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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語40

01

  燕赤霞這個人,怎麼樣都不像是一個開書店的人。

  倒不是說他有多五大三粗什麼的--這個人雖然剛過四十,也有了一點小肚腩,不過整體來說,這個人還是很修邊幅。開的雖然是家二手書店,還開在巷子的巷子裡,不過店裡整齊清潔,要找什麼書都容易;店長本人一年四季固定穿著款式類似、顏色相同,只有長短袖之分的淺駝色襯衫搭配黑色圍裙,要問什麼書他都知道。

  (當然不是所有領域的書,這家書店專門服務的其實是亞洲各國的古典文學。)
  (只要找得出書名給他,剩下就是你出不出得起錢的問題了。)

  但怎麼說呢,他就是沒有那種書店老闆的氣質。

  學養有了,品味有了,他開的這家「人間語」連簡餐飲料都不賣,只賣書;還開在T市本地最後一處還沒都更過的行政區裡,過三個街口就是曾經失火造成重大傷亡的電影院(這個電影院雖然經拆掉了,但三十年來都沒人敢在這裡蓋新的建築物)。老行政區的街道本來就複雜,這幾年人口流失的厲害,連個問路的都難找。他這家店呢,還開在巷子的巷子裡,很有一點盡量不要給人找到的感覺。

  好吧--所以這個人還有一些遺世而獨立的氣質吧?但就算是常常往這家店跑的教授、老師、研究生,一般的學生,大多數都還是覺得,這傢伙怎麼看都不像個開書店的人。

  燕赤霞自己也承認。這也沒辦法,他偶爾也會為自己辯解,誰沒有那麼一點缺點呢?他就是嘴欠一點,但這又礙到誰啦?

  好比說問他,為什麼這個店擺明不賺錢,卻還能繼續開著,他張嘴就是,我樂透中過獎,中過兩次啊。

  好比說問他,怎麼不考慮開到人多一點的地方?這一區向來都說陰氣重了點,他張嘴就是,唉我樂透都中過兩次了,八字重得很。

  好比說問他,你都能講這麼多國外語,怎麼不考慮換個工作?他張嘴就是,我樂透中過兩次的人,還需要去做什麼工作嗎?

  某大學大教授最終對他下的評論是,這個人什麼都好,要是那張嘴能永遠閉上,那就更好啦。

02

  不過也只有很少數的人知道--燕赤霞開這家店,還真的不是要賺錢的。

  他到底有沒有中過樂透,這個不可考;但做某些特定生意的人都曉得,要買什麼消息,來「人間語」找燕赤霞就對了。

  趨魔、趕鬼、除煞、去陰。

  要幹這些事,沒有點消息只會事倍功半;燕赤霞的「人間語」公認消息品質最好,建議最管用。沒有什麼原因,因為燕老闆有個無敵下線



  噹。

  聶曉謙今天也在過了十二點後,出現在「人間語」的店面裡。

  燕赤霞小心翼翼地把召喚他用的銅缽收起來(他們早就講好,需要聶曉謙出現的時候,就在十二點時敲一下銅缽)。



  與燕赤霞不同的是,聶曉謙看起來就是個美男子。

  外表--大概就是二十七八歲吧,每次出現的時候都換換髮色與身上的衣服;燕赤霞從來沒能問出到底聶曉謙生前是做什麼的,但有一點他很清楚。

  聶曉謙的品味比他強多了。

  今天的聶曉謙,雖然頂著一頭再普通也不過的黑髮,但剪裁得宜的襯衫與簡單的吊帶搭配西裝褲,讓他看起來簡約而幹練。但在簡約與幹練之外--聶曉謙眉目之間隱隱的風情,總讓燕赤霞有很多想像。

  『你以前應該很多女朋友吧?應該很多年紀大的阿姨對你有興趣吧?』

  剛召喚出聶曉謙不久,燕赤霞就忍不住心癢癢問過類似這樣的問題;那一回,聶曉謙不但沒有給他消息,甚至是發了一頓脾氣(多意外啊,燕赤霞很久以後抱怨起這件事時,聶曉謙總忍不住要挖苦他)讓那一帶已經所剩不多的住戶三天內連續十七次跳電。電力公司實在查不出原因,當地居民便開始繪聲繪影地傳說,一定是電影院的鬼魂在作怪。

  只有燕赤霞知道,那是真的,真的是聶曉謙發著脾氣拿這地區的居民出氣。

  而他學到的教訓也就只有,要說什麼白目的話,等從聶曉謙嘴裡問出消息來再說。



  「要問什麼快說,我正忙著呢。」

  聶曉謙拉一張椅子坐下,敲敲桌子,話雖說是忙,但意思還是要燕赤霞趕緊去泡壺茶來。

  (這就是燕赤霞始終搞不懂的,聶曉謙怎麼看都是隻鬼,但摸起來卻完全像個人。)
  (溫度是低了點,他有時也會回想第一次摸到聶曉謙的手,冰涼冰涼的,要說是個血氣比較不夠的大活人,似乎也說得通。)
  (還好聶曉謙每次出現都會帶上一陣煙霧,不然他都要懷疑一下這傢伙到底是真鬼還是假鬼啦。)

  「你在那裡能忙什麼?唱卡拉ok啊?」

  就是忍不住要多那一句,然後讓聶曉謙冷冷一個眼神掃過來,燕赤霞才想起,自己似乎該閉上嘴。

  用心地挑了一支偏熟的烏龍,又找了個好看的茶壺泡上茶,燕赤霞一邊準備茶水,一邊想了想,覺得既然如此,就乾脆配甜一點的茶點,所以又翻出雪花酥,用個小型的木質茶碟裝了兩三塊。

  「是這樣的」看著聶曉謙吃一口雪花酥,皺著眉配了一口茶,然後凝結的眉心慢慢舒展;燕赤霞想著現在正是時候,便拿捏著開口問:

  「其實這跟你有關……我猜跟你有關。」

  燕赤霞說。他看著聶曉謙頓了一下,心裡就隱隱有個不祥的預感;但這個時候半途而廢嗎?

  反正都得被剝層皮,他想,躺著被剝跟趴著被剝,似乎也沒差多少。頂多就是被作祟嘛(哈哈哈!)這麼多年來,他也習慣了。

  再說了,這筆買賣,可是很好賺的。

  「那個……你是不是交過一個叫作甯采臣的男朋友?」

  燕赤霞大著膽子問。聶曉謙又頓了一下,什麼都沒說;但燕赤霞立刻就知道,事情變得非常不妙。

  明顯可見的黑氣從聶曉謙身上散出來,甚至在他腳邊形成一個一個的小漩渦。這個人的一張俊俏臉孔,瞬間變成青面獠牙,連額上都長出兩隻角。雖說還是坐在那裡喝茶,但轉頭看他的那張臉--就是個鬼氣森森。

  而且看起來超不爽,下一秒鐘肯定就要作祟。

  噹!

  他看到這個情況,就趕緊又把那個銅缽翻出來;燕……看著眼前的聶曉謙張開嘴,似乎是要喊他的名字。燕赤霞則趕在聶曉謙喊出他的名字之前,用力敲響那個銅缽。

  接著,聶曉謙就像是被什麼吸走了--立刻就在他眼前消失,甚至留下小半塊剛剛還在嚼吃的茶點。燕赤霞則總算是鬆了一口氣,然後他抓了抓手背的一小片小疹子(他不大當一回事)。

03

  在那之後有大半個月,那片疹子非常頑固,堅持不肯痊癒。

  那是一小片從他的右手手背慢慢延伸到手臂、甚至到手臂內側的疹子。也沒流湯什麼的,但就是頑固地佔據一塊地盤,兀自紅腫熱痛。幾個看過的熟客都幫他介紹可靠的皮膚科醫師,他也從善如流,一一收下名片或手寫的地址資訊。

不過他還是沒去看醫生,這畢竟不是病啊,他心底很清楚;聶曉謙被收走的時候,留下的一小塊怨念剛好就沾在他的手背上。這東西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看醫生吃藥抹藥膏搞定的,他想,不等當事人出現,根本處理不來。

  但是那個當事人啊--肯定很不爽。燕赤霞又過了半個月,才又把那個銅缽翻出來;敲不敲呢?他一邊盤算,委託人雖說並不催他,但沒有一點成果,要怎麼寫報告出去請頭期款?

  都是為了錢,他告訴自己,中了樂透也還是要工作、持續創造收益啊,

  於是他深呼吸一口氣,敲了那個小銅缽一聲;那一聲噹還沒消失,聶曉謙就出現在他面前,用力抓住他的雙臂。



  (實在是--聶曉謙的表情實在太可怕,嚇得他差點沒再敲一下那個缽,把他送回電影院的原址去。)
  (不過看得出他有克制了,燕赤霞才把那個銅缽放下,叫他坐下來講話。)

  「你上次連黑氣都冒出來啦。」一邊碎碎念,一邊泡茶準備點心,燕赤霞心裡有數,這傢伙八成跟對方有舊怨。不過他們先前聊過,聶曉謙都死了好幾百年,盤據在那個地方陰魂不散的,就算有舊怨,也是好幾百年前的事啦,執著什麼呢?

  那個甯采臣,他也是這樣說的;結果這兩個人都用一臉像這樣陰晴不定的表情看著他,活像是聽見什麼鬼話一樣。

  (明明真的是鬼的是--……就是現在看著聶曉謙,燕赤霞還是忍不住想多講兩句。不過聶曉謙的表情實在太可怕啦,他只好先泡個茶,弄個點心,大家緩和一下氣氛。)

  「你在什麼地方見到甯采臣?」

  是按照他的意思坐下了,茶水點心什麼的照例也都擺在他手邊;但聶曉謙卻是陰沉著一張臉,看起來是壓下的脾氣,直盯著燕赤霞看。

  「在哪裡?他來這裡找我啊。」

  燕赤霞說得很輕鬆。他做的其實是這個生意,只要是有人家裡家運不順、鬧鬼、想發大……想改運,諸如此類,找他是幾乎都管用。因為他是真的認識一個鬼,然後這個鬼只要有他的委託,就能脫出那個戲院遺址,去幫他打聽這些那些的關鍵。

  想問事的人付他錢,他則每個月初一十五鮮花素果外加誦經供養聶曉謙;對他來說也算是錢多事少離家近,而且又不用真的去處理那些鬼鬼怪怪之類的麻煩事。說起來,也是一個很不錯的職涯選擇。

  「他來找你……他怎麼說的?」

  注意到小小的黑氣又從聶曉謙四週冒出來,這下子--燕赤霞就想起來了。他舉起手,讓聶曉謙看他的那片疹子,又比了一下聶曉謙身上的黑氣。

  聶曉謙嘖了一聲,伸出手在他的疹子上抹了一下(嗯,很冰涼……)他的皮膚就又恢復正常。然後聶曉謙在身上撣了撣,黑氣也一起消失。

  還有茶跟點心,燕赤霞比了一下;聶曉謙翻了一個白眼,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要說燕赤霞會做這個生意,也不是沒有原因。

