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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處〉


我討厭換座位。

坐在我隔壁的人都會用一臉「為什麼我被分配到這傢伙隔壁啊,真倒楣」的表情看著我。

我討厭分組。

每當老師宣布「請同學們自行分組」時,總會落單的我都得承受旁人鄙夷般的憐憫目光。

怎麼又只剩那個怪咖啊,好可憐喔。

啊,又只剩由井同學了,有沒有人大發慈悲收留他一下啊。

自顧自地用那自以為聖人般的視線加之於我身上,開什麼玩笑,別把那些令人反胃的「善意」施捨般地塞給我,我可從來沒有向你們哀求過這些。

以前沒有,從今往後也絕對不會這麼做。

我討厭學校。

在那個無法順從他人,得不到他人理解便無法被接納的窄小世界,去了又有什麼意義。

偌大的教室,渺小的我。伸出的小小手掌即使拚盡全力也搆不到那個充滿光彩的世界。



由井孝太郎愣愣地盯著自己像是嘗試抓住什麼而伸出去的手,然而,手掌前方除了潔白的天花板之外什麼也沒有,他也不記得夢裡的自己究竟是看到了什麼才會如此迫切地試圖掘獲。

身體好重,心好空。

耳朵深處傳來的刺耳噪音像是誰的訕笑聲,眼前模糊地浮現他以為早已遺忘了的遙遠記憶。

由井孝太郎張嘴努力調整呼吸,卻像是渴水的金魚般愈呼吸愈難受。

玲呢?

他環視床邊一圈,卻沒有看見那個他一回頭必然會出現在視野的女孩。

——他到底有沒有自己已經造成旁人困擾的自覺啊?

訕笑聲逐漸清晰成一句句刺人言語,引得他一陣暈眩。

——成天看那些奇怪的昆蟲圖鑑,也不知道那到底有什麼好玩的。

——他該不會是想把昆蟲製成標本吧?

——咦!?聽起來好可怕!

——我們還是離他遠一點吧。

看慣了的房間陳設正在搖晃、扭曲,由井孝太郎卻顧不得身體的異狀,踩著極為不穩的步伐下了床。

玲,你在哪裡?



