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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來發生的事也是鑄成他堤防此人的主因。 一切準備就緒後,他們又來到黑窯。陸拾照慣例找了文鳶。 上房前伍參終於忍不住問了。「你究竟看上她哪點?」 「她的初夜是我買的。」陸拾如此解釋。 這讓伍參更為困惑。 在黑窯,如果不是天生有副好臉蛋或其他『本領』,一個女人最值錢的時刻便是她攬客的第一天;『初夜』--無論真假--不過是老鴇滿足男人虛榮心的生意。伍參不覺得陸拾有蠢到把這場買賣當作某種許諾。文鳶或許是他唯一的女人,他卻不是她唯一的男人。 「你真喜歡大可直接買走她,」伍參說道,「何必天天花這些錢財?」 「買走她?」陸拾難以抑制地笑了起來,彷彿他說了什麼天大的笑話,「我?我們這種人?」 伍參倒是被他的問題哽住了。 這種人?什麼樣的人?陸拾咀嚼這三字時的語氣彷彿念出某種疫病的名字,但他轉念一想也覺得陸拾說的沒錯。 確實,買走又如何?萬一他們明天就死了,文鳶這樣的女人可沒別的本事在長安城生存,最後依舊會回到黑窯這種地方。 「天下這般大,也不是非要吊死在一棵樹上。」他笨拙地轉移話題,「你不是說過想去七秀坊見識見識?興許出城後你能找著更好的。」 「天知道。」陸拾聳了聳肩,「你就別替我操心了,反正我今晚會帶她走。」 「不是不買嗎?」伍參又矇了。「怎麼帶?我不認為她會想跟你走。」他問,更何況他也不覺得陸拾想帶個累贅逃亡。 「她是我的。」對方只回給他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我不會獨留她在長安城裡。」 而陸拾確實說到做到。那天夜裡,他把文鳶的命帶走了。 看著夥伴擦拭匕首上的血漬,伍參問出那個令他後悔至今的問題:「不是喜歡嗎?為什麼殺她?」 他永遠記得陸拾轉過頭看著他時,臉上揚起的那抹陰冷的笑。 「我可忍受不了她在沒有我的長安仍活得恣意。」男人說,「她的人可以不屬於我,但命必須是我的。」接著又補上一句:「你會懂的。」 你會懂的。陸拾當時說得篤定,彷彿他們是同一類人。 怎麼可能是同一類人?伍參想。正因為這些話他才會把密圖掉包。 陸拾縝密計劃裡唯一的疏漏便是他。男人自以為摸清他的性格,認為他的心就如同手裡的兵器一樣冷硬,而更重要的是,忽略了他長年作為殺手的本質:多疑且直覺敏銳。 他不信任陸拾,後來的事也證明他的懷疑是對的,這個人從沒真心待任何過人,包括他口口聲聲說愛著的文鳶也一樣。一切不過是深情的偽裝。如果是真心喜歡,又怎麼會捨得殺掉所愛之人? 我便不可能對袁萱下殺手。伍參--不,『梧桑』如此想著。因此我們不是同一類人。 但無論他如何以此說服自己,這些夢魘般囈語依舊無法從他腦中消去。尤其隨袁萱一天天熟悉如何在長安城生存,他心底的不安同樣日益增長--他擔心袁萱最終會脫離掌控,離他而去。一想到這點,這些低語便開始在他耳邊縈繞,日日夜夜擾得他不得安寧。 時至今日,那個叫陸拾的人就是死了也像冤魂一樣纏著他。 「在想什麼呢?」袁萱陡然出現的嗓音將他的思緒拉回,「磨刀還這麼不專心,傷到手怎麼辦?」 夕陽餘暉撒落在他手中的鏈刃上,經千錘百鍊留下的紋路折射出點點金光,襯著鐵灰色的鋼材像極了夜裡的星火。 梧桑尷尬地砸舌,抬頭正巧迎上袁萱疑惑的目光,一時間不知道要如何解釋。「我……這不還有妳嗎?袁大夫。」 「又拿我尋樂。」袁萱沒好氣地說,「我手邊可沒東西能幫你療傷。」 「是嗎?那我明天去--」 「不准偷。」袁萱立即打斷他,「都是些救命的東西,我們沒有急需就不准你再去偷。」 袁萱素來懂得變通,唯獨遇上醫藥之事便會頑固如石。梧桑自然理解她這般出身的人總愛給自己立些綁手綁腳的規矩,這點他一向順著她--僅在不攸關生死的時刻。 「行吧。我不會做的。」他說道,聽上去多少有些敷衍。 再過幾個時辰他便要外出去見裘老,瞧瞧老頭又有什麼任務派給他。為此將兵器整備好是必須的,但現在梧桑倒有些心不在焉。他總在夜色濃稠時出門,而後披著清冷的晨光回來,並附帶一身血腥味。儘管他在作案後會處理掉衣服和鏈刃上的血漬,但那股味道依舊如影隨形地跟著他,如同他此生抹不去的罪刑。 這股鐵鏽味往往讓他在摟著袁萱時滿懷罪惡。真古怪,從前的他根本不會在意這些。 梧桑很清楚袁萱不喜歡這味道,但她一次都沒說出口,任由他抱著自己。他配不上袁萱,這點梧桑心知肚明。若沒有遇上他,袁萱大抵能平平靜靜地度過一生。她的醫者仁心救了他,卻害死她的家人、她的前程,更險些把性命送掉。 說不愧疚是騙人的,但梧桑仍在愧疚中感到一絲竊喜。若不是這些遭遇,他這樣的人根本無法和袁萱走到一塊兒,更遑論相戀。 這樣的人?梧桑想著。這下連我也這麼稱呼自己了。 在兩人相處了數個月後,他算是漸漸體會陸拾說出那些話的心情了。他和袁萱本是兩個世界的人,不該有任何交集。每當梧桑想越過某條界線和她站在一起,那些糾纏他的幽魂便會扯住他的雙腳,提醒他回首自己血跡斑斑的過去。 他跨不過那道鴻溝,也不希望袁萱為他越過界線。所以維持現狀便好。 思及此,他的視線再度從武器移到袁萱身上。 袁萱生得好看,是放到人群中會忍不住多瞧幾眼的好看。青絲如墨,肌膚白皙,臉龐雖因先前的病痛顯得消瘦些,但仍不減風韻。她的睫毛很長,垂眸時簾幕似地半遮住眼珠,眨眼間則翻飛如蝶翼。梧桑尤其喜歡盯著她的眼睛。當她專注在某件事情上時,那對眼珠彷彿會迸發光芒,奪人目光。在梧桑眼裡,那裡裝著日月星辰。 他的視線繼續向下,掃過她的鼻翼與輕抿的唇瓣,沿著下巴、喉嚨,最終來到鎖骨的位置。 一股燥熱漸漸湧了上來,燒得他口乾舌燥。 梧桑知道自己起了歹念。 「一直盯著我做甚?」袁萱終於注意到他不懷好意的目光,但也僅僅是注意到。 「我只是在想,要是真不小心劃傷了,妳幫我舔舔?」他意有所指地說。「就像之前那樣。」 袁萱「嘖」了聲,立即瞪他一眼,「梧桑!」顯然是聽懂他的言外之意。 「不能嗎?」 「不能!」 他放下手邊的工作坐到她身側,「真不能?」他的手已經放到她腰上了。 「不能!」 「那親一下呢?」 或許是他看得太殷切,袁萱連耳根都脹紅了。「只……只准一下……」 話音未落梧桑便整個人壓了上去。 只親一下?那怎麼可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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