  根據他老爸的說法,他家過去每一代都是道士,代代的長子都繼承「燕赤霞」這個名號。原因已經不可考,而且--還真的代代長子,時間到了就去改名字,兒子大了再改回來。他小時候對這個傳統簡直是嗤之以鼻,總想自已是絕對不可能自找麻煩。老爸呢,則從不花時間勸他。時間到了你就知道,他老爸在那時,只悠悠地對他這樣說。

  結果還真是,時間到了他就乖乖上戶政事務所去……也沒有什麼原因。在他家,只有長子有資格繼承那個小銅缽。你不改名,聶曉謙發起狠來,準能逼你乖乖去改名。

  明明是個鬼,揍人卻會痛!而且還真的可以吃東西。他剛剛改名的時候,也問過聶曉謙,為什麼做得到這些事,還有,為什麼這麼堅持。

  「你以前的女朋友叫做燕赤霞啊?」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其實只是想損一下聶曉謙。而「活」了幾百年的聶曉謙,當然不會把他這個小屁孩放在眼裡。只是挑剔著他買的點心,那時的聶曉謙,只是用一種很平和的口氣說,他搞錯了。

  「你說的是我以前的男朋友。」

  茶選得還可以,聶曉謙又補充了一句。那時的他,只能張大嘴,一時之間沒能把話接上去。

04

  而關於甯采臣,這也就是燕赤霞覺得奇怪的地方了。

  怎麼說呢,這年頭,真正的道士不多了,所以其實滿值錢;要找他問事,其實也沒那麼容易,得有介紹信他才讓人進門。他還記得,那一天甯采臣也坐在聶曉謙坐的那個位置上,看著他。

  這個出身名門的小公子,一看就知道不是他這個門路的客人;偏偏就在那一天,這個人說,自己找上門來是想問問能不能找到一個鬼。

  一個叫做聶曉謙的鬼。



  「你不會把我賣給他了吧?」

  斜睨了燕赤霞一眼,聶曉謙慢條斯理地把茶喝下肚;當然不會啦,燕赤霞說得可委屈了,那個姓甯的只說要找你,其他一概不回答,這傢伙實在太奇怪,我才想說先問問你,哪知道你就變臉了。

  「他長什麼樣子?多大年紀,是什麼來歷」沒有理會燕赤霞的廢話,聶曉謙只管繼續問他想問的。小白臉,二十七八歲吧,我聽人家說他爸爸是常常出現在電視上的那個甯教授,看起來很有學問那個。燕赤霞答得行雲流水,

  聶曉謙聽完,只沉吟了一會兒,就站起身,看起來是要往回走;燕赤霞忍不住開口喊住他--人家問事呢,我要怎麼回答人家?

  「就問他要找哪裡的聶曉謙,長什麼樣子,想幹嘛。不講清楚就沒辦法問,叫他好自為之。」

  聶曉謙很快地把話說完,擺擺手就消失了。燕赤霞呢,則其實很想再敲一次小缽,把人叫回來--不過想當年,他剛成為燕赤霞的時候,其實幹過類似的事,結果又被聶曉謙狠狠胖揍一頓。

  就算這麼幾十年後,他都還有些餘悸猶存。

  算了,反正也不急嘛,他一邊想,一邊把小缽收起來,決定等人來再問一次;打定主意後他也就安心了,於是便拿著聶曉謙的茶杯重新添上茶,配上沒有動過的點心,慢條斯理地吃將起來。



  燕赤霞打通了名片上的電話,接電話的卻不是甯采臣本人,而是他的助理。

  這麼個小鬼頭要有什麼助理?瞪著自己的手機,燕赤霞很快地把電話放回耳邊。這件事我不跟助理談,他非常堅決地表示,這是你老闆的機密事項,叫他回我電話!

  『如果是聶曉謙先生的事,甯主任的確交代要把電話轉給他;不過他現在會議中,我請他會議結束後回電,謝謝您。』

  然而,即便他聽起來簡直就是個狐假虎威的小鱉三,電話那頭的女聲仍依然甜美而有禮;要說有什麼讓人覺得不滿意的地方,就是在說完話之後,那位聲音可人的助理小姐就直接了當地掛斷了電話。

  ……總之是有不爽感。不過都說了會議中,他也不能拿對方怎麼樣。把自己的手機丟回桌上,燕赤霞原來盤算著要去剛到的書拆一拆,整理一下;但也就在這個時候,他的手機再度響了起來。

  這回打電話來的,是一把感覺起來比較年長,也比較沉穩的女聲。人間語書店的燕先生嗎?她問。

  「我是,怎麼樣,不是叫我等嗎?」

  燕赤霞沒好聲氣地說。然而,電話那頭的女聲,卻像是全然不在意,就如同剛剛那把甜美的女聲,只是逕自把話說完。

  『您剛剛的留話已經轉給甯主任,他稍後就會搭車前往貴寶號,請您稍候。』

  與前一通電話一樣,這個助理也是把話說完了,就直接掛上電話。既沒有要問他會不會出門或有沒有開店什麼的,當然就更不會問他是否方便。燕赤霞看著電話,心裡開始在想,要不要等一下乾脆推掉這門生意算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處理的事情已經夠反常了,還能讓他也覺得反常,怎麼看都不是個該接的生意啊,

05

  二十分鐘後,燕赤霞透過監視器,看到一輛黑色的Volvo XC90停在他的店門口;甯采臣穿著一身整齊的西裝下了車,直接走進他的店裡。

  有錢人。打從第一天見到甯采臣,燕赤霞對這個人就只有這個評語,非常有錢的有錢人。載他來的車已經換過好幾台,今天這台應該是Volvo今年的新車吧?他上網查過,要兩三百萬起跳。

  雖然也不值得意外就是了,他一邊想,甯家本來就有錢,甯采臣的父親雖然只是教授,但名下的財產不少,他與兒子也同時管著好幾個家族基金會,要裝窮都裝不來。甯采臣雖說年輕,但他也同時主導幾個大型出資計畫--甯家的基金會,除了贊助成立幾所國內外的頂尖大學的主題研究中心外,也出資補助十數個研究計畫--簡單地說就是,這個人雖然年紀小,資歷也淺,但靠著灑錢,在學術界說話已經頗有分量。

  而且,甯家的基金會向來都是出手最大方的,所以算上整個學界,還真的沒有幾個人敢得罪他。

  (這些資訊其實就是從常常來店裡消費的老師、學生嘴裡聽來的。)
  (男老師,或是男學生們說起來大多悻悻的。)

  本人看起來,也就是那種長相。

  不過多有錢都與他無關啊,燕赤霞一邊心想,他就是個開書店的道士而已。

  「我們家供奉的上仙要問你。」他讓甯采臣坐在聶曉謙坐的那個位子上,但只用一般的茶壺泡茶、端上一般的茶點。外頭的鐵門已經暫時拉下來了,掛上老闆外出中,暫停營業的牌子。

  「甯先生要找的這個聶曉謙長什麼樣子,找這個人想做什麼?我知道我上次問過,您也說了不方便告訴我,但上仙要我轉告您四個字--想問事,就好自為之。」

  燕赤霞一邊說,一邊煮上水,然後慢吞吞地泡上茶。這是他這幾年做生意,還有跟聶曉謙相處學到的,一邊講話一般做這些事,就可以不用一直看著對方。

  胡說八道起來,也比較不會漏餡。

  好比說剛才吧,甯采臣終於說了,他要找的那個聶曉謙,看起來應該是二十七、八歲,生前是個非常俊俏的年輕人。如果你那個上仙看著他,覺得自己就是會被吸引住,甯采臣看著燕赤霞說,那就肯定是他要找的那一位。

  甯采臣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水剛好燒開,燕赤霞正逐一燙過今天要用的茶壺與杯子;這時候就可以藏一下自己的表情,他在心裡默默鬆了一口氣。

  喂喂喂,他不會是捲進什麼感情風波了吧?

06

  話是這樣說,但他可沒指望可以從那兩個人嘴裡問出點什麼來。

  甯采臣那裡是沒辦法問,也不知道該怎麼問(又不熟,問什麼?)而聶曉謙那裡呢,是他沒膽子問。

  怎麼問啊?關於這一點,他只敢在心裡偷偷地抱怨。

  見過甯采臣、把事情問清楚以後,那一天晚上他就趕快把銅缽拿出來,召喚出聶曉謙。聶曉謙像是等了很久,連茶也沒喝,就開始一連串鉅細靡遺的拷問。

  所以,那個甯家哪裡來的?什麼時候發跡的?甯教授什麼時候開始在電視上出現?甯采臣今年幾歲?問完了,聶曉謙一臉陰鬱著(一邊冒著黑氣)好半天沒說話。

  燕赤霞則趁這個時候趕緊喝茶、喝水,然後吐出一口氣。聶曉謙則斜睨他一眼,等著他喘過氣來,才抱住手,看著他。

  「你跟他說,三界之中已無聶曉謙。閻王已經銷毀他的名冊,這個人不會再出現了。」

  聶曉謙本人這麼說。燕赤霞愣了一下,他知道聶曉謙是什麼意思。

  只有最窮兇惡極,惡貫滿盈的鬼魂,才會被銷毀名冊;天道能做到的事是這樣的:過去的罪惡無法改變,但從此以後抹消一個人的存在並不困難。由於茲事體大,通常閻王做了這樣的判定,還會寫成文書,照會天上那幾位。確認都沒問題了,才用地獄業火銷毀名冊。

  聶曉謙還站在他眼前,卻要他告訴對方,自己的名冊已經被銷毀了。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燕赤霞覺得自己不應該在意這麼多(這個人……這個鬼就好端端站在他眼前,哪可能名冊被銷毀?)但是心底總覺得不大對──像是撓著他,讓他全身都不自在,就是要他多問一點。

  「你該不會是說真的吧?」照理來說,就算是魂飛魄散,或是永世不得超生,名冊都還會留著。而他也跟這個鬼打交道這麼久啦,所以,這個人的名冊,應該沒事吧?

  聶曉謙卻只是對他翻了個白眼。

  「我的名冊有事,還能在這裡聽你說這些廢話嗎?」

  然後,這個鬼一揮手,只是一貫的不耐煩:你照我說的去辦就是了;語罷便再度消失得無影無蹤。

  燕赤霞覺得自己還是該多問點,但要多問什麼?他心裡隱隱有些發急,卻又不知道自己這種反應從何而來。站在原地抓耳撓腮了幾分鐘,最後他能做的,也就是摸摸鼻子,把銅缽給收起來。



  不過就從那天後--燕赤霞開始做夢。

  在此之前,他其實是不做夢的;對他來說,這也沒有什麼不對,睡覺的時候發生的事情怎麼可能會記得啊?他總是這麼說。那些老是說自己做了什麼夢、講得一清二楚的,在他看來,說穿了都是腦補。

  (當然啦,這麼幾十年來,他不是沒有碰過想解夢的案子,但聽著對方鉅細靡遺地說明自己的夢境,他總覺得十分之不科學。不過做生意嘛,他知道,這種事情,還是在心裡囉嗦幾句就好。)

  所以在這個時候,他才會、怎麼說,就是一種無言感吧。他抱著手,很悲傷地發現,自己應該是被困在夢境中了。

  甚至,他也懷疑這是不是能夠算是作夢。

  他知道自己在書店裡,在他時常用來待客的小几旁(聶曉謙、甯采臣都坐過的那個位子)。然後,他看見他本人坐在他時常坐的那個位置上,一樣熟練地在泡茶。他的正對面,則坐著兩個客人。

  一個應該是學者之類的──他一邊猜想;雖然只穿著簡單的針織衫配圓領上衣,但那種有話藏在嘴裡不說的……很做作的深沉,他也算是很熟悉啦。

  另一個則用牛仔褲搭配休閒西裝,看起來很隨和;不過這個人應該不好說話,燕赤霞一邊想;然後,他又轉過頭去,看著坐在主位上的自己。

  也不大像他,他摸了摸自己的臉,心下只覺得新奇。明明是他的臉啊,怎麼看起來就能夠那麼不像他呢?

