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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月下無言

幾周後,他們結伴落腳於山邊一處石棚下,這裡有天然岩壁遮風避霧,是殤不患前幾日勘查過的臨時棲所。原本他計畫今日只在附近探索,早些返回,卻被阿契努斯臨時改了行程。

「黑針草可能出現在更高的濕林區,那裡氣息雜亂,我自己行動會比較方便。」阿契努斯出發前這麼說。

殤不患皺眉,卻仍舊沒攔下對方。他不想太強硬,尤其在對方表現出「信誓旦旦」的情況下。但當天色明顯變暗,霧氣愈濃,那人仍未歸來時,他心中的不安終究壓過理智。

他沒帶什麼東西,只拿了拙劍與備用的披肩,徒步上了山道……。

半個時辰後,他在濕林更深處的枯石旁,找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阿契努斯坐在一棵傾倒的樹幹邊,呼吸雖穩卻明顯虛弱,額側貼著樹幹,銀白色的長髮遮掩住他精緻的面容,且整個人像是失了意識。身旁散落著採好的黑針草,葉片仍新鮮泛光。

「阿契努斯——!」

殤不患壓下心中焦慮,先上前察看脈息。見他只是過度耗神導致暈眩,這才輕吐一口氣。

「阿契努斯……」他喃喃低語,語氣裡卻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惱意。

聽見熟悉的聲音令阿契努斯微微睜眼,看見他時露出一絲錯愕:「你怎麼……」

「你以後再把這種程度的路程不放在眼裡試試看。」殤不患咬牙說,眼神罕見冷了幾分。

阿契努斯怔住,像是沒料到對方會是這種語氣。

「你還在療傷期,真氣不穩、步伐浮亂,還敢獨自上山?這山區雖無魔物,但霧氣濃重、地形濕滑——你以為你還是以前那個魔王嗎?!」殤不患一邊說,一邊仔細地將他扶起,語氣卻還是低沉嚴肅,像壓著火。

「我只是……」

話說出口時,阿契努斯的聲音極輕,輕得近乎柔軟。他低頭,避開殤不患的目光,像是不知該作何解釋。

「療傷的方法有很多種,不包括拿命去賭。」殤不患沒放鬆語氣,「你自己的身體,你不是應該更清楚怎樣做才是對自己好嗎?」

「…………」

兩人之間一時無語,只有山林間風拂過枝葉的聲音。

沉默良久,阿契努斯才開口,語氣淡淡的,牛頭不對馬嘴的問道:「……你為什麼這麼生氣?」

「…………」是啊,他糟蹋自己的身體,關我什麼事,我幹嘛這麼生氣……。

是因為少了他,就回不了人界嗎?

殤不患回頭看他,那雙眼在夜色下不見怒意,卻滿是自己都沒注意到的壓抑與憂心。

不,不是這樣的……

他看著阿契努斯,想起最近總縈繞在心頭的思緒,喉嚨像是被什麼卡住,到最後只低聲說了句,「我討厭看你這樣不把自己當回事。」

這句話落下時,阿契努斯瞬間像是被凍住。他看著殤不患,眼底閃過一些波動,卻什麼都沒說,只輕輕點了點頭,隨後任由對方攙扶自己下山。

那一路,他沒再逞強,也沒多話,只是靜靜走著。偶爾側頭,餘光落在身側那道溫暖又固執的身影上——

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這份怒氣,不是因為自己給殤不患添了麻煩,而是因為……

——有個人在乎自己。

不因為他是魔王,也不是因為他擁有多麼強大的力量或手握多少資源。雖然也可能是因為自己對殤不患而言還有用處,但至少這份關心並不作假。


等到他們回石棚時,夜霧已濃,天邊月色勉強透過霧氣灑落,將地面映出一層淡銀。殤不患將阿契努斯安頓在鋪好的獸皮上,又取出行囊裡的乾柴與火石,俐落地升起火堆。

火光映照下,阿契努斯的神情似乎仍有些恍惚。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著那團跳動的火焰。殤不患將水囊遞給他,見對方沒接,便乾脆拉過他的手,放在自己膝頭,以內力小心探查他的身體狀況。

「……只是體力不支而已,何必小題大作。」阿契努斯語氣淡淡,語尾卻帶點虛弱的氣音。

殤不患並不理會他,只一心一意的認真探查……。

手指壓在對方脈門時,他能清楚感覺他內息略顯紊亂,真氣運轉不暢,但比在山上時稍好些。他微微皺眉,重新運起一股氣,並將自身的內力緩緩送入。

「……你幹什麼?」阿契努斯察覺那股內力進入筋脈,眉頭一皺,欲將手抽回。

「替你穩氣。」殤不患沒抬頭,握穩對方掙動的手腕,「雖然魔力跟內力並不相同,但同為力量本源,只是安撫內息的話應該還是有效……。況且這是溫和的引導法,不會干擾你原本的氣脈。」

