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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 : 高中同學聚會上,伊得和分手三年的前男友玖夜重逢了。與過去截然相反的是,這一次,玖夜主動走向了他。

雙時間線,N=現在,P=過去



P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停機。對方開啟了語音信箱服務,您可以在‘嘀’聲後留言。] 

[Sorry, the number you dialed is out of service……] 

[嘀]  



N  

深夜。KTV包廂。 

五顏六色、滿場亂飛的燈光裡,伊得靠在皮質沙發上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這是他們班高中畢業後的首次聚會,為了趕上這場時隔三年的重聚,伊得趕工一天一夜,終於把導師佈置的作業和客戶的設計邀約全部完成,現在只覺得筋疲力盡,下一秒就要在班長跑調的歌聲裡睡死過去。 

所幸他高中時的人緣還不錯,時不時就有老同學過來和他搭話。畢業季將至,聊天內容逃不開論文與就業的心酸血淚。伊得進入大學後就開始自力更生,現在已經是業內小有名氣的設計師,倒是能給這些迷茫的昔日同窗不少建議。 

又一位經常和伊得打籃球的男生走了過來,端著酒杯和伊得抱怨畢業論文的查重率。伊得勉強睜著困倦的眼皮,斷斷續續安慰著他,心想等聚會散場,必須第一時間回寢室睡個天昏地暗才行。 

他說得喉嚨乾渴,便抬手去給自己倒一杯酒。就在這時,身旁喋喋不休的男生忽地閉上了嘴巴。 

不止是這個男生,唱到歌曲最高音的班長、討論時尚趨勢的女孩們、炫耀自己新球鞋的公子哥,包廂裡的所有成員都出現了一瞬靜默,只剩下音箱還在持續播放著情歌曲調。 

伊得似有所感,抬頭向包廂大門看去。正好瞧見那位不速之客合上門扉,轉過身來。 

疲憊和困倦皆於頃刻間消失不見,伊得睜大眼睛,仿佛被無形的手掌扼住呼吸。 

三年過去,那人身上獨屬於少年的青澀感已經完全褪去,轉變為成熟男人的從容不迫。俊美面容被迷離燈光映照著,顯出近乎誘惑的無邊魅力。

“晚上好啊,諸位。”他笑吟吟地開口,“既然等不到邀請,我就只好不請自來了。” 

伊得張了張嘴,聲帶卻仿佛鏽住了,沒能發出任何聲音。班長終於從驚訝中回過神來,把麥克風丟在一旁,快步迎了上去。 

“玖夜,你回國了?”班長沖玖夜伸出手,卻沒被回應,只好又收了回來,訕笑道,“我們都以為你還在洛杉磯呢,要不然誰敢把你這位大少爺落下?” 

其他人也連連附和,有幾個向玖夜身邊圍了過去,嘰嘰喳喳地吵作一團。明明和他們離得很遠,伊得的眼睛卻清楚地看到玖夜的笑容加深了些許,像是對眾人的恭維很是受用。

只有伊得知道,這其實是他不耐煩時的表現。 果然,玖夜對那些人說了句什麼,聲音很低,伊得沒能聽清,但從周圍同學驟然僵硬的臉色就能知道不會是什麼好話。 

雖然容貌成熟了許多,但這傢夥還是和以前一樣嘛,擁有一出場就能得罪所有人的超凡本領。 

伊得從震驚中逐漸恢復過來,腦海剛剛閃過這個想法,就悲劇地再次卡殼了。因為玖夜說完那句話,就毫不遲疑地跨越人群與半個包廂,往伊得的方向直線行進。 

老實說,這樣的體驗算得上稀奇。畢竟哪怕是過去兩人最親密的時候,也都是伊得一往無前地奔向玖夜,從來沒有反過來的。 

伊得卻絲毫不覺得喜悅。相反,他只想把自己縮進沙發靠背的紋路裡,或者從身後的二樓窗戶爬下去,就像之前每次從玖夜家裡偷偷溜走那樣。但他在玖夜面前僅存的自尊心是那樣珍貴,不允許他做出這樣的逃兵行為。 

所以,伊得強迫自己在原地坐得筆直,一路注視著玖夜在他眼前站定,遞給他旁邊那位男生一個眼神。後者被玖夜一瞧,立刻就像接到指令的機器人那樣站起身,同手同腳地遠離了這張沙發。 

“好久不見,小少爺。”玖夜施施然在伊得身側落座,端詳了一會兒伊得的臉色,明知故問道,“我怎麼覺得,你看到我好像不是很開心?” 

他說出“小少爺”時的語氣很輕巧,伊得卻覺得自己的心臟驟然緊縮,被這個闊別已久的稱呼狠狠刺了一下。 

“任何人見到把自己狠狠甩掉的前男友,都不會有多開心的。”伊得冷聲答道。 





高中時期的玖夜,無疑是學校裡的風雲人物。 

這倒不全是因為他出眾外貌,或者顯赫的家世,而是他實在特立獨行,那副和全世界唱反調的做派足以讓他的傳說遍及校園的每個角落。 

與大多數學生青春期與家長產生的小摩擦不同,玖夜跟自己家裡長輩的矛盾顯然數倍於此。家族例行的高壓控制不僅沒能讓繼承人變得乖順,反而引起了玖夜的強烈反彈,每件能讓家族不痛快的事他都樂於去做。 

明明所有科目都能考到滿分,卻故意交了白卷;把每個企圖教育他的教授譏諷得臉紅脖子粗;時不時就翹課,只為了搜集形狀好看的梧桐樹葉做書簽,或者跑到天臺發呆;偶爾聽見有男生背後議論自己,不管是崇拜還是謠言,都會面帶微笑走過去,讓對方的腦門狠狠地親吻牆面。 

最後,當然還有他家裡最不待見的戀愛問題。 

玖夜談過很多次戀愛。更準確的說,玖夜來者不拒。不管是為了他的好皮相,還是為了他口袋裡的錢,所有暗藏私心的告白者都能如願從他這裡得到一句“那我們試試看吧。” 

玖夜說的“試試看”,真的就只是試一試而已。交往時的態度散漫又惡劣,一旦有讓他不滿意的地方就會立即分手。在他喜怒無常到了極點的脾氣面前,目前還沒有任何人能堅持超過一周,“星期男友”的惡名越傳越遠。 

某個陽光燦爛的下午,玖夜翹掉體育課,去圖書館品讀詩歌。他坐在那個靠近窗邊的座位上,因為他日復一日的偏愛,這裡已經成了他的專屬位置。 

就在他低頭讀著博爾赫斯詩集的時候,忽而聽到耳邊傳來幾聲響動。他轉過頭,看見一個亞麻色頭髮的男生站在半開的窗戶邊,一手輕輕敲響窗玻璃,另一手抱著個籃球。 

“我是伊得,坐在教室最右邊那排,你對我應該有印象吧?”見他看過來,男生很自來熟地跟他打招呼,“我每次打球的時候,都能看見你在這個位置看書。你太好看啦,害我投籃失誤了好幾次……” 

玖夜挑起眉毛,示意他別說廢話。 

“呃,不好意思扯遠了。”伊得撓撓頭,直接切入主題,詢問道,“我是想來問你,我很喜歡你,你可不可以做我的男朋友?” 

玖夜笑了起來。 

“可以呀,那我們就試試看吧。”如同之前的每一次,玖夜輕易就答應了這個隨便的告白,說出怎麼也不像確認關係時會說的話,“先說好,我說結束的時候就必須結束,不可以糾纏。按照過往經驗,時間差不多一周左右吧。” 

這是他接受表白時的固定臺詞。在他嘴裡,所謂“愛情”一開始就有了固定期限,如同商品包裝上印刷的保質日期一般死板僵硬,所有戀愛對象都註定只有過期被丟棄這一條路可走。 

“那豈不是比芒果千層的保質期還短?”伊得跟玖夜借了支筆,在紙片上寫畫,毫不怯場地發出宣言,“也不一定會這麼快哦,我很擅長談戀愛,會努力讓你離不開我的。” 

這種自大的發言倒是很少見。玖夜哼笑一聲,語氣說不清是諷刺還是鼓勵,“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這個是我的電話號碼,”伊得遞出那張紙片,上面寫著一串數字,“我的手機型號很舊,按鍵式的,用不了即時聊天的軟體,只能打電話發短信,你有事的話就打這個號碼吧。” 

然後沖他揮揮手,“拜拜啦,男朋友。下課我再來找你。” 

說完,伊得就拍著球回去上體育課了。玖夜收回視線,他從不知道什麼叫寂寞,也就不認為這個號碼能夠派上用場,於是隨便把紙片夾進書裡,自顧自地繼續讀詩去了。 





伊得的保質期創下了史無前例的新紀錄。 

原因也很簡單,玖夜交往過的那幾任情況大同小異 : 時不時就要玖夜買各種奢侈品,沉迷和玖夜拍照發在社交網路炫耀,偶爾刺探一下上流社會的社交規則。 

因為這些舉動能讓家族裡的老傢夥們吹鼻子瞪眼睛,所以玖夜也樂意縱容,態度就像圍觀馬戲團猴子滑稽的雜耍。 

但前任們被縱容後就得寸進尺,總要忍不住明裡暗裡的勸說,讓玖夜收斂一點叛逆行徑,畢竟他的家族是個龐然大物,直系繼承人也不只玖夜一個,萬一惹惱了掌權者,失去繼承權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這無疑觸到玖夜的雷區。每當這時候,他就會用那雙異色的眼眸審視面前的戀人,或者說猴子,宣佈他們的戀情過期了。

而伊得與那些人截然相反。他全然不在乎玖夜會不會給他花錢,也不怎麼熱衷於自拍(磚頭手機的拍照效果可謂是慘不忍睹),對上流人脈更是沒有分毫興趣…… 

最重要的是,他會協助玖夜和家裡的長輩們對著幹。 

“還能因為什麼,因為你喜歡唄。”伊得理所應當地回答玖夜的疑問,“談戀愛不就是要做我們都喜歡的事嗎?” 