  『燕先生,好久不見。』

  針織衫先開口,牛仔褲也點了點頭。而坐在那裡的他,則不急著接話,只是好好地泡好茶,一共倒了四杯。

  然後,那個「他」,才開口說,一邊笑得很隨意:

  『胡先生、方先生,確實好久不見,有個五百年了吧?閻君這許多年來都好?』

07

  接下來就是一連串的行禮如儀。

  兩個來客拱拱手,表示閻君一切安好。他們出門以前,閻君也交代了,有機會問候燕先生好。是了,渡化僧人聽說能見到燕先生,也提起修行的事;針織衫笑著說,只要燕先生願意,他說過的話都算數。

  「那不就是我自己的帳嗎,我自己背著行了。」坐在小几前的燕赤霞則爽朗一笑。牛仔褲則接著開口說,見您一面不容易,我們先前沒了的帳,今日一併清了吧?

  什麼帳?畢竟是做生意的,站在旁邊的燕赤霞,立刻就緊張起來;欠債就欠債,他想,可千萬得是個他還得起的。而彷彿是聽見他的心聲,泡茶的那個燕赤霞,只得一邊照顧著所有人的茶杯,一邊苦笑著回答:

  「我說啊,被欠的是我吧?我都不急著討了,閻君怎麼這麼不死不休的?」

  不就是您這一避世,就是五百年過去了?牛仔褲拿出個很舊的筆記本,跟一個小計算機;他按了一個數字讓燕赤霞看,皺著眉頭說:

  「帳要不趕快平過去,閻君恐怕就得挨天火了。我還尋思著,您要再不出現,我就得來人間尋您。」

  呃,看起來很嚴重。站在旁邊的燕赤霞也不知道自己現在說話,對方是不是能聽見,不過無論如何,這個時候好像都還是不要出聲比較好。

  (不過站著有點累,他乾脆找了個小凳子坐下來。)
  (眼前的三個人,卻像是完全沒發現他。)



  又聽了一會兒,他才分清楚──穿牛仔褲的叫做胡識謙,是地獄的判官A,也是閻君的另一半(啊,難怪會擔心天火的事啊)另一個則是地獄的判官B,叫做方寧,聽說與孟婆湯有點關係。

  (啊,是孟郎湯。)
  (孟婆居然會退休啊……)

  在泡茶的那個人,是真正的燕赤霞,他們這個家族有紀錄的第一代祖先;據說他有好大一筆功德,最後卻為了聶曉謙而拿去沖帳,換那個長得好看但壞脾氣的傢伙不被銷毀名冊。

  聶曉謙呢,在五百年前是黑山妖的手底人,助紂為虐害了上千條人命,最後是甯采臣幫著燕赤霞收拾掉這一幫、呃,反派。

  甯采臣那一大筆功德,也不是自己用掉;而是留了一些,又拿了一些去換生生世世不必喝孟郎湯的特權。

  真複雜啊,他一邊聽,一邊只得到自己的桌邊去拿了紙筆,把這些人的關係都寫下來,一邊還得專心聽這些人討價還價。幾筆帳能擺在那裡超過五百年,難整理也是應該的,他一邊想。

  不過,他為什麼要被抓來旁聽這些東西啊?



  這個問題,最後是由胡判官開口問出來。

  「燕先生也避世好久了,我們遍尋不著的,今回有幸喝到您親手煮的茶……肯定是有什麼事,才會讓您不得不現身吧?」這位胡判官問得很直接,也正好,坐在地板上的那個燕赤霞想,畢竟,他想問歸想問,但連自己有沒有發言權都不知道。

  「實不相瞞──也是為了曉謙。」燕赤霞並沒有拐彎抹角。放下水壺時,他看了胡判官一眼,又看了看方判官。

  「上頭是不是要對那小子動手?」

  胡判官愣了一下,沒料想到這個躲了他們五百年的人,一開口就是他們最不想讓他知道的事;方判官則從容得多,他微一欠身,便開口說道:

  「聶公子也在世間徘徊太久了……五百年,已經是那幾位──」說到這裡,方判官比了比上方,「……的極限。天火的公文已經到了孟郎那兒,按規矩,孟郎今天就會讓船夫送過河這岸。」

  「我們兩個人今日都公出,所以日程會往後延。但您知道的……」胡判官接下話,有些歉意的。「有關天火,一定是無可延後的急件。判官若是接到文書,按規定不能攔,得直接用印上呈。而呈上閻王殿後,閻君能做的事也很有限。」

  「我想也是。」聽見兩位判官這麼說,燕赤霞停了一會兒,略盤算、拿捏了一會兒,才再度開口:

  「曉謙知道這件事嗎?」

  「這事情,按規矩不能通報聶公子。」坐在一旁的燕赤霞看著這兩個判官,很快就掌握到,這種比較壞的消息,都是由穿著針織衫的方判官開口。

  「但聶公子應該心裡有數。他這樣的孤魂,留存在這個世界五百年,實在太久了。」

  「上頭也不完全是不給他活路走。」接話的,還是胡判官。

  「您都用功德給他換了一個投胎的機會……其實他只要在我們回去之前,趕緊過奈何橋,把他的帳給結清了,那就沒事了。」

  河邊的孟郎是個好說話的人,方判官笑著接話說,我已經先打過招呼,只要聶公子願意過河,結帳投胎,天火的公文也就能退回去。

  也就是說,不論他這個祖先把這兩位請來這裡幹嘛;這兩個人說穿了就是要祖先勸勸聶曉謙去投胎。您那功德可大,聶公子這幾百年來也積德行善的,去也是走個文件,就能去投胎了,實在不用擔心太多。胡判官無可奈何的,就是不知道他人在哪裡。

  「我說啊……」碰到這情況,他那個看起來很偉大的祖先,也只好苦笑一下。燕赤霞原來以為,這個祖先會很快地答應這兩個判官(畢竟他們找聶曉謙容易嘛)。然而,列席這場小會議的那個燕赤霞,卻是抓抓臉,問眼前的這兩位:

  「我也遊蕩五百年,那個天火,能不能打我就好?」

08

  唉呀。聽到燕赤霞這麼說,方判官苦笑了一下,燕先生,燕道長,他溫和地喊著眼前這個人過去的身分,提醒他。您是有道的大功德者,天火可能劈到我頭上,可絕對不會打您。

  「那功德不是銷帳用,去了一大半?」燕赤霞還不死心。胡判官也搖搖頭,燕先生,他說,聶先生還沒投胎呢,您的一大筆功德都還掛在那裡,您記得吧?

  「為今之計,就是您得找到聶先生,好好勸勸他。我們爭取的時間不會太久……明天再去一趟甯先生那兒,就真的得回地府去了。」

  真的是說好說歹,訴求無非是聶曉謙去投胎;在蹲在一邊的燕赤霞眼裡,兩個判官真是再懇切也沒有啦。但他的這位祖先,卻是笑著應酬完這兩位,把人送出門後,就走到他的辦公桌邊。

  這位祖先,絲毫不客氣地拿起他壓在辦公桌透明墊下的名片,撥了甯采臣的電話。接電話的當然是那一位的助理們,他的這個祖先卻氣定神閒地,一點也沒管那兩位助理有多麼禮貌、或不禮貌:

  「跟你老闆說,五百年前的老朋友找他。」



  這通電話講的時間不長,滿打滿算也不過就十五分鐘。電話那頭的甯采臣是想見他這個祖先的,卻被祖先三言兩語地給推掉了。


  唉,見了幹嘛呢?電話講講就行啦。
  我知道你見不到他,但我怎麼能見他?
  那兩個判官說要去找你,你出門迴避幾天,還能替曉謙爭取一點時間。
  我跟你?哈哈,不了,不見吧,不見不也好好的?


  電話講完了,這祖先原地伸了個懶腰,又回到小几前。然後,這祖先伸手取了一直沒人喝的第四杯茶,放在空著的席位前。

  「欸,你看一晚了,來喝杯茶吧?」

  這個祖先轉過頭來看著他,用他的那張臉(他還轉頭看看四周,確定沒有其他人)。

  「看什麼?說你啦。快過來喝茶。」



  然而,把時間往回撥一點,兩位判官在離開書店的時候,方寧回頭看了那個招牌一眼──然後勾了勾嘴角。

  胡識謙雖說沒回頭,但也知道身邊這個老同事的心思;你看我們明天見得到甯采臣嗎?他有些隨意地問。

  「肯定見不著。」

  方寧的口氣也很輕鬆。人間語,他咀嚼著這個店名,大抵是明白了這幾人估量著什麼。不過能管用嗎?他搖搖頭。

  「燕赤霞那個人,不到最後關頭,是不會死心的。」

  方寧說。也不過就五百年,人能夠變多少?胡識謙想著五百年前發生的事,隱隱有些頭疼;我們也不能太晚回去,他說,上頭肯定防著燕赤霞,到時候跳過我們,直接行文給閻君,那可就真的頭疼了。

  「我看那傢伙,大概也防著上頭跟我們。」方寧只是笑,他們這麼鬥來鬥去的(這個人說得像是跟自己無關一樣)也鬥了五百年,這一世要真能做個了結,我看也挺好。

  「你啊……」胡識謙搖搖頭,知道這人是真正的黑心肝。這些傢伙這五百年在那裡鬧騰著,但看在真正算計了大半輩子的方寧眼裡,大概就是過家家一樣。

  要說解決這件事,讓方寧下去攪和就行了,胡識謙一邊想,一邊看著身旁的方寧;只是別說這個人意願不高,閻君也不同意。

  『把上頭,人間與我們這裡,都任由方寧擺弄?就算現在是末法之世,也不要這麼墮落吧。』

  他家的那一位是這麼說的,這句話胡識謙當然也聰明地留在嘴裡。方寧也像是心裡有數,總是淡淡地一語帶過:

  『人間事人間了。』這個人是這麼說的。『最多就是天火劈了聶曉謙,於我們能有什麼?去提點一下,無非是因為燕道長德行高深,放著不管也不好。』

  說到底就是對地府來說,該有的表面功夫做到了,其它竟可一概不管。這就難怪閻君會與這個人間宰相意氣相投,但……胡識謙吐出一口氣,停下腳步。方寧原來已經邁開步子,此時也回過頭看胡識謙。

