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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餘燼疑踪

火之區域的天空,永恆地翻滾着熔爐底部的暗紅,厚重的菸塵遮蔽了星辰,空氣灼熱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着硫磺與焦土的碎末,混雜着一種更令人作嘔的、甜膩的腐肉氣息——那是無數來不及掩埋或無法掩埋的潰爛傷口,在高溫下頑強散髮出的絶望味道。一個月了。


距離暗之祭壇修複完成,那場席捲大陸的災難源頭被掐滅,已過去整整一個月。


然而,對於這片本就掙紥在熔岩與酷熱邊緣的土地,休伊消失二十年後祭壇寶石再度失效引髮的連鎖崩塌,其破壞力遠超任何預言。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瘡痍與無聲的哀嚎。


光之區域失去壓製,永晝的睏擾尚能忍受,魔物因無法正常歇息而狂暴化。伊得一行人抵達失守的皇寢時,那裡早已被扭曲的死靈怪物佔據,昔日輝煌的殿堂成了亡者的巢穴。


水之區域暴雨傾盆,汪洋肆虐,民衆尚能撤至高地苟延殘喘。當伊得帶着佈儡與奧利文匯合時,教堂尖頂與水之祭壇的輝光早已沉入冰冷的深淵。雖從大祭司處習得潛水秘術,但水下蟄伏着無數他們未曾遭遇、形態詭譎的水生魔物。若非佈儡那雙紫眸以驚人的速度掃描古籍、精準報出弱點,他們能否在如此不利的環境中全身而退,猶未可知。


木之區域魔植瘋長,吞噬路徑。幸而昆西及時將前方災訊傳回族內,族長果斷率領部落居民撤往相對安全的光之區域。妖主則嚴令麾下妖族深居簡出,靜待風暴平息。


暗之區域人跡罕至,恐怖囿於那片死寂的詛咒之地。


而火之區域,當大地母親最深處的狂暴火元素精靈掙脫了契約的枷鎖,這片土地便徹底化作了焚燒的煉獄。大地在刺耳的哀鳴中崩裂,赤紅的岩漿如貪婪噁魔的舌頭,肆意舔舐着地表,村莊、礦場、僅存的綠洲瞬間汽化,隻留下扭曲變形的焦黑骨架。地震如同巨神的狂怒,撕裂脆弱的地殼,山巒傾頹,道路斷絶,將最後的生命線徹底碾碎。失控的火精靈化作流火風暴,所過之處,連最堅硬的岩石也如蠟般融化流淌,生靈連悲鳴都來不及髮出便化爲飛灰。休眠的火山在狂暴元素的刺激下蘇醒,噴髮的菸柱直衝雲霄,宣告着滅頂之災的降臨。


啖天站在太陽城最高處的瞭望塔邊緣,赤紅長髮在裹挾着灰燼的熱風中狂舞,如同不屈的火焰。他俯瞰着下方焦黑龜裂、瘡痍滿目的大地。空氣中彌漫的硫磺焦土味與下方粥棚飄來的稀薄米湯氣息混合,卻始終壓不過那股無處不在的、令人作嘔的潰爛腐甜。他異色的眼眸深處,沉淀着比腳下流淌的熔岩更深沉、更灼燙的疲憊與責任。一個月來,他幾乎未曾合眼。憑藉與火精靈的契約和自身狂暴的力量,他最初如同一座移動的火山核心,以近乎自毀般的姿態強行壓製了最兇暴的元素之靈,爲民衆爭取到了寶貴的撤離時間。但這,僅僅是盃水車薪。


流民。數以萬計,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眼中隻剩下麻木的驚惶與深不見底的絶望。他們如同被烈焰驅趕的蟻群,在焦熱的地獄中盲目遷徙。啖天調動了太陽城所有儲備,榨幹了每一寸安全的土地。然而,糧食、藥品、淨水……一切維繫生命的必需品都極度匱乏,如同沙漠中的水滴。更棘手的是,那些被暫時壓製的狂暴精靈,如同灰燼下滾燙的餘燼,隻需一絲微風,便能複燃成燎原之火。他必須時刻警惕,分神處理那些零星爆髮卻足以緻命的元素暴走事件。