最出格的一次,他們換上低年級的校服,戴著帽子,混在人流裡出了校門,並趁路邊攬客的計程車司機們不注意,把玖夜安裝了定位器的手機粘在了其中一輛的底盤上。 

隨後,伊得推來自己那輛看著老舊破爛,但實際上很乾淨也很可靠的自行車,讓玖夜坐在後座,載著他騎了快一小時,只為了帶他去車站,然後乘最後一班客車去看海。 

這是玖夜第一次接觸自行車。伊得沒有為了讓戀人緊抱自己的腰就忽快忽慢,從始至終都騎得很穩。 

玖夜一隻手抓著伊得腰際的衣料,另一隻稍稍抬起,隱約可以觸摸到夏季自由自在的風。無論是自己隨風翻飛的衣角,還是因為沒有車窗玻璃的隔閡,而顯得格外清新的路邊景色,都讓他感覺十分新奇。 

到了車站,最後一班客車裡乘客稀少,座位的椅套有些陳舊,伊得把自己的外套鋪在上面,玖夜才肯紆尊降貴坐上去。又是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客車在海邊公路的網站停下,此時夜幕已落,浪花起起伏伏,溫柔地拍打著沙礫。 

在此之前,玖夜去過很多美不勝收的海岸。日本的、菲律賓的、澳大利亞的,各種各樣。在旁人看來,隨便挑一個無疑都要比這裡強出千萬倍。 

但這是玖夜第一次沒人“保護”,獨自來到海邊……好吧,也不算是獨自,旁邊還有個光著腳,在沙灘上跑來跑去,大喊“好耶,我和玖夜私奔了”的傻乎乎的男朋友。 

總之,沒有時刻尾隨的保鏢,也沒有催命符似的老頭嘮叨,就足以讓這片海灘打敗其他的競爭對手,成為排行中的第一名了。 

伊得帶著玖夜四處晃悠,撿了一堆好看的貝殼,說等回去後要把其中一枚紫色的稍作加工,給玖夜做成項鍊吊墜。

趁著玖夜端詳那片貝殼時,他還跟不遠處的其他情侶學習,用手指在沙灘上寫了他和玖夜的名字。 唯一可惜的是玖夜發現的太快,他還沒來得及在名字中間加上愛心,就被玖夜強行拽走了。 

遠離潮汐範圍的沙灘上有小型的夜市,大多數攤位都是海鮮美食,還有零星幾家販賣娛樂用品。他們吃到了超大號的鐵板魷魚,分量很足的海鮮炒飯,還買了幾支煙花棒。 

伊得牽著玖夜的手,找到一處避風地,將煙花棒點燃。細小火星迸濺出灑脫的線條,比遙遠的月亮還要奪目。 

他們靜靜地看著它燃燒。伊得很貼心地往上舉了舉,把它湊到玖夜面前,玖夜的視線也跟著上移,隔著絢爛的掌中煙火與伊得對視。 

他看見那光亮倒映在伊得眼裡。 

“你的眼睛真好看。”伊得突然說,“金色和紫色是不一樣的好看,但都和煙花特別般配。” 

聽見第一句時,玖夜下意識想問你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幸好,他及時忍住了,沒有說出這句蠢話。

“給我也點燃一支吧。”他說。 

另一頭,校門口等待許久的司機終於發覺,玖夜並不是真的臨時要去學生會開會,而是毫無預兆地離家出走了。 

他連忙通知了主宅那邊,這也不是玖夜第一次亂跑了,管家接到消息後召集一眾保鏢緊急出動,先是追蹤定位器,結果被那輛粘著玖夜手機的計程車吊著跑了大半個城市。 

他們轉而研究學校門口的監控錄影,從人流裡艱難辨認出玖夜的身影,再一路追著斷斷續續的線索來到海邊。 

淩晨五點,年過半百的管家折騰一夜,終於找見了自家少爺,遠處的海平面這時已有紅日升起。 

公路邊,能把海面日出盡收眼底的長椅上,伊得和玖夜相互依偎著睡著了。玖夜的校服外套披在他們身上,腳邊的塑膠口袋裡裝滿了燃盡的煙花棒。 

管家服侍玖夜多年,深知自家少爺的潔癖和起床氣,明白這時去叫醒他肯定少不了自討苦吃,但現如今也只好硬著頭皮上前,輕輕推了下玖夜的肩膀。

一向淺眠的玖夜被驟然驚醒,很不耐煩地睜開了眼睛。還沒來得及發火,倚靠在他肩膀上的伊得就因為他的動作滑了下去。玖夜只好截住話頭,轉而扶住男生亞麻色的腦袋。 

伊得像只小狗似的,在他手心裡蹭了蹭,才迷迷糊糊地坐直了。 

“我們不是說等日出嗎,怎麼睡著了……”伊得嘟囔著,把身上的玖夜校服扯了下來,“現在可是夏天,這麼蓋著也太熱了吧,難道說玖夜你體虛怕冷?” 

“真是惡人先告狀,是你先睡著的哦,睡得手腳冰涼。”玖夜把校服大力抽了回來,給自己穿上,道,“還把口水流到我的衣服上了。” 

“什麼什麼,不是吧?”伊得抬手抹了抹嘴邊,結果一片乾爽,一時無語,“你又捉弄我……”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誰叫你這麼笨呢?” 

“這是什麼受害者有罪論啦!” 

“抱歉打擾二位的談性,”管家彬彬有禮地打斷了他們旁若無人的談話,向玖夜請示道,“請問少爺,現在能否隨我回去了呢?” 

伊得聽了這稱呼,覺得新奇,也跟著拖長了聲調喊玖夜“少爺”,像只學舌的小鸚鵡,聽得管家眼皮直跳。 

畢竟玖夜最討厭自己這個所謂的少爺身份,也連帶著討厭拿這件事開玩笑的所有人。毫無疑問,眼前這位笑容燦爛的小先生就要再也笑不出來了,因為玖夜少爺會把他的頭埋進沙子裡…… 

玖夜面無表情,抬手揪住了伊得的嘴唇,重重捏了一下以示懲罰。因為指尖的觸感比想像中柔軟太多,他收回手的速度也比預期裡快了一些。

“你家在哪裡?”他抱起手臂,對伊得道,“看在昨天還算愉快的份上,我就順路送你回去吧。” 

“那我的自行車怎麼辦?它還停在車站呢。” 

玖夜便看了眼管家,後者立刻對伊得道,“我現在派人去取,最晚下午就能送到您府上。” 

“那就麻煩你啦。”伊得道謝,隨後報出了育幼院的地址。

玖夜有些驚訝。雖然他從沒問過,伊得也從未透露,但他一直以為伊得是在某個美滿幸福的家庭裡長大的,哪怕並不富裕,也一定擁有非常疼愛他的父母。

所以才會擁有許多許多的愛,多到有餘力去分享給別人。 

週六的街道一路暢通,車輛很快在育幼院門口停下,引來幾個小孩子好奇地躲在柵欄門後觀察,見伊得從後車門下來,紛紛驚喜地大喊“伊得哥哥”。 

伊得對玖夜道,“你先別走,在這裡等我一下,很快的!”他說完就匆匆下車,路上挨個摸摸孩子們的小腦袋,然後拐進育幼院的樓房後邊。 

回來時,伊得手裡多了一朵盛開的月季花,淺淺的粉色。他把月季遞給玖夜,笑道,“我覺得它是今年花園裡開得最好看的,前兩天就想帶去給你了。” 

玖夜接過這朵嬌豔的花。它花型和玫瑰很像,但香氣不像玫瑰那麼馥鬱,這一點恰好是玖夜喜歡的。只是花莖太短,哪怕插進灌水的花瓶裡精心養護,也很快就會凋謝了。 

“看著好俗氣。”玖夜說。 

“不懂不要亂說,這明明是雍容大氣。”伊得剛說完,就被從後面扯住了衣角,孩子們像群嘰嘰喳喳的小麻雀一樣把他圍住了。 

“哥哥,你昨天去哪裡了呀?遊樂場嗎?” 