  「我覺得燕赤霞一定還做了什麼。」

  也沒有甚麼道理,就是隱隱約約的一個念想;胡識謙皺著眉頭,也回頭看了書店一眼。

  「是那位燕道長嘛。」方寧只是低聲淺笑。五百年前,整個地府與天上的那幾位,對付的從來都不只是黑山妖。渡化僧人緊著要把這個人帶走,怕也是擔心這個人一步差錯,就落到另一頭去吧。

  「我們先去找甯采臣。」方寧的話聲悠悠地,一點也不著急。

  「聶曉謙的死活,於他要重要得多。」

  「你覺得燕赤霞對聶曉謙沒那意思?」胡識謙聽著總有些弦外之音;方寧則只是一笑。

  「他是個修道之人。」

  修道之人心思多,一個心眼百轉千折的,忖度起來太花力氣。這個判官是這麼說的,甯采臣雖說始終沒喝那碗孟郎湯,但他所思所見,不過人間事。就是要哄騙拐詐的,也比較容易。

  「……」

  你乾脆就直說人家見識少,好欺負吧。胡識謙連嘲諷都懶了,就只是轉回頭,邁開步子走。方寧隨後跟上,並不倉促、而是顯得十分優閒,彷彿剛才說起天火的,壓根不是自己一樣。

09

  所以,聶曉謙的身世是這樣的。

  五百年前,他是黑山妖的義子--那是他活著的時候。但就是他仍為生人時,就已經替黑山妖斂取上千人魂。這樣大的罪過,當然引起上天降罰。聶曉謙二十八歲時,雷神將他擊斃在黑山妖面前,說是給黑山妖做為一個警醒,切勿一錯再錯。

  不過天上的那些傢伙當然不會懂。做為祖先,道士燕赤霞的語氣淡淡的。聶曉謙還在襁褓時,就被黑山妖從生家奪走,一家人都死在黑山妖手下。這個僅存的孩子在黑山妖身邊長大,所見所學,當然就是黑山妖取魂修練的一套。而他生來一副好皮相,到了一個村落後,總是先蒙拐少女們,問出村子的情況,再放出手下滅門屠村。也因為如此,他年紀雖然輕,但殺孽實在不少。

  --呃,那他被雷神劈死之後,這事情還沒完?做為子孫,書店老闆燕赤霞就不懂了,再說,為什麼是殺他警醒黑山妖?真正的問題明明出在黑山妖身上,不是嗎?書店老闆皺著眉頭,一邊喝著祖先泡的茶,一邊覺得這個決策真是怎麼聽怎麼狗屎。道士則一拍膝蓋,顯然非常滿意這個子孫。

  「是吧?當時我也是這樣問我師傅!」

  道士燕赤霞也喝了一杯自己泡的茶,那一吸一放,不像是喝茶,倒像是喝酒。他說,自己那位已勘天命的師傅,只是無可奈何地對他說,黑山妖斂取的不僅是人魂,還有人世間的仇恨與惡意。殺了他,這些業障就散了,到頭來人間亂糟糟的,還是得由天上那幾位想辦法收拾。

  『殺他一個手底人,是警告他。若他收斂點,上頭睜隻眼閉隻眼也就過了。』

  不是吧……書店老闆聽著臉都黑了,聶曉謙會去幹這些事,不就是上頭那些人睜隻眼閉隻眼?道士對此表示同意,但當年的師傅卻只告訴他,不要再問這些問題。

  『你解決不了。撂過手去,你會好過點。』

  是啦,不是上頭只讓雷神劈死聶曉謙,之後就撂過手,哪有之後黑山妖把聶曉謙的屍骨燒成灰,熔進那個小銅缽裡的事?道士嘆著氣說,在那之後,聶曉謙乾脆就被黑山妖煉成妖,又因為小銅缽的關係,當時的聶曉謙,等於是完全被黑山妖抓在手裡。

  直到他遇見甯采臣。



  故事很長,最後結束在聶曉謙被甯采臣說動,背叛黑山妖。

  因為聶曉謙的背叛,燕赤霞才成功斬殺黑山妖。所以本來應該要被銷毀名冊的聶曉謙,只是被廢去修煉的道行,做回一縷孤魂。燕赤霞卻沒有放著他不管,而是用斬殺黑山妖的功德替他銷帳,想讓他能夠趕緊去轉世輪迴,然而,聶曉謙卻沒領受這個好意,竟是自顧自地失蹤了幾十年。

  至於燕家是怎麼找到聶曉謙,怎麼樣又容著他在世間徘徊五百年,這個當祖先的就又不肯說了;只說現在最重要的,是趕緊讓聶曉謙去投胎,所以敦促著子孫,睡醒了就把聶曉謙叫出來吧,好好地勸一勸這個人。

  而子孫呢,則是在考慮幾分鐘後,慎重地拒絕了這位祖先的要求。

10

  「你拒絕他了?為什麼?」

  隔過一個晚上,燕赤霞終於把小銅缽拿出來,然後請出聶曉謙。只是,得知自己可能會被天火打個魂飛魄散的,聶曉謙連理都不理;聽說道士燕赤霞終於再度出現,他也只是沉吟了一會兒。在聽到書店老闆拒絕道士的交代時,他卻很快地就追問上來,

  「我才不背這個鍋。」書店老闆滿臉嫌棄的。我那個祖先,當年一定做了什麼事情,後來才不敢見你吧?他自己的問題自己解決,關我當子孫的什麼事?

  「……他其實是救了我。連聶曉謙這個名字,都是他替我取的。」

  端起茶杯,聶曉謙慢慢地喝下這杯茶,然後抬眼看著這個書店老闆。他真的什麼都沒有對你說?這個鬼直視著眼前這個人,眼神幾乎可以算得上是凌厲。然而,燕赤霞卻只是若無其事地重新把水壺放到電磁爐上。

  「沒,他能說什麼?」清出舊茶葉,然後在等著水開的時候,燕赤霞抬頭看著聶曉謙說:「一講到你的事,他沒說幾句話就跑了,只會要我叫你早點去投胎。」

  聶曉謙卻只是看著這個人。

  許久許久,他才吐出一口氣,放下手上的茶杯。

  「燕道長,燕大俠。」平靜地看著自己的茶杯,聶曉謙淡淡地喊著,每一字、每一句,都咬得無比清晰。

  「這麼多年了。你還是不願意見我嗎?」

  書店老闆先是停了一下,然後才抬起頭--假裝聶曉謙剛剛是在自言自語。而聶曉謙像是已經極熟悉眼前這人了,並沒有因此而放手,而是抬起頭,直視眼前的燕赤霞。

  「燕道長。你不會覺得,我連你跟現在的這一位都分不出來吧?」

  「說什麼呢,我怎麼會是--……」怎麼能承認?燕赤霞原先是這麼想的,他的盤算是:怎麼樣都不能承認自己就是五百年前的那個人。但當他也抬起頭,看見眼前聶曉謙的眼神,他就知道,自己沒有瞞過去。

  他幾乎要忘了,五百年前的聶曉謙,還在黑山妖手底下時,就已經見過太多的人與事;這五百年當中,他又穿行在各式各樣的鬼之間。一個生生死死、生前死後都已經見得這麼多的人,要看穿他這點把戲,可說是輕而易舉吧?

  想通這一點,燕赤霞便只好放棄已經顯得無謂的掙扎。看著水開了,他伸手提起水壺,分幾回將熱水注入茶壺中。

  「那麼」他說,幾乎是要嘆出一口氣。「這五百年,你過得好嗎?」



  你過得好嗎?

  聽見眼前的這個人這麼問,聶曉謙無聲地彎起嘴角。

  真說起來,相對於人、神、仙、妖、魔,「鬼」這樣的身分,其實充其量也就是一種過渡的存在。除了穿梭在冥河兩岸的船夫外,幾乎沒有人會停留在這個身分太久。

  不是投胎轉世、就是得道成神;又或是灰飛煙滅,從此不得超生。像他這樣,五百年都是個鬼的,可以說是絕無僅有。也因此,鬼之間有個說法,有什麼不知曉的,就去找聶先生。

  不安的,憤恨的,不甘心的,留戀的;無論是想問怎麼投胎,怎麼留在人間,怎麼報仇,怎麼放下,聶先生那裡都有解答。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是那些走投無路的幽魂最後能夠求援的對象;而這段時間也真的太長,長到他以為,自己無所不知。

  一直到現在,他聽見燕赤霞問他,過得好嗎?

  他幾乎是要失笑了--他還真的不知道,自己這個樣子,到底是過得好不好。


11

  而對甯采臣來說,避開兩位判官,可是再輕易不過的事了。

  畢竟,他記得這五百年來的每一件事。他記得他的每一世,記得從生到死,記得他如何轉世投胎,記得他如何兩次渡過冥河,一回又一回地婉拒孟郎的勸說。

  你那麼固執的不喝湯就去投胎,把這些事情都記著,是有誰會領情嗎?那個長得很好看,總是能讓他想起曉謙的冥河看守人總對他這麼說。來來去去的次數多了,他也知道了這個人的來歷。那你又是為了什麼?這一次投胎前,他笑著對這個看守人說,你是為了誰會領這份情,所以留在這裡嗎?

  滾你的去吧。那位看守人雖然脾氣不好,但像他這樣,拿著功德換不喝孟郎湯的,可說是少之又少,所以也就寬容了點;只是這一世投胎前,看守人像是知道了什麼,只嘆出一口氣說,下一回來,把湯喝了吧。

  那時,甯采臣只愣了一下,以為只是看守人例行的嘮叨。直到他轉世後,才發現自己的這一世──居然投生回甯家。

  終究要做個了結,上頭的那幾位是這個意思?這也是為什麼他在這一世特別著急,找到燕赤霞家的後人,就立刻尋了去。

  他知道,那兩個人肯定都不想見他。但他其實沒有那麼介意,想的只有趕緊讓聶曉謙去轉世投胎。

  畢竟,比起早就被定了修道之路、不需要去地府的燕赤霞,與始終逃避轉世投胎的聶曉謙,這五百年來反覆投胎轉世的他,知道的,便要比他們都多一些。



  「甯先生叫我們好找。」

  躲了小半月,兩個判官終於還是出現在他的夢裡;那是在他的辦公室,與他說話的是胡判官,方判官則站在他的書架前,一邊翻閱他的藏書。

  「我原來就不打算見你們兩位,自然不叫你們尋著。」

  夢裡的他,坐在書桌後方。畢竟對方確實是尋了來,他也只好站起身,去倒了兩杯白開水來。

  「其實我們也並不十分情願走這一遭。」

  方判官轉過身,語氣雖然仍是溫文爾雅,但不免有些冰冷。

  「若不是紀蓮替你說話,我也不會站在這裡。」

  「我是承紀先生的情的。」甯采臣點點頭,並不否認這一點。

  「但既然大家各自有目的,您兩位就不用把話說得這麼冠冕堂皇。」

  「呵……」

  而看著這兩個讀書人針鋒相對(而且方寧隱隱有些不痛快)胡識謙也只好趕緊出聲緩頰。

  「我們是來解決事情的,怎麼現在反而是你們兩個吵起來了?天火不等人,你們要繼續吵下去,就真的什麼都來不及了!」



  簡單地說就是,生死簿就是一本帳,只有所有人的生死輪迴都按照生前死後的計算去進行,這本帳才會是平衡的;而只要這本帳的帳目不合,就代表人世間的生死輪迴有問題,自然會對人界的運行產生影響。