每一次籤署調糧令,指尖劃過粗糙的羊皮捲,那冰冷堅硬的觸感總能瞬間喚醒深埋的記憶——厚重糧倉大門被瘋狂絶望的人群撞開的巨響;父親聲嘶力竭維持秩序的身影瞬間被洶湧人潮吞沒;絶望的呼喊、冰冷的刀刃寒光、重物倒地的悶響……母親將他死死護在角落冰冷的陰影裡,溫熱的淚水滴落在他額頭的灼燙感……最終,隻剩下死寂與冰冷的灰燼。那場因“濫施救濟”耗儘儲備而引爆的暴動,奪走了他的一切,也在他靈魂深處刻下最殘酷的法則:無度的給予是通往毀滅的捷徑。他必須冷酷地計算,精確地分配,優先維持最低限度的生存,同時尋找根本的解決之道——比如,艾斯特那四通八達的商路。目光掃過下方擁擠混亂的棚戶區,最終定格在一個蜷縮在角落的老婦人身上。她枯槁的手顫抖着,將半塊不知藏了多久、早已髮黑髮硬的餅幹,飛快地塞進身邊一個瘦小孩子的破佈口袋裡,渾濁的眼睛警惕地掃視着週圍。這份沉甸甸的責任和對過往慘劇深入骨髓的恐懼,如同無形的枷鎖,日夜勒緊他的心髒,帶來窒息般的鈍痛。他怪自己,怪自己未能更早找到獨自修複祭壇的方法,未能更好地庇護子民,如同他未能……保護住父母。


半年前修複祭壇的順序(光-水-木-火-暗)大緻決定了災難降臨的時間。火之區域,排在木之後,暗之前。當傷痕累累、幾乎隻剩一口氣的伊得在佈儡攙扶下抵達太陽城時,延遲修複祭壇所導緻的慘烈破壞已成定局。啖天至今清晰記得伊得踏入城門時的模樣:那張總是狡黠或強撐笑容的臉,蒼白如紙,毫無血色,琥珀色的眼瞳裡是深不見底的疲憊、震驚,以及濃得化不開的、仿佛要將他自己徹底壓垮的自責。仿佛腳下這片焦土、耳邊流民撕心裂肺的哀嚎,都是他未能更快到來的罪証。


“誰也沒想到會這樣,”當時啖天看着伊得失魂落魄的表情,聲音低沉卻帶着不容置疑的磐石般的力量,強行壓下自己心中同樣翻騰的愧疚,“比起自責,不如快點修複祭壇。我會用最好的馬車帶你直達祭壇寶石所在,所以……”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青年搖搖欲墜的虛弱身軀,“……你先在馬車上好好休息。遇襲,我會保護好你。”


一路兇險異常。暴走的火靈如同嗅到血腥的鯊群,瘋狂衝擊着堅固的特製馬車。啖天磐石般守在外側,火焰長鞭撕裂灼熱的空氣,髮出震耳欲聾的爆鳴,將撲來的兇靈抽散、擊潰。佈儡則如同精密的殺戮機器,各種暗殺武器精準地射入火靈的核心,附着的魔力瞬間從內部引爆,將它們徹底摧毀。每一次沉重的撞擊和劇烈的轟鳴,都讓車廂內本就虛弱不堪的伊得臉色更白一分,身體隨着震動微微顫抖,緊抿的唇毫無血色。最終,在啖天近乎絶對的守護下,伊得透支了最後一絲魔力,完成了修複。寶石重燃,肆虐的地火沉靜,狂暴的元素平息。啖天看着力竭倒下、氣息奄奄的伊得,對這個“繼承人”生出了一絲超越責任感的、難以言喻的東西——是認同,是強烈的保護欲,或許還有一絲連他自己也未明了的憐惜。


在完成修複的那一夜,他們進行了魔力調和。


帳篷內彌漫着硫磺的氣息和兩人身上灼熱的汗水味。啖天粗糙的手指拂過伊得汗溼的皮膚,指尖忽然觸碰到一片異樣的凸起和微涼的觸感——在伊得肩胛骨下方,一道尚未完全愈合的猙獰傷口赫然映入眼簾!


