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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寧知道怎麼讓人開口。

  烙鐵,尖針,藥液,植入血肉的器械,地牢外死囚的哀嚎,日復一日落上前額的水滴。人這種東西啊,在崩潰的前一瞬都會高估自身的勇氣;自認忠貞的男人可以為了生存將妻子推入蛇穴,誓言與血親死生不復相見的女子在瀕死時哭喊著叫母親。在那一刻到來之前,沒人知道真正的自己是什麼樣子。

  他也曾想過,自己到了那種時刻又會露出什麼面孔?不能站在一旁觀察是有些可惜,但其實也無所謂,反正不會是什麼值得一看的東西。最好的死法大概是被割斷氣管,乾淨俐落,斬首也不錯,絞架和毒藥就不是很合胃口;他的敵人不會這麼仁慈,他知道──自己還有價值,而他們不會介意用一切手段撬開他的嘴。

  但他想像的不是這樣。

  席燈的王君踏入囚室時,莫寧正坐在地上,背靠著牆,蒼白的臉微微揚起;即使閉著眼,他也能聽著腳步聲與衣料摩擦的沙沙聲,知道對方正盤腿坐到自己面前,將裝茶點的食盒擱在一旁。

  「你沒吃午餐。」

  「我不餓。」

  「你不喜歡蘑菇湯嗎?」

  他嗤笑出聲,「席燈一直這麼平靜嗎?有時間讓你天天來關心我這個俘虜。」

  沉默。莫寧睜開雙眼。

  明明生在永夜之地,燈里卻有陽光般的髮絲,眼瞳也是融金的色彩。端詳著莫寧的神情,他的笑顏溫煦,「想吃派嗎?我帶了藍莓跟覆盆莓的。」

  「……我要藍莓的。」

  酸甜參半的滋味在舌尖綻開,莫寧坐直身體,鐵鍊輕響;如果再撐上一個月不開口,他大概就能把席燈的所有點心嘗過一遍了。「我有跟你說過那個麵包的故事嗎?」

  「還沒。」

  「我小時候,斯莫克有一年糧食歉收,城裡只剩最好的幾家麵包店照常營業。有個女人帶著兩個小孩流浪在街頭,她好像曾是什麼貴族老爺的情婦吧──反正,她當掉了自己的大衣,買了一塊麵包掰成兩半要給孩子吃。

  「大孩子吃了一半還不滿足、吵著要他妹妹那份,那個女人不肯給,最後大孩子還是把麵包搶走,不知跑去哪裡了。那天晚上下了大雪,等天氣回暖一點,有人在雪堆裡挖到那女人的屍體,懷裡還抱著那個小女孩。那女人改造過的零件全被挖下來當垃圾賣了,天知道她女兒的屍體是被扔進亂葬崗還是貧民窟的湯鍋裡;那個兒子拚著讓母親妹妹餓死也要再吃一口麵包,即使那只讓他多活幾個小時──」莫寧舔了舔手指,「講完了。喜歡這個故事嗎,大人?」

  「你想要我回答什麼?」

  「隨便什麼都可以。」

  「──你生長的世界是這樣啊。」

  「世界就是這樣。」

  覆盆莓汁染紅了燈里的唇,他以手帕細細擦拭。「我不這麼認為。」

  「你想說那個女人至死都抱著女兒,表現出了某種不被災厄影響的人性或高貴情操之類的嗎?」

  「不。我想說,這世界上有些環境的確可能讓人變成野獸,但我們可以讓它不再出現。」

  莫寧嗤笑出聲。「你真的相信這種事?」

  「那剛好是我的職責啊。」

  「天真。」

  收拾好食盒,燈里站起身,朝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謝謝你和我分享你的故事。明天,我會再來看你。」

  有一瞬間,莫寧想把對方的眼球挖出來;也不是什麼殺意,只是突然很想看看對方眼裡的世界,真的──高踞王座之上,這人望見的是什麼景象?他眼中的自己又是什麼,如果不是一匣情報、一堆鐵渣,是什麼?

  有什麼梗在喉嚨裡,刺癢異常,或許是本能的怒吼或低泣,來不及也沒必要吐出的話語。

  他閉上眼,最後什麼也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