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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媽媽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旅行了吶。月斗只要乖乖的,他們就會帶很多禮物回來給你喔。」

  當他將三方會談的通知單摺妥收好時,耳邊又再次浮現祖母鄉音濃厚的話語。

  *

  「……川瀨,這是你家裡的意思嗎?」
  已經數不清是第幾次,級任導師蹙著眉對月斗問話,眼神擔憂、手還輕柔的拍著那穿著西裝外套的挺拔肩背,他卻只注意到女人好看的唇膏顏色──真想問問是什麼牌子。那端略帶嚴厲的喊聲把少年喚回現實,他佯裝認真的把視線放回老師的鼻間一點,她拿著全白的志願表還正質問著自己呢。
  「是我自己的意思。」
  「你的成績很好,如果有什麼困難可以和老師討論……」

  川瀨開始想著晚飯要做什麼菜一面點頭,其實是順應著腦子裡切菜的節拍罷了。心裡慌得想一個人獨處、想拿著剛發的工資去挑一支新的唇膏或是其他的什麼。終於排到一週後的菜單時導師恩准他回到教室,室內鞋在地板上摩擦的聲音被下課的人潮給淹沒。

  大學有什麼有趣的呢?雖然也不是不好奇,但就是沒有去讀的慾望。那頭的同學笑嘻嘻的問他是不是又被叫去訓話,川瀨只是擺擺手。這個人和那個人以及另外一個人,所有躋身在這個教室裡這個校園裡、被遴選出來,被灌輸自己凌駕於其他人之上的少年少女,未來到底會走上哪一條路,答案多得不可思議,萬千人就有萬千個──那麼放棄其中一個也不是什麼需要惋惜的事。
  跟父母很簡單的捨棄了他和成堆債務選擇開始下一段人生一樣、跟川瀨月斗很簡單的捨棄了能活得比較舒適自在的那個自己一樣。如果不被記憶中的香味環繞就能安穩入眠、如果不對著鏡中化起肖似母親的紅唇的自己讚嘆不已的話,不被天生如此的事情擺佈的自己究竟會成為什麼樣子,似乎也不是很難想像。

  他背起書包離開時天還未暗。放學後川瀨都會到商店街的美髮沙龍當幾小時的學徒(假日則是全天),接著去超市採買後走路回家。這時間祖父多半睡下了,不想動鍋灶吵醒老人家的少年買了半價的熟食便當,回到家後就一個人在光線昏暗的茶几前獨自吃光。做作業、洗澡,深夜時才回自己狹窄的房間,五斗櫃裡除了換洗衣物還有生了鏽的沉重鐵盒,打開來盡是褪色磨損得厲害的化妝品。

  川瀨把唇膏一管管拿出來檢視、對著自己的手腕內側畫上兩筆再放回去,如此往復多次,便好似鮮血淋漓。
  好美。這是他戲稱為假性自殺的方法,因為害怕疼痛和傷口,只能用口紅來裝飾自己。早就看不清牌子的蜜粉則是在手背上輕拍,分不清用途的筆在上頭畫出濃黑的彎曲線條。洗乾淨一片狼藉後穿上泛黃所剩無幾的香奈兒五號躺進被窩,他看著爬滿汙漬的天花板,久久無法入眠。

  明日睜開眼睛時究竟會如何、又要去向何方,他懷抱滿室的香味陷入無盡的海,溫柔卻憂愁的眉宇始終沒法鬆開來。




  鐵門吱呀地一聲打開,那端有焦急地呼喊「川瀨」的聲音傳來──他放下口琴、樂音戛然而止,銀色的流動在空氣中迸散。月斗迎向昏暗樓道中那人的眸光,眼前突然開始模糊起來。

  ──突然倒下……醫院……急救……冬日肅殺的空氣在耳邊呼嘯、將聽覺吞噬殆盡。旁觀過很多人的死但始終無法習慣分別,突然就慌得無法用回在學校習慣偽裝的男性口吻,他哆嗦、帶著哭腔用公共電話叫計程車,握著黑色手柄的肉厚掌心沁出汗水,腕上假性自殺的口紅痕跡突然像是被真實的刀子割傷結痂一般刺癢。奔跑的時候能嗅到殘留的香水味,臉上最終傳來了濡濕的熱流。

  他狼狽的在車後座裡抹著臉、在醫院像無頭蒼蠅般奔來趕去、在家中翻箱倒櫃的找文件,學校缺席了、也沒有時間躺進被窩睡和吃頓熱食。祖父再也不會禁止他用女性口吻說話卻也不真正罵他,看不見蠟黃枯乾的手熱隔壁人家送的燉菜放進小小的便當盒裡。他但卻要等到猛然瞥見鏡中的自己,意識到滿臉青色的鬍渣無暇管顧、刀片早已生鏽卻沒有人換,破舊的小屋中徹底失去生活的氣息,才在閃爍的日光燈下怔然失魂。


  ──川瀨月斗意會到自己往後便需要獨自一人向前飛行,但那啟程的日子就他的預期而言、來得實在為之過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