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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上旅途的理由〉


「我需要你。」

鮮少主動向人交談的人魚神情平靜,將自己銀藍魚尾上的珍珠剝下,彷彿只是隨手摘下一顆野葡萄,即使她的傷口正微微滲出藍色液體,化成洋流的一部分。

儘管海上的世界正烽火不絕,但此刻只剩水流劃過耳旁的呼嘯。男孩看著他們相握的手心,感受肌膚的冰冷,打在腿邊而搖曳的魚鰭,童話裡的生物。

「幫我找到他。」

男孩懵懂看著人魚將珍珠繫上他的手腕。紅髮搔過掌心,像是握住一綹火焰。


×


「船長,東北十五角有座小島,目測還有三海里。要怎麼做?」

里歐從瞭望台輕鬆躍下。今天豔陽高照,視線極好,風速倒是稍快了點。總而言之,無論繼續航行或停泊靠岸,都是很好的選擇。

「走吧,去看看。」渾厚嗓音簡潔有力,身後鬢髮已經雪白的男人以指節敲敲菸斗,從鼻腔散出的白煙被風帶走。船員們立即熱烈歡呼,揚起了屬於他們海盜團的旗幟,船舵打向右彎,有些人甚至已經歡快地拎起酒瓶。

「小哥,別拘謹,喝點?」一名船員半邊身體幾乎掛在里歐身上,遞著酒杯湊到嘴邊慫恿。

「別,我一喝就頭痛,待會要是吐了就糟透了。」里歐笑著拒絕,跟著這群人不過一起旅行數月,連他的笑容都不知不覺變多了。「去和他們喝吧,我去看看該準備什麼。」

夥伴們紛紛可惜,但很快便轉移焦點,興奮討論著岸邊的一切。

這群海盜雖然以打劫的名義四處活動,但在里歐看來他們只是更喜歡一起冒險,對金銀財寶反而並不執著。他邊感歎邊鑽進船艙,看見裡面仍有三四個人在讀自己的書。

雖說是一群夥伴,但也不盡是有著一樣喜好的人們。里歐很少和這些總是留守船艙的人搭話,他們一向不太搭理他這外人,但沾染了方才的幾分歡樂,他還是忍不住出聲邀約:「待會要上岸了,要不要一起去?」

那些人沒給出什麼反應,其中一人只是冷冷地抬眼睨他,連給點回應都懶。他摸摸鼻子,只好拿過一旁的物品清冊,細點這次上岸需要帶些什麼補給。

一旁低飛的海鳥掠過窗邊,里歐猶如深藍大海的眼瞳一瞬與牠對視。隨後,海鳥消失無蹤。


×


對於海盜們而言,「里歐」是有點奇怪的人。

他們在某次上岸時,船長在海洞裡「撿」到這麼一個大活人,支支吾吾地連話都說不好。船長也沒多問,得知他無處可去,離岸便順帶收留了里歐。

以海盜的話來講,「有什麼不是被大海接受的?」一群熱血的海盜才不會介意這個。

不過他確實有點少根筋,衣服鞋子都穿得不大整齊,殺魚技巧卻熟練得不下於一個魚販老闆。新的夥伴們打趣地問他:「小哥,你在老家是不是都沒在穿衣啊?」

嚴格來說確實是沒有。里歐吞下了自己的想法,「穿著衣服下水抓魚可是很麻煩的。」

「你們那兒還這麼原始?不撒網?」

「有些海洋生物不像魚竄來竄去,就習慣安安靜靜待在淺海,撒網反而容易被岩石勾破。」里歐勉強賣出自己為數不多的海底知識,看著小伙們七嘴八舌地討論,一致同意他的觀點。「也是也是。」

這些海盜十分年輕,對任何事物都充滿興趣,卻對他正四處尋找的歷史毫無熱忱,「那都是死人啦!有什麼好談?活著才有意義!」

實際來說,這也不能怪他們。對於百年前宛如童話的歷史,對於現在的人而言確實只是床邊故事。於是里歐只能轉頭向船長求救,畢竟智慧早在他的髮上留下歲月的痕跡,也許他會略知一二。