  當然啦,人的生死輪迴哪有那麼好控制?或大或小的差異是有,而閻君總能及時理過帳來。只是這一回,聶曉謙五百年不轉世,加上燕赤霞的莫大功德居然也積著沒取走轉為福報,這帳上的差異,便幾乎逼垮生死簿上的平衡。

  當然,做為主管,閻君這就是辦事不力。挨幾計天火,也是在所難免的。

  「這五百年來我不是在找嗎?找不到,我能怎麼樣?」

  甯采臣冷淡地說,或許天火打了下來,我才知道他人在哪裡;這一回,則是胡識謙挑了挑眉。

  「甯先生」他說,「我們都很清楚,天火有其限度。」

  天火的執行者,向來都是幾位龍君。而為了不波及無辜,龍君們照例不會向光所不及之處擊發天火。如果這五百年來,聶曉謙都躲在暗無天日之處,只在夜裡行動,確實天火也拿他沒法子。

  但閻君就不同了。

  明明白白放在那裡的閻君,對天火來說根本不是問題;但眼前明擺著的是,很可能這一回,連帶聶曉謙的份量,都得由閻君一人承受。

  「這是聶先生盡速投胎轉世就能解決的事。」

  胡識謙說。這也是他始終不懂的,以聶曉謙的案例來說,能夠好好地去投胎轉世,而且能夠重新做人,那簡直就是千年一遇的奇蹟,其他惡性沒有他那般重大的鬼魂,多的是至今仍在地獄中服刑的。

  聶曉謙簡直就是撞上了天大的好運。但眼下,他卻是寧願連累閻君,也不重入輪迴。

  「要是能找到他,我真想問一問,他這麼執著,是為了什麼。」

  胡識謙說,方寧則一哂。

  「他想做的,是他力有未逮之事。」方寧是這麼說的。「趁著還未鑄成大錯,還是早日罷手為好。」

12

  「我以為你會繼續躲我五百年。」

  聶曉謙看著這個人,語氣平淡悠然。他難得地自己取了茶海,替自己添了茶水。

  「不就是這小子不願意嘛。」五百年前的那一位燕赤霞則只好嘆了一口氣,都說了這事關天地宇宙的運轉,無論如何這個子孫該幫自己這個忙。結果呢,這小子兩手一攤說,可是那跟我無關啊。

  我跟閻王不熟(他彎下一個手指頭)跟兩個判官也不熟(他彎下兩個手指頭)跟那個甯先生根本不認識(他又彎下一個手指頭)其實跟祖先爺爺你也是第一次見面。

  『其實這沒我的事』他說,而且聶曉謙脾氣那麼壞,你應該自己跟他說吧?

  他花了一個多小時跟這個子孫曉以大義,卻一點效果也沒有。這傢伙只管一臉忠厚老實地勸他,時間剩得不多,他這個當祖先的,可不能再蹉跎下去了吧?

  也因為如此──他才想著是不是乾脆冒充這個子孫。五百年過去,他想,或許曉謙的記憶已經沒有那麼清晰了?

  但顯然並不是。

  「既然見了面,你就趕緊去投胎吧。趁著夜黑風高的,那兩個判官都在,我看你連奈何橋都別過最好,直接去孟郎那裡拿碗湯喝。」

  燕赤霞的語氣又急又快的,顯然並不想留給聶曉謙太多時間。聶曉謙則沒有理會他,只是慢慢地穩住神。急什麼,他有些粗魯地說,我不都躲了五百年嗎?

  「我有話問你。」



  是了。他執著地在這個世界徘徊五百年,為的只是一個答案。

  他知道燕赤霞沒有轉世、沒有隨著引渡僧人而去;他這樣什麼都不是的一縷孤魂,自然沒法子天上地下地尋他,便只好拚命留在人間,賭這個人會憐憫他可能的命運--而來給他一個答案。

  要放在從前,他怎麼可能讓自己落到地下,賭上自己的所有,只是卑微地去求一個憐憫?

  但終於得嘗所願的現下,他卻連一句客氣一點的話都說不出來,只是盯著眼前的這個人不放。

  「五百年前」他聽見自己的嗓音,隱隱帶著一些顫抖的。燕赤霞應該不會發現吧?他一邊想。

  「你為什麼要救我?」



  燕赤霞看著眼前的聶曉謙--仍是五百年前的那個聶曉謙。沒有太多矯飾,只懂得堅持自己想要的,連放棄都不懂。

  你為什麼要救我?聶曉謙這麼問他;但仔細尋思吧,那算什麼救?

  他有些自嘲地想,自己只是不自量力地想要給這個人要點帳回來。

  否則這麼九天之上、九泉之下的,一本帳只算出聶曉謙根本該魂飛魄散,卻沒人願意說一說、是不是該還給當年那個滿門被殺盡的孩子一點公道。

  哪怕就是早一些擊殺黑山妖呢?他也跟渡化僧人說了,您看吧,要是當年天火打的是黑山妖,聶曉謙哪來的滿身罪惡?事到如今,弄得像是死一個聶曉謙,我們這些修道之人就算盡了責任、行了天道。

  這他媽的,是哪門子的天道?哪門子的善惡到頭、終有報?



  一直到五百年後,聶曉謙都還記得,燕赤霞好不容易能跟他說上話時,問他的第一句話。

  『你叫什麼名字?』這個人是這麼問的。那時,他還不明白這個人為什麼這麼問,但甯采臣要他說,他就只好說了。

  他只發出一個單音,那就是山老給他的名字。那不是人類的語言,而是妖的。

  那個單音,就是「人」的意思。

  那時的他,只覺得看不懂燕赤霞臉上的表情。他知道這個人不開心,卻不知道是在不開心什麼。

  他花了幾百年才明白,那是一種義憤。對於一個流落在妖界裡的孩子,就這樣不明就裡地長大、為惡,到頭來,妖給他的稱呼也不過就是:人。

  至於是不是同情,他則從來都不允許自己去想。

  他要什麼同情呢?

  他冷冷地看著自己當人做鬼的兩輩子,只覺得,最多也不過就魂飛魄散罷了。



  但他知道,燕赤霞與甯采臣殺山老,可說是好大一筆功德。甯采臣不但有了特權,而且生生世世富貴榮華,聰穎過人;燕赤霞在世時就已經是渡化僧人看中的對象,再加上那好大一筆功德,幾乎可以說,他只要跟著渡化僧人走,就肯定至少可以位列仙班。

  但他偏偏不這麼做。

  他對閻君說,他位列仙班有什麼用?天上的神仙夠多了。寧願再飲一碗孟郎湯,再去塵世走個幾轉。

  「興許我還能看得透徹些。」這個道士是這麼說的,據說,那時的他,爽快地在讓渡文書上畫了押,又去了孟郎的茶館,說是只要看著這個聶曉謙好好投胎轉世去,他隨後就跟上。

  偏偏在他逃出地府後,聶曉謙也告失蹤。天上地下,這五百年來,居然沒有人曉得,他到底躲到哪裡去。



  「這九天之上、九泉之下,原來就欠你一個公道。」

  燕赤霞說得無所謂──追根究柢,一切災禍的起源,不就是當初縱放黑山妖嗎?這麼些個上上下下的大人物沒人敢說,只剩下一個當初的孤兒去揹這筆債。他扯動了一下嘴角,想著這些滿天神佛,還能道貌岸然地與他論天道、講因果。

  滾他媽的去吧──但對聶曉謙,就當然不是這麼說。

  「你就是個太任性,才耽誤五百年……」他看著眼前已經滄桑了的少年,語氣總會緩和一些。就為了一個為什麼賭氣嗎?他說,既然已經有了答案,就趕緊跟著判官走吧。

  然而,眼前的這個少年,卻只是抿著唇。

13

  沒有承諾、也沒有拒絕,聶曉謙只看了他一眼,就轉身離開。

  接下來的幾天,是他怎麼敲那個小銅缽,聶曉謙都不現身的。他的子孫雙手一攤說,不現身就只能等啦,聶曉謙向來都是這樣的。燕赤霞實在心裡發急,又拿不出辦法來,只好跟子孫繼續商借這個身體(子孫表示,請用請用)又撥了電話給甯采臣。

  甯采臣也終於才知道──他花了五百年探尋的兩個人,原來已在眼前。



  這一天的晚上,甯采臣就到了書店。看著他的兩個助理把一個小木箱放在茶桌上後,他就說,妳們兩個人去車上等我。

  要一直看著他的兩個助理走出書店大門,他才轉過頭,對燕赤霞說:

  「他要是不跑,你打算什麼時候才見我?」

  「幹嘛見?一輩子都不見。」

  燕赤霞說這句話的時候,連一絲愧疚之意都沒有。

  原來他就想好了,聶曉謙、甯采臣與他三個人,最好從此再也不見。

  特別是他與聶曉謙之間。他知道,自己其實沒有那麼意志堅定,而命運這種東西啊,性格可是很惡劣的。

  所以在替聶曉謙弄到投胎轉世的資格後,他就立刻逃出地府、找了個地方躲起來--然後,變成隱居。他就待在那個鄉下,收了個徒弟繼承衣缽與姓氏,在那兒終老。

  臨死之前,他對自己施術,把自己的靈魂與這個徒弟的血脈綁在一起;其實就是永不超生了,他自己心裡有數。

  但他也知道,去修行也好、去輪迴也好,總之他肯定是忍不住會想看看,聶曉謙在新的人生裡過得如何。要是過得不好,自己也肯定會想插手吧。

  但去改變一個人的命運,一定只會留下惡果。

  他是一個膽小的人。也對自己沒有什麼自信,再說了,他孤家寡人的,就是躲著不見人,應該也礙不著什麼事才對。

  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這麼睡了五百年,醒過來的時候,那個孤伶伶的孩子,居然還留在此世。



  「快想想辦法」他對甯采臣說,他們重新聚首這件事,怕瞞不得兩位判官太久。要是被逮著,裡頭還一位尚了閻君呢,肯定會拿出點霹靂手段。

  「……」狠狠地瞪了燕赤霞一眼。甯采臣打開了木箱,從裡頭取出香爐、與擺放線香的木盒。

  「等一下曉謙來了,你自己跟他說吧。」



  不只是這一世。甯采臣一直都曉得,聶曉謙其實沒有去投胎轉世。

  擊殺黑山妖後,他拿著自己的功德,向地府索要報酬:永生永世不飲孟郎湯。閻君只挑了眉問他,這其實不需要拿功德來換。一世又一世的記憶累加從來都不是什麼獎賞,幹什麼這麼想不開?

