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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讓之物】砂寮童年刀子

Asim家的大少爺,自小吃穿不愁養尊處優,那是貨真價實的少爺仔。而Viper家的兒子和大少爺同齡,在大人的安排下他們總是一起玩耍,連吃喝都用同一張餐桌。打從記事起向來如此,他們不覺得有甚麼不對,沒人覺得有甚麼不對,彷彿這是理所當然的。

Asim家不是只有姓Viper的僕人,只不過他們是最忠誠的,也是地位最高的,從他們的孩子能和大少爺玩在一塊兒可見一斑。他們家還有其他姓氏各異的僕人,但是年幼的Kalim少爺僅叫得出自己的父母、幾個剛出生的小弟妹,再加上那個叫Jamil的好玩伴,其他名字要記進去實在是難為了他。

「阿——阿姨!謝謝!」Kalim少爺不必喊對方的名,只需這樣揮着小胖手,腿上的金鈴鐺響得歡快。那個僕人便不禁露出笑顏,隨即連聲道謝着說,好的好的,Kalim大人快坐好,千萬別跌下來了。

而Jamil記得所有僕人的名字。他也記得那天晚上,僕人們在他面前的閒聊。只有那些僕人覺得事情不是理所當然,值得一說。

———

「Viper家的孩子和Kalim大人玩得真近⋯⋯」一個胖女人這麼說着,手上卻沒有閒下來,拎起一件衣服,三兩下折得整整齊齊。「你說,那是打算培養他,要做Kalim大人的貼身從者吧?」

Jamil探頭去看,豎起耳聽。

「他在呢。」另一個女人叫道。她的臉被胖女人龐大的身軀遮着,Jamil看不清。

胖女人扭頭一瞧,Jamil果真站在身後不遠處。他指了指那件衣服,說:「好神奇。想知道怎麼做。」

胖女人瞇起眼睛。她與Viper家有點交情,雖然看在別人眼裏那叫巴結,她因此時不時會關照一下這位小小「少爺」。「行,給你示範一下。你遲早也要會的。」

另一個女人,管她叫瘦女人吧——其實她中等身材,大眾臉,長得還挺結實,只是在胖女人跟前算瘦的。她挑起一件衣服,也學着對方那樣開始疊起來,說:「給小孩聽了不好。」

胖女人放慢動作,這更方便她說話了:「沒事,他這年紀,聽不懂!」用的是她一直以來看着Kalim長大的基準。

於是Jamil得以默默地坐在一旁,小小的人兒托着腮看,聽進耳裏的每個字都清楚地記了下來。

「唉,其實他能不能成為那位的貼身從者,還不知道呢。」胖女人手上忽然停下,感嘆了一聲,接着又埋頭幹活,只是嘴裏繼續嘟囔着:「連用餐都一塊兒,看上去是光鮮啦,可Viper不這麼想。」

Viper。那多半也是和他有關的,是以Jamil聽得格外用心。

「Viper夫人?啊,是,我記得你總和她聊天。」瘦女人垂下眼,卻又追問:「她怎麼了?」

「嘿,你還真喊她夫人。其實她不樂意自己兒子天天和Kalim大人一起用餐,巴不得讓自己上呢。」胖女人隨口應道。

「為甚麼?」瘦女人說。Jamil也有這個疑問。

「噢~」胖女人的聲音打了個銷魂的轉,眉毛高高挑起,額頭上的紋路疊了一層又一層。「要我說這個就來勁了。先別問為甚麼,你新來的,沒見過那種場景。」

——

「家主大人!!讓我來吧,Jamil還小,他還小啊!」Viper夫人請求着,實在想不出還能怎麼打動對方,唯有哀哀補上一句:「他才和Kalim大人一樣大啊!」

家主端坐在位置上。Kalim和他父親長得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所以Jamil對他的相貌很有印象,一聽人提起就有了鮮明的畫面。同樣是白髮紅眼,那位家主大人的髮添了一份滄桑,石榴紅的眼多了一絲凌厲。