啖天的手指猛地頓住。那道傷口足有半掌長,邊緣翻捲着不健康的紫紅色,顯然是某種撕裂性的、帶着噁意的傷害,新生的肉芽還很脆弱。他異色的瞳孔驟然縮緊,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間取代了情動時的灼熱,沿着脊椎攀昇。


“這傷怎麼回事?”他的聲音低沉下來,帶着不容置疑的質問,指腹帶着探查的力道輕輕按壓傷口邊緣,“什麼時候的事?在木之區域傷的?”他記得伊得抵達火之區域時,狀態雖差,但並未顯露出如此嚴重的開放性傷口。結合伊得講述木之區域的延誤,答案呼之欲出。


伊得身體下意識地一僵,仿佛想躲開那銳利審視的目光和指尖的觸碰,卻被啖天有力的臂膀牢牢圈住,動彈不得。他有些無奈地低嘆一聲,聲音帶着進行情事前的沙啞和急躁:“啖天……一定要這種時候問嗎?”

琥珀色的眼眸裡閃過一絲窘迫。


“現在火之祭壇暫時沒事了,”啖天的語氣不容商量,手指卻帶着一種近乎本能的、對傷勢嚴重性的評估,感受着其下的韌性和深度,“你這個傷,如果不脫下衣服根本就不會被髮現吧?在木之區域受的?傷成這樣,他們怎麼保護你的?”

他的聲音裡壓抑着對昆西和玖夜失職的怒火,也帶着對伊得隱瞞傷勢的責備。


伊得的臉頰泛起一層薄紅,不知是因爲傷處被觸碰的微痛,還是被戳穿的尷尬。他側過頭,避開啖天銳利的視線,聲音低了下去:“你…我答應你,之後會告訴你。所以你…快點給我…”

他試圖用催促結束這個不合時宜的話題。


就在這時,帳篷外傳來佈儡那標誌性的、帶着點委屈和刻意甜膩的嗓音:“氣噗噗城主——不要再欺負達令了哦?還是讓我來幫達令補充魔力吧?佈儡的能量儲備可是很充足的~” 那聲音近在咫尺,仿佛下一秒就要掀簾而入。


帳篷內的空氣瞬間凝固,如同被投入冰窟!


啖天和伊得的身體同時僵住,動作定格。啖天眼中閃過一絲被冒犯的厲色,幾乎是本能地,他低喝一聲,一個強力的隔音結界無聲地籠罩了整個帳篷,將佈儡的聲音徹底隔絶在外。做完這一切,他才緩緩低頭,看着身下明顯鬆了口氣卻又帶着一絲羞惱的伊得。


“繼續。”啖天的聲音帶着一絲被打擾的不悅,但動作卻比之前更加強勢而直接。他需要一個解釋,但此刻,先完成魔力調和,穩定伊得瀕臨崩潰的狀態是當務之急。


事後,帳篷內彌漫着情事後的靡靡氣息和淡淡的血腥藥味。伊得渾身脫力,側身蜷縮着,額頭抵着啖天堅實滾燙的肩膀,呼吸微弱而紊亂。啖天的手臂環過他,粗糙的手掌覆在他腰側,指腹無意識地摩挲着皮膚,目光卻依舊沉沉地、如同烙鐵般落在肩後那道顯眼的傷痕上。

“説吧,”啖天低沉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帶着不容拒絶的威嚴,“木之區域,到底髮生了什麼?這傷怎麼來的?”他需要知道是誰傷了他,爲何傷得如此之重,以及昆西和玖夜當時在做什麼。


伊得沉默了幾秒,似乎在積攢力氣,也似乎在平複翻湧的恐懼記憶。他微微動了動,將臉更深地埋進啖天的頸窩,汲取着那份令人安心的、帶着火焰氣息的暖意,聲音悶悶地傳來,帶着劫後餘生的深深疲憊:

“那時……昆西、玖夜和我,都以爲有他們在,木之祭壇會是最快修複的。”他的聲音很輕,仿佛怕驚擾了什麼沉睡的恐怖,“但我們錯了……大錯特錯。森林……徹底瘋了。”


他深吸一口氣,開始講述那場噩夢般的旅程,聲音帶着不易察覺的顫抖:

“我們本想直接從空中接近祭壇,節省時間。但……那些樹!它們像是突然被注入了噁毒的生命!參天巨木毫無徵兆地從地麵拔地而起,瘋狂扭曲盤虯,硬生生阻斷了我們所有的空中路徑。樹幹上覆蓋着滑膩、散髮着腐臭的苔蘚,還有……閃爍着詭異紫光的藤蔓,像活蛇一樣蠕動纏繞,髮出窸窸窣窣的噁毒低語。”


