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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只如初見】


  「這就是新的肅清目標?」

  神田京一揚眉,看了幾眼被他拈在指間的照片,又感到索然無味地放回布滿雜亂文件的辦公桌上,他自己也有好幾份類似的人物資料,用不著搶自己上司手中的那份來看。青年此刻在意的是別的事情:「我懂了,所以你又要放我們鴿子,不打算陪屬下們去喝酒了。這是你本週的第七次爽約,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他故作浮誇地拿出手帕擦擦根本沒有眼淚的眼角,「沒錯,你已經辛苦地連續加班七天了,赤羽信之介先生。」

  「……我知道。幫我跟大家道歉。」赤羽揉揉眉尖,話語裡夾帶著幾分清淺的無奈,卻沒有因神田的調侃而改變自己加班的行程。

  他垂下眼簾,凝視著被交還回來的照片。有些彆扭的拍攝的角度使照中主角身形看上去並不是非常清晰,對方並未看向鏡頭,那拉起的連帽衫帽子投下漆黑的陰影,幾乎遮擋住對方整張臉龐,彷彿是在小心地掩藏自己的外貌——這顯然是一張未經當事人允許的偷拍照。

  隱約察覺到赤羽似乎格外在意這次的目標,甚至難得在旁人面前露出有點心不在焉的模樣,這讓神田略感意外。

  「目標很棘手嗎?」

  「不。」赤羽吐出了簡短的音節後,陷入半晌的沉默,此刻好像反而解釋才是更令他感到棘手的事情。他一言不發地拿起那份自己不久前才翻閱過的文書資料,遞給了神田,在青年接過後,站起身並簡單收拾了下桌面,一副準備要離開的模樣。

  神田則是在閱讀目標資料的過程中,因為那過於令他吃驚的現實而將紙張捏皺了。他難以置信地抬頭,望向一臉淡然的赤羽,甚至想不出此刻的赤髮青年內心是否也如他這般巨浪翻湧。

  「……研判近日來所發生之妖異動亂,皆為風間家之從屬所為,而這次的目標『很有可能就是風間家的餘黨』,務必將他抓捕或滅殺?這……」神田幾乎啞然,當年赤羽和風間家之間發生的事情本就足夠殘酷,沒想到一手促成那慘劇的警察廳竟又打算讓赤羽去處理這件事……神田突然理解了政府的想法,臉色驀然冷了下來,不屑地哼笑一聲。「這是故意在找你的碴啊,那群只會發號施令的廢材。社長,這個任務還是交給我或其他人來辦……」

  「不,我會負責處理。若是繼續加深對立,和政府的合作可能會終止,這對我們社沒有好處。」赤羽打斷了神田,早已收拾好隨身物品的他對神田搖了搖頭,「你和大家喝酒去吧。無須掛懷,我自會處理好此事。」

  說著,他拍了下神田的肩,逕自離開了辦公室。

  神田望著赤羽離去的背影,從未感受到手中的紙張是那麼地沉重。「我怎麼可能還有心情喝酒啊,真是。早知道就不問了。」他撓了撓頭,想著該怎麼和同僚們說這件事,好讓他們對自己複雜的心境感同身受一下。



  妖怪真正存在於世之事鮮為人知。

  他們利用與人類相似的外皮匿於人間、以人類為餐食,勢必將危害社會之安全與秩序,而「妖狩社」便是由社長赤羽信之介帶領其下屬所運營的,狩獵妖怪的地下組織。但是只有他們自身和警察廳的高層知曉,妖狩社前身曾為「公安五課(妖異事件對策系)」,不為人知地隸屬於政府。

  赤羽領導下屬脫離警察廳的因素,則是源於二十年前的「風間滅門」事件。風間一族是偽裝成商人家族的妖怪,儘管種種跡象表明他們並未對人類出手,可查明此事的長官指派了當時還是新人的赤羽,前去殲滅風間家族。

  並非未曾親手誅殺妖怪,事實恰恰相反,死於赤羽手的邪祟不在少數,但那都是建立在他們惡貫滿盈、殘忍地吞食人類的前提。

  越是地位崇高的掌權者就越容易疑心生暗鬼。上層無法容忍任何妖怪存在,赤羽亦無法反抗權力的脅迫,於是一場殘忍血腥的屠殺終究是避無可避。赤羽甚至記不清當天發生了什麼,那是個極度瘋狂的夜晚,連高懸的月都彷彿浸染上刺眼的血色,他的意識在混沌的泥沼中浮沉,刀尖綻放的血花將人性徹底泯滅,當他回過神,只剩下滿目的鮮紅,天上也是、地上也是、他自身也是。