或許還有些許冷酷。家主輕描淡寫的幾個字便粉碎了Viper夫人的理據:「那才好。」

那天的Viper夫人沒了往日的禮儀,是被丈夫黑着臉拉回去的。否則那個愚蠢的女人呆愣在原地,無論如何都不肯離開。

——

瘦女人是第一次聽說這種事,向Jamil看一眼,倒吸了口氣:「試毒?所以才說⋯⋯」

「是啊,給小孩下的劑量,大人未必會出事,必須要小孩才試得出來。」胖女人說得津津有味,回想起那天的事還能叫人偷着樂。就是這讓她能趁機對Viper夫人噓寒問暖,許諾多多照應一下她兒子,自此才攀上了交情。

胖女人眉飛色舞地作結:「Viper家的地位是比我們高了點,說到底也還是僕人!」

Jamil捏起拳。不是氣試毒這件事,他其實不懂。此刻他腦海中浮現的是母親點頭哈腰的樣子,想起來就讓那幼小的心靈也盈滿不忿,小拳頭無意識地往眼前的衣服上壓,扭着在衣服堆上鑽出一個凹陷的圓坑。「誒——!」胖女人一見就連聲高叫:「不行不行!要把衣服弄皺的!」

Jamil被這聲高音嚇得縮了手,眼睛看看胖女人的臉,又瞧瞧瘦女人的模樣,一聲不吭地轉頭跑開。

「你嚇到他了。」瘦女人望着Jamil的背影說,又若有所思。

胖女人擺弄着衣服,嘴裏嘖嘖有聲:「這料子真神奇,都不怕皺。行了,待會隨便給他顆糖哄哄,大少爺那裏送來的糖多着呢。」

「⋯⋯讓我去吧?」

「你?」胖女人抬起頭看了眼,沒想太多:「好啊,你也想跟Viper夫人攀交情,看出來了。」

她始終只是個普通的僕人,即使有資格偶爾去照顧一下Kalim少爺,危機意識仍然不夠,遠遠不夠。人總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她若是早知如此,就不會和那個新來的瘦女人講了那麼多不該講的話。

———

兩個僕人的面孔和姓名早已淡去,除了一胖一瘦的形象外沒有給Jamil留下多少記憶,原因是她們自那次交談後就沒怎麼出現在眼前。年幼的他記不起是怎麼一回事,或許那瘦女人打算塞給他卻被拒絕的糖果中暗藏玄機,但他選擇讓這件事葬在回憶的陰暗角落裏。

直到某天,Kalim來找他,一雙紅寶石似的眼含着淚光,抽抽嗒嗒地說他喜歡的那個胖阿姨不見了。「Jamil知道她上哪兒去了嗎?」

「⋯⋯不知道。」Jamil搖頭,他是真的不知道,不過這一問讓那次對話的記憶復甦。

此刻的他已經隱約明白了試毒的含義。他懂得比較早,連Kalim都還沒意識這個程序的存在,更別提去理解它的重要。

Kalim哭得鼻塞了,只能從口中深深吸氣,再吐出來,那是一聲不符合他年紀的長嘆。他總覺得身邊的僕人隔三岔五地就換一批,印象中只有眼前這個好友和他的爸媽沒走過。想到這裏他忽然有些不安起來,連忙將手按在對方肩膀上,問:「Jamil⋯⋯你不會突然消失的,對吧?」

Jamil瞅着對方自顧自搭來的手,嘟起小嘴掃開,一句話衝口而出:「不許這麼講!父親說,突然消失的人都沒了。」

Kalim慢慢地、詫異地睜大了眼睛,似乎意識到了甚麼,讓他如此地難以置信:「那、那胖阿姨是——」他止住了話。

這個年齡的小孩最喜歡鬧騰,如果兩個同時靜了下來,那實在非常難得。但是這樣的寂靜,他們或許還會經歷很多次,幾乎比任何同齡的孩子都要多。

等Kalim長大了,曾打聽過「胖阿姨」的下落。可他甚至講不出對方的名字,自然問不出甚麼。

Jamil知道。他知道那胖女人全族被趕了出去,而瘦女人是隻身一人來到Asim家,不知何時起已然沒了聲息,誰都不記得她曾經存在。她不過是被派遣混進來的,為數眾多的「一個人」,讓試毒這件事顯得更為重要的一個「人」。而這些又都是後話了。