“哇,你偷偷摘花,我要告訴阿姨!” 

“伊得哥哥,他們是誰,你要被收養了嗎?” 

“嗚嗚不行,我不想哥哥走……” 

各種稚氣的疑問接連不斷,連珠炮似的淹沒了伊得。他只好轉過身,推著小豆丁們走進大門,耐心地回答自己不會離開,並作為摘走月季花的封口費,許諾給弟弟妹妹們糖果、積木遊戲,以及睡覺前的童話故事。 

再次消失在拐角之前,他沖著玖夜的方向揮了揮手,以示告別。兩人的距離已經很遠了,但玖夜能想像出他的笑臉。 

如果愛真的擁有守恆定律,講究收支平衡,那麼伊得一定在規則之外。 

玖夜搖上車窗,把那朵月季花放在腿上,並在這時發現它的花莖一個尖刺也沒有。 

司機踩下油門,駛離了這條狹窄的街道。 

“少爺,您到家先去書房一趟,美國那邊想跟您通個電話。”管家在這時說,“您突然失蹤了十二個小時,那邊肯定會收到消息的。”

玖夜冷淡地應答了一聲。 

管家知道他不待見這個話題,於是轉而閒聊道,“今天可真是讓我吃了一驚。雖然少爺醒著的時候總是笑著,但在睡覺時也帶著笑容,我還是頭一次看到呢。” 

“有嗎?”玖夜收回了看向月季花的視線,道,“大概是做了很傻的夢吧。”   




作為私自外出的懲罰,從海邊回來的第二天,玖夜被家裡禁足了,時長一周。期間別說是那棟別墅,他連自己的臥室都不能出去,更別提去學校上課了。 

但玖夜並不覺得無聊。因為從海邊回來的晚上,他第一次撥出了伊得留給他的那個號碼。 

電話接通,伊得聽見玖夜的聲音時非常驚喜,立刻把玖夜的號碼存進了通訊錄,並在設置備註的時候犯了難,詢問玖夜“玖玖”、“我的狐狸”和“親愛的”哪個更好,最後一個會不會太俗套了? 

“哪個都不好,而且狐狸是什麼?”玖夜被他肉麻得雞皮疙瘩都快起來了,說,“直接備註‘玖夜’就行了。” 

“因為你很像狐狸嘛。有時候跟我說話,我都會幻視你頭上長了狐狸耳朵。”伊得道,“談戀愛就是會給對象特殊的備註啊,難道你打算只給我備註一個‘伊得’嗎?” 

“本來是這麼打算的,但現在我改變注意了,要多加兩個字。”玖夜點開通訊錄,一邊打字一邊宣佈道,“笨蛋伊得。” 

“太沒情調了!”笨蛋伊得在電話那頭大喊道,“我要報復你,嗯,以後你在我通訊錄裡的名字就是壞蛋玖夜了。” 說完,伊得品味了這兩個備註一會兒,忽然傻笑道,“這麼一聽還挺般配的。” 

玖夜 : …… 

玖夜把備註改成“超級笨蛋伊得”,從而讓它們變得沒那麼般配。改完後,他提醒伊得道,“週一你不用在校門口等我了。我被家裡禁足了,不能外出。” 

“哈?怎麼這樣,是因為我帶你去海邊了嗎?你們家裡的老頭也太過分了,都21世紀了能不能尊重戀愛自由啊!”伊得發出一連串譴責,越想越難受,沮喪道,“你要被關多久啊?對不起……”

“一周。”玖夜打斷了他,說,“用不著道歉,這是我自己的選擇,說到底和你沒太大關係,再來一次我也會跟你走的。” 

不知道被這句話的哪個字戳中,伊得又發出了傻笑聲。但很快他就想到了其他的事,哀鳴道,“不對,週一是我們交往三個月的紀念日!禮物我都準備好了,你不來學校的話不就白費了?” 

每次伊得提到月度紀念日的時候,玖夜都忍不住詫異他們居然已經交往這麼久了。要知道,三個月在他這個分手達人的戀愛週期裡已經算是壽比南山。 

玖夜道,“等我回校再給我也是一樣的。” 

“紀念日的禮物,不在當天給你就沒有意義了。”伊得堅持道,“我來想想辦法……你家在哪裡?” 

玖夜以為他要郵寄過來,便報出了別墅的地址。伊得記下來,又道,“關禁閉一定特別沒意思,我來陪你聊天吧,我知道學校裡好多有意思的事。比如,你知道教導主任是個禿頭嗎?他其實一直都戴著假髮……” 

玖夜對中年男人的發量不感興趣,也就不覺得這個八卦有什麼意思,但伊得講述某新生不小心把假髮拽下時繪聲繪色的語氣勉強算得上有趣,因此,他決定聽伊得講八卦聽到膩煩為止。 

一直聽到了零點時分,玖夜也沒有膩煩。他認為這是因為伊得有脫口秀演員的天賦。出於好心,他同意伊得在講完所有小道消息後,可以轉而講自己的日常趣事,來把這項天賦發揚光大。 

之後的24小時裡,除了睡覺時間,伊得像個擁有了新玩伴的小朋友,時不時就打電話過來,分享自己生活的方方面面。 

比如育幼院小花園裡所有花朵的品種,承諾下周再給玖夜摘一朵水紅色的月季;讓玖夜旁聽自己在廚房幫廚的全過程,讓他替自己在番茄醬和沙拉醬裡選一樣;在別的小朋友問起“伊得哥哥和誰打電話呢”的時候,很正式地向他們介紹玖夜的身份。 

小朋友們聽完他的介紹,發出此起彼伏的“玖夜哥哥你好”的招呼聲,並熱情邀請玖夜哥哥來育幼院玩捉迷藏。 

伊得因此被玖夜強制要求,打電話時必須遠離人類幼崽的活動範圍。伊得猜測玖夜是害羞了,但玖夜沒有承認。 

臨睡前,伊得感慨道,“雖然才交往了三個月,還沒有蜂蜜曲奇的保質期長,但聽我講了這麼多,玖夜你說不定能成為最瞭解我的那個人哦。” 

原來除了芒果千層,你還喜歡吃蜂蜜曲奇。 

玖夜語氣平平道,“算了吧,你說的那些東西沒等聽完我就忘了。” 

“什麼?”伊得不滿道,“你……行吧,我決定了,要把你的備註改成‘超級壞蛋玖夜’。” 

玖夜沉默一秒,把電話掛斷了。他看著備註裡的“超級笨蛋伊得”,有些想要再添兩個字,重新破壞它們的般配。 

就在這時,他突然意識到,這樣的舉動實在太幼稚了,也許比笨蛋伊得還要幼稚。這是玖夜無法接受的,所以他退出了備註介面,把手機塞到了枕頭底下。 

第二天一覺醒來,玖夜花了一上午的時間,完成了今日所有課業安排。在此期間,他沒有接到一通伊得的電話。 

在盯著手機三分鐘,打開來電記錄,再打開攔截清單,都沒有發現那個備註的蹤影,他找了個理由主動打過去,也被立刻拒接後,玖夜終於後知後覺地想到 : 難道伊得是因為我昨天的話生氣了嗎? 

居然敢耍脾氣了。感覺好麻煩。要不然就此分手好了……畢竟交往三個月真的太長了,長到違反了玖夜的基本常識,哪怕是他也有一絲莫名的不自在。 

在想清楚要不要和伊得分手之前,玖夜的手機收到了一條短資訊。 

超級笨蛋伊得 : 別打了寶貝,我在上課啊!!! 

超級笨蛋伊得 : 幸好我掛得快,不然你就要害你男朋友去走廊罰站了。 

啊。 

玖夜思緒停頓,終於想起今天是週一。雖然自己在關禁閉,但伊得可是早上八點就要去學校報導的。 

……他是不是和伊得相處了太長時間,連智商也被伊得傳染了? 

這無疑是戀愛太久的又一弊端,也許的確該考慮分手的事了。 

玖夜一邊考慮著,一邊回復伊得道 : 我故意的。 

超級笨蛋伊得 : 謀害親夫是吧 : D 

超級笨蛋伊得 : 我還以為你是太想我了,剛才特意去開了個語音信箱。

玖夜 : 這又是什麼東西? 

超級笨蛋伊得 : 讓你打不通的時候可以語音留言的東西,比起發消息,我總覺得親口說出來更能緩解思念。 

超級笨蛋伊得 : 等等,你居然沒有第一時間反駁說你沒想我! 