“那些藤蔓……太可怕了,”伊得的聲音帶上了一絲恐懼的哽咽,“它們……它們不怕玖夜的狐火!紫色的光暈在藤蔓表麵流動,像一層噁毒的盾牌一樣把火焰分散、吸收了!當昆西抱着我,想強行從空中衝過去時……”他停頓了一下,身體不自覺地繃緊,仿佛再次經曆那生死一瞬,“……突然!好幾條……粗得跟成年巨蟒一樣的藤蔓!從我們頭頂的樹冠裡像淬毒的標槍一樣射下來!速度快得……連昆西都差點沒反應過來!它們的目標……非常明確,就是我!”


伊得的聲音染上了真實的恐懼:“它們頂端的裂口……根本不是吸盤!是……是密密麻麻、森白鋒利的牙齒!像絞肉機一樣旋轉着!張開的時候……那股濃烈的、能把人直接熏暈過去的腐屍臭味……我到現在都忘不了……”他無意識地抓緊了啖天的手臂,指甲幾乎嵌入對方的皮膚。

“昆西……他怒吼着把我猛地拽開!那藤蔓的牙齒……就擦着我的肩膀劃過去……”伊得的聲音帶着後怕的哽咽和生理性的顫抖,“……好深……好痛!感覺骨頭都要被刮到了!血一下子就噴湧出來……整個肩膀都麻木了……玖夜的狐火晚了一點點才燒過來,把後麵追來的藤蔓逼退了……”


“後來被迫降落,我們根本不敢再飛了。隻能在地麵走,雖然昆西第一時間就對我使用了治愈魔法,”伊得的聲音充滿了絶望,“但當那充滿生機的翠綠色光芒覆上傷口時,撕裂的皮肉邊緣竟髮出‘嘶嘶’的輕響,滲出一縷縷帶着腐朽氣息的黑菸!仿佛森林本身在拒絶愈合這道傷口,詛咒的力量抵消了治愈的光芒。昆西的臉色瞬間變得異常難看……血根本止不住,隻能緊急包紥……想到一旦受傷了,就沒有治愈的可能,那對我來説才是真正的噩夢開始。”他的敘述充滿了絶望的窒息感,“魔化的食人花……偽裝成無害的漂亮花朵,突然就噴出能腐蝕皮肉的毒霧!那些平時溫順吃草的鹿啊兔子啊……眼睛都變成血紅色,長出獠牙,見人就瘋狂撕咬!連……連腳下的藤蔓都可能突然活過來纏住腳踝!昆西和玖夜……他們把我護在中間,一步都不敢離開……每一次打退那些東西,都累得幾乎脫力……”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充滿了極緻的疲憊,“原本……一天就能走完的路……我們整整走了五天!等我終於爬到祭壇的時候……真的……真的隻剩下一口氣吊着了……”


聽着伊得壓抑着恐懼和痛苦的描述,啖天環抱着他的手臂收得更緊,仿佛要將那份冰冷絶望的回憶勒碎。他的指尖,原本隻是安撫性地停留在伊得腰側,此刻卻不由自主地再次移向那道猙獰的傷疤邊緣,帶着一種探查的意味輕輕按壓。突然,他指腹下的皮膚傳來一陣極其細微、卻如同冰冷毒針般的刺痛!一股陰冷、滑膩、帶着微弱侵蝕感的魔力殘留,仿佛深嵌在血肉骨髓深處的跗骨之蛆,透過指尖瞬間刺入感知!啖天異色的瞳孔驟然縮緊如針!這股氣息……絶非木之精靈的狂暴,更接近……那片死地的味道?但這怎麼可能?他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麵上不動聲色,隻是將伊得抱得更緊了些,仿佛要將那份冰冷的異樣感連同恐懼一同驅散。那道猙獰的傷口,此刻在他眼中……意義變得更加複雜而危險,如同一個不祥的預兆。


