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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這麼詢問,一啟口卻是急湧而上的腥氣,血塊隨著劇烈的嗆咳離開咽喉,他本能地捂上發涼的脖頸,惶然瞪著眼,在不遠處看見了滿到浸不進土壤的血灘,以及染有腥紅的、隸屬自身的太刀。 於是,記憶在似曾相識的畫面中重啟。 他的腦袋被滿懷惡意的手扣往地面,屈跪的膝蓋與彎曲的背脊——也許是整副身軀——吃痛地哀鳴,寒鋒欺臨頸後,瞳孔只來得及縮細一瞬,接著便在淒厲的嘶喊中失神地擴開。 暗紅的血液唏哩地隨頭顱墜下,糊著泥壤濺上無法閉合的雙眼,他不清楚自己為何還能記得這幅畫面。 ……啊啊,原來斷首是如此輕易。 ◈ 幾個月的航行以來,拂面的海風總是在破曉之際特別強烈。 飄揚的金髮被撩向耳後,指腹隨即探向頸邊的龍紋摩挲,船邊的青年出神地遠眺,紊亂的思緒逐漸隨潮聲平穩,柔和的暮光籠著海面,將浮沉的動盪都隱斂下來。 ——過久的恬適喚來了不安穩的惡魘。 那是有些遙久的回憶,他一向只留存著模糊的印象,甚至不清楚那段荒謬的過程是否有些僅深刻於虛幻的夢境。 難得未在乘船過程中感到不適,小龍沉澱片刻,隨後慵懶地趴上欄杆,狂放的金髮隨海風捲昂,他就像初醒的大貓那般伸展軀體,舒服地瞇細了雙眼,「哈啊……」 畢竟,人在斷頭之後怎麼可能還活著呢? 「你脖子上的圖騰挺特別的呢。」 陌生的嗓音驟然擾斷了獨處的時光,甫溢出唇齒的哈欠當即噎回咽喉。 ——男人無聲無息地欺近,傾著腰,愉快地在他耳邊低語道。 「……!」步伐踏開俐落的半弧,青年警惕地旋身肘擊向後,在對方輕笑著退遠的同時,迅速地架穩對峙姿態,並隻手抹去了殘存耳尖的氣息,「隨便靠近別人是很危險的,你不知道嗎?」 他不願承認,若不是男人發出聲音,也許他會更晚才察覺到對方的逼近。 「哎呀,失禮了。」嘴角勾著狀似友善的淺笑,青江簡單整過衣裝伏起的皺摺,提起白裝束的布緣,微幅彎身致意,「因為太好奇你的紋身,一不小心就忽略了距離,還請見諒。」 摸不透眼前人言行的真偽,小龍沉默半晌,還是收斂起渾身防備,本能地撓過後頸的紋樣,不自在地轉過身去,「……只是一條龍而已,沒什麼特別的。」 一般來說,可沒有幾個人會在那麼不明顯的地方紋身。眉眼微彎,男子不予置評地抿唇微笑,狀若無事地走到青年身邊,賞望天際乍破的光亮。 海風充填著寂靜的一刻,他們的衣裝順著船帆揚展,天明時分,已陸續能見著被朝晨喚醒的船艙被揭開窗扉。 「現在還很早呢。」沒有像小龍一樣賴著欄杆,青江規矩地將手負向身後,言語卻不若表面內斂,他調侃地問道:「這個時間出現在這裡、是因為做了一場好夢,所以想散個心嗎?」 ——歪打正著。 「如果是好夢的話,現在應該還在睡吧。」認得對方是有恩之人的同行者,小龍並未展現出不悅的態度,僅是挑眉瞥了他一眼,不以為然地回敬了問題:「你是拿自己的情況來問我嗎?」 攤手笑了笑,青江大方地分享了良好的睡眠品質:「事實上,我睡得很好,而且沒有做夢,謝謝關心。」 ……是他的錯覺,還是這傢伙有點討人厭? 「嘿——這樣啊。」額角本能地抽動幾下,小龍深吸了一口氣,強行壓抑被低笑聲勾起的煩躁,他乾脆離開倚靠的位置,轉身返回船艙當中,「我要去補眠了,你請自便。」 