超級笨蛋伊得 : 顯而易見,你迷上我了: D 

玖夜 : 我漏看了而已,就算想教導主任也不會想你的。 

超級笨蛋伊得 : 怎麼這樣,我傷心了:( 

沒等玖夜諷刺他這些老土的符號表情,伊得先一步發來“老師好像到注意到我這邊了”的消息,告訴玖夜等放學後再給他回電話。 

事實上,離放學時間過了兩小時,伊得的電話才姍姍來遲。 

接通後,伊得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即打招呼,玖夜只聽見電話那頭傳來急促的喘氣聲,像是剛跑完體育課體測。 

“幹什麼呢,難道是在做什麼壞事?”玖夜道。 

“爬你家的牆算壞事嗎……不得不說,比育幼院的難爬多了……”伊得問道,“你房間是二樓這個嗎,掛著紫色窗簾的?啊,我看見你了!” 

玖夜因為他話裡的意思微微一怔,而後,他聽見窗戶被敲響的聲音。 他下意識回過頭,看見伊得掛在他房間的窗戶外面,臉頰緊貼著窗玻璃,看起來像只笨拙的無尾熊。 

玖夜腦海有一瞬空白,幾乎是沖過去打開窗戶,再把伊得扯進來的。伊得沖他露出洋洋得意的笑臉,“嗨,晚上好啊,男朋友。” 

這回急促喘氣的換成玖夜了。他難得有一次被驚嚇的體驗,捏著伊得的臉,不敢置信道,“你……你怎麼過來的?不要命了嗎?” 

“沒事沒事,這才二樓,還沒有我在育幼院爬過的樹高。”伊得看起來很興奮,和他分享自己這兩個小時的冒險經歷,“我有個朋友也住在這個別墅區,就拜託她帶我進來了,但你家周圍的保鏢也太多了,不知道的還以為在看護要登基的太子爺呢。” 

“本來以為沒戲了,結果我躲在草叢裡的時候,被前天接你回去的那位管家發現了。”伊得比出大拇指,“他不僅裝作沒看見我,還把你樓下的保鏢都叫走開會去了,你記得給他漲工資哦!”

聽著他熟悉的嘮叨聲,玖夜逐漸冷靜下來,後退半步,沖他攤開了手,“那紀念日的禮物呢?” 

伊得聞言顯然更開心了,從衣兜裡拿出一個小東西,放進玖夜手心裡。玖夜低頭看去,發現那是一個羊毛氈材質的紫色狐狸團子,異瞳,嘴角翹著,並因為製作者手藝生疏,左右兩邊的尖耳朵有點不對稱。 

“我戳了一晚上才完成的哦,手上都被針紮了好幾下,”伊得說著,在玖夜眼前晃了晃自己的指尖,但玖夜沒能看見所謂的傷口,應該是創口太小,已經癒合了。 

伊得收回手,又建議道,“你捏一下它試試。” 

玖夜便捏了一下狐狸,察覺到它中間有一個硬片。同一時間,團子發出了一聲他非常熟悉的、興高采烈的“玖夜,你好帥!” 

伊得叉腰道,“我錄了十幾遍,這是最滿意的一版。怎麼樣,聽著是不是很親切?” 

“和你一樣吵。”玖夜評價,然後又捏了狐狸一下,並在它的呼喚聲裡產生疑問,“為什麼代表我的狐狸會發出你的聲音?” 

“呃……”伊得顯然從未考慮過這個漏洞,這麼一看確實有點怪。為了轉移話題,他伸手抱住玖夜,膩歪道,“比起這個,紀念日還有其他重要的事哦,我們來接吻吧?” 

玖夜早就發現了,伊得喜歡接吻更甚於做愛。好像兩根舌頭互相糾纏、交換彼此的津液這種事對伊得來說是什麼極致享受,每次結束時都他兩眼失神,像個被盡情含吮過的小糖塊一樣,黏糊糊地融化在玖夜懷裡。 

伊得這次也被吻得站不穩腳步,拉著玖夜倒向旁邊的大床,狐狸團子滾落到枕頭邊。玖夜難得有些遲疑,猶豫著要不要按照平時的步驟去解伊得的衣服扣子。 

這棟房子裡的一切都讓他厭惡至極,身處其中,他根本做不到享受性愛帶來的快樂。 

這時,伊得握住了他的手。 “怎麼啦,玖夜?”伊得認真觀察他的神色,而後湊過去親了親他的眼角,“是不想做嗎?那就不做了。” 

這都能看出來?玖夜下意識別過臉,不想讓伊得看穿自己。他還沒來得及反駁,伊得就像一條滑手的魚那樣從他身下溜走了,轉而在大床上打個滾,好奇地按來按去。 

“好軟啊,怎麼這麼軟?”伊得坐起來,像玩蹦床的小孩那樣上下顛著,新奇不已,“是因為裡面有彈簧嗎?但我之前也睡過彈簧床,和這個比差遠了!”

“……好像是特製的床墊,”大概是伊得的快樂實在太有傳染力,玖夜情不自禁順著他的問話回憶起來,答道,“用了馬來西亞產的橡膠,之類的。” 

“真好啊。”伊得感慨道,“育幼院的床可硬了,就是木板上鋪一層毛巾毯。上床稍不注意就要磕到膝蓋,‘咚’的一聲……第二天早上起來就會發現膝蓋青了。” 

玖夜說,“我可沒見你的膝蓋有淤青過。” 

“因為我動作已經很熟練了啊,畢竟在那裡生活了十幾年。”伊得又滾了幾圈回到玖夜身邊,重新抱住了他,“不過還是像你這樣,一開始就睡在軟軟的床上、走在鋪了厚毯子的地上比較好。你的膝蓋那麼漂亮,可不能輕易被磕傷了。” 

玖夜從不知道膝蓋這玩意兒也有美醜之分,他低下頭看著抱住他腰部的伊得,又被這句話惹到了敏感的神經。 

“喜歡我這樣的生活?”玖夜輕輕撫摸著伊得的臉,緩緩問道,“現在是不是在想,要是能和我一起做這裡的大少爺就好了?” 

玖夜的語氣像是開玩笑,伊得卻非常認真地考慮一會兒,最後道,“還是算了吧……雖然物質條件很不錯,但我真正想要的東西這裡都沒有。” 

“竟然還敢挑三揀四,”玖夜嘲諷他道,“我家的大少爺可不是誰都能當的,你先把數學考及格再說吧。” 

“誒?要求這麼高的嗎……”伊得抱著他的腰撒嬌似的蹭了蹭,道,“那我還是只做你一個人的小少爺好了。” 

“小少爺。”玖夜重複一遍這三個字,伊得歡快地應了一聲。 

玖夜的笑容加深了些,順著他之前的話慢條斯理地詢問道,“那,我的小少爺真正想要的東西是什麼呢?” 

“呃,”伊得不確定道,“其實我也說不明白……但肯定和你家給我的感覺截然相反就是了。” 

“來之前我就知道了,這裡一定是個冷冰冰的地方。”伊得抬頭看向玖夜,對他道,“家長會都是管家來參加、去一次海邊就要被禁足、整棟房子只有一間臥室亮著燈……就是因為這些,玖夜才會變得和夾娃娃機裡的泰迪熊一樣。” 

“……什麼夾娃娃機,什麼泰迪熊?”玖夜低聲道,“你又在說莫名其妙的話了。” 

就是最昂貴、最珍稀,所以被放進最裡面那一層的泰迪熊啊。來到夾娃娃機面前的人有很多,每位元都會把它作為終極目標,但想要觸碰到它實在太困難,所以往往別的娃娃都被夾走了,它還是停留在最裡面,一動也不動。

這樣的泰迪熊會想什麼,伊得其實是不知道的。但每次路過夾娃娃機時,他還是會擅自為泰迪熊感到寂寞。直到許久之後的某一天,他再也忍不住衝動,把愛兌換成了一枚枚硬幣,也站在了娃娃機面前。 

這些話伊得都不會告訴玖夜。因為玖夜聽了以後,肯定會說他是同情心氾濫,然後欲蓋彌彰,把泰迪熊放進更裡面的地方。 

可是伊得清楚,自己從來不是什麼同情心理。他現在擁有的只是最簡單的、想要把泰迪熊緊緊抱在懷裡的心情。他要和玖夜挨得很近很近,近到微微偏頭就可以親吻到彼此的心。 

所以,伊得只好對玖夜繼續說莫名其妙的話。 

“聽不懂也沒關係,”伊得道,“你只管等著就好,我會努力把泰迪熊夾出來的。”   