“夠了。”啖天低沉的聲音打斷了伊得痛苦的回憶,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安撫和磐石般的決心。他用力抱緊懷中仍在微微顫抖的身體,仿佛要將那份冰冷的恐懼和沉重的負擔一同擠碎、熔進自己的血肉裡。“今天好好休息。”他的語氣不容拒絶,帶着火之領主特有的強勢保護欲,“我已經將這裡情況通知艾斯特了。他説昆西和玖夜熟悉暗之區域的地形,所以過兩三天他們來接你去修複暗之祭壇。”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伊得蒼白瘦削得仿佛一折就斷的臉頰和單薄的肩膀,語氣緩和了些許,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近乎生澀的關切:“不要勉強自己。明天我會讓廚房準備最好的食物給你。”


雖然災難造成了糧食短缺,但啖天深知,伊得修複祭壇的一路上,尤其是在木之區域那地獄般的五天,恐怕根本就沒好好吃過一頓像樣的飯。眼前的青年比他第一次在火之區域見到時,瘦弱憔悴了太多,這讓他心頭莫名地煩躁和……一種尖銳的、名爲心疼的刺痛。


“嗯……”伊得低低應了一聲,緊繃的身體在啖天堅實溫暖的懷抱和不容置疑的承諾中,終於緩緩放鬆下來,如同繃緊到極限的弓絃驟然鬆弛。巨大的疲憊感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湧上,淹沒了驚懼的餘波。他像尋求最後庇護的幼獸,更深地將自己埋進啖天寬闊的胸膛,臉頰貼着對方溫熱的皮膚,呼吸漸漸變得綿長均勻。那份在木之區域幾乎被徹底摧毀的安全感,此刻在啖天強硬卻無比可靠的臂彎裡,終於尋回了一絲微弱的慰藉,沉沉睡去。


然而,修複寶石僅僅是止住了災難的蔓延。重建家園、安撫流民、恢複秩序,這才是漫長而艱巨的真正開始。在細緻地吩咐管家照料好虛弱得幾乎陷入昏迷的伊得後,他便全身心投入了屬於領主的責任漩渦。一個月後的今天,太陽城週邊的秩序在啖天鐵腕治理和日夜不休的奔波下,終於勉強維持住搖搖欲墜的穩定。流民有了簡陋卻能遮風避雨(雖然風是熱風,雨是酸雨)的容身之所,粥棚每日準時昇起炊菸,維繫着生存的最低底線。最兇暴的精靈在契約重壓下暫時蟄伏,零星的元素反撲已不足爲懼。


但糧食,如同一柄懸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本就貧瘠的土地在災難中徹底毀壞,化爲焦土。持續的短缺,是壓在啖天心頭、也壓在每一個幸存者空癟胃袋上的巨石。光之區域的富商艾斯特,掌握着龐大的物資網絡,是他們能夠最快獲得救命糧的關鍵。艾斯特雖然愛財如命,但契約精神極強,隻要錢貨兩訖,從未失信。他和墨菲是休伊的使魔,休伊失踪後便忠誠於召喚而來的伊得。因此,看在啖天是伊得眷屬之一、且對修複祭壇有決定性功績的份上,艾斯特的獅子大開口通常會留有一絲餘地。


因此,啖天來了。帶着火之區域最後的希望籌碼。


光之區域的空氣溼潤清涼,帶着草木新生的清新氣息,與火之區域永無止境的焦灼感截然不同,甚至讓啖天踏進艾斯特那奢華得如同藝術宮殿的豪宅時,感到一絲短暫的不適應。他此行的目的明確而急迫——與那位精明到骨子裡的富商艾斯特進行一場關於火之區域糧食供應的緊急談判。


然而,管家恭敬卻公式化的回複讓啖天緊鎖的眉頭擰得更深,如同刀刻的溝壑:“萬分抱歉,啖天城主。老爺和墨菲先生兩天前動身前往‘蔚藍港’參加年度珍品拍賣會,歸期未定。”

一股被強行壓抑的煩躁如同地火般在胸腔湧動。拍賣會?在這種大陸各處都如同嗷嗷待哺的嬰兒般急需資源的時刻?他強行壓下質問的衝動。艾斯特的行踪,他無權幹涉。若是平常,他或許會設法確認或等待。但火之區域的民衆等不起,每一刻的拖延都可能意味着更多因飢饉而起的暴動火種被點燃。他沉着臉,下頜線繃緊,轉身欲走,必須另尋他法,哪怕代價更高昂。


腳步卻在門廳處頓住。一個唸頭閃電般劃過腦海:既然行程已因艾斯特的缺席而耽誤一天……那個身影,那個剛剛從暗之區域地獄爬回來、理應在此休養的身影,是否也在這裡?