然而,另一方並不打算用這句話作為對談的結束。 「這樣就要走了嗎?還沒有自我介紹過呢。」 也許是因為船隻的轉向,浪潮的拍打聲驟然變得嘈雜,意欲離去的青年挑眉望向後方,只見船側被布帆攔下曦光,透染昏暗的白裝束將微笑的人影擁入大半,有那麼一瞬,青髮男子猶如披覆白衣的逝者那般,詭譎得令人覷之生寒。 薄唇始終彎著神秘莫測的淺笑,對方不疾不徐地將險些被風吹起的前髮撫平,節奏輕緩地說道:「我叫笑面青江。」 奇怪的人、奇怪的名字。 被話語牽帶的步伐再次開始移動,小龍收回目光,在擺手致別之際,簡單地拋下了名姓。 「小龍景光。」 語畢,他們心思各異地陷入沉默,不再接續指教之類的客套話語,顯然,這不算一次特別愉快的談話。 摀著半邊臉的手遲遲沒有放下,青江目送高挑的身影消失在船艙門後,片刻後忽然垂斂眼睫,玩味地自語道:「……討厭、嗎?怎麼會,我不討厭有趣的孩子喔。」 腳側若有似無地散開長髮的落影,在朝陽的光再度回歸甲板之前,他便哼笑著回歸陰暗的船艙。 「畢竟,這還是第一次遇到和祢氣息相近的人呢,女鬼小姐。」 ——那股、來自黃泉之國的氣息啊。 ◈ 他對紋身也知之甚少。 桌邊的水杯被俐落地斟了一半,小龍景光輕聲放下配給的鐵壺,配著味道不算淨澈的飲用水服下暈船藥包。 透過旁人的描述,他只知道那是頭返首吞劍的俱利伽羅龍,紋樣亦如潛藏於配刀刀鎺的浮雕。 至於自己是何時、又是為何刺的青,他從未想過去探究,原因絕非不感興趣,而是曾被敬重的長輩叮囑過不去追尋,畢竟大部分的危險都始於好奇心,有些事物理解太深只是自找麻煩而已。 況且,身為一個男人——尤其又是冒險家——帶有重重謎團、才是再適合不過的事情吧? ……嘛,他也清楚,這些不過是勸慰自己不去好奇的理由罷了。 「嗚哇……」嫌惡地吐著舌頭,小龍皺著臉,接續喝了幾口水沖淡藥味,不料,見底的水杯剛被放回原處,便被突如其來的顛晃搖下桌面。 轉瞬反應的本能遠較認知更快,他當即接穩墜落的杯子,物品碰撞聲頃時充斥船艙,結實的橡木被刮出激昂的尖嘯,哀嚎似的爆裂聲一時間蓋過了變故的轟鳴。 高濺的水花猛厲地抽打船身,大肆的顛動使得沉重的郵船有如猛浪中的輕舟,在接連的震響過後,搖晃才減緩著喘息下來。隱約意會了情況,昏暮似的紫眸先是詫異地瞪大幾分,沉眠許久的熱血而後甦醒於勾揚的嘴角。 襲擊者不可能就此離開,從郵輪起伏的方式來看,那物顯然前往了船首。 彎身抄起太刀,青年跨出穩健的步伐,輕佻地吹響了口哨。 「數珠丸閣下……!」 擠開一眾逃往船尾的慌亂人潮,濃郁的茶香在敲開高級客艙的剎那撲鼻而來,狼狽的幹部船員才剛要向以教團名義登船的乘客求援,便被眼前的景象驚堵了嗓眼。 整間房室只剩傢俱的落影仍隨郵輪顛簸,其餘皆懸浮於半空,纖細的腿腳交疊於沙發上,被呼喚的男士平靜地放下白瓷茶杯,厚實的聲線乾淨地拂開了雜嚷的尖叫,沉穩地落入耳中,「還請冷靜下來,別擔心,不會有事的。」 「不會有事……」緊繃的臉面迷茫一瞬,隨即又警覺地回過神,被委派求援的船員驚懼道:「但是外面、外面那個是利維坦(Leviathan)啊……!閣下!」 早對騷動的來源有過觀測,青江玩味地笑了笑,「哎呀,那可不是利維坦。」 