三年後的同學聚會上,當醉成一灘爛泥的小少爺拽著玖夜的袖口,含糊不清地嘟囔“怎麼擅自從娃娃機逃跑了呢你這臭狐狸”的時候,玖夜依舊沒能完全理解他話裡的意思。 

但這並不影響玖夜反握住他的手,堪稱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頭髮,隨後對目睹這一幕而目瞪口呆的班長道,“不玩了,我帶他先走一步。” 

班長一邊喏喏答應著,一邊暗暗在心底疑惑。平日裡隨和好相處的伊得今天怎麼變了副模樣,玩拼酒遊戲時起初還算正常,但輪到的對手一變成玖夜,他立刻就好勝心拉滿,擺出一副不讓玖夜敗北就決不甘休的架勢。 

結果,玖夜不費吹飛之力就灌倒了伊得,把不省人事的他打橫抱走了。 

“你這書呆子當初整天都只會學習,當然不會知道啦。”目送那兩人出了包廂,他旁邊的女同學開了一罐啤酒,跟他科普道,“伊得就是那位和玖夜交往了整整一年的天選之子哦……雖然最後還是分手了。” 

包廂外的走廊,“天選之子”顯然很不願意和前男友近距離接觸,不停撲騰著兩條軟綿綿的腿,而後被玖夜毫不留情地鎮壓下來。 

“別胡鬧哦,小少爺。”玖夜走下樓梯,像逗弄小孩似的把他往上顛了顛,嚇得伊得僵直了身體,“你現在站都站不穩,被放下來就只能爬著回去了。” 

伊得所剩無幾的理智告訴他,事實的確如此。他委屈地癟了癟嘴,轉而質問道,“你……怎麼變得這麼能喝酒?明明之前……喝不過我……你是不是作弊了,提前吃了醒酒藥?” 

他說著,還抬手去戳弄玖夜的嘴唇,好像這樣就能看見那並不存在的醒酒藥片似的。玖夜配合地張開嘴唇,輕輕舔了一下他的指尖。 

伊得睜大眼睛,像是觸電一樣飛速縮回手。那溫熱濕濡的觸感讓他徹底變成了玖夜懷裡的一尊小石像,呆呆地注視著玖夜的側臉。 

“畢竟這三年裡,我鍛煉酒量的機會可比你多得多。”玖夜道。 

玖夜走出KTV一樓的大門,街邊那輛邁巴赫已經等候多時。司機看見玖夜的身影,立刻殷勤地打開後車座的車門。 

玖夜俯身把伊得安放進去,司機本想上手幫忙,卻被騰不出手的自家老闆毫不客氣地踹了一腳,只得坐回駕駛位,乾巴巴地發問,“先生,我們接下來去哪裡?” 

玖夜報出伊得現在就讀的那所大學,又低頭和歪歪斜斜靠在自己肩上的醉鬼確認,“小少爺,你宿舍在哪一間還能記得吧?” 

醉鬼好像連怎麼抬頭都忘了,費力地挑著眼睛看他,含糊重複道,“什麼……泥宿舍?” 

玖夜 : …… 

玖夜又不明原因地笑了起來。他很久沒有像這樣浪費耐心的時候了,體驗幾乎算得上新奇。 

“就是你現在住的地方。”玖夜道,“我只知道你的宿舍在B區3棟,具體幾層幾間不知道,需要你自己想。” 

“住的地方……”伊得困倦的大腦靈機一動,像被警員提問的走失兒童那樣流暢地背誦道,“西井區丹霞南街三段122號!” 

“這是育幼院的位址吧。你難道要讓那群小孩看見你現在的爛泥樣子?”玖夜撥弄一下伊得的耳垂,“繼續想。” 

“呃……”伊得皺著臉,遲疑著說出另一個地址,“幾利藝術中心二樓七號展廳左數第三個……” 

“這不是你上次獲獎的那篇設計圖嗎……”玖夜簡直要笑得停不下來了,“好吧,雖然是半點含金量也沒有的展覽,但能看出我們小少爺確實很得意了。” 

伊得不知道是不是聽出他話裡的諷刺,不滿地撞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後徹底癱在他身上不動了,看樣子是腦袋短路後開始耍賴。 

“沒辦法,是你自己想不起來的,等醒了可別說我佔便宜。”玖夜愉快地吩咐司機,“不去學校了,改道回家。”   





伊得是被一陣陣頭疼給弄醒的。這難受的感覺他不算陌生,宿醉後的第二天大多如此,吃再多的醒酒用品也無濟於事。 

他慢慢回想起昨天發生的部分內容。同學聚會、玖夜的突然出現,以及拼酒遊戲……在喝下那杯一看就度數爆表的絢麗雞尾酒後,他的記憶徹底斷層,也不知道最後贏了玖夜沒有。 

他睜開眼,看見優雅懸掛著的深紫色的床幔,天鵝絨的布料質感上乘,還隱約有點眼熟。 

糟糕,不會是喝醉後找不到家,被同學安排到哪家高星酒店了吧,房費會不會超標?昨天那張設計委託的尾款還沒在他手裡捂熱乎呢! 

事關錢包,伊得掙紮著想要起身,卻在這時發現有一條胳膊搭在自己身上,看著比頭頂的床幔還要眼熟。 

伊得 : …… 

他心底生出驚濤駭浪,驚到第一時間不是去看身旁那人的臉(說實話他這時已經百分百確定那人是誰了),而是拉起被子確認了自己的狀態。 

還好,還好。雖然換了套寬大的睡衣,但身體沒有任何曖昧的痕跡,也沒感覺到宿醉之外的任何不適,根據他對玖夜的尺寸與亂啃亂咬性癖的瞭解程度來看,應該是什麼都沒發生。

伊得松了口氣。這短短幾個小時發生太多事情,他其實還沒搞清楚玖夜究竟所圖為何,但這不妨礙他已經下定決心,他和玖夜接下來無論是進是退都必須清楚明白、擲地有聲,絕不能再有任何曖昧的中間態。 

否則他會聯想到四年前玖夜那句模棱兩可的“試試看”,從此提心吊膽,擔憂兩人的關係會被同樣來自玖夜的“我們結束了”再次殘忍截斷。 

他拿過枕頭,讓它代替自己躺在玖夜的胳膊底下,小心翼翼地下了床,來到窗戶邊往下看。

樓下花園的佈局還是像記憶裡那樣,不同種類的名貴花卉爭奇鬥豔,那些黑漆漆的保鏢卻通通不見蹤影,看起來溜走的難度比以前下降了不止一個檔位。 

“喔呀,小少爺是想從那裡逃走嗎?”玖夜慵懶的聲音從後面響起,“不建議這麼做哦,光腳跑在大街上也太蠢了,肯定會被門衛盤問的。” 

伊得嚇了一跳,轉身發現玖夜不知何時醒了,正半眯著眼睛靠在床頭,或者說,他一直都是在裝睡,並且出於惡趣味,觀察著伊得的一舉一動。 

“誰想逃了?我又沒幹什麼虧心事。”伊得嘴硬道,“讓無辜的高中同學和自己同睡一張床的傢夥才應該羞愧而逃吧。”

“幾年過去,小少爺還是這麼擅長惡人先告狀啊。”玖夜歎了口氣,“明明是你喝醉之後扒著我不放手、說自己有多麼想我、非要我把你帶回家的,一覺醒來就全不算數了嗎?” 

伊得有一瞬間的驚慌失措。因為他知道,醉酒後理智全無的自己幹出這些事的可能性並非為零。但很快伊得就發現,因為他的遲疑,玖夜露出了熟悉的蔫壞笑容,成了只陰謀得逞的壞狐狸。 他不由氣結道,“你又捉弄我!” 

還沒等伊得做出反擊,臥室的房門被不合時宜的敲響了。管家的聲音在門板後響起,“伊得先生的衣服已經烘乾完畢,給您放在門口了。二位忙完就下樓吃早餐吧。” 

玖夜下床打開門,端起放衣服的託盤,順便評價一句他的穿衣品味,說和高中相比有所進步。 

“我還記得有那麼兩個月,你的穿衣風格就像是從搖滾時代穿越過來的。”玖夜隨口翻了篇伊得中二時期的黑歷史,把衣服放在床上,“刷牙記得刷滿三分鐘,我在樓下等你吃飯。” 

他說完就轉身離開了。伊得邊換衣服邊消化著昨晚到現在發生的所有事,覺得他和玖夜的相處模式怎麼都不像是分開三年、期間一面也沒有見過的前任戀人。 

管家大概特意交代過廚房,早餐同時兼顧了玖夜和伊得兩個人的喜好。伊得一起床就覺得腹中空空,此時享用著熬出米油的雞絲粥,間或夾一筷子清爽小菜,吃得不亦樂乎,連太陽穴的脹痛都消退了些。 

玖夜在他對面慢悠悠地切著培根。他本來沒打算和玖夜說話的,但偌大的宅邸裡實在靜得出奇,他忍了忍,沒忍住,問道,“我記得你家裡不是有很多監視你的保鏢嗎……怎麼現在一個也沒有了?” 