「Jamil。」Kalim臨走前留下一個疑問。

「⋯⋯我也不會突然消失的,對吧?」

大少爺不理解。他以為這種事是輪流的,總有一天會輪到自己。

———

這天是Kalim少爺的生日,宴席自然是要擺的。各式各樣的人想被邀請,可惜都被家主婉言謝絕,只好收起禮品和堆得滿臉的笑,嘴裏念叨着像是咒語似的話,帶上他們的好意離去。

儘管如此,Asim家還是有辦法把宴會辦得盛大:動員了所有僕人,請來最好的專業樂隊,讓他們為了那個小小的孩子載歌載舞,端上一盤又一盤的山珍海味,還必須要是Kalim少爺愛吃的,又非要是某個廚子的手藝不可。

「哈哈!」Kalim指着巡遊隊伍笑出聲。一個舞者差點從象背上摔下,拽着象尾才倖免於難,滑稽的樣子確實能逗樂人。他只以為那也是表演的一環,笑得開懷而無邪,於是其他人也跟着他笑起來。

家主微笑着,讓Kalim坐在他的膝上。他允許自己的大兒子扯着他的頭巾作遊戲,足見他對Kalim的寵愛。放下平日的凌厲和威嚴,此刻的他彷彿只是個普通的慈父,眼裏映着的都是Kalim充滿活力的模樣,神情中不由得流露出專屬於父母的慈祥。是啊,他的年紀也不小了,妻子說得對,他確實是該培養起一個繼承人。

「爸爸!」Kalim在他懷裏抬起頭,叫了聲:「爸爸,今年我也可以許一個願望嗎?」

家主輕輕揉着Kalim的頭髮,應許道:「那是當然。你想要甚麼?爸爸都給你。」

聽到這話,熱鬧的宴會忽然靜了下來。大家都悄悄豎起耳朵,想聽聽大少爺今年的願望會是甚麼。

「唔⋯⋯」Kalim眼睛骨碌碌地轉着,有模有樣地思考起來,最終笑嘻嘻地做了決定:「我要爸爸開心!媽媽也是——那邊,Jamil也要!身邊的大家,都要開心!」

Viper夫人聞言,連忙扯了扯Jamil的衣服,低聲催促他:「快,快說謝謝。」

「⋯⋯謝謝Kalim。」Jamil聽話照辦。有人先開了口,雖然只是個小孩,眾人也跟着點頭,道謝聲此起彼伏,接着就開始誇讚大少爺的胸懷寬廣,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孩子——是主人的寬厚仁慈,同樣體現在兒子身上了呀!

家主樂呵呵地說:「那還真是個宏大的願望呢。有小一點的嗎?像是想要的東西,讓爸爸也能給你實現的。」

「這個願望不行嗎?」Kalim歪着小腦袋,只好重新苦苦思索起來。他有甚麼想要的呢?是黃金造的手飾、白銀做的項鍊,還是象牙雕的吊墜?他的認知還只能拿身邊的事物作參考,而這些就是堆滿他日常生活的東西。他思來想去,覺得這些他都有了,苦惱得抓起頭來,小臉急得紅撲撲的,連膚色都沒能蓋住。

家主看他這副惹人憐愛的模樣,忍不住又摸起他的頭,笑道:「好了好了,不用急,今天還有很多時間呢。」隨後將Kalim抱起,穩穩放在地上,才叫來僕人:「晚餐可以開始了。」

那僕人連聲應下,轉頭喊道:「Viper!你的兒子,來,坐在Kalim大人身邊吧。」

Jamil想走過去,卻感到一陣拉力。「母親。」他知道是怎麼回事,小聲喚着:「媽媽,你⋯⋯」

Viper夫人「啊」地一聲,這才放開了Jamil的衣服。上面被捏得起了皺摺,Jamil拍了拍,跟着那個僕人,熟門熟路地來到Kalim身邊就坐。不必等指示,他已經抓起一隻銀勺子,毫無餐桌禮儀地插進菜餚裏。沒有人阻止。他把每碟食物挨個嚐遍,末了才拿起餐巾擦擦嘴,還要禮貌性地說一句:「多謝款待。」