若是扭曲的原罪化身,將會捎帶狂風暴雨,只消須臾就能將整艘郵輪絞成碎片,連帶乘客的肉與骨都將散入海底,成為幼魚也能吞噬的血沫——顯然與此刻的情況迥然不同。 慵懶地靠向椅背,他優雅地換過交疊的腿腳。 「正在調皮的孩子呢……不過是一條、『大了一點』的海蛇而已喔。」 「快點把大砲移過來!快點!」 凌厲的呼喊摜過狂嘯的浪擊,警備人員甫協力將武器就位,甲板便失衡傾斜,沉重的鐵炮筆直撞往後方的艙門,他們險急地在重摔之際抓緊手邊的支柱,避免身軀被翻騰的水浪衝進海裡。 海水驀然被拱起詭譎的高度,隨著水幕的下落,張揚的利齒重重咬陷船尖,連同邊側的木杆一齊扯起大半,反向的歪斜帶走了尚未卡榫的炮輪,用以應付的裝備頃刻所剩無幾。 ——緊隨而來的,是粗得媲美成人身高的鱗腹捲過船身。 「對了。」無視了炸裂似的轟響,青江彎著雙眼,輕巧地調笑道:「你知道公蛇的生殖器有兩根嗎?如果是這個體型的話……」 頓住了提起杯耳的手,數珠丸不苟同地蹙起眉頭,「青江,謹言慎語。」 「嘛,我只是在教他生物知識罷了。」 幾乎整個人都攀在門框上,幹部船員不敢置信地看著兩位饒有逸致的驅魔士,崩潰地提醒道:「……拜託、兩位閣下!現在正面臨危機啊!如果這艘船在海中央被毀掉的話——」 「無需我們出手。」轉頭面對著隔有數道牆面的船尖方向,雙眼未睜的男子好似看見了什麼,篤定地頷首道:「有人會妥善處理的。」 悠閒的口哨曲逆向穿梭在驚叫之中,身形頎長的青年敏捷地讓過迎面推擠的人群,從背後的隨身包內取出鐵製的定位繩,『喀』地一聲扣緊結實的腰間。 越往前方,船艙內部變越趨空曠,在只有一艘郵輪大小的範圍得以奔逃殘喘的局面下,乘客們對生存的慾望一覽無遺,然而,即使幸運避過海蛇的劫難,在汪洋中苟活的機會也是微乎其微。 ——所以,事情必須在船隻被破壞到無法運駛之前得到解決。 海水已然進犯了居於內部的平面艙口,小龍嘗試著推動幾下,意識到窗門可能因變動而有所變形,便毫不猶豫地將其重擊開來,順遂抵達上層的甲板。 沐浴著警備人員震驚的視線,他仰頭望向纏繞船首的巨身,不以為然地挑眉,「嘿……鬧事的傢伙就是你嗎?」 即時醒過神,認為青年不視好歹的船員兇惡地上前喝道:「別上來湊熱鬧!閒雜人等快點到下面避難!」 語音剛落,飛濺的碎浪驀然在晴空下形成了短促的落雨,似乎是因為此處鮮明的動靜,倒竪的瞳孔猛地緊縮,僵持的局面猝不及防地結束在海蛇伏首衝擊的一刻,「……!」 森冷的嘶信彷彿臨著耳畔響起,被針對的船員愣怔地瞪大雙眼,他還記得自己被盯上時的動彈不得,漆黑的咽喉在眼前擴開,隨即是咽喉的勒息感與視覺的混亂,他被青年拎著後領甩到邊側,堪堪躲過了巨蛇的攻擊。 「啊啊,是呢。」輕笑著瞥了他一眼,小龍俐落地拍低腿側的刀柄,腳跟朝後踩退一步,飄揚的披風登時颯爽地顯露出珊瑚藍的裏布色澤,「——快去避難吧,閒雜人等。」 水霧中猶瀰漫著濃烈的腥氣,似是未經咀嚼的屍骨囤積許久才有的腐臭。 睽違數個月的鋒芒離開刀鞘,試手的揮舞截出一段鱗龍似的弧光,沒有餘裕查看其他人究竟離去沒有,青年箭步欺向前方,凌厲的劈砍直對低伏的海蛇頭顱,卻被飛速地拱身避過,距離一下就拉鋸開來。 背部的蛇鱗警惕地翻張,刮得甲板嘎吱作響,他們的對峙維持一霎,隨即又在挑釁的哨聲過後激烈地猛攻起來。 