  『那兩個人,怕是會弄出點亂子來。』

  彼時,燕赤霞已經失蹤,判官們正勸著聶曉謙去投胎。他則是已經結清了那一世的帳,只差再走一回奈何橋。

  燕赤霞也就算了(有渡化僧人幫著說話,能出什麼事?)只有聶曉謙,是他始終記掛的;閻君也實在拿他沒法子,只好意思意思扣了點功德,就撂過手去。於是他在人間過了一世,再回到地府時,毫不意外地得知,聶曉謙也不知所蹤的消息。



  那時,閻君還認為,就一個小小的帶罪鬼魂,又被剝去所有修行,能逃到哪裡去?但甯采臣是熟知聶曉謙的,他知道,這個人原來就執拗得很,又在黑山妖身邊待了這麼久,熟知一切魑魅魍魎伎倆。也因此,下一世,他開始拚命地去尋找聶曉謙。

  光是找還不夠。他開始從一介不信鬼神的書生,轉而熟讀所有道術鬼神之事。他知道,聶曉謙不可能在地府,只可能躲在人世,於是他一世又一世地尋找,卻也一世又一世地一無所獲。

  直到現在。



  他取出三支短短的線香點燃,讓燕赤霞打開窗,對著窗外呼請聶曉謙之名三次後,把線香插進香爐裡。然後,他取過小銅缽。

  噹。
  噹。
  噹。
  噹。

  聶曉謙與燕家的約定是,過了午夜,敲一次銅缽他就會出現。甯采臣卻不管這個約定,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敲著銅缽,敲到香燒盡了,便再點過三支香,呼請之後繼續敲著銅缽。

  等到他燒過第五輪香時,聶曉謙終於出現。漂亮的杏眼帶著怒氣,先是看了看燕赤霞,又看了看甯采臣。



  五百年前多一點吧,是燕赤霞先遇見的聶曉謙。

  那時,聶曉謙還沒有名字,甯采臣仍是一個六合之外存而不論的書生,燕赤霞在山中求道。聽聞了黑山妖的惡行,便想著要下山除害;雖說師傅說了要他「撂過手去」,但青年燕赤霞是怎麼樣都無法不回頭看的。

  也就是年輕吧,年輕到,會去執著地想──修道人所由何來?就這麼姑息縱惡,也配稱得上是循天道?於是年輕的燕赤霞背上寶劍,堅持要拜別師傅,想辦法對付黑山妖。師傅原先還想攔阻他,最後卻也只是如他自己所說,撂開手。

  為師的該說的都說了。這個已經修道一輩子的老先生,只能搖搖頭,說了你就能懂,也早該懂了。要是你非得去這一趟,就去吧。

  於是燕赤霞便順順當當下了山,也順順當當從各路人馬口中探聽到「蘭若寺」這個所在。他很快地發現,自己不是第一個想要剿滅黑山妖的,但去了蘭若寺的各色人等,幾乎是有去無回。

  『黑山妖下一大幫子徒子徒孫,有幾撥人馬進去,根本就是糊里糊塗死在裡頭。』

  就在距離蘭若寺十幾里外的旅店內,幾個不在叢林掛單的遊方頭陀也只是搖頭。說起來也是丟人,其中一個缺耳頭陀說,佛門善地,居然就這麼讓黑山妖盤據達百年之久。別說是斬妖除怪的道士,就是先前也有幾個高僧想作獅子吼,最後居然也都折在蘭若寺裡。

  沒有活著出來的人,當然也就沒有人知道,蘭若寺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是附近的城鎮隱隱約約地傳說,盤據在蘭若寺裡的,是個美麗的女魔,只要與她四目相對,立刻就會被收攝走魂魄。

  當時的燕赤霞,只是挑了挑眉。

14

  「做什麼那麼吵鬧?」

  皺起一對好看的眉,聶曉謙看了看燕赤霞,又看了看甯采臣;只花了一、兩秒,他就立刻掌握住,眼前這個看起來陌生的男人是誰。

  「你們不都躲著我嗎?」他忿忿地,帶點連自己都沒發現的委屈。「現在才敲鑼打鼓地吵得人待不住,是什麼意思?」

  不就是要勸你去投胎嗎?燕赤霞心底發急,嘴上就想把話說出來;甯采臣則只睨他一眼,他就只好把嘴閉上。

  「是曉謙嗎?」收回眼神,甯采臣溫和地說(與對他說話完全不同)只是視線有些游移。聶曉謙看出了不對勁,原先是想說些什麼,但看著燕赤霞--卻又仍有些彆扭的,不願意在此時開口。

  「是我,你甯大哥。」甯采臣繼續說。只是看著的卻是聶曉謙的側邊。真對不起啊,這個人是笑著的,卻也帶著些許歉意。

  「轉世過幾回,我什麼都記得,但看不見你了。」

  燕赤霞則看著他。

  是驚訝,卻也是,他不忍心在這時看聶曉謙。

  「不過不要緊,燕道長也在這裡。」甯采臣說,簡直是哄孩子一般的口氣。「有什麼想說的,你讓他告訴我,好不好?」



  於是五百年前的燕赤霞,扛著他的斬蛇劍,直接了當地就上了蘭若寺。他在傍晚時分穿過破敗的山門,一路直行到大殿中。斑駁的佛像眼底深沉,看的不知道是什麼,他看著佛,嘴角挑了挑。

  「好孽障。」他說,已然看出不論占了這蘭若寺的是什麼,都在這尊佛中棲身。其實毀去這尊佛也沒什麼,他想,不過大概起不了什麼助益。回頭看看自己一路走來的小徑,還得見些許夕照餘暉。這時辰上下的,他一邊思忖,那妖物肯定不會現身,不如就在這裡等著,看看膽敢在這清淨之地為非作歹的,究竟是什麼樣三頭六臂的妖鬼精怪。

  解下劍來,燕赤霞隨意地盤腿坐下。他橫劍於膝上,並不特別入定,只是眼觀四面、耳聽八方。

  他知道日光正一點一點褪走,也聞得出夜晚的氣味已漸次浸入這座古寺。他一邊耐心等待,直至最後一點光都不見。

  一抹幽微的燭火,倏忽出現在他眼前。

  『是誰在那兒?』

  接著就是一把略帶低沉、不耐的嗓音。燭光越見明亮,一個少年人端著一盞燈,一點一點地出現在俯視寺中的那尊佛前。

  等到那少年人完全現身,燕赤霞就知道為什麼那麼多得道高僧都折在這兒。

  這哪是什麼女魔?他心想。眼前活脫脫是個少年,只是身材纖瘦、臉蛋俊俏,勾人的眉眼之間甚至隱隱可見風情。燕赤霞再聞一聞,就知道這少年非人非魔,乃是一怨氣甚重的孤魂。

  啊啊,又是個--啊。他聽見少年不耐煩的話聲;那個用人的語言根本念不出來的單音,是妖的言語裡「人」的意思,而且是比較鄙視的說法。燕赤霞心下生疑,又聞了一次。

  是個孤魂沒錯,怨氣很重,但毫無疑問是個人魂。怎麼會是這樣?燕赤霞有些混亂起來;斬妖除魔,那是他們修道之人份內之事,自然沒什麼好猶豫,但這要真是個人魂呢?

  而且要是遭了多大罪的人魂,才會有這麼重的怨氣與戾氣?他再一聞,立刻就知道:這個人魂,是被錢塘龍君的天火打死的。

  是要犯下多大的罪孽,才會由一介凡人去捱受天火?其實就是很短的一個瞬間,他的腦中已經閃過這麼三五個念頭。眼前的少年則只是看著他,只一揮手,就有七八個低等妖從地面浮上來。

  『殺掉他。』眼前的這個少年毫不遲疑地下令。把他的三魂七魄都給我剝出來,道士的人魂可滋補得很,獻給山老肯定是大功一件。燕赤霞一挑眉,頓時把先前的猶豫拋到九霄雲外。

  這個小傢伙,感情是個小魔頭來著?

  他一邊想,一邊拔出自己的斬蛇劍,輕鬆地在眼前畫出一個半圓。那些原來還張牙舞爪、想衝上來的低等妖頓時面面相覷,立刻又鑽回地底。少年啐了一口,恨恨地看了一眼那些低等妖消失的地面,便放下手上端著的燈。當少年再度站起身時,他的臉便沒入黑暗中。

  到了這一刻,燕赤霞才開始有些警覺--他舉劍橫肩,下一個瞬間便看見少年的臉孔逼近到他眼前。這個美貌的少年張口,便是一陣黑霧衝向他;燕赤霞心中一凜,趕緊幾步往後跳開。

  那一口黑霧,他其實沒實際碰過。只聽師傅提起,有那麼幾個妖魔,是真真正正地修練到家了,能夠吸取人間的飄移不定的仇恨與惡意。嚼吃吞下後,沉積在軀體裡,往人身上噴一口,便能將人的軀體腐蝕瓦解,剝離出此人的三魂七魄。

  用這樣的方式剝離出的人魂,包準一點缺口都沒有。師傅那時一邊說,一邊苦笑著。對那些大妖來說,這樣的人魂簡直就是可遇不可求的聖品。

  此間妙處,在於這些妖魔出沒的地域,往往陰森可怖,一般人大多避而遠之。會闖入這樣龍潭虎穴的,大多是他們這樣的修道之人。而即使是再怎麼高深的道行,其實也禁受不住已經在這些大妖體內沉積了上百年的陰暗。要是三魂七魄被這樣剝離出來,這些大妖吃下去,可是能夠增長幾十、甚至幾百年修為。

  『但此人也就形同被從生死簿上抹去,從此不復存在,亦無輪迴之事。』

  師傅說,所以一旦遇見這樣的大妖,若無十分把握,絕對不能逞強。個人生死事小,萬一這些大妖真是因此獲得那麼幾十、幾百年的修為,就肯定為禍更大。這幾句話,燕赤霞雖說是僅記在心,卻沒從想過,會在這樣的少年身上見到。



  五百年後--燕赤霞則很清楚,他忌妒甯采臣。

  聶曉謙氣他,躲他,甚至不理他。但甯采臣只說一句,已經看不見、也聽不見聶曉謙的存在,這個小鬼頭就一下子紅了眼眶。

  而甯采臣,也沒把他放在眼裡。曉謙到底怎麼了?幾回問話他答不上來,這個人就乾脆再踢他一腳。問你話呢,這個看起來文弱秀氣的書生,對他可就是一點耐性都欠奉。

  可是這得怎麼說呢?燕赤霞只好抓抓頭,又看了聶曉謙一眼。

  「你別告訴他我哭了!」狠狠地抹掉眼淚,聶曉謙的語氣聽著就像五百年前。不過那也只是像,燕赤霞心裡明白,眼前的這個少年人,雖說看上去還是那麼張牙舞爪的,但確實已經不是五百年前的那抹只懂怨恨的孤魂。

  「你倒是說話啊?」另一頭,甯采臣也不耐煩起來。燕赤霞又看看聶曉謙,覺得自己被這兩個人夾在中間,也實在不是個辦法。

  「曉謙聽到你看不到他、也聽不到他,現在哭得鼻子都紅了。」

  燕赤霞一攤手,先是對甯采臣說;然後他轉過頭,看著氣急敗壞之下,簡直要指著他的鼻子大罵起來的聶曉謙:

  「傷心就傷心啦,你以為你瞞著,這傢伙就不曉得啊?」

  還有,你們還有時間在管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燕赤霞抬頭看了看時鐘,眼前剛過凌晨兩點。再兩個鐘頭就天亮了,他說,我們還是來談談投胎轉世這檔事,你們看怎麼樣?