他一邊翻看老船長借出的書,一邊把玩自己手腕上的珍珠飾品。

「如何?」沉重嘶啞的聲音落在面前,船長面容仍然嚴肅,敲了敲寫著《海洋之災》的書封,像是覺得同樣身為年輕小伙的人對此抱有興趣十分奇異,「年輕人可對這些不感興趣。」

「我家鄉和這有關。」里歐又翻過一頁,忍不住苦笑:「我想完成家人的心願,但要找到這些古人的子孫,可不是一般的難度。」

手腕上的銀藍珍珠在燈火下熠熠生輝,和他記憶裡的人魚鱗片一模一樣。依稀記起飄揚的紅髮握進掌心的感覺,帶領他遨遊大海,那雙沉靜如雪的水藍眼眸,他從沒有忘過。

一想起臨走前她託付自己的使命,竟是上岸去找別的男人,里歐心中就有一股難以下嚥的氣惱。

但他不能辜負她的期待。

老船長意味深長地看他,起身走向船長室的門口,留下一句:「那就走吧,大海會帶你去任何地方。」


×


里歐和大夥們的作息不大一致,反而經常只是自顧自地做些什麼,其他人也早就習慣他一副閒不下來的模樣,便要他早點休息,別總是把自己搞得沒日沒夜。

所以甲板上經常只剩里歐和總是冷冷瞪他的船員共處。

但里歐沒有心思去討好他,只是屏氣凝神看著魚兒三番兩次躍出水面。

「海。」

「海,近。」

他目露困惑。雖然他身為人魚的使者多年,但待在海裡的時間終歸不足以和海洋相通,於是幾天下來只能看著小魚反覆浮潛,嚷嚷著連續幾天都沒改變的聲波。

「你有什麼目的?」

魚兒潛入水中。靴子敲地的聲音從遠至近,從船艙踏上甲板。船員的臉在月光下格外清晰,透露著敵意。

「我只是喜歡看海。」

「喜歡和魚說話?海盜從不這麼做,他們可只會在餐桌上大口吞下魚肉。」船員提起劍指向他,「大海和海盜從不為伍,誰派你來的?」

里歐的表情從平靜轉為驚訝,但很快恢復鎮定。準備開口和人解釋之前,卻看見一隻不該在夜間出現的海鳥從空中俯衝而來,像是早就瞄準對象,等待時機成熟。

於是他伸手推他一把,劍尖擦過前臂,立刻劃出一道血痕。男人踉蹌一下,彎曲的劍掉落地上。在看見里歐被海鳥用力撞下甲板,從船身直直墜向海面時,露出幾分錯愕和不可置信的神情。

「喂!」

海鳥確實不是瞄準船員而來,所以里歐沒再去多看那人一眼,只是任憑大量泡沫覆蓋視線,還有感受手臂上隱隱傳來的痛意。

他落入人魚的掌心之中,從來沒有離開。藍眸瞧見他的傷痕時幾不可見地透出不滿,卻也未開口責怪他。明明她已經在此徘徊幾天,卻遲遲未見熟悉身影,若不是剛好碰上這齣戲劇性的意外,她也沒理由把他帶回海中。

人魚抱著他游向更深的海域,直到月光只能微弱地照亮他們的臉龐。

「真是粗暴。」蘿賽塔圍著他繞了幾圈,確保他其他地方真的平安無事。

她又摸了摸他正泛著幾分血絲的前臂,微微張口,幾顆氣泡隨著聲波緩慢上飄,直至破裂消散。身旁魚兒一溜煙便游遠了,像是害怕人魚此刻有些捉摸不定的情緒。

人類不是明智的生物,無論有無理由,總在爭搶、鬥爭、欺騙。如果不是為了大海的安寧,如果不是她輕易謬信人類遵守信用,斷然不會把自己重要的東西借給這種一點優點也無的生物。

藍眸看向面前的少年。

但他又何嘗不是人類呢?

男孩稚嫩的臉龐已然長開,身長也早已比她多了將近半呎,甚至已經可以將她半個魚身都攬進他的胸膛。

面前的少年並不曉得人魚的心思,仍然神色溫和,語氣帶上幾分笑意:「我沒事。」

她斂下眼簾,一時之間也難以釐清自己的想法。只是感覺少年身上的氣味幾乎被海水掩蓋,彷彿面前的人只是海市蜃樓,只是被她收進眼中的幻影。

「回去嗎?」如果他想,她隨時可以把他帶到其他地方,不必留在對他懷有惡意的人們身旁。

儘管她不相信人類,卻還是只能依賴著身為人類的里歐。蘿賽塔注視他的臉龐,安靜地等待答覆。

他點點頭,所以她鬆開了那雙溫熱的掌心,擁著他帶回較淺的海域。見到海面掠過燈火的光影時,里歐先是遲疑一下,反手便迅速拉住正準備游回深處的人魚。

有使命在身的男人不能多加眷戀,所以只是在離別前張開雙臂,把她擁在自己的胸膛之中。

就向他從前要她改口呼喚他的名字一般,帶著她讀不懂的熱意,他一字一句重重地擊向她的心口。

「下次見。」


×


「喬克!你真想殺了他啊!」

「我的海神啊!幸好你沒事!還好只是小傷,不然掉進海裡你可能直接沒命啦!」

水手們提著油燈,火光一閃一閃撇過他們面前。被稱呼為喬克的男人面色歉疚,眼神不時來回在人群與里歐之間,像是猶豫著要不要開口道歉。

里歐接過毛巾,搓揉滴著水珠的髮絲。笑著對圍住喬克七嘴八舌的船員們緩頰:「我是被鳥撞下去的,就別怪他了。」

此起彼落的人聲緩緩歸於平靜,喬克進船艙前也示意地朝里歐點點下頷,他揮了揮手,目送大家回去休息。

於是一樁烏龍在夜裡總算盛大落幕。

里歐獨坐在船頭,凝望夜色如墨的星空,繁星宛如船上零星燈火,像心裡燃燒著的火焰,倒映在海上,於海下,從前他握在掌心之中的一搓火苗。

雖然微弱,卻生生不息。像浪花打在船身的聲音,像風挾著沙拍在臉頰上的麻癢感。

和大海一樣,他的心從未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