翻身閃過海蛇的尖牙,小龍轉換了目標,嘗試地對準因翻轉而坦露的腹部旋刀重擊,「哈!」 刀鋒與蛇身磨出刺耳的聲響,卻僅僅留下一道劃痕,青年這才看清陽光輝映後的幻覺,看似柔軟的腹部遍佈著細密的鱗片,考量到未知的鱗下皮膚厚度,除去頭部以外,果然沒有更好的攻擊位置了。 「——!」警覺到後方來襲的勁風與水花,小龍急忙躍離原位,從海面下抬起的劍尾撕裂了翻騰的披風,狠戾地穿進甲板內部,既落空以後,又晃悠著抬了起來。 紫瞳瞪圓幾分,隨後又玩味地瞇細,青年笑出了鮮明的犬齒,愉快地說道:「喔呀,你也帶了武器啊。」 就像在回應他的輕佻,海蛇兇猛地咧嘴嘶叫,長牙淌落的白液將甲板溶蝕出洞口,以毒液的猛厲程度而言,或許能燒穿船艙也說一定。 「來吧,抓得到的話就試試看啊!」知道甲板不適合作為戰場,小龍放聲確保了敵人的注意力都在此處後,便旋身奔向用以放錨的鋼索,在充斥毒液的口腔欺近以前,將定位繩扣上堅固的底座,直接從損壞的船側一躍而下。 第一回咬擊落空,海蛇立刻轉換方向攻擊,而小龍早已算準了位置,直落在船邊有些下墜的鐵錨上,當巨蛇的口腔貪婪地將之吞沒的剎那,他又抓穩預先卡好的定位繩,蹬步離開了原位。 船錨的尖端穿破了口腔,猶如魚鉤那般越刺越緊,無法吐出。毛骨悚然的嘶氣聲翻騰了海面,海蛇失控地掙扎了起來,牠意圖攻擊吊在邊側的青年,卻因劇痛而再度縮回咽喉,碩大的身軀越發捲緊了船隻,大有魚死網破的氣勢在裡頭。 屏息運氣,小龍使勁以腰腿的力量搖動吊繩,在劍尾朝自己襲來的前一刻,險急地盪開原位,靴底短暫地觸上船身,隨後又奮力蹬向海蛇的頭顱。 察覺到他的目的,被船錨卡死的海蛇調轉了咽喉方向嘶吼,噴濺的毒液卻被驟然拉高繩索位置的青年閃過,頭頂無可避免地落下重量,牠當即不顧一切地撼搖了起來。 隻手攀緊翻張的鱗片作為平衡,小龍握實刀柄,毫不猶豫地將太刀插入倒竪的蛇眼,煞像玻璃的凹陷,水液霎時混著腥色湧出,脆裂的聲響無比鮮明。 「——……!」 強烈的劇痛促使海蛇僵直地仰脖嘶叫,趁著這個間隙,拔刀而出的青年提著繩索翻往下顎位置,隱約聽見定位繩的撕裂聲,他孤注一擲地攀上海蛇的嘴角,奮力將刀尖捅入雪白的咽喉,湧注的鮮血瞬時灑滿頭面。 這把刀不該有斬不斷的東西——不知為何,他從得到武器的瞬間就篤定了這件事。 縮緊的紫瞳若有似無地閃過銳光,毫無喘息的餘裕,小龍景光咬緊牙關,使勁力氣將太刀橫斬而出——隨著撞上蛇鱗的清亮乍響,所有的騷亂在這一剎那彷彿都靜了下來,已未知是心神的放空、抑或耳畔的發鳴。 被絞緊的船舶不再發出嘎吱的聲響,斷開咽喉的海蛇脫力地滑落海面,碩大的身軀登時築出數道極高的浪牆,而後又飛快地分崩離析。染濁的海水啪嗒啪嗒地打上甲板,隨著船錨的鋼索見底,船隻重重地沉了一下,勉為其難地取得安穩的平衡,海水逐漸漫開一層紅暈,周遭再次回歸晴朗的恬靜。 避難的群眾紛紛鬆懈了抱著孩子或祈禱的手,在一陣惴惴不安的靜默後,才有人謹慎地出外查看。 狼藉的戰鬥痕跡幾乎損毀了整個船頭,甚至能見著前端的龍骨,所幸還未傷及船身底部,在已能遙遙望見陸地的情況下,看起來還能勉強航至下一站目的。 白裝束與青髮被海風吹得飛揚,男子輕巧地繞開甲板的破洞與雜物,饒有餘裕地抵達被破壞的船頭邊緣,探頭朝下望去,「辛苦你了,真是一場精彩的戰鬥呢,小龍景光君。」 