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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冬，曼哈頓

　　茉莉往手裡的酒杯倒進一些威士忌，從租屋處狹小的廚房走到客廳，同樣不大的另一個空間。酒液在冰塊和杯壁之間擠壓碰撞，發出帶著酒的潤度的哐啷聲。其實她的本名並不是茉莉，但這裡是紐約，是曼哈頓，所以她就是茉莉。
　　外頭下起雪，她走到窗邊往外看，皺了皺眉頭，聽見收音機裡傳來訊號不良的刮擦聲和暴雪導致路段封閉的消息。她想起那個說著要來和她一起跨年的男人，想起他深黑的長髮，想起他瘦高的身子上淡淡的氣味，她不禁好奇他是否被堵在某一堆雪堡壘之後，或是正被交警攔下，告訴他前方除了大雪沒有別的東西？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那是茉莉在曼哈頓過的第一個冬天，是她第一次看見雪時，被冷意沖昏了的頭腦所想到的第一句話。雪踩起來的聲音並不像書上說的嘎吱嘎吱，而是一種陷落的聲響。如今她已經學會和曼哈頓的冬日共處，畢竟會下雪的地方總比她那海上的家鄉來得不冷。
　　那個她在想念的男人沒有打來電話。茉莉看著客廳掛鐘的秒針跳動，像空蕩房子的心跳一樣，紅色的秒針隨著電力和時間的驅動轉了一圈又一圈。她抓住吊燈垂落的開關線拽了一下，溫吞黃色的燈泡熄了光，小公寓裡只剩下臥室的燈渲染黑暗，在燈泡的玻璃上畫上幾道模糊的光線。
　　她把酒杯放在桌上，往沙發一坐，柔軟的坐墊順著坐姿凹下一個臉盆形狀，她聽見不遠的地方警笛呼嘯，想著這沙發在這間夏天漏水、冬天結霜的小破公寓裡，真是不多見的幸運。她其實不討厭住在這裡——特別是當你有一個就住在布魯克林的對象——，她不愛住宿舍，大學四年慘痛的經驗和存了很久的錢告訴她，不住宿舍才是正確的選擇。至少像個家。
　　門鈴不負所望地終於響了。她拿起酒杯慢悠悠走到門口。
　　「是誰？」她用英文問。
　　「是我，妳在等的人。」他也用英文回答，茉莉笑了起來，往前一步把門鎖轉開。樓梯間微弱的燈照在來人背後，男人高大的身影擋住了多數的光，但茉莉可以肯定這確實是她在等的人。他稍微彎下身來，伸手抱住茉莉，茉莉低下頭接受了這個帶著雪花的擁抱，雪的味道縈繞在她四周，彷彿天氣再熱一些這個男人就會化掉一般。
　　「我以為雪很大。」兩人分開後，茉莉說（這回換成中文）。
　　「是不小。」他笑道。茉莉仰頭看著他，燈的顏色從男人背後不動聲色地進入她的眼睛，在那墨藍的海裡投注一片油污。「但我預料到了，提早出門。」他的笑聲低低柔柔的，像極了嚴冬的下午時分街角麵包店飄出的香氣。茉莉向後退，一直面向他，看著他脫下鞋子走進房裡後把門鎖上。
　　李從嘉走到廚房，同樣拿玻璃杯倒了一杯威士忌，他沒有看標籤，但放了冰塊。而後他將酒放在桌上脫起了大衣，把大衣懸在入口處的掛勾上，底下是一件法蘭絨襯衫。
　　茉莉坐回沙發上，盯著他，喝了一口酒。
　　「雖然你提早出門，但你今晚大概是回不去了。」
　　「那就住在這吧。」他說。他走到茉莉身邊坐下，後者順勢靠在他身上，總是滾燙的熱度罩住了她的身體。
　　「好啊。」她笑了起來，說：「我想你。」
　　「我也是。」他低下頭，兩人交換了一個帶著酒精的吻。
　　「你洗過澡了嗎？」她問，隨後喝掉最後一口威士忌，到廚房打開自來水沖了沖杯子，玻璃杯與金屬碗架發生一場清脆的碰撞意外，但無人傷亡。
　　「洗了。」茉莉看了眼廚房層架上的翻頁鐘，走向臥室，李從嘉站起身跟隨其後。
　　被雪片潤飾過、帶著潮濕氣息的冷風從並未關緊的窗縫灌入，茉莉伸手推了一下，止了冬天的氣息，拉上冷灰色的遮光簾。房裡見不到紐約的繁華霓虹，只有角落一盞小燈還亮著。李從嘉走進房間時把門帶上了，此時他高大的身影投射在蒼白的木頭門片和黃銅把手上。他走到燭台前，從老舊的木質書桌上拿來打火機，點燃燒了大半的香氛蠟燭，雪松的味道和著燭光搖曳而出。
　　茉莉脫下外衣，往床上躺下，柔軟的棉被窸窣著，她踢掉拖鞋，往後挪了挪身子。李從嘉也脫了襯衫坐在床邊，玩弄她的長髮尾端。茉莉伸手把他拉倒，她的力氣是拉不倒他的，但他乖順地借力躺下，錮住青絲的髮圈移了位，在他抬起頭調整姿勢時鬆鬆垂著。
　　「月兒。」他叫她，把臉埋在她的髮間。那頭黑髮冰冰涼涼的和他的纏在一塊。
　　「嗯。」她應聲，沒再說話，只是一直牽著他的手，十指鬆鬆地交扣。
　　遮光簾擋住了光，擋不住時間，曼哈頓的煙火氣竄過耳膜和窗玻璃，闖入了這間寧靜的臥房，天花板被光線洗上鵝黃，燭火晃蕩，彷彿這一切都只是一個黃昏時分的夢境，模糊了現實與非現實、存在與不存在、過去與未來的界線。
　　「新年快樂。」她說。他翻了個身攬住她，「嗯，快樂。」然後他說。
　　故小月笑了笑。「我知道你不過西元年。」
　　「嗯，但還是要快樂。」
　　「快樂難道是想要就能得到的嗎？」李從嘉低頭看了看懷裡的人，那汪深藍映著他的眼睛，像冷夜映著燭光。
　　「不能。」他說，嘆了口氣。「但是我會帶給妳。」故小月把臉靠在他胸膛上輕輕笑了幾聲，聽見他的心跳如同鐘擺穩定地跳著，隔著一層薄衣傳入耳裡那像是火山般的，活體生命的隆隆聲響。
　　「好。」她耳語似地道。「那我把我所有的愛都給你。」李從嘉笑了，她聽見他的呼吸聲。
　　「那是我要做的事。」
　　「我們都一樣。」她往上頭去吻他，他低下頭找準位置，熱騰騰的生命在口腔裡交換，微微濕黏的觸感像是剛熬出的果醬。她又笑了幾聲，他眉眼溫和，那雙特別的眼望著她。
　　「你說十年後，我們會在哪裡？」


