。 石內卜瞇著眼,打量自己曾經的學生,「我並不記得有邀請你,波特?」 「在聽審會判您無罪前,法律規定要掌握您的行蹤,魔法部安排由我負責。」哈利一邊解釋,一邊拉著行李箱,走進客廳,石內卜回以冷哼,「換言之,監視。」 「教授。」 哈利僵硬地叫了一聲,直面石內卜,表情沒有比石內卜好看到哪裡去。不過一秒後,他便無力地垮下肩,移開翠綠的眼,「我和金利說過,您不該受到這種待遇。但他畢竟才上任不久,魔法部內部需要整頓的人事太多,讓您出院已經是力排眾議後的結果了。」 哈利的手垂在腿側,暗暗用長袍擦去掌中滲出的薄汗,繼續說道,「如果您拒絕由我負責,也會有其他正氣師來替補,那我想我應該還算是個比較好的選擇──至少我這段期間不會去打擾您。」 哈利能感覺到石內卜的視線依然在他身上,耳邊傳來那男人獨特而緩慢的語調,無情撞擊在他的耳膜。 「以你這幾年來的劣跡,我很難相信你,波特。我懷疑『麻煩』這個詞是為你而生。」 剎那間,空氣像是從哈利周圍被抽離,他徒勞無功地張嘴,卻忘記如何呼吸。 哈利無法反駁,他數不清自己為石內卜帶來了多少麻煩,增加了多少工作量,要在佛地魔前圓多少的謊。 如今佛地魔死了,石內卜沒有義務再保護他。或許他就不該主動向金利要來這項任務?作為哈利‧ 波特,別出現在石內卜面前,影響他的心情,是否才是最正確的作法? 可是他不想讓其他正氣師經手。 哈利在戰後的採訪澄清過石內卜的身份,然而據他所知,多數人──尤其是被食死人迫害過的人們,都接受不了這個說法,更別說經常在前線作戰,最嫉惡如仇的正氣師們。即使金利都是挑選他所信賴的同事來協助,哈利也能從那些人的表情看出,他們尚未百分之百信任石內卜。 就算石內卜不在意,哈利也不能忍受他再成為他人非議的對象。 哈利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抬頭,再次面對石內卜,正打算向他保證自己絕對不會再給他添麻煩,石內卜已經轉身,走上二樓去查看魔藥工作室。 哈利握緊拳,一瞬間很想像在霍格華茲那樣,對石內卜大吼大叫,可他清楚自己沒這個立場。 對著石內卜漆黑的背影,哈利逼自己穩定情緒,追著石內卜踏上樓梯,準備爭取同意時,石內卜先回到樓梯口,慢悠悠地出了聲。 「看來你還是有點長進,波特。希望你能遵守自己說過的話,『不要』打擾我。」 石內卜在「不要」兩個字上發了重音,哈利的腦子花了一秒轉動,聽出了石內卜的允許,眼鏡後的雙眼頓時亮起,「只要您保證準時吃三餐,作息規律的話,其他非必要的時候,我絕對不會去打擾您。」 「別得寸進尺,波特。」石內卜面色一黑,「或許我該立刻請金利換一個人來負責?」 「您的身體還在恢復,保持身體狀態是提早出院的條件之一。」哈利堅持,抬頭看著二樓的石內卜,「如果狀況不理想,就會需要再次回到聖蒙果。您不希望這樣吧,先生?」 哈利也在問句上發了重音,石內卜森森地瞪著哈利,最後冷硬地留下一句話,就扭頭進了魔藥工作室。 「我會在房內用餐。敝人身體不勞你費心,波特。」 這就算是石內卜的妥協了。哈利鬆口氣,趁著石內卜調配魔藥的期間,安置好自己的行李,簡單整理過廚房,開始處理事前準備的食材,以趕上晚餐。 # 與曾經在霍格華茲的相處模式比起來,這幾天和石內卜同住的日子,意外地相安無事。 哈利發現,石內卜的作息是真的很規律,甚至精準到有點嚇人。 