Kalim看着對方這一系列的動作,眼睛越瞪越大,忍不住大聲叫出口:「——就、就是這個!!」

Jamil放下手中的餐巾,旁邊的人大呼小叫的,讓他皺起了眉。

家主也問:「Kalim,怎麼了?」

「爸爸!我想到了!」Kalim的眼神亮得驚人。他終於想到了自己此刻最想要的東西,眼前的事和往日的記憶重疊起來,他的內心湧出名為「渴望」的情緒,這對他來說是異常稀罕的事。

那個小小的人兒手舞足蹈着,鈴聲充當了號令,讓眾人又停下手上的活,側耳傾聽。是甚麼?是甚麼讓Kalim少爺這麼高興?那是必須要聽的。

「我想吃一餐飯——全是我喜歡的菜,然後,我想和Jamil一樣,要吃第一口!我想要這個權利!」

Kalim也知道這可能有一點任性。他已經每天都能享用如此豐盛的餐點,亦明白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應該要心存感謝。但是爸爸說甚麼都可以給他實現,不是嗎?他本人並不理解這事意味着甚麼,只說得輕巧,不比要求一件異國的新奇玩具更隆重。今天又是他的生日,他於是大膽地提了出來。

然而,在眾人消化完那句話前,是死一般的寂靜。

第一個聲響,是Viper夫人的喃喃囈語:「⋯⋯好啊,非常好。那就讓給Kalim大人,Jamil,我們把這個『權利』讓給——」

她丈夫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還想失禮到甚麼程度?Viper夫人才如夢初醒,猛然煞住了話,痴痴乾笑兩聲,急忙低下了頭,下巴幾乎要貼到胸前去。

「媽媽⋯⋯」Jamil看着母親低眉順眼的模樣。平時他一見到這副情景都會覺得煩躁,但是只有這次——他是個聰明的孩子,而他多恨這件事啊——唯有這次他的怒氣實在生不起來。

Kalim愣住了。他看向右邊,又望向左邊,沒想到這個小小的要求居然令所有人都不再作聲。一時間無形的靜默向他沉沉壓來,單薄的胸膛仍上下起伏着,他卻莫名地感到窒息,吸入體內的每一口死寂都讓他難受得不知所措。

果然任性是不對的,他應該說完希望大家開心就打住,不該再為自己的私心而提甚麼要求。

「⋯⋯不要了!」他小手一甩,鈴鐺響徹了整個室內:「我不用Jamil讓給我了!爸爸,爸爸,我沒有那個也可以的,食物都是一個味道,不、不會有變的。」

家主接住了撲進懷裏的大兒子。他的年紀其實還未老到那個地步,但是聽見兒子壓抑的嗚咽聲,撫摸着Kalim後背的手居然有了些微的顫抖,卻仍然一遍遍安撫着,說:「好,Kalim乖,Kalim懂事。」

「哞——」大象終於被掛在尾巴上的那個舞者惹怒了,仰天長嘯一聲,沈默就此被正式打破。

不過是一段只有休止符的小插曲,宴會依然繼續進行。

等氣氛重新活躍起來,大家的注意力再次集中在表演上時,Viper夫人才敢偷偷將兒子拉到無人的角落。她蹲了下來,緊緊抓住兒子的小手,不斷地說:「Jamil,你要記着,好好記着!甚麼都要讓,所有東西,都要讓給Kalim大人——只有今天說的這件事,你絕對不能讓,知道了嗎?」

Jamil站得筆直。他已經長得比蹲下的母親還要高了,反過來握住母親的手,順從地低下頭,輕輕說道:「知道了。」

Viper夫人抬頭看着那張稚嫩的臉龐,有些茫然,又似是欣慰地說:「你⋯⋯你真是太乖了,太懂事了,Jamil⋯⋯」話音剛落她便不禁大哭起來,但哭泣聲必須要隱忍,不能影響了宴會的氣氛。

Jamil的眼中映照出母親死命控制情緒,演變成飲泣、幾近崩潰的模樣。此情此景在他幼小的心靈裏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

他依舊不喜歡這樣的母親。但是母親之所以會變成這樣的緣由,他似乎能理解一些了。他實在過於懂事,他曉得:那些話,母親又何嘗不是對她自己說着呢。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