瓦斯爐上的鍋正咕嚕咕嚕地冒著蒸氣,白色的米粒在大火的熬煮之下逐漸粥化,軟糯的香氣漫在空氣中。

「嗯……果然還是清淡一點比較好吧?就加點蛋,弄成蛋粥好了。」

泉玲一邊思考著邊打開冰箱,空空如也的蛋架讓她忍不住皺起了眉。

「啊,我忘了,前幾天做煎蛋捲的時候用完了。」

她瞥了眼不斷冒著泡的粥鍋,嗯,還需要一點時間。

就在泉玲拿著錢包打算旋開家門時,一股異樣的熱度隨著落在肩上的重量烙在她皮膚上。

「玲……我找到玲了。」

「孝、孝太郎前輩!?你怎麼沒有躺在床——」「你要去哪裡?」

「咦?」

埋在她肩頭傳出的語句悶悶的,有些模糊不清,然而圈住她的臂膀力量卻大得出奇。

「你要去哪裡?」

由井孝太郎像是擔心她沒有聽到似的又重複了一次,而這回的語氣中多了幾分強硬。

「孝太郎前輩?」

輕而淺的呼吸噴灑在脖頸,泉玲即使不用觸摸額溫,也能透過異常灼熱的吐息知曉對方現在的體溫高的嚇人。

只當由井孝太郎是燒得意識不清的她以安撫小孩子的口吻緩緩開口:「我只是要去買個蛋,很快就回來了。」

「你要去哪裡?」

察覺哪裡不太對勁的泉玲緩緩抬起頭,那對劇烈搖晃著不安的迷離雙眼讓她不禁屏住呼吸,隨後像是了然般回抱住由井孝太郎不知為何微微顫抖著的身軀。

——像我這樣的人,無論在哪都得承受來自他人的目光。

——尤其是在日本這種重視一體性,而對那些「不合群」的人本能性地感到厭惡的民族。

泉玲想起前陣子和由井孝太郎的對話。

「不知道孝太郎前輩小時候是怎樣的小孩」,當初無心的問句,現在想來似乎是太過殘忍。

雖然孝太郎前輩當時僅是以相當輕描淡寫的口吻敘述那段對他來說絕對算不上多愉快的童年,但實際上無論對方當時思考如何的聰穎過人,終究也只是個平凡的小孩。

同儕間的排擠與孤立究竟會對一個人的人生造成多大的影響,即使泉玲未曾經歷過那些,僅因體質特殊而能當上麻取官的她所度過的日子雖然不比對方童年的時光長,但也大致能體會到那究竟該有多麼孤寂而難受。

明明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麼。

「孝太郎前輩,這時候應該要說『請不要離開我』才對吧?」

「你要去哪裡?」

不曉得是沒能聽懂,抑或是她的話語沒能順利傳入對方耳裡,只聽見由井孝太郎執拗地像個孩子一樣,又重複了相同的話語。

泉玲輕撫著對方的背部,一次又一次呼喚著由井孝太郎的名字。

「我哪裡都不會去的,會一直陪在孝太郎前輩的身邊喔。」

紊亂的呼吸隨著她說出口的話漸趨平穩。

「所以,放心吧。我不會突然消失不見的。」

「說好了?」

「嗯,說好了。」



微風透過大敞的窗穿入室內,拂過長廊上一高一矮的身影。

彷彿永無止盡的沉默順著風勢包圍二人,一時間只聽得校園操場上傳來的歡笑聲。

「我討厭換座位。」

努力攀在窗框上的矮小粉髮孩子率先打破沉默,望著操場方向的眼眸卻沒有倒映出任何景物。

「因為坐在你隔壁的人老是苦著一張臉,好像自己抽到了什麼人生的下下籤。」

隨意倚在窗邊的頎長粉髮青年接著孩子的話語如此續道。

「我討厭分組。」

「因為最後總會剩自己一個人,然後其他人都會用看起來好像很同情,但實際上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的眼光看著你。」

「我討厭學校。」

「因為,在這裡根本沒有認同你的人呢。」

青年收回眺望的視線,轉向身側的孩子。

「但是,不久之後——雖然是還得等上幾十年的不久之後,不過你會遇到一群能夠理解你的理念,並支持你的人。」

「大哥哥為什麼能這麼肯定?」

沒有回答對方的疑問,青年只是笑著又開口說出粉髮孩子完全不明所以的話語。

「然後,你還會遇到這輩子對你來說,就算拿『重要』二字來形容都嫌不夠的對象。」

「……不會有那種人出現的。」

「會的。只要你不遺失本心的不斷前進,就一定會遇到的。」

「大哥哥,你到底是什麼人?」

青年蹲下身摸了摸孩子的頭,「要知道地球上可是有77億的人口數,總會出現一個把你看得比自己還要重要的人。」

微風輕揚,吹散了窗外的歡聲笑語,而由井孝太郎眼前小小孩的身影也在剎那消散。



由井孝太郎再次甦醒時,窗外炙熱的日陽只餘夕暮溫和微芒將他的房間染成一片金橙。

曾經占據所有意識的耳鳴不知何時消失無蹤,耳畔只傳來某人均勻的呼息聲。

他悄悄側過頭,果不其然地看見泉玲抱著他睡得香甜的面容。

——那,大哥哥你遇到了嗎?重要的人。

由井孝太郎不太記得自己夢到了什麼,因此無從判斷那究竟是好夢還是惡夢,只是最後不曉得是誰的問句在夢醒後仍迴盪在他耳邊。

「孝太郎……前輩……」

他勾起淺淺的笑,在身處夢中也仍舊惦記著他的女孩額上落下一吻。

「嗯,遇到了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