在第一天晚上,哈利參考霍格華茲的供餐時段,向石內卜詢問過意見,石內卜不反對,便定下了三餐的時間表。石內卜在房間外放了張桌子,哈利按時把餐點放到桌上,過一個小時後再來,就能在桌上收到空盤。 不僅在同樣的時間用餐,石內卜也在同樣的時間起床,同樣的時間進入魔藥工作室,同樣的時間回房休息,同樣的時間熄燈就寢。雖說醒得比哈利早,也一整天都在工作室內,但好歹不像哈利想像中的那樣,為了魔藥廢寢忘食。 魔藥工作室與石內卜的臥室都在二樓,石內卜大概打定主意不跟哈利有任何接觸,除了第一天以外,他幾乎從不下樓,也不跟哈利搭話。要不是哈利趁送餐時悄悄觀察,聽見二樓偶爾傳來的聲響,及看見放在空餐盤邊的藥材補充清單,哈利都快要懷疑其實只有自己住在這裡。 不過,這樣互不干擾的生活給了哈利很多空閒時間,方便他進行目前最重要的工作──為石內卜的聽證會收集資料。在抵達這間屋子前,哈利就已抽空到霍格華茲圖書館,頂著平斯夫人的瞪視,憑藉麥教授的允許字條,硬是借走了一疊又一疊的書,攤在客廳的會客桌上,為可能用得到的段落作筆記。 在這方面,妙麗給了他很多協助。她前幾年就曾為鷹馬巴嘴的辯護找過資料,研究過厚重法規,而哈利自己有過參加聽審會的經驗,兩人互相討論參考,每天至少會通一封信,寫上好長一卷羊皮紙。哈利特地為此租了一隻貓頭鷹,與這位聰明女巫的郵件從未間斷。 哈利暗想,他在霍格華茲讀書時,都沒這麼認真過。 真要說起來,更常挑燈夜戰的反而是哈利了,所幸他還年輕,也習慣了守夜,倒是不特別覺得累。 風平浪靜的日子過了兩週,魔法部終於在傍晚送來貓頭鷹,通知石內卜需要在隔天進行聽審會。哈利自滿桌的書中抬頭,從貓頭鷹腳上取下信件,餵了幾塊餅乾感謝牠,便拿著信封上了二樓。 「石內卜教授?」哈利敲響石內卜的房門,念著信中的資訊,「魔法部來信,聽審會日期訂在明天,時間是早上的──教授?」 石內卜沒有回應。 哈利本來也沒奢望房內的人會回應,可他聽到了細微的悶哼,從門縫中傳出來。 哈利很熟悉的,摻雜著痛苦的悶哼。 石內卜躺在病床上忍痛的畫面騰地跳到眼前,哈利腦子一熱,完全把「不要打擾石內卜」的約定拋到一邊,急迫地轉了轉上鎖的門把,用最快速度念出開鎖咒,闖進房內。 石內卜就坐在床邊,一手緊緊摀著傷處,一手抓著魔藥瓶,雙眉蹙得很緊,瞪著門口無禮的訪客,啞聲道,「出去,波特。我記得你說過,不會來打擾我?」 魔藥學教授的威嚇確實令哈利一凜,但他注意到的更多是那低沉嗓音中的虛弱,以及石內卜額邊冒出的細汗,這些都讓他無法輕易離開。 他以為石內卜研究出的魔藥已經能成功減緩疼痛,沒想到石內卜這幾天晚上都是獨自面對這份痛楚,想到這裡,哈利就忍不住胸悶。 「教授。」哈利鼓起勇氣,邁步向前,盡量放低姿態,「我幫您擦藥吧。」 「不必。我相信你的耳朵不是裝飾?」石內卜提高音量,警告意味濃厚,「出去!」 這聲喝斥使得石內卜的臉色更難看,哈利皺了皺眉,改變策略,逕自走向石內卜,強硬奪走他手上的魔藥,在石內卜身邊坐下,「教授,您要就這樣擦藥,或是我石化您以後再擦?」 石內卜一副想先石化了哈利的模樣,哈利故作鎮定,不由分說地撥開石內卜蓋住脖頸的手,將魔藥倒在自己手中,熟練地敷上傷處,揉按那佈滿坑疤的皮膚。 石內卜的肌肉很僵硬,明顯在抗拒著哈利的碰觸,但哈利察覺到他想躲,搶先一步握住石內卜的手臂,讓他無法抽身。 「放開,波特。」