  那多像是來自地獄的火焰,灼灼地燃燒著所有罪業,燃燒著他自身,彷彿不會熄滅。

  儘管政府巧妙地操縱言論將真相掩藏起來,以「商場仇敵蓄意仇殺滅族」定案,可這始終是赤羽心中的一根刺。

  赤羽能夠理解、卻無法認同政府的所作所為,這最終也成為他自立門戶的導火索。他在任務中得到的報酬意外地豐厚,聰敏的赤羽明白了這是政府給他的「封口費」,可他只覺得這錢燙手得很,轉手就捐給了育幼院和基金會,一分不留。

  他用之後的五年成為五課課長,又用了另外五年聚集起志同道合的夥伴,一起脫離了警察廳,建立了「妖狩社」。

  雖然妖狩社不屬於政府,表面上卻依舊維持著和公安的合作,只是形式上產生了轉變,從原本的「命令」變成了「委託」的形式。這亦是難以迴避的,政府需要他們的力量以對付妖怪,而他們失去了公安的權力後更是需要政府給予妖怪的資訊,就算與彼此不對付,也得捏著鼻子忍了。

  就在赤羽一邊回想過去,一邊依據資料上「目標經常性出沒地區」的範圍內巡邏時,或許是因為街邊的路燈並未亮起,導致烏雲蔽月的夜晚更顯陰暗,視野中沒能及時捕捉到身側那穿著黑衣的身影,擦肩而過的兩人的手臂便撞在一塊。還來不及看清那人的模樣,赤羽眼前一道銳利的銀光便飛速劃過,他連忙側身一閃躲過迅敏又凜冽的一劍——對方是什麼時候握起刀的,又為何朝自己揮刀?赤羽思考不及,定睛一看,在他面前可不就是自己正在尋找的目標嗎?在帽子的遮掩下,他仍無法看清目標的面容,但這並不妨礙赤羽做出判斷。

  他迅速看了下四周,興許是時值凌晨,街上並沒有除了他們以外的行人。赤羽見狀,便將拇指湊到唇邊,咬出一道滴出鮮血的傷,緊接著,那溢出的血珠逐漸匯聚並飄起,猛然地拉長成刀的形狀,他握住刀柄,覆在刀表層的薄血便散去,露出一把赤紅色的刀。

  「果然,這種能力……你真的是妖狩的一員。」赤羽聽見黑衣青年輕聲低喃,雖因他的聲音太小導致他聽不真切,卻不知為何在那陌生的嗓音中捕捉到幾分不合時宜的熟悉。

  他有點在意,卻沒有因此而分心。

  「赤羽信之介,妖狩社社長。」赤羽神色冷凝,擺起架式:「在此地將你拿下。」

  或許是錯覺,赤羽捕捉到對方在聽見他自報身分後,握著藍色刀刃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他很快地將其歸類為對於他社長身分的吃驚,並舉起刀招架住對方襲來的刀法。

  衝突爆發。



  刀光劍影中不時閃過炙熱的紅與飄渺的藍,時而糾纏時而分開。

  令赤羽感到有幾分違和感的是,對方儘管招招都不曾放水,他卻未曾在他身上感覺到半分對自己的殺意。

  就好像,對方無意傷害自己那般。

  「呃、」

  赤羽屏住氣,勘勘避過那幾乎要劃傷自己右眼的刀,卻仍在眼角烙上一條艷紅的刀痕。他便收回自己那荒唐的想法,專心應付起對方的刀法。

  無數次的交手後,兩人身上都掛上了傷痕,最重的是赤羽落在青年肩上的那一刀,這相當程度影響到了他出刀的速度。雖說兩人實力不相上下,可赤羽依舊勝在經驗與決斷力,緩慢地將這番激烈對峙一點一滴引導至對自己有利的方向。對方也注意到這點,便再也顧及不上肩傷帶來的刺痛,手上的動作便越發凌厲尖銳,似乎有些著急著想從漫長的纏鬥中脫身,可赤羽偏偏不讓,只耐著性子與他周旋,讓碰撞的刀鋒奏出清亮鳴響,一邊將他引至一處狹小的暗巷中。

  著急易出錯,赤羽確實抓住了對方視線死角的破綻,朝他揮出一刀,對方偏頭閃過,卻沒躲過他那隻空著的手,被死死地按在牆上,撞上牆面的疼痛令對方忍不住悶哼一聲。興許是方才的動作讓對方的帽子滑落下來,拉近的距離讓赤羽終於能看清青年的面容——

  烏雲被風吹散去,傾瀉而下的月光灑落在那清秀的面龐上,那似熟稔又似陌生的深藍色髮絲被汗水沾黏在臉頰上,燦金色的眼眸中閃爍著晦澀難明的複雜情感,那張有著他熟悉輪廓的面容幾乎要讓赤羽的心臟開始顫抖起來。