玖夜停下手裡的刀叉,驚訝道,“小少爺,你平時一點都不關心金融時訊的嗎?” 

“我一個搞藝術的大學生,沒事關心它幹嘛?”伊得道,“怎麼,你成世界首富了?” 

“目前還不是,以後就說不定了。”玖夜絲毫沒被他的諷刺給影響到,繼續道,“上個月所有金融欄目應該都報導過我家的事,說不定還會順便聊點八卦——比如直系繼承人明明等著繼承家業就好,為什麼非得冒著風險去做‘弑君奪位’的狠事?” 

“為什麼?因為我開心,因為我樂意。”玖夜自問自答,並滿意地點了點頭。 

“弑君……奪位?”伊得目瞪口呆,重複了一遍這個中二又血淋淋的詞。 

“那些小報都是這麼寫的嘛,之前它們稱呼我家是“商業帝國”,這麼一看倒是前後呼應了。”玖夜又嚴謹補充道,“不過確實有誇張的成分在裡面,我可沒要那群老傢夥的命,頂多把其中幾個送進精神病院頤養天年去了。” 

“呵呵那您還真是仁慈啊……”伊得吐槽道。 

“不敢當。”玖夜道,“既然主人都倒臺了,那些監視我的蒼蠅自然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伊得又喝了勺粥,問道,“那個讓人把我撞進醫院的也進精神病院了?真是天道好輪回。” 

玖夜動作一頓,抬頭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這是什麼眼神,沒想到我會知道嗎?在你心裡我就那麼笨?”伊得道。 

雖然剛被玖夜甩了的時候,他每天都沉浸在負面情緒裡,的確沒有餘力去過多思考。但後來冷靜下來仔細想想,很容易就能發現其中的關聯。 

“你想和我考同一個城市的大學,拒絕了家裡的留學安排,”伊得語氣很冷,“結果沒過幾天,我就在24小時內遭遇車禍、打石膏、分手、前男友甩了我之後立刻留學美國這一系列倒楣的事,是個人都會覺得不對勁吧。” 

“……這麼一看確實挺可疑的。”玖夜變相承認了他的猜測,道 : “他們想讓我聽從命令的時候,從來都是用這種最簡單粗暴的手段,大概是想讓我懂得害怕吧?” 

“那你當時害怕了嗎?”伊得看著他,“我出車禍的時候。” 

短暫的沉默後,玖夜別開了視線。 

“說實話,我已經忘了。”玖夜道,“不知道為什麼,接到你車禍消息的電話之後,我對那天的記憶就一直朦朦朧朧的……連在病房對你說了什麼都記不起來了。”

但腦海裡的記憶模糊了,身體的記憶好像還在。每次想要回憶那一天時,心臟都會像墜了千斤眼淚一般不堪重負。所以到了最後,他下意識地選擇不再回想。 

某種意義上,他才是那個兩人之間的逃兵。 

“這樣啊。”伊得把吃完的碗碟推到一邊,侍候在遠離兩人後方的女僕見狀,想要過來收拾,卻被管家抬手制止,示意她別來打擾。 

伊得像是沒察覺到緊繃的氣氛似的,若無其事地繼續問道,“你從來不是無的放矢的人,昨天會來同學聚會都是沖著我來的吧,是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說著,他站起身來,“沒有的話我就走了,還有一大堆事等著我呢。” 

生平第一次的,玖夜有種被他人咄咄逼人的氣勢逼到角落裡的感覺,這是他這三年裡最困難的時候也不曾有過的。沉甸甸的感覺又湧了上來,偽飾的本性也在催促他往後退,一直退回陰影裡的制高點,再次居高臨下地審視所有人。 

但他不想再做逃兵。 

“……小少爺,再和我試試看吧。”玖夜強行撬開了自己的嘴,說道,“沒有那些蠢貨來礙事,我們應該會相處得比以往更愉快,也更長久。” 

伊得聞言,以一種複雜的目光注視他許久,隨後笑了。 

“本來以為是你胡謅的,現在看來你確實是想不起來了。”他道,“沒關係,我來幫你。” 

“那天我躺在病床上,本來麻藥的勁兒過了以後疼得不行,但看見你帶著花過來,我就一點也不疼了。”伊得說到這裡忍不住輕輕吸氣,才有力量繼續道,“結果你上來就是一句‘小少爺,我們結束吧。’” 

玖夜的眼睫顫抖起來。 

“我當然懵了啊,問你什麼意思,你就笑著跟我說‘我們當初約定好了吧?只是試試看,我說結束的時候就必須結束,不許糾纏。’說完,你還把我手機裡所有關於你的東西全部刪除,短信、通話、語音留言……都沒有了。” 

“我那時一定流了很多很多眼淚,說了很多挽留的話,但你還是什麼也沒說就離開了。”伊得最後說道,“現在,你又跟我說‘試試看’……對不起,我沒那個膽量了。” 

他沒有去看玖夜的反應,直接往大門走。管家見自家少爺坐在原位,絲毫沒有起身相送的意思,只好代替主人送這位身份特殊的貴客出門。

十來分鐘後管家才回來,發現玖夜還是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不得不說,生得一副俊美的精明相實在很佔便宜,哪怕是被狠狠拒絕了複合請求的挫敗時刻,看起來也像是在思考什麼國家大事。 

“我本來想安排司機送伊得先生回學校的,”他對玖夜彙報道,“但伊得先生說有別的事要辦,就自己離開了。” 

玖夜簡短地應了一聲,臉色還是很差,看上去就知道不會有繼續吃早餐的胃口。管家給女僕們使了個眼色,後者三兩下收拾好了餐桌,又在少爺的低氣壓裡匆匆撤離。 

管家剛打算跟著離開,就聽見自家少爺忽然解除了石化狀態,叫住了他,問道,“我剛剛是不是被伊得甩了?” 

對管家來說,這無疑是事關職業生涯的死亡問答。 

“客觀來看,伊得先生的確拒絕了您。”管家字斟句酌地回復道,“但我認為,這更多是因為您措辭太輕佻,並不能代表他不愛您了——他對您的愛,想必您自己是最清楚的。” 

玖夜又不說話了。管家明白,這位大少爺名義上的前任雖然可以繞地球一圈,但每段“戀情”開展的前提都是他制定的不平等條約。這麼看來,大眾眼裡再正常不過的、平等而穩定的感情,對他而言反而是道超綱題。 

或者說,伊得的存在本身就超乎了玖夜的認知。 

“對您來說可能難以理解,”管家試圖給予一點指引,“但對普通人來說,一段感情最重要的就是安全感,嗯,或許您不能理解這是什麼……” 

“五十四歲還是單身的人,也有資格指教我?”玖夜刺了他一句。老紳士被殘忍傷害,放棄開導這根朽木,轉而去客廳擺弄插花去了。 

玖夜繼續在餐桌後邊當雕塑。 

安全感,他當然知道這是什麼。實現“一生一世”這個漫長承諾的主要燃料、讓人堅信“愛情無堅不摧”的迷幻劑,總之,是些聽上去就很虛無縹緲的東西。 

可是伊得好像非常需要這樣的東西,玖夜就只好勉為其難地開始思考。什麼樣的東西能提供安全感?轟轟烈烈的告白?聲淚俱下的痛悔?保證不會再結束的承諾? 

在玖夜眼裡,這些東西廉價又可笑,只需嘴皮子上下一碰就能辦到。畢竟對他這位商人來說,只有切實的金錢和利益才算的上可靠。但直接給伊得一張巨額支票,八成會被甩回他臉上吧?

要是能把月亮一樣漂浮在天上的所謂愛情,和地上恒古不變的六便士捆綁起來就好了……等等,其實也不是沒有辦法。 

“備車……”他唰地站起來,吩咐兩個字,隨即又否定道,“不,用不著司機,我自己開車過去。” 

管家連忙把百合花放回花瓶,問他要去哪裡,卻沒有得到正面回答。 

“個人能力無法企及的時候,就該求助國家。”玖夜背誦了一句思政教科書的卷首語,道,“本來以為都是些政府的無聊說教,現在看來也不算一無是處。” 

管家顯然無法理解他話題的跳躍性,遲疑著確認道 : “您說什麼……?” 