阿契努斯沉默了下,不再多作掙扎。

周遭一時靜得只剩火堆劈啪作響。兩人之間的距離因這樣的接觸而拉近不少。殤不患一面導氣,一面淡聲說:「你身體的底子本就比普通人類強,但那不代表可以不顧後果地透支。黑針草再好,也比不上你老老實實休息來得有效。」

阿契努斯忍不住嘲諷一句:「講得一副很懂似的,你又不是我。」

「我不是你,但我在乎你。」這句話脫口而出,語氣自然,連殤不患自己都愣了一瞬。

阿契努斯也怔住了,眼神微微一變。他張口像是要說什麼,卻半晌沒說出聲。

……………

他只是偏過頭,目光垂下,輕聲道:「知道你需要我助你回人界……但你剛剛那句話,太容易讓人誤會。」

「咳、抱歉……一時情緒激動,口不擇言……哈哈……」殤不患也像在掩飾什麼一樣,趕緊打哈哈的揭過。

阿契努斯什麼都沒說,只是慢慢將視線落在被殤不患握住的手腕上。

這裡……很溫暖……

——這一晚,沒人再提起那句話。

殤不患只是安靜地守著火堆,守著那個終於不再逞強的身影。直到夜深風靜,他才聽見對方語氣輕到近乎夢囈般的低喃:

「殤不患……」

殤不患沒有回話,只是抬眼望了望對方。

「……謝謝你。」

聞言,殤不患睜大了雙眼,心裡被那句若有似無的道謝重重一掐,隨即又如羽毛般輕輕搔過……

他抬頭望向昏暗朦朧的天空,魔界這種惡劣的環境根本沒有所謂的「景色」可以欣賞,但此時的他,竟意外覺得魔界的朦朧月色,其實也別有一番風味……。

「這樣……也挺好。」

月下無言,勝似萬語。

…………

他靜靜看著阿契努斯閉眼休息的模樣,眉宇間的疲憊逐漸放鬆,呼吸亦趨平穩,彷彿終於卸下一層鎧甲,暫時允許自己在他身邊脆弱。

——他信任我。

即便只有一點點,也是真的信任。

火光搖曳中,殤不患收回手,卻發現自己指尖仍留著對方腕上的溫度。他垂下眼,久久沒有移開目光。

他不由自主回想起兩人共同經歷過的那些……

自從在寂羽谷相遇,他們之間就像懸於崖邊的細線,時而互相試探、時而被拉緊,卻又始終未曾真正斷裂。

阿契努斯總表現得漠然從容,實則處處藏著退路,只要他想,便隨時可以抽身離去。

可今天有些不同。

他任自己靠近,沒有防備;他說「謝謝你」,不像敷衍,也不像算計。

——這些反應,應該不僅僅是禮貌。

殤不患心裡泛起某種莫名的悸動,那感覺不尖銳,卻足以令他坐立難安。他一邊默默餵柴添火,一邊偷瞄對方毫無死角的側臉,看見那人沉沉入睡的樣子,心頭竟有些……微妙的悵然。

他想起早先那句「我在乎你」,雖說當下的說法是情緒激動下脫口而出,但……真的是「口不擇言」嗎?

如果是,那為何至今想起那句話,仍舊感到情緒紛亂?

他從未這樣動搖過,即便曾經歷無數生死、見過各式傾國傾城的美貌,他也總能保持清醒與界限。可如今,只是一個看著對方睡顏的夜晚,卻第一次感覺自己的腳步沒有那麼堅定了。

他低聲自嘲似的笑了一下,視線仍停留在對方身上。

「我怎麼總是給自己找麻煩啊……。」

風從洞口吹入,火焰微微傾斜。殤不患仔細調整自己坐的位置,試圖用身驅擋住洞口吹進來的風。隨後他抬眼望著那輪模糊的月影,心緒卻前所未有地清晰——

也許,他早就不只是想請對方送自己回人界那麼簡單了。

也許,他早已在自己尚未覺察時,便不知不覺在意起這個人,或者說「魔」。

不是出於利益,也不是因為兩人的合作關係,而是某種更私密、更不受控制的情緒。

——正當他這麼想時,阿契努斯在夢中微微皺了眉,像是感應到了什麼,又像只是無意間蹙起一絲難以得見的脆弱。

殤不患沒忍住,伸手替他將滑落的披風拉好。

「晚安……魔王陛下。」

他低語。

這是他第一次,不帶調侃的說出這個稱呼。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