石內卜的聲音充滿露骨的不悅,使勁要擺脫哈利,而哈利不為所動,手扣得更緊,「我擦完藥就會放開了,教授。」 哈利的倔強佔了上風,石內卜惡狠狠地咒罵,「終究是波特,狂妄、自大、無禮、目無尊長……」 哈利聽著石內卜發洩,這些是他承受了好幾年的評語,他早就倒背如流,清楚感受到石內卜對「波特」的恨意。 「波特」。 哈利的眼睫微顫,心口突然像被針扎了一下,在他反應過來之前,一句道歉已經脫口而出,「對不起,教授。」 「假如你真的有感到歉意,就立刻放開。」石內卜的唇角扭出一個嘲諷的冷笑,再次抽回手臂。哈利恰好塗完藥,順勢鬆了手,「不是指這件事──不,當然我也對擅自打擾您抱歉,可是我想說的是──」 哈利閉起眼,停頓幾秒,緩和自己的語無倫次。再睜眼後,他望向石內卜漆黑的眼睛,綠眼盛滿歉意。 「對不起,關於我父親和天狼星他們對您做的一切。」 石內卜的表情霎時變得空白,過了幾秒,那張蒼白的臉燃起熊熊怒火,他咬牙道,「──你認為我在乎這個道歉?」 石內卜拉好衣領,遮住傷處,黑眼死死地盯著哈利。 「你的父親與他的朋友們是徹頭徹尾的混帳。」石內卜發出蛇般的嘶嘶聲,卻足夠哈利把每一字每一句都聽清楚,「如果你是為了自己好受一點,才道這個歉,大可不必──我從未奢望過他們會悔改,也絕不可能會原諒他們。」 意料之中的回應,十幾年的恩怨,無法單憑一句話化解。哈利緊抿著唇,絞著手指,用疼痛讓自己冷靜,「……我沒有要求您的原諒。」 「說到底,你不是那頭蠢鹿,也不是那隻蠢狗,你的道歉並沒有任何意義。」石內卜站起身,居高臨下瞪視著哈利,手指著門口,從喉間發出不容反駁的重音,「滾出去,波特。」 又一次,「波特」。 「──哈利。」哈利突然說。 石內卜皺眉,像在懷疑自己的耳朵,「什麼?」 「哈利,我的名字。」哈利重覆,從床上站了起來,「像您說的,我不是他們。」 石內卜的神情少見地流露出一絲詫異,在他開口之前,哈利率先結束了話題,「魔法部的信放在這裡。晚安,教授。」 說完,哈利出了房門,關上門,隔絕了兩人。 一離開石內卜的視線範圍,哈利便無力地將背靠在門板,疲憊地摀住臉。 他愛自己的父親與教父,這是事實。自己的父親與教父欺負過石內卜,也是事實。哈利對此感到抱歉,還是事實。 哈利不確定那句衝出口的道歉是不是想讓自己輕鬆一點,可能是,但更多的是他不想聽到石內卜的咒罵──為了石內卜罵詹姆和天狼星,更為了詹姆和天狼星讓石內卜產生時至今日都消除不了的恨。 哈利只是知道,被如此羞辱、嘲弄有多難受。 如果將這股仇恨轉移到他身上,能讓石內卜解氣,那被罵一下又算什麼呢。哈利原本是這麼想的,可是聽石內卜唸著他的姓,一口一個「波特」的時候,心底強烈的呼喊佔據了他的所有思考。 詹姆‧「波特」。 哈利‧「波特」。 石內卜所喊出的「波特」。 ──他不想,只是「波特」。 哈利將臉埋在掌心之間,他聞到魔藥的氣味,幾分鐘前還觸碰著石內卜的,魔藥的氣味。 哈利深深呼吸幾口氣,平復狂亂的心悸,才回到一樓,把自己扔回那疊書中間。 不僅為了明天的辯論,他需要用這些文字來塞滿他的腦子,才能把二樓那名黑漆漆的男人擠出去。 不知不覺間,哈利在書桌前睡著了。 直到半夜,他睜開翠綠的眼,微微坐起身,攏緊披在肩上的毛毯,神色複雜地望向通往二樓的樓梯。 # 隔天早上,哈利按時起床洗漱,進到廚房準備早餐。 泡好一壺黑咖啡,煎好的培根與蛋分裝在盤內,放上烤過的吐司及奶油,搭配蔬菜沙拉。