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掃過空曠華麗的客廳。恰在此時,側廳的門被輕輕推開,溫潤如水的聲音帶着一絲緊張響起:“啖……啖天先生,你好。”

八雲端着一個精緻的骨瓷托盤走了出來,上麵盛放着幾塊剛出爐、散髮着誘人蜂蜜與漿果甜香的鬆軟鬆餅,邊緣烤得金黃酥脆。雖然聲音依舊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但比起半年前連抬頭看他都不敢的情況,已是天壤之別),至少能清晰地表達。


“八雲。”啖天微微頷首,目光越過他和他手中的點心,銳利地掃視着客廳深處,“伊得呢?也在?”


“伊得先生?”八雲愣了一下,隨即搖搖頭,淺紅色的眼眸裡帶着一絲睏惑,“他不在哦。”看到啖天聽了這話後明顯沉下去的臉色和驟然降低的氣壓,八雲連忙解釋道,語氣帶着他特有的認真和一點點努力克服緊張的努力:“他和佈儡去……嗯……二人世界的秘密約會了。佈儡是這麼説的。”他頓了頓,像是想起什麼重要補充,又急急道,聲音卻小了下去:“佈儡還説,下次如果我跟伊得先生過二人世界的秘密約會的話,他會幫我準備伊得先生喜歡的東西……” 後麵那句“我自己也會準備多一份禮物”的話,在啖天那聽到“伊得現在跟着佈儡”後瞬間變得更加冷硬、仿佛凝結了寒冰的臉色和週身驟降的氣壓下,八雲徹底沒敢説出口,隻是緊張地捏緊了托盤邊緣。


“……”啖天沉默了幾秒,異色的眼眸深處沉淀下審視的銳光,如同熔岩冷卻後形成的黑曜石。八雲的表情真摯,眼神幹淨,邏輯帶着他特有的天真直率,不似作偽。但“二人世界”、“秘密約會”、“佈儡幫忙準備”這些詞組合在一起,在他心頭激起強烈的、近乎荒誕的違和感,如同滾燙的熔岩中驟然投入冰塊,滋滋作響,騰起濃密而嗆人的疑慮菸霧。


一個月前,在火之祭壇,伊得是何等憔悴瀕危的模樣,他親眼所見——臉色慘白如紙,腳步虛浮搖搖欲墜,修複後力竭倒下如同一具被抽空的人偶。如今大陸百廢待興,火之區域尤甚,如同在烈焰餘燼上掙紥的睏獸,以他對伊得那點近乎頑固的責任感和對夥伴的在意,那小子怎會在這種時候拋下一切,有閒情逸緻去搞什麼“秘密約會”?佈儡的話,此刻在啖天耳中,聽起來更像一個精心編織、欲蓋彌彰的拙劣藉口,充滿了刻意的不協調感。更讓他心頭猛然一沉的,是伊得親口描述的木之區域那場噩夢般的遭遇——在昆西和玖夜兩大頂尖強者貼身護持下,伊得尚且被那詭異的魔藤撕開肩胛,深可見骨,幾乎喪命!那樣的兇險,那樣的重傷,僅僅一個月後就能恢複如初,甜蜜約會?荒謬絶倫!這背後,必定有什麼地方不對,非常不對。


“是嗎。”啖天最終淡淡應道,聲音聽不出情緒,但眼底的寒光未減分毫。他不再多問,轉身準備離開。“替我轉告艾斯特,火之區域急需糧食,我改日再來拜訪。”


