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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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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本就像匪賊,知識就是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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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印刷這類標語時,何苑青心中是不服的,她深知這是政府為了鞏固政權,操作愚民政策所致,但這些都不能說。何家在尚未沒落之前,也算得上是書香門第,而那些書籍自戒嚴以後,便沒有什麼能夠被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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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只得捨棄那些愛好,規規矩矩地在崗位上做著該做的事——寫下違背心意的字句,一一排版,讓這些侵蝕人心的標語隨著報紙派送到人民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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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入報社工作是她的地獄,她和趙擇棠的緣分,也是從這裡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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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何,這是小趙,以後妳帶著她。」滿身菸臭的主編將她叫進辦公室,把趙擇棠介紹給她,另外又私下交代道:「這是趙督察的姪女,妳好好照顧照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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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輩您好,我是趙擇棠,您叫我小趙就行,請多多指教啦。」趙擇棠沒有對主編和何苑青的悄悄話有什麼反應,她對著這座辦公室裡的東西要比他們兩人談話的內容更有興趣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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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在這裡工作的人,多半都是跟政府有關係的人,這是當然的,連她自己也不例外。何苑青並不樂意和這些人有太深的瓜葛,小馬就是口不嚴,讓人給賣了。「嗯,妳跟我來。」她在自己身邊收拾了一個位置給趙擇棠,將幾份簡單的稿件交給她,「妳先把這些稿子看一看,有什麼問題跟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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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苑青的父親雖然沒有大錢財,但靠著一些消息——他出賣了自己的心——換得了和那些軍警政要親近的機會,倒也算得上交遊廣闊。所以她知道,這個趙督察雖算不上大頭,卻也有著不小的份量。因為是女子,所以沒有承接軍警的機會麼?何苑青看著這個有些浮躁的後輩,卻不敢掉以輕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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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擇棠是健談活潑的人,不一會兒就和報社的同事處得很好了,但有些人是那麼善於演戲,誰能保證誰是真的?或許就連何苑青也不能斷定自己就真是不服權威的。畢竟,她若真的不服,為什麼對這些命令毫無反抗?甚至在小馬被抓的那一天,她就把那些東西都燒了,就連她最喜歡的《苦悶的象徵》也在火爐中化為灰燼。一直到那天,憲兵闖進報社肆意搜查,粗暴地帶走小馬,她才知道,她還是畏懼死的。自由、知識和她熱愛的文字,都不足以讓她犧牲自己的性命。或許是她父親的那句「活著才有未來」深深影響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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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輩,我請妳喝咖啡吧。」趙擇棠還算會做事,何苑青交給她的工作完成得很好,甚至無須她提醒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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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用。」何苑青自顧自收拾起東西,拎著包就打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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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擇棠擋在她跟前,掛著輕鬆自在的笑,半點威脅也沒有,卻讓何苑青感覺不可拒絕。「第一天上班,我還有很多不懂的東西,向您請教不算過分吧?前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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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算她只是趙督察的姪女,那也是有關係的人,不能得罪。何苑青暗暗嘆了口氣,「好吧。」喝咖啡總不至於趕不上宵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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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叔叔送了我一包進口的豆子,我決定和前輩分享。」直到趙擇棠這麼說,她才明白趙擇棠的意思,她是想得太美好了,還以為她們只是要到咖啡廳去喝杯咖啡就能結束的事。但她有反抗的權力嗎?可能有,但她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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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擇棠是獨居,按她的背景,只有這麼個小小的套房,何苑青還是有些訝異的。或許是看出她細小的表情變化,趙擇棠自發解釋道:「我喜歡自由。和家人同住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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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趙,小心說話。」她知道趙擇棠的意思,可自由這兩個字卻是不能隨便提的。她雖然沒有無聊到要因此舉報她,但也不禁替她捏了把冷汗。她們相見不過幾個小時,她便這麼口不擇言,這人到底是怎麼活到這個年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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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輩難道不喜歡嗎?自由。」趙擇棠一邊磨著咖啡豆,在咖啡香氣之中說起了大不敬的話,「我一見到妳就知道了,我們是同一種人。雖然我叔叔是警察,還是督察,但我一直覺得他們做的事情是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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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報社以前有個叫馬家豪的人吧,妳知道他為什麼被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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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何苑青暗道,她再清楚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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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明只是喜歡讀書,就因為讀了錯誤的版本,就應該要死嗎?」她熟稔地沖著咖啡,手沒停,嘴上也沒停下批判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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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是不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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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妳足夠聰明,就會知道沒有什麼是對的。」何苑青只能這麼說。沒有什麼是對的,只有擁有權力的人說的話才是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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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到何苑青的話,趙擇棠笑了出來,說道:「我不相信這種事情。這樣的規則總有一天會被推翻的,只要還有我們這種人存在,絕對的權力就不會一直是絕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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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苑青早就不相信這種話了,她不願意冒險,但後來,趙擇棠一直偷偷地和她分享新的文學作品,還有不知道從哪裡弄來的國外消息,她起先是拒絕的,後來也由著她去了。何苑青還是有好奇,她也想知道外面的世界,她還是渴望知識的。她被趙擇棠動搖了麼?她應該要被動搖麼?有別於一直以來的堅定和漠不關心,她開始變得猶疑不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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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輩,我要走了。」幾個月後,趙擇棠斷然向報社提了離職,何苑青是她最後一個道別的人。她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麼,就像趙擇棠初次到來的時候一樣冷漠。她不會去問她離開的理由,她知道趙擇棠能在國外找到她想要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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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擇棠離開的那天,何苑青看著窗外那一片灰濛濛的天空。她想起《漂鳥集》第一節中提到的:「夏天的漂鳥,來到我窗前歌唱又飛去了。」趙擇棠就是那隻漂鳥,在她的窗前高唱以後,又乘著自由的夢離開了。而她只能留在這一方斗室之中,堅信她父親的箴言:「活著才有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