  只一眼,自持的他便陷入了愣怔與啞然之中。

  「……怎麼、會?」

  這剎那間的破綻沒有逃過藍髮青年的眼睛,他猛然朝赤羽一踢腿,從壓在身上的男人頗具壓迫感的箝制中掙脫,擋了這一踢的赤羽來不及伸手抓住對方,一綹深藍自他的指隙間溜過,青年一蹬便輕鬆躍上了矮牆。

  他看見那背著月光的身影,燦爛的金眸留給他最後一瞥,隨後頭也不回地躍下,纖瘦的身形再度被陰影吞噬,轉瞬間消失在赤羽地視線中。

  紅色的刀刃落在地上,發出一陣刺耳的鏗鏘聲,隨後如霧般迅速的消散——它的主人暫時不需要揮舞武器了。這聲尖銳使赤羽如夢初醒,收回了自己彷彿仍在追逐著那抹藍的目光,方才發生的一切就像場不真實的夢,讓他平靜的心紛紛亂亂。意外放跑了這次的目標,赤羽知道這給警察廳的長官留下更多可以揪著不放的把柄,還得寫一份資料回報此次事件的經過,可他現在滿腦子都是那抹藍。

  「……為什麼會是你?」

  赤羽垂眼,從外套內側的口袋掏出一張稍稍泛黃的舊照片。照片中是年輕時的他自己,還有一名與先前消失的青年極度相似的深藍髮少年,照片中少年坐在他的腿間,草莓大福吃得滿臉都是,卻仍不忘對鏡頭比出V字手勢,眼神晶亮;而他則是沒轍地用手帕擦拭著少年臉頰上的紅豆泥,卻在上揚的嘴角洩露出幾分夾帶寵溺的縱容。

  這是在育幼院中、自稱為「烈」的少年於十四歲失蹤前留下的,最後一張能夠證明他確實存在的紀錄。



  「赤羽!你看,我把題目全都做出來了!」

  藍髮男孩手裡攥著幾張試題卷,彎過走廊的轉角跑到前來拜訪育幼院的紅髮男人面前,炫耀似的朝他展示自己努力了一整天的結果。而男人只是接過男孩手中被捏得有點皺的紙張,仔細看了一遍,隨後在男孩的面前蹲下身,指著卷上其中一個題目說道:「這裡,算錯了。」

  「什麼!」男孩瞪大眼睛,一把搶回對方手裡的試卷看了看,發現還真的是自己粗心算錯了,有些難為情地紅起小臉。他將試卷揉成一團後藏在身後,燦金的眼睛有些失落地低垂著,不敢望向男人,「……我回去再重寫一遍。」

  說完,他轉身就要跑走,但是在那之前男孩就被男人拉住了手。「等一下,」男人說著,一邊緩緩撥開那被他緊捏著紙張的手指,拿起那被握皺了的試卷,小心地將它攤平後,交還給內心其實彆扭又自卑的男孩,「你做的很好,困難的題目幾乎都答對了。剩下的部分,我陪你一起檢查有沒有錯誤吧。」

  男孩抬起頭,眼神被男人的話語點亮:「……真的?你會陪我?」

  「真的。」男人點點頭。

  男孩頓了頓,又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如果沒有問題,你也會陪我嗎?」

  「會。」

  於是,男孩的臉上漾起了燦爛的笑靨,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拉住了男人的手,就要往自己的房間走,而男人也只是順著他,任由興奮的男孩對自己又拉又扯的。

  男人也不禁微笑起來,呼喚了男孩的名字:「烈……」

  突然間,空間扭曲了起來,夜中的男人的表情冷峻,對他舉起了刀,毫不留情地刺向他——

  ——藍髮青年倏然睜開眼,猛然從床上坐起身又讓他撕扯到自己肩上的傷口,痛得他一陣齜牙咧嘴。這下他是徹底從夢中清醒了。

  「……真是討厭啊。」

  興許是被夢境所影響,他突然非常地想去一趟那間育幼院,去看一眼。究竟是想看什麼呢?就連他自己也不清楚,可能只是感覺這樣做就能將心中的騷動安撫下來吧。如果只是在附近看一眼,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他想著,並翻身下床,換上了另一件乾淨的連帽衣,出門。

  可在他之前,早已有先客站在育幼院的大門口。

  他望向那可謂是自己敵人的赤髮男人,對方也靜靜地望了過來,彷彿早已知曉他會出現在此處。

  難到他也做了相同的夢嗎?

  在相顧無言的沉默之中,赤羽率先開口了:「你……是誰?」

  這個問題讓他忍不住笑了出聲。

  「風間烈,」他嗓音嘶啞,散在風中像一句令人心碎的告白,「我叫風間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