死命抓緊甲板邊緣,渾身濕透的青年堪堪透過金髮的縫隙看向狀似親切的笑顏,他難受地咳出海水,氣虛地要求道:「……拉我、一下。」 定位繩在剛才的折騰中斷得俐落,還握著太刀的青年根本沒有任何辦法回到甲板,是以一向嘴毒的他沒有吐槽男子的看戲行為,畢竟還得仰賴對方幫助。 依舊掛著難解的微笑,青江屈身握緊小龍的手臂,當另一隻手信賴地回握之際,他忽然沒來由地輕笑道:「對了,你相信命運嗎?」 有什麼話不能上去後再說嗎? 不悅地緩過一口氣,不願得罪男子的小龍配合地搖頭,當即得到了更為深邃的笑顏,「我本來也跟你一樣的,但我現在有點信了呢,不如你來陪我試驗看看吧?」 「試驗什麼……」莫名感到不妙,終於緩過氣的小龍景光錯愕地瞪大眼,竟發現自己的手正被緩緩地扳開,「喂!等一下、你給我等一下!笑面青江……!」 「放心吧,如果命運是真的,那我們還會再見面的。」飄揚起來的前髮下方,隱約能見笑得詭譎的紅色眼瞳,青江徹底撥離青年的手掌,並爽快地在震驚的目光中鬆了手,「下次再好好相處吧,小龍景光君。」 「你這混——」 於是,憤怒的聲音被淹沒在平靜的海潮之中。 ◈ 清幽的竹林溢滿白花。 月色幾乎未受遮掩,錯綜的長影延至庭院邊側的小徑,皎白的花瓣覆著柔銀,好似微微泛著光。 流水與逐鹿之音,襯得整座以夜為瓦色的和式大宅安寧恬靜,在外來的跫音接近門口之刻,紙燈烘起暖光,昏暗的門縫透出接應的腳影,隨即是木扉的拉敞,僕從們一致垂首,恭迎完成任務的家族成員進入家主坐候的和間。 ——曉喻於岡山的名門長船家,以竹葉與輕舟為徽,就家族興鎮的年代而言,雖然不是最為古老,卻絕對稱得上淵遠流長。 規矩地正襟危坐,返家的青年有條不紊地向同時閱讀著回信的家主彙報著行程,在男人對信件回覆進行後續交托、並讓僕從們全數迴避以後,憋悶的青年終於得以率性坐姿,『咚』回桌面的陶杯激動地濺出了茶水點點。 「——那個叫笑面青江的混帳傢伙,下次見面絕對饒不了他!」 斂下嚴肅的表象,小豆長光溫聲安撫道:「冷靜一點,小龍,也許他不是故意的。」 「不,那傢伙絕對是故意的!」一想起自己被浪暈到七葷八素、差點溺死在血海裡的經驗,小龍景光氣憤地補充道:「我還差點被鯊魚吃掉!」 見青年短期內無法釋懷,男人只好苦笑著搖搖頭,直接帶開了不愉快的話題:「這次見面、大般若有認出你嗎?」 畢竟十年未見,男孩的成長變化可是超乎想像得多。 「想當初你才這麼高而已,小小的真可愛啊。」手掌在桌几位置比劃了幾下,小豆難得語調輕鬆地調侃道:「那時候大般若還笑你身高呢,你有趁這次跟他比一下嗎?」 看著低平的桌几高度,小龍的心情顯然並未好轉,「我們沒見面,那傢伙不知道在忙什麼,還有、十一歲的小孩才沒有那麼矮。」 「是嗎,沒有見到啊……」極快地垂眸掩飾了可惜的目光,男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我的意思是我站起來的話,當初的你應該這麼高才對,對了,謙信醒來後看到你一定會很高興的。」 察覺到對方正費心為自己緩解情緒,小龍抿了抿唇,暫時壓抑住內心憤懣,將話鋒導回正題:「話說回來,這次的送信任務算是完成了吧?」 猶豫地看向他,小豆嘆了一口氣,再次端正出嚴謹的坐姿,慎重地開口:「還不算結束,這件事說來話長,但接下來的六年你得待在這裡,小龍。」 