“沒什麼,我走了。”玖夜換上鞋子,推開大門,“中午我不在家吃,晚上應該也是。” 

他坐進車裡,因為沒帶司機,只好自己在導航裡確認目的地。但打開地圖軟體後,他發現自己的認知範圍裡出現了新的盲區。 

於是他只好又打開流覽器,開始搜索“政府提供結婚登記表的機構叫什麼”。 

得到答案後,他輸入導航資訊欄,順帶被響起的機械女聲勾起了一些不好的回憶。 

“要是讓三年前的玖夜知道,有朝一日他會主動去做這種即興喜劇一般的事情……”玖夜一踩油門,發動了車子,“算了,想像不出來。”   





順從家族的安排,剛來到洛杉磯的時候,玖夜是真心實意地想要把那群老頭趕盡殺絕,也是真心實意地想和伊得就此不見的。

事實上,當玖夜從管家那裡得知“伊得先生出院了,雖然看上去狀態不太好,但沒有影響考試的發揮,已經考入理想的大學”時,就決定放下一切掛念,從此與伊得的人生就此互不相干,成為兩條平行線。 

如果說,他之前還覺得那麼多任戀愛對象裡,伊得只是普通的其中之一,頂多就是撒嬌的花樣多一些、吐露的話語甜一些、平日的相處更舒服一些……這樣微不足道的差別,讓他們的愛情保質期變長了而已。 

但接到醫院的那通電話後,玖夜再也沒辦法這樣告訴自己。那一刻的感受無法言喻,幾乎在他的靈魂上留下裂痕。他並不完全明白這代表了什麼,他只知道自己絕不能再經歷第二次這樣的心情。

既然這樣的心情是因家族和伊得而起,那就鏟滅前者,遠離後者就好了。他最擅長的就是斬斷聯繫,不是嗎? 

他如此告誡自己,隨後全身心投入到嶄新生活中,在學校日復一日地汲取知識,同時不斷地侵入家族內部的權力遊戲……這些都讓他的生活顯而易見的充實起來,或者說充實過頭了。 

但再怎麼充實,他的人生都仿佛空缺了一塊,無底洞一般往外冒著寒氣,急需有另一塊嚴絲合縫的碎片前來填補。

一次學校舞會上,玖夜遇見了對他直白表示好感的女同學。她是一位典型的洛杉磯富家女孩,美麗、時尚、熱情,很少有人會拒絕她的笑容。 

出於想要填補空缺的試驗,玖夜沒有拒絕她的接近,和她跳了一支舞,並在接下來的時間裡允許她挽著自己的手臂,和每一位元認識的同學打招呼。 

也許舞會結束之後,我可以對她說“那我們試試看吧”。玖夜想。就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樣。 

但當舞會真的結束了,他和那個女孩站在舞廳門口,對方準備用一個吻來和他道別的時候,玖夜看著閉上眼睛湊過來的女孩,突然不合時宜地想起了伊得。 

伊得每次和玖夜接吻時,都要睜著眼睛,專注地看著玖夜。被玖夜問起來,他就笑嘻嘻地答道,“因為我想看清楚,你和我接吻時是什麼表情啊。” 

“最開始你就像是在親一塊木頭。”伊得點評道,“但後來的表情就越來越可愛啦。” 

舞廳前,玖夜後退了一步,和女孩拉開了距離。對方親了個空,疑惑地睜開眼睛。 

“不好意思,我近期沒有發展親密關係的打算。”玖夜對她點了點頭,然後轉身離開了。 

在被司機接回住所的路上,玖夜擺弄著手機,不斷地點進通訊錄,看見那條熟悉的號碼和備註,又像被岩漿燙到一樣熄滅了螢幕。 

管家迎上來問候,玖夜沒有理會,直接去了書房開始辦公。

明明這棟別墅的裝修設計都是頂尖,不輸於國內,他卻只覺得昏暗而空曠,冰冷的氣息從每一條地板縫隙裡冒出來。 

他學習、工作、洗漱、入睡,在夜半的迷夢裡驚醒,注視著天花板熄滅的吊燈,連呼吸也變得困難。

良久,玖夜在黑暗裡起身,還是去陽臺上撥出了那通電話。 

幾乎就是按下通話鍵的下一秒,死板的機械女聲在手機裡響起。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停機。對方開啟了語音信箱服務,您可以在‘嘀’聲後留言。] 

[Sorry, the number you dialed is out of service……] 

[嘀] 

提示音響起,信箱開始錄音。 

玖夜盯著通話介面,嘴唇微微張開一條縫隙,隨即又緊緊閉上了。 

他掛斷了電話。   

N  

和玖夜單方面吵了一架,伊得氣勢洶洶地出了別墅大門。管家殷勤地一路相送,他對這位老先生還是很有好感的,但對方想要安排車子送他回學校的時候,他還是婉拒了。 

“他的車都都太顯眼,我今天從裡面出來,明天八卦就要在學校裡傳得滿天飛了,”伊得道,“我也需要一個人呆一會兒,好好消化一下今天發生的事,實在太突然了……” 

“少爺他沒提前告訴您回國的事嗎?”管家驚訝道。 

“當然沒有,”伊得奇怪道,“我們都三年沒聯繫了。” 

他又往前走出一段,才發現原本落後他半步的管家不知為何停下了腳步。他疑惑地轉過身,發現管家的臉上也帶著相同的疑惑。 

“恕我冒昧,”管家說,“和您確認一下,您和玖夜少爺在這幾年裡完全沒有聯繫過嗎?” 

“是啊……想聯繫也聯繫不上吧。”伊得說,“我不知道他去美國以後的新號碼,我自己的手機號也換了。”

說著,他自嘲地笑了笑,“人和人的聯繫就是這麼脆弱,全憑一串數字維繫著。” 這個話題本應該到此為止,但管家接下來的話卻超乎了他的意料。 

“可是,我不止一次半夜起來,聽見少爺在陽臺和您通電話啊……”管家道,“雖然聽不清具體內容,但‘小少爺’這個稱呼,無疑只有您了吧。” 

伊得: ……  

看見伊得全然不知情的樣子,管家臉上的疑惑已經轉為了恐懼,“難道是玖夜少爺他思念成疾,發癔症了嗎?天啊,必須趕緊聯繫醫生才行,號碼是多少來著……” 

沒等他手忙腳亂地拿出手機,在通訊錄裡找到國內私人醫生的聯繫方式,他面前一直沉默的伊得先一步制止了他的動作。 

“呃,等等,他應該不是發癔症或者什麼的,你家少爺的精神有多強大你還不知道嗎。”他說,“不用擔心,我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N  

安撫好管家脆弱的心臟,讓他回去陪伴玖夜後,伊得去了一趟育幼院。 

跟弟弟妹妹們匆匆打過招呼,他來到自己的臥室翻箱倒櫃,幾個小時後,他終於找出了那個壓箱底的舊手機,以及裡面的電話卡。

 這個號碼他已經停用三年了。當初出院之後,哪怕知道裡面有關玖夜的記錄已經全被對方刪除,他還是會無意識地看著空白的介面發呆,時不時還要掉眼淚。 

隨著那場至關重要的考試日期將至,育幼院的阿姨擔心這樣下去會影響他的成績,就以畢業禮物為由,給他買了一個智慧手機,附帶一張新的電話卡。 

他當然知道阿姨的這樣做的好意,也不想自己永遠停留在失戀的陰影裡,所以接受了這份禮物,並克制著再也不去觸碰那個破舊的老式手機,以及裡面空蕩蕩的回憶。 

直到今天。 他來到最近的一家通訊運營商,報出了自己最初的電話號碼,詢問櫃員能不能讓它恢復使用。 

“如果號碼沒被回收給其他客戶的話,那是可以的。”櫃員小姐說著,在電腦上操作,“三年了啊……時間有些長了,我給您看一下。” 

伊得盯著她的動作,垂在身側的手握緊了手機,抿著嘴唇等待結果,久違地感到一絲緊張。 

這次幸運女神站在了他這邊,櫃員小姐輕鬆道,“可以,它還在您名下呢。不過恢復使用的話,要補交這三年來的固定話費,這個數目可不小,您確認要恢復嗎?” 

她報出一個價格。這樣數額的費用放在三年前,還是一筆會讓伊得望而卻步的钜款,現在只不過是他一張設計圖的零頭。

“嗯,確認。”伊得說,“裡面可能有對我來說很重要的東西,謝謝你。” 

幾分鐘後,伊得走出了營業廳。

等不及回到家裡,他站在人來人往街道上,戴上耳機,直接把電話卡插進了手機裡,點開了通話記錄。

由此開啟了塵封在裡面的三年時光。 

那天之前的所有記錄都被玖夜刪光了,之後的來電卻比他想像中還要多的多。起初還會有幾個推銷保險或者其他業務的電話打進來,但也隨著一次次的拒接而逐漸減少。 

終於,差不多半年後,連最鍥而不捨的推銷電話都放棄了這個永遠停機的客戶,只剩下唯一的、座標美國的號碼,還持續出現在來電記錄裡。 

伊得深呼吸,點進這個號碼,右滑。 

一條又一條語音信箱的留言出現在了螢幕上,最開始的錄音只有幾秒鐘,點開後,電話那頭也只有靜默。 

伊得耐心地挨個查看。在十幾條這樣的空白留言後,玖夜的聲音終於出現在了錄音裡。

[嘀] 

“……” 

“小少爺,我又夢見你了。”伴隨著洛杉磯夜間的風聲,三年前的玖夜這樣說道,“夢裡你笑得很開心,但我分不清這是美夢還是噩夢。”

短暫的沉默後,留言結束,只有那麼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像是一支剛剛點燃就被主人掐滅的煙。伊得眨眨眼睛,但信箱並不給他緩衝的時間,就自動播放了下一條。 

空白錄音。 

下一條。 

空白錄音。 

再下一條。 

[嘀] 

“我最近很忙,忙到睡覺的時間都很短,更別提做夢了。”玖夜說,“我已經整整一個月沒想起你了,直到剛才抽煙的時候。” 

“對,我開始抽煙了。我記得你討厭煙味,但我還是開始抽了……這是不是代表,你對我不再重要了?” 