15

  那一晚,燕赤霞當機立斷,立刻撤出蘭若寺。少年雖說是追了出來,但看上去,應該是被束縛在那裡,所以當他退出山門之外,立刻就只剩下幾個不大不小的妖鬼。

  『可別給那個--搶了功勞去!』其中一個妖鬼往後看了一眼,用的也就是少年稱呼他的那個字;所以,在真正的妖鬼眼裡,他與少年,其實是相差無幾的存在?

  不過,跟那個少年比起來,這幾個妖鬼就真的算不上什麼威脅啦。燕赤霞抱著手,看著那幾個衝上前來的妖鬼。心裡想的其實是,等一下可不能真的打死了,不然,就什麼都問不出來啦。



  也多虧了這些妖鬼,燕赤霞才迅速地掌握那個少年的來歷。

  據說是黑山妖的義子,很小的時候就被黑山妖抱著養。長大以後,就是黑山妖最得力的助手,手段狠辣。手下死者無數不說,就是妖鬼們也吃了他不少虧,總之就是恨得入骨。

  沒有名字,總之都叫他「人」,後來被雷打死了,原先都以為,大概就傢伙就消失了--但誰想得到呢?黑山妖居然親自動手,把少年的軀體燒成灰,連骨帶血、都鑄在銅缽裡。如此一來,除非毀棄這個銅缽,否則少年永生永世都脫離不了。

  『那個銅缽,就埋在蘭若寺的佛像之下。道長取得了,就能夠驅使那個--』人。幾個妖鬼並不掩飾自己的不屑。

  事實上,也要到許久以後--燕赤霞才會意過來。早在此時,他就應該知道聶曉謙的處境。

  但在那個時候,他也只是一揮劍,斬了那幾個妖鬼。



  「誰要投胎轉世了?」五百年後,依然清秀風流的少年妖鬼站在燕赤霞面前。知道甯采臣看不見自己,也就沒了那麼多顧忌。

  「你跟他,不都是一樣的?一個一個地都走了,走了幾百年,現在才問我投不投胎的,很有意思嗎?」

  就著手背胡亂抹去淚水。聶曉謙瞪著燕赤霞看。燕赤霞只得當作沒看見,轉頭對甯采臣說,都五百年過去啦,這小子還在跟我算當年的帳。說是你跟我,當年居然都扔下他不管。

  「不是你丟著人不知道躲去哪裡嗎?我要投胎是一開始就講好的。」

  甯采臣瞪著燕赤霞看,並不樂意得一塊兒背這種黑鍋

  他記得很清楚,五百年前,那時他只顧著去投胎,並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事;而當他結束第一世、又走到孟郎經營的茶館,才知道燕赤霞與聶曉謙兩個人都逃了,逃得無影無蹤,

  河那頭可熱鬧啦。從來不管這類閒事的孟郎只抬了抬下巴,地府大索,連我這兒都沒放過,但就是找不著那兩個人。

  『是一起逃的?』

  他進一步追問。孟郎搖搖頭,姓燕的不知道怎麼的先跑了,小孩子聽說他跑了,也跟著跑了。

  『不過他們能逃到哪裡去?』看著手底下的船夫開始要準備要放人過奈何橋,孟郎便也開口催促他上路。就跟你說得喝湯,臨走之時,這位看守人還是苦口婆心(而且一點也不在意那兩個逃走的)轉了一世回來還得牽掛上一世的事,很開心嗎?

  甯采臣想了想,事實上,一直到現在,看著燕赤霞、與看不見聶曉謙,他也還是覺得自己做得對。

  不留著這些記憶,不爭取到這些時間,光憑這一老一小的,從不使一使腦子──能成什麼事?他一邊盤算著,一邊開口說話。



  「你逼著他投胎,他就去投胎了?」甯采臣對燕赤霞,就很難有什麼好聲氣。燕赤霞愣了一下,登時委屈起來。

  「天火就在上頭,只差沒打下來!你還想用勸的?」

  不是萬不得以,地府的兩位判官怎麼會到現世來?燕赤霞曾經懷疑過,為什麼他會在這個時代醒來?而在看到兩位判官連袂出現時,他就什麼都知道了。

  「我們現在要對付的可不只是上頭的,還有那兩位,不把曉謙趕緊送去投胎,是要等那兩位抓著曉謙去祭天火嗎?!」

  「其實我們真的不會抓聶先生去祭天火。」

  燕赤霞語罷,一把無可奈何的嗓音便跟著響起;誰說不會?燕赤霞還沒想著要糟,方寧的聲音也跟著出現。

  然後才是兩位判官一前一後推開書店的門進來。胡小五轉頭對方寧說(他皺著眉頭)有話不能好好講嗎?天還沒亮,還有點轉圜餘地吧?

  方寧的口氣雖然還是那麼溫文儒雅的,但說話的內容則不是。尚了閻君的是你吧?他對胡小五說,不請聶先生去祭天火,難不成是要請閻君去一趟嗎?

  --啊啊,不大妙。聶曉謙先是狠狠瞪了硬把他叫出來的燕赤霞一眼,一邊想著自己該怎麼脫身;他知道眼前這四個人,都想逼他去投胎轉世,只是有人想勸、有些人盤算著怎麼把他逮了去。

  當然,投胎這回事,是五百年前那兩個人就勸過他的。怎麼說都是:這麼悲慘又無可奈何的這一世就這麼結束吧,去喝一碗孟郎湯,下一世就是全新的人生了。

  可是他偏不想。他看著燕赤霞,又看了看甯采臣。已經平靜了五百年的一雙眼,又隱隱帶上怨恨。



  五百年前,他的世界裡,原來只有一種價值觀。

  甚至與善或惡都無關--事實上,在那個時候,他根本不知道什麼是善、什麼是惡,他的世界就是那樣,每個妖都必須聽山老的,山老要什麼他們就去做;能過上什麼日子,當然也看山老賞下什麼。

  他知道自己與其他的妖都不同,體格差、身體也弱,還需要更多時間修行。他連詛咒怒罵的空閒都沒有,每天睜開眼都是拚搏;每一天結束前,他都在想,明天呢?明天要怎麼活下去?

  要是沒有山老照拂著,他早就被吞吃掉了!那時的他,對山老除了是畏懼(誰不怕山老呢?)也隱隱有些沾沾自喜,不管山老是因為什麼原因而照拂他,他想,至少證明他是不一樣的。

  看著其他的妖露骨的忌妒與憎恨,他也有一點、怎麼說呢,就是痛快吧(但他也更小心地伺候山老)。山老一直對他很好,只要伺候得好,山老要出氣也會找其他更弱小的妖。而怎麼樣才能讓山老一直對他這麼好?對那時的他而言,沒有什麼比這件事更重要。

  一直到他發現,他比其他的妖,更能夠輕易混進人的世界裡。

  他什麼也不用做,只要往那裡一站,人都會回頭看他。不是怕,他聞得出,是驚奇、羨慕,甚至是喜愛的情感。只要他願意,他甚至能夠勾搭那些小姑娘,讓她們替他做一些事。

  那時,他才真正能夠鬆下一口氣,能夠睡幾個安穩覺。



  在那之後,陸續有一些妖,開始試探著與他交好。

  這是當然啦,他一邊想,聽山老說,他本來就是人,只是在妖的世界長大。從妖的角度來看,人無一不蠢笨,體格又弱。被小妖啃吃血肉、被大妖剝魂奪魄,這都是理所當然的事。

  而他是幸運的。山老總是看著他,一邊慨歎著,真是萬幸啊,山老總是說,要是就這樣放著他在人類的世界裡長大,這麼好看的一張臉,遲早都長成那個粗鄙無知的模樣。

  這些話聽得久了,他也就跟著想一樣的事。人與妖,怎麼能比?他雖然是個人,卻像是妖一樣想,妖要聰明得多。即便同樣是妖,只要有一點點不對,就一定會先發制人,甚至就乾脆斬草除根。

  但人就不一樣了。

  只是一個好皮相,加上幾句甜言蜜語,就能夠哄來愛慕。再添上一些惺惺作態的體貼,就能哄來一顆心。有時他也會想,他這樣的一個人出現,怎麼看都很可疑吧?偏偏就會有人相信他。

  偏偏,這些相信他的人,就是要到最後一刻才會查覺他的謊言;而那些人,稍微聰明一點的,或者會不斷說服身邊的人吧,但通常沒辦法挽回些什麼。

  那些有警覺心的,有些會逃跑,有些或許會努力到最後一刻,但一樣只會淪為妖的食糧。那些最相信他的人,通常要到他手下的妖活生生地啃吃他們的骨頭,才會哭喊著說當初為什麼要相信他。

  問你們自己啊,他總是很不解。他對人說的謊言,要是放到妖身上,早就被一一揭穿啦,

  會那麼死心蹋地的,從來都只有人而已。

16

  「我在人間遊蕩至今當然是有原因的。」

  看著眾人終於停止議論,他才慢慢地開口。然後,他伸出手,指著燕赤霞。

  「我就問你一句,你當初為什麼救我?」

  ──幾乎是聶曉謙一開口,他就知道這個人問什麼。但其實有什麼好問的?燕赤霞只覺得心下一陣煩亂,知道聶曉謙並不好哄騙,所以也只好耐下性子說:

  「你當初在黑山妖下為惡,並不完全是你的錯。」或許用這個說法呢?他一邊想;「你幼時被擄,就那麼跟在黑山妖身邊,生存已是艱難。你之後殺戮無數,這自然十惡不赦。但轉回過頭來看,天道確實欠你一個公道。」

  「天道欠了公道的人太多了!為什麼是我?」

  聶曉謙咬著唇,他曾經以為這五百年已經把他打磨的水波不興、就算天火臨身他也能坦然以對。他也以為,這麼五百年翻來覆去地把這人想了一個通透,再見面時,應該就不那麼執著了吧?

  但再見到燕赤霞,他卻還是想問個明白。這一套說詞燕赤霞五百年前就說給他,他也一度信了,直到他知道燕赤霞竟是把積攢的功德都給了他,只為他換得一個普通的人生。

  而不是殺戮無數之人應該受的,先在地獄受苦償債上千年、再重複轉世歷經顛簸困乏,一條一條了去生死簿上的帳。也是這兩個判官說的,那可真是天大的功德了,但為什麼就給了他?