2004年冬，柏林

　　茉莉獨身一人，在沒有鞭炮聲的西歐城市醒來。天光冷冷的，從薄紗窗簾透進房裡。她在被窩裡待了一會，又蹭了蹭毛毯上柔軟的毛才起身。她掀開窗簾，站在窗前看了一會冬天的街道，昨晚剛落過雪，街道被雪填得滿滿的，雪層像極了草莓蛋糕上的鮮奶油。行人依然來往不絕，她不禁想像起百年前柏林的模樣，也是像這般絡繹的模樣嗎？
　　人們穿梭在雪地，留下深淺不一的腳印。茉莉穿上外套，室內有暖氣並不是太冷，只是她仍然煩擾於冰涼的手腳，才下此決定。她走出房間，刷牙洗臉，無意間濺出的雪白泡沫勾起十年前那場曼哈頓暴雪的記憶，朦朦朧朧，明滅不定地在腦海裡浮沉。
　　她擦乾臉，隨意抹了兩下乳液，因為想起十年前的住處和現在對比而愉悅起來。現在她已經不租房了，有了自己的家，夏天不漏水、冬天不結霜——雖然柏林的降水量挺平均的——，有充足的暖氣，也沒有曼哈頓那可怕的物價。
　　她腦海裡又浮現十年前早在風雪前趕到的那個男人，無聲地笑了笑，走進廚房喝了一杯水。如今她已經不像二十出頭時那麼愛喝酒了，更何況現在僅僅是早上十一點，她抬頭看見陪了她十年的翻頁鐘，發出輕微的噠聲翻到零三分。
　　她放下水杯，轉動門鎖的聲音恰好地從門口傳來，她又喝了一口水，看見那人轉身鎖上門，手裡提著一個紙袋。於是她走出廚房。
　　「新年快樂，月兒。」李從嘉笑著把鞋脫在玄關，換上柔軟的室內拖。故小月回之一笑。早安，新年快樂。她說。
　　「你買了什麼？」
　　「街角的可頌堡。」
　　「什麼醬？」李從嘉把紙袋放在桌上，轉身去脫大衣，故小月一邊問著掏起了袋子，包裝紙互相摩擦發出颯颯聲。
　　「蜂蜜芥末。」他走過來，從故小月身後替她拿出剩下的食物。包覆在紙杯裡熱燙的卡布奇諾、帶著剛出爐微溫的可頌堡，故小月以為這就是全部了，他卻又拿出幾個麵包，大多是巧克力味的。
　　「明天的早餐？」
　　「是啊，妳不是就喜歡吃他們家麵包嗎？」故小月彎了彎眼睛，嗯了一聲。李從嘉把她轉了半圈過來吻了一下，兩人眼裡都盛滿了對方眼裡的笑意。
　　故小月咬了一口紙包裡的可頌後，問道：「你記得十年前，你趕在暴雪前來曼哈頓找我的那一個西元年嗎？」
　　「記得，當然記得。我還記得妳房間的蠟燭是雪松味的。」
　　故小月笑了起來。「我大多也只點雪松味的。」
　　「是啊。」
　　過了半晌，他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柏林。我們在柏林。」故小月只是笑，就著吸管喝了一口咖啡。
　　「都是大雪天。」
　　「但昨晚還不至於封鎖道路。」故小月嗔瞪他一眼。
　　「封鎖道路也沒有關係。」她說。李從嘉笑了起來，問：「那妳現在擁有唾手可得的快樂了嗎？」
　　「你得到我所有的愛了嗎？」故小月留下這句話，慢悠悠地吞下最後一口沾著糖粉的可頌，站起身走去廚房扔掉包裝紙，再走回來。她先喝了口咖啡，接著把身子掛在李從嘉肩上，纖長雙手從他肩上垂下，在他腰前擺盪。
　　「緣分未盡。我會回去，尋你、愛你……」她伏在他耳畔，輕聲說了一句英文。李從嘉眼裡笑意不減，側頭過去，兩人臉貼著臉。
　　「娶妳。」他說。李從嘉用左手牽起她的左手，那雙十指交扣的手上，銀色的戒圈反射出不輸白雪的光芒。
　　柏林又飄起了雪，六千公里外的曼哈頓也在下著細雪。又是一年冬。


註：最後對白來自《贖罪》2007
“The story can resume, I'll return. Find you, love you, marry you and live without sha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