當哈利拿起其中一個托盤,準備走出廚房,端上二樓時,卻發現石內卜就站在樓梯中段。 臉上沒有昨晚的憤怒與厭惡,僅僅是安靜地握著扶手,往下望,不知道在那待了多久。 哈利愣愣地和石內卜對望了兩秒,才回過神,朝上方尷尬地點點頭,「……早安,教授。」 「──早。」 石內卜好像掀動了嘴唇,又好像沒有,哈利還在懷疑自己幻聽,石內卜已一步一步邁下階梯,無聲,優雅,黑袍翻滾出細小的波浪。 哈利差點又看到恍神,幸好及時喚回自己的注意力,對走到面前的石內卜擠出笑,「今天不在樓上用餐?」 「等等去魔法部。」 不算是回答的回答,石內卜逕自走到餐桌邊坐下,哈利只好跟過去,把手中的托盤放到對方面前,「教授,請用。」 石內卜沒有動餐具,他盯著桌上那份早餐,「這是你做的,波特?」 「是。」哈利承認,不自覺檢查起餐盤內的食物,「不合您的胃口嗎?」 「一直都是你做的?」石內卜將視線移到哈利身上,「不是家庭小精靈?」 「這間屋子沒有家庭小精靈──好吧,嚴格說起來,我有請怪角幫忙送食材來,但餐點是我自己煮的。」哈利的手心默默蹭過長褲,擦掉汗水,「我向聖蒙果要了一份建議菜單。」 「所以,拯救巫師界的英雄,被迫待在一間小小的屋子裡,伺候黑魔王的僕人?」石內卜扭曲著嘴角笑起來,「相信《預言家日報》會很喜歡這個話題──」 「──教授!」哈利赫然制住石內卜接下來的話,指甲掐入掌心,盡力使自己的話聽起來冷靜,「我沒有被迫,也不覺得這是伺候。最重要的是,您知道自己不是佛地魔的僕人。」 「我知道自己是誰,波特。」石內卜輕聲說道,收起那刻意的假笑,恢復面無表情的模樣,拿起餐盤上的叉子,「用餐吧,應該不需要我邀請你?」 對話被終止了,從昨晚延續到今早的彆扭氣氛再次蔓延。 由於稍後還需要準備去魔法部,不能遲到,哈利憋著一口氣,選擇不再爭辯,拉過自己的餐盤,低頭開始吃。 餐桌上陷入詭異的沉默,石內卜幾乎沒發出聲音,連餐具的碰撞聲都很細微,靜到哈利覺得自己口中的咀嚼聲根本在轟炸耳膜。 他難堪地放慢咬食物的速度,不敢抬頭看石內卜。 其實哈利很想問,關於昨天半夜,關於那條毛毯。 然而他怕收到的答案會是石內卜的嘲諷。一個愛做夢的「波特」,和他父親一樣自大狂妄,認為全世界都繞著自己轉── 石內卜的嗓音彷彿在腦中響起,光是這個預想,都能讓他心裡涼了一半,吃得如坐針氈。 但同時,哈利的內心,有很小很小的一塊,微弱地散發出喜悅。 石內卜在清楚掌廚者的狀況下,還是吃了他做的食物。 哈利不覺得自己這兩週是在伺候石內卜,對他而言,這只是表達感謝的一種方式,與七年來的救命之恩相比,不值一提。 他甚至有那麼一瞬間慶幸待過德思禮家,若不是他們時常命令哈利下廚,他也沒辦法像這樣煮出完整的一餐,更別說讓石內卜吃。 石內卜在吃他做的早餐。 這句話又一次撞進哈利的意識,讓他頓住動作,耳尖莫名發燙。 有兩道想法在腦海裡產生衝突,一邊喊著想快點逃離這令他不安的氣氛,一邊卻喊著,希望這段時間能再持續久一點,再久一點。 過去七年的自己聽到一定很不敢置信,可是他確實並不厭惡這段與石內卜待在一起的時間。 要是能再長一點點,該有多好。 死結(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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