  他看過的,也曾經有秉性良善的妖被其他的大妖欺凌致死,但這天道響都不響一聲;那些不被他蠱惑的人,有些甚至是慘死在同為人的同伴手上,即便如此,死前仍心心念念著要警醒同伴,但天道去哪裡了?天道看見過嗎?

  但為什麼得救的是他?一直到要喝那碗孟郎湯前,他都還在想這件事。想到後來他就懂了,天道從不欠他什麼,那些在天上的神仙,也根本不在乎他們曾經怎麼樣掙扎,怎麼樣不甘,怎麼樣墮落。

  對他伸出手的,只是燕赤霞罷了。



  「其實他問的也沒錯。」

  也就在這個時候,判官A胡識謙轉頭看判官B方寧;如果是我的話,他說,也想知道為什麼得救的是我。

  --而大概是因為,胡識謙問這句話的表情實在太過認真,所以方寧一下子也說不出什麼嘲諷的話來。甯采臣站在一旁,雖然看不見聶曉謙、也聽不到他說了什麼,但仍很快地掌握住狀況。

  「你倒是說話啊。」

  他皺著眉頭對燕赤霞說。說什麼?燕赤霞則一臉茫然地看著他,那種問題我怎麼會有答案?

  (或者說,他根本沒想過。)
  (或許吧,燕赤霞想,如果他遇見的是那些被聶曉謙害死的人,或許就不會選擇幫聶曉謙也說不定。)
  (但這哪有什麼如果?他忍不住想埋怨,過去已經發生的事,當然怎麼樣都不會改變啦。)

  「你這麼五百年的,到底都在做什麼啊?」甯采臣一下子沒控制住脾氣,擰著眉頭就要發作起來;偏偏也就在這個時候,屋外傳來一聲聲的悶雷響聲。

  燕赤霞一下子跳起來,他快步走到窗邊,看著烏雲之上隱約可見的雷光。錢塘龍君的儀仗到了!他說,下一秒,他就立刻轉過頭,瞪著聶曉謙看。我為什麼救你一點都不重要,他幾乎是厲聲說道,我只知道你現在不走,不論我當初為什麼救你,就等於是全都白費了!

  「白費就白費!」聶曉謙卻只是執拗地看著燕赤霞,打得我魂飛魄散不好嗎?他問,功德全部還你!你也不用管我到底想知道什麼,不是嗎?

  「這到底要什麼理由啊!?」積壓了一晚上的火氣,燕赤霞終於有些按捺不住。他轉頭看著黑雲之上,滾雷響動的聲音越來越大,一邊又立刻轉頭看聶曉謙:

  「天道欠你的、該你的,沒人能還你,我還!」

  其實也不是什麼逞英雄,而是他本來就是修道之人,也曾經想著終歸得順應、扶持天道而生;殺滅黑山妖,說穿了就是修道之人應為之事。但他卻怎麼樣都沒想到,誅殺黑山妖後,天上的大人物說他因而有了莫大功德、應該直接飛昇,從此位列仙班,這樣才能彰顯他的智勇仁德。

  --所以,這件事就這樣結束了?他問了來宣達的仙使,所以那些被黑山妖殺害的人呢?黑山妖底下的諸妖又當如何處置?還有,聶曉謙呢?

  『聶曉謙為從惡首惡,以及其餘從屬諸妖,想來應該是被天火擊打,從此魂飛魄散吧。』傳達仙使一派莊嚴地說,天道輪迴,善惡有報,這是理所當然之事。那些死在黑山妖手下的,也未必無辜,或者有前世罪業、或者今世為惡等等。

  言下之意就是,黑山妖一案,就這麼算了。兩個絕大的功臣都大大地賞了功德哪,做惡的也要即將被抹滅,還要再計較什麼?

  燕赤霞只覺得荒謬。於是他很快地決定,他絕對不會、也不可能,按照這些神仙的話去做。

  「其他的人,我救不上,也救不了。但你就在我眼前,我怎麼可能袖手旁觀?」

  而聽見燕赤霞這麼說,聶曉謙便只能閉上眼。

17

  他記得,那麼幾百年前,他第二次見到燕赤霞時--其實手裡已經抓著甯采臣。

  看上去傻楞楞的鄉下書生,擁有質地很好的人魂;能拿這樣的好東西孝敬上去,想必山老也會開心吧?那時的他,存著這樣的心思,妝扮成亟需援助的弱女子,輕易地把人拐騙到手上。

  而在查覺自己受騙上當後,這個呆書生居然還問他,是被誰逼著做這樣喪盡天良的勾當。這需要什麼逼?他一聽見這樣的話,只覺得這書生也太迂。山老之下,他想,難不成他們還有其他的選擇嗎?

  他讓手下的妖看著這書生,自己則回到黑山向山老稟報;按照往例,山老只享用人魂,那些血肉只有低等妖才需要。但偏偏就是這一回,山老難得說,已經很久沒有吃過生人,就取個心肝來嚼吃吧。

  --既然是山老開的口,他當然沒有二話;日月兼程趕回蘭若寺後,他原先是盤算著把人帶回黑山去,就在山老面前將這人給開膛剖腹(再說啦,驚懼交加之下,人魂又會變得更美味一些,想必山老也會開心吧?)卻在踏入大殿時,聞到了討厭的味道。

  之前見過的那個臭道士,又尋到了蘭若寺來;不僅是尋了過來,甚至殺了他手下的妖,把書生奪到手上。什麼臭傢伙?那時,他只是挑了挑眉。道士這玩意兒,他想,自己也生剝了成千上百的。上一回跑了這傢伙,他還覺得可惜;現在重新送上門來,再怎麼樣,也沒放過手去的理由吧?

  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眼前的這個道士,與他過去遇過的完全不同。

  沒有符咒或手印,甚至沒有念什麼咒語,這個道士只是挽了一朵劍花,他就聽見寺外傳來雷聲;他顫抖了一下--事實上,他還記得被天火擊斃的感覺。

  那不是速死。而是兩次、三次地去焚燒受罰者的肉體與靈魂,逃也逃不了。一直到現在,他還記得很清楚自己發出什麼樣的慘叫聲,也記得自己最後只能爛著皮肉、躺在地上,一點一點被被死亡啃食殆盡。

  也因為如此--即便心知肚明,這麼個小小道士,肯定沒辦法操控龍族才能發出的天火,他還是立即就想逃離蘭若寺。但看著甯采臣,他卻又有些不甘心。

  山老難得開口說要吃的一副心肝,就這樣奉送給臭道士嗎?他只猶豫了一小會兒,便看見燕赤霞劍尖一挑,一小朵火花延著劍身燒開、幾乎是要把這把劍燒得通紅。

  他的瞳孔一下子收縮起來。

  他已經夠老,老到很明白,臭道士引到劍上的確實不是天火,只是普通的雷火。但對他這樣的孤魂來說,就是雷火、也已經足夠把他打得魂飛魄散。

  他也知道,雖然只是普通的雷火,但就是挽出一朵劍花的工夫、便能把雷火引到劍上,眼前這個臭道士,肯定也不是什麼等閒之輩;他恨恨地啐了一口,只得轉身便走。然而跨出腳步、他才驚覺過來--臭道士早已在這地上畫好陣型。他踏進來是沒問題,但要走出去、就得收拾掉臭道士才行!

  「賊道士!」他用妖的語言大罵,「擋住小爺去處,找死來的!」

  語罷,他便吐出一口黑霧;然而,眼前這個道士卻不閃不躲,只是橫劍在前。道士伸出手,一彈劍身,一小朵火花便一口氣燒盡黑霧。要糟!他一邊想,他嚼吃了那些怨苦仇憤那麼多年,積攢的黑霧從來沒有辜負他的期待,但眼前這個臭道士,不但能把雷火引到劍上,眼下看起來,竟是能夠操縱雷火自如的硬點子!

  「喂。」但就在這個時候,眼前這個道士居然喊了他一聲;雖然是皺著眉頭的,但也不是個立時要置他於死地的樣子。

  「我不是來殺你的……應該說我不是絕對要殺死你。」

  --但你要是有什麼歪心思,就像是讀懂了他在盤算什麼,這個人只是冷冷地說,要處置你,倒也不是什麼難事。

  「你要什麼?」左不過是要交易,他冷靜下來,便直接拋出提問。看起來,他是落在下風;那麼就只好看看條件開出來,看看他賣不賣得起。他是這麼想,或者,他騙不騙得起。

  「……那邊的書生,你來跟這傢伙說。」話他是問了,但道士卻只是一撇頭,然後才是甯采臣從陰影裡走出來。他原來以為是個憨書生的人,卻是看著他,同樣皺著眉頭,一邊對道士說,我讀的只是聖賢書,你怎麼會認為我聽得懂這樣的子不語?

  「你們這些讀書人就是麻煩!」眼前的道士啐了一口,才對書生說,這個孤魂問我們要什麼。你倒是跟他說說,他這樣的惡罪孤魂,我們能跟他要什麼?



  「龍君的儀仗已經到齊了。」靠在窗邊看了一眼,胡識謙皺著眉頭;此時,錢塘龍君應該還以龍身騰翔於雲霧之中,但降下天火是大事,勢必是要在抵達此處後更衣梳髮。他們還有一點時間不假,但並不太多。

  「聶先生,燕先生既然已經表白心跡,您也該放下執念。」他轉過頭對聶曉謙說,卻沒想到,聶曉謙只是一撇頭,不用了,胡識謙聽著這個逃了五百多年的幽魂說:

  「反正我就是一個人,投胎不投胎,也沒什麼要緊。他既然這麼說,我也沒什麼念想,一道天火打下來,倒還乾淨些。」

  你說什麼傻話呢?燕赤霞一聽就發急,他大聲斥責眼前的聶曉謙,要讓天火打死你,五百年前我辦不到嗎!?站在一旁甯采臣一下子就明白發生什麼事,但他還是低聲問了問胡識謙──接著才停頓了一會,對著眼前的虛空說:

  「曉謙」他喊了一聲,還是那麼溫和的。「你燕大哥就是那個性子,你還不懂嗎?」

  這小子把頭扭過去了,胡識謙只得苦笑一下,告訴甯采臣;方寧則像是沒事人一樣,漫步到聶曉謙身後。胡識謙轉頭看了這個人一眼,方寧卻沒有妥協的意思。

  好好跟他說,還有一點時間。
  不就是給他時間了嗎?龍君到了,不把他推出去,我們都倒楣。
  行了,我看著辦。

  胡識謙做了一個手勢,讓方寧稍安勿躁。他再轉過頭看聶曉謙時,甯采臣正在對聶曉謙說,你燕大哥為了讓你能夠好好去轉世投胎,其實幹了件傻事。

  能有多傻?胡識謙一邊想,有丟掉那麼好大功德傻?卻在此時,燕斥霞低喝了一聲,你別胡說八道!

  就是能有更傻的事。胡識謙看著方寧的眼神流轉,大概就知道這個人的心思;也是的,他想,如果燕赤霞壓根兒不想讓甯采臣說話,那肯定這個人還幹了點別的,不想讓聶曉謙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