空氣凝滯一瞬。 「……哈?」 「這次送的信和你的遠房表弟有關,那孩子叫山姥切長義。」看出青年神情的轉變,男人只得當作沒有發現,避重就輕地揀選措辭:「生養長義的家族發生變故,導致那孩子被妖怪詛咒,為了不被作祟,他必須離故鄉越遠越好,這就是請你送那封信的原因。」 「『山姥』切啊……」從名字中意會了大致情形,小龍的目光隱隱透出不以為然的淡漠。 用山姥之死換得的賜名本就算不義之財,被妖物挾怨報復也只是因果輪迴,真要給予同情的話,確實是該可憐斬除之人的後裔,不過,即便如此── 「這跟我必須留六年有什麼關係?」 「聽我說完吧,你會知道的。」垂下眼睫,小豆順著脈絡說道:「事實上,把長義送去英國只是緩兵之計,詛咒不能一直放置著,必須仰賴他們兄弟合力才能破除。」 「兄弟?」 「啊啊,我忘記告訴你了,長義還有個同名的異母兄弟……」 ◈ 「詛咒之所以強烈,是因為它存在地域上的限制……」 穿透厚重的唐紙障子,磁性特殊的嗓音悠悠地傳來,卻因為距離而被阻隔了後半部分沒能聽清。 金黃的腦袋埋在膝尖,孩子抱著屈起的腿腳,悄悄聽著和室裡的談話,然而大多內容不是模糊、就是聽不明白,他只好努力地記起來,說不定有一天就能理解意涵。 但,孩子偷聽的主要目的並不是這些。 「——嘛,反正你也沒有留戀的事物了吧?山姥切長義。」 碧色的雙眼睜圓幾分,男孩稍微抬頭,似乎想要偷覷和室內的情況,小手卻在觸及障子的瞬間縮回,眼睫微不可見地發著顫,他期望而緊張地看著障門方向,在短暫的靜默裡屏息以待。 過了半晌,裡頭人發出一聲輕笑,男孩聽不明白內含的情緒是什麼,只感覺那並非愉快的意味。 「沒有,沒什麼好留戀的。」熟悉的聲音此刻冰冷得陌生,俐落與決絕之間彷彿不存猶豫。 瞪大雙眼,男孩用力抿起顫抖的嘴巴,再度將臉埋進膝蓋裡,捂住耳朵不再聽聞。 『被拋棄』的認知侵佔了腦海,呼吸開始變得紊亂,他努力抑制住湧上咽喉的哆嗦,總覺得自己被壓得幾乎喘不過氣。 騙人的。 濕熱感透染膝蓋,男孩在昏暗中閉起溫熱的眼睛,一個不慎讓哽咽墜進嗓眼,便再也掩藏不了,他攥緊衣料,努力將聲音壓至最小,卻僅是加促了破碎的抽噎。 是不是他做了什麼、所以哥哥不要他了? 他會當乖孩子的,可不可以別去那麼遠的地方? ……不要拋下他一個人…… 所有挽留的話語堵塞在喉腔中出不了聲,男孩艱難地啟口,直到終於溢出一句含糊的呼喚以後,障子驀然被房內的人拉開,燭光投落在背脊與腳邊,僵硬了顫抖的哭聲。 背著光源,身著夜色狩衣的男人頸項微垂,優美的側髮拂落頰邊,在瞧見糊花的小臉後,他便俯身用精緻的袖口給他擦了擦,「偷聽可不是好習慣啊。」 被毫無章法地擦臉,男孩有些吃痛地瞇細眼,恢復清晰的視野映入對方的面容,注意到鮮明特徵的剎那,舊時兄長和他提過的傳說忽然浮現腦海,他發現自己竟知道眼前人是誰。 「接下來、換我們來談談吧。」暗穹凝縮般的眼瞳弦著兩抹澄金的彎月,隨後又因笑意而被隱了一半,「山姥切國廣。」 ——聽說,三条家的祖先吞食了月讀神的眼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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