[嘀] 

“你給我做的那個毛氈狐狸,今天早上突然不見了。”玖夜說,“我找了很久,最後發現是昨天在商會喝醉了,回來後不知道怎麼想的,把它放到保險櫃裡去了。” 

[嘀] 

“我從圖書館借了博爾赫斯的詩集。”玖夜說,“但這本收錄的詩歌沒有國內的那麼全。” 

[嘀]

“這次的宴會有你上次指著雜誌,說看起來就一定非常美味的那款布朗尼。”玖夜說,“我嘗了,很難吃。” 

[嘀] 

“期末考試的成績所有科目都是A,老傢夥們以為我不和他們作對了,一個個都來噓寒問暖。”玖夜說,“他們要是知道我在集團裡做了什麼,可就笑不出來了。” 

[嘀] 

“因為家族會議,我回國了一次。”玖夜說,“今天以後,他們會發現自己開始管不住我了。” 

“我路過了你的學校,就順便在門口等了一會。學生太多,沒能看見你。不知道為什麼,我反而松了口氣。” 

錄音接連不斷地播放著,或平靜或低落或沉默,有時在喧鬧的機場或者宴會廳,但更多的是在美國寂靜的深夜,隔著時差與三年時光,串聯起玖夜的每一次失眠。 

一對情侶路過,男生不小心撞到伊得的肩膀,伊得才發現自己在街正中站了許久,便往前走了兩步,挪到了人行道旁一棵梧桐的樹蔭下。

臨近城市的中心線,旁邊的馬路上車流擁堵,不耐煩的車笛聲充斥著街道,但伊得只能捕捉到耳機裡玖夜的聲音。 

[嘀] 

“小少爺……你的保質期也太長了……”對面的聲音有些含糊,尾音拖著長調,一聽就是個喝空酒瓶的醉鬼,“我一直在等……等你過期的那天。” 

他的措辭顛三倒四,伊得卻瞬間明白過來,並因此屏住了呼吸。但另一頭的、一年前的玖夜卻沒有立即接著往下說,很長一段時間裡,錄音裡只有他飲酒後略顯厚重的呼吸聲。 

就在伊得以為剩下的錄音都是空白的時候,留言的末尾,玖夜終於再一次開口了。酒精的影響漸漸褪去,他的聲音聽起來恢復了往日的清醒。 

“我最近開始有些害怕。”玖夜說,“因為那天好像永遠不會來了。”   





直到日頭西落,伊得才從那棵梧桐樹下離開。 

夏日的暑氣蒸得他頭暈腦脹,先跑去一家便利店吃了些東西,然後坐在靠窗的小圓凳上發呆,一時竟有些手足無措。

明明早上才見過面,過程還算不上愉快,伊得卻非常非常想念玖夜,比三年來任何一次午夜夢回都要來勢洶洶。 

他想飛奔到玖夜面前去擁抱他。但擁抱之後又該說什麼,他還沒有想好。難道要答應和玖夜‘試試看’嗎? 

不,絕對不行。他持續三年的、漫無邊際又孤立無援的等待,可不是為了迎來這樣的開始。 

最後,他還是先決定打車回學校去,埋頭睡一覺再說。但他頭昏腦漲地從計程車下來,沒走兩步就發現四周的議論聲似乎不太尋常。 

“你快看那邊……” 

“哇,好帥,是美院請的模特嗎?”

“拜託,一看就知道美院學生請不起的吧。” 伊得心裡升起奇妙的預感,抬頭四處張望,果不其然看見那個熟悉的人影站在路邊。 

玖夜抱著手臂,不知道在學校對面等了多久。

他應該早就發現了伊得,正不慌不忙地往這邊走,見伊得看過來,還向他招了招手。 

“你怎麼來了?”伊得小跑到他面前,察覺到許多人看著這邊,又連忙拽著他走向路邊那輛眼熟的車,“這是你的車吧?人太多了,我們進去說。” 

玖夜很配合地解鎖了車門,和他一起坐進後座,敏銳地察覺比起上午的針鋒相對,這時的小少爺態度要柔和不少,甚至都快趕上三年前那樣的主動了。 

“找我有事嗎?”伊得顯然還在因為早上的爭吵而尷尬,猜測道,“難道是我有東西落在你家了?” 

“不是哦,小少爺。”玖夜就比他自在多了,沖他晃晃手裡一直拿著的檔袋,道,“是我有東西要給你。” 

伊得懷疑地看他一眼,完全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尤其是接過檔袋之後,發現裡面只有薄薄的一張紙。 

“這是什……麼……”伊得的尾音隨著抽出紙張的動作越來越低,最後湮滅在喉嚨裡。 

他看著那張紙陷入沉默,玖夜在旁邊等了一會兒,許久都沒見他有下一步反應,忍不住催促道,“怎麼了,小少爺?讀了三年大學,反而退化到字都不認識了嗎?” 

“……原本我是認識的。”伊得恍惚道,“現在我不確定了……” 

“唉,真沒辦法。”玖夜非常包容地說,“我就勉為其難教教小少爺吧。最上面那排字的意思是結婚申請書……” 

“好了好了,我認識了,你不要說了。”伊得大叫,“為什麼要給我這個啊!” 

“還能為什麼,因為小少爺早上拒絕我了啊。”玖夜語氣比他平穩多了,這讓伊得有種自己在無理取鬧的錯覺,“我就只好另闢蹊徑了。” 

伊得呆呆地看著玖夜。他實在弄不明白,明明離上次見面才過了幾個小時,這個狐狸是怎麼從一個極端滑到另一個極端的。

玖夜循循善誘 : “結婚之後一切都是我們的共同財產。退一萬步說,哪怕那群老頭子東山再起,你也不用擔心我們會分開,因為離婚之後你會把我的半副身家都帶走,他們最怕這個了。”

“啊?”伊得立即緊張起來,“他們還有可能東山再起?” 

“萬事皆有可能嘛。”玖夜慢悠悠道,“雖然這個可能性比他們一覺醒來,發現自己重返十八歲的概率還要小就是了。” 

伊得被這句刻薄話逗笑了。他垂眸看了一會兒那張登記表,就在玖夜以為自己的半副身家起了作用,小少爺終於要簽上自己的名字的時候,伊得把那張紙折好,重新收回了資料夾裡。 

“我現在是不會和你結婚的。”伊得說,“因為我們還沒開始談戀愛,這不符合我理想中的情感流程。” 

玖夜道 : “我們明明談過一年了。” 

“那才不算談戀愛呢。”伊得說,“怎麼看都是我單方面被你玩弄身心了。” 

“……好吧,看來小少爺的標準比稅務局還嚴格。”玖夜道,“這樣算的話,我豈不是一次戀愛都沒談過?” 

“沒錯。”伊得道,“不過你也不用太擔心,因為現在我來了。我是一個好心人,願意給予你一些戀愛指導。” 

玖夜嘴角上揚,向他的小少爺虛心請教道,“那戀愛多久之後才可以結婚呢?” 

“我不知道,畢竟每個人都不一樣。”伊得道,“但那一刻降臨的時候,你肯定能夠體會到。無關金錢、無關利益,只有想和面前這個人永遠走下去的、最單純的心情……就像我陪在你身邊的一年裡,無數次經歷過的那樣。” 

玖夜聽伊得說出這樣的話,被伊得這樣注視著,只覺得自己像一隻輕飄飄的氣球,如果沒有車頂棚,想必就要飛到天上去了。 

他輕聲道,“我已經體會到了,就在這一刻。” 

“真的嗎?”伊得笑起來,“那也晚點再簽那張紙吧,結婚之前得先把初戀的滋味品嘗夠本才行。” 

玖夜決定遵循好心人給出的指引。於是他們嘴唇相碰,交換了一個時隔三年的吻。 

和未來的結婚對象相識四年零兩個月後,玖夜的初戀終於開始了。 

Fin. 



終於寫完了!為他們永不過期的愛情乾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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