“那個……啖天先生請等等!”見啖天真的要走,八雲鼓起勇氣叫住了他。他端着鬆餅上前一步,聲音帶着懇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伊得先生他……最近別説吃東西了,光是聞到食物的味道,臉色就會髮白,喉結滾動得厲害卻什麼都咽不下去,看着就讓人揪心。佈儡看他整天鬱鬱寡歡,吃不下東西,才想帶他出去走走,順便在外麵野餐散心,想着換個環境或許能好點。佈儡説,等伊得先生心情好點了就會回來了。”八雲看着啖天依舊緊繃如鐵的側臉和緊抿的唇線,小心翼翼地提議,帶着他特有的體貼:“剛好,這裡有我剛做好的鬆餅,還熱着……要不……你留下來邊吃邊等?伊得先生應該快回來了。”他頓了頓,想起啖天來自重災區,聲音更柔和了些,“火之區域……一定很辛苦吧?我聽伊得先生説過一些。光之區域雖然也亂了一陣子,有亡靈怪物,但艾斯特先生調度得快,艾德蒙特先生和奧利文先生他們也及時幫忙,總算……控製住了。我……我也儘力保護了村子。”最後一句,帶着一絲小小的、想要獲得認可的勇氣。


啖天停住了腳步。八雲的解釋稍微消解了一點“約會”帶來的荒謬甜蜜感,強調了“散心”和“食欲不振”,這與他記憶中伊得離開火之區域時那風一吹就倒的虛弱狀態倒是吻合。八雲提到他保護了村子,這讓啖天堅硬的心防掠過一絲極淡的認同——守護的責任與重量,他比任何人都懂。

啖天也意識到自己此刻確實又餓又累,在火之區域日夜奔波的疲憊如同沉重的鐵甲,在踏入這清涼之地後更顯突出。他不可能像個無頭蒼蠅一樣在王城亂轉尋找伊得。他沉聲對八雲道,聲音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我吩咐吉羅去太陽城在王城的聯絡處,讓他們立刻調查伊得的行踪。” 這既是告知,也是確保自己並非被動等待,更是將無形的壓力施加出去。


“好……好的!我明白了!”

八雲見啖天肯留下,明顯鬆了口氣,連忙引他到客廳舒適的沙髮坐下,將香氣四溢的鬆餅和冒着氤氳熱氣的紅茶恭敬奉上。


啖天坐在柔軟得幾乎要陷下去的沙髮裡,身體卻依舊保持着戰士般的警覺姿態,脊背挺直。他拿起一塊鬆餅,機械地咬了一口。香甜鬆軟的口感在舌尖化開,與火之區域粗糙硌牙的幹糧截然不同,卻無法完全驅散他心頭的沉重和對伊得狀態的強烈疑慮。他一邊食不知味地咀嚼着,一邊聽着八雲斷斷續續、帶着後怕和感激地講述光之區域和水之區域災變時的經曆——永晝第三天的異常魔物躁動,皇寢被亡靈侵佔的驚險戰鬥,奧利文如及時雨般的援手,水之祭壇在幾天後被滔天暴雨徹底淹沒的睏境……


八雲的敘述帶着劫後餘生的慶幸,但啖天的心思卻更多飄向了那個被佈儡以“散心”爲名帶走的、此刻不知身在何方的青年。食欲不振?心情鬱結?這絶不僅僅是災後疲憊或木之區域陰影那麼簡單。結合佈儡那閃爍其詞的“秘密約會”、伊得一個月前肩胛上那道深可見骨、疑似殘留着不祥氣息的傷,以及此刻八雲描述的嚴重厭食……啖天異色的眼眸微微瞇起,銳利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豪宅華麗的牆壁。他留在這裡,不僅僅是爲了等艾斯特,更是爲了親眼確認伊得的情況。他需要撕開那層搖搖欲墜、勉強維持的笑臉,看看裂縫裡究竟藏着多少未愈的傷——來自森林獠牙的撕裂劇痛?暗元素跗骨之蛆般的侵蝕折磨?抑或是……他自己親手壓上的、名爲“大魔法師繼承人”責任的巨石?


客廳裡,鬆餅的甜香與紅茶的熱氣氤氳彌漫,卻與啖天週身散髮出的、如同未熄餘燼般沉悶焦灼的氣息無聲交織,形成一種奇特的、充滿張力的寧靜。等待,開始了。而這份寧靜之下,是暗流湧動的疑慮與無聲的誓言——他必須找到答案。




作者碎碎唸:

作者沒有冩過R18,而且以回憶的方式冩R18好像會有一點拖慢劇情節奏。考慮要不要冩一個番外或者開新文搞R18(我的肝QAQ)。但考慮到我的肝和其實我已經偷偷冩了一些待産日常,所以我決定還是冩在番外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