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神殿裡王位空無一人》

她視我為神般景仰,不知我也伏於她膝畔,渴求她的目光垂憐。

他下頷的線條像是神殿裡凜然的月白神像,永恆凝塑神祇垂憐人類的一抹慈悲。目光低垂專注書本時,那份與世隔絕的淡漠分毫不減,他安然審視歲月無聲嘶鳴的慘烈,像極了雕像恆遠定格時光的漫不經心。

月光灑落,玉石雕就的青年於瑩白暉芒下哂笑,無力分清許墨笑意裡有幾分真情實意,幾分稱得上戲謔輕蔑──多麼近似於神的悲憫,他本身就該是不同位面的存在。
唯有看向我的目光會帶上溫度,我有些罪惡的興奮,何德何能讓他染上凡塵俗世的氣息,卻也暗自驚懼,惟恐糟汙了他端坐的神殿。

我見過不少次許墨與研究生們對話時疏離禮貌的樣子,以前與B.S.其他十二主神針鋒相對時還展露過毫不掩飾的冷戾。兩者相通的約莫是他語氣裡憐憫成分的多寡──不帶惡意的,那更近似於物種先天壓制的俾倪。
你明白的,像是棲息的雄獅,牠見了你沒撲上來獵食可能是伺機而動,更多的原因是牠還不餓。
恰到好處的舒適不是你們談得融洽的證明,多數時候是一方智商高得太多,對足底妄作高聲人等的謙讓。

所以面對許墨洶湧情感隱忍地傾注,我惶恐也是其來有自。

「想什麼呢。」禁不住我過於專注的目光,許墨自書裡抬眼,薄唇淺淺勾著笑。他一笑,似是消融極地寒冰的春陽,傾刻弭堅冰於溫煦。
想你呀。我笑道,手指摩娑他略低溫的掌心。
「睡前故事都說完了,還是沒有睡意嗎。」

「......童話故事的真相都太悲苦殘忍,哪能哄人呢。」他剛說完一個故事,一貫溫柔的引人鼻酸。我聽故事中的女孩將自己所剩無幾的衣物一件件贈予他人,直至衣不蔽體。
然而故事裡的她擁有美好的結局,天上閃爍的星子在女孩孑然一身佇立茫茫大雪間時,化做碎落光點落在身旁,於是她拾起一地金幣盛在大雪幻化的裙袂,終生不再為吃穿煩憂。
結局美的虛假,神祇高貴怠冷如斯,哪能聽盡人間蜉蝣大作悲聲,我想那女孩在那頁書盡醜惡現實的羊皮紙裡,理應透滲無人知曉的斑斑血跡。

許墨看我欲言又止,微嘆口氣,轉而說起另一個結局。
女孩將一切贈予她認為需要的窮人們,可貪求的人並未滿足。窮人央求她將一頭絲緞般的長髮剪下,待拿到集市賣個好價錢,能給他們家中嗷嗷待哺的嬰孩幾天溫飽。
孩子得了她的破長衫,仍乞要她足底的草鞋,幼童說臥榻上病重的母親因無鞋抵禦寒冬,雙足已滿是凍瘡。
她應允了,略有不捨地剪去長髮、褪下草鞋。最終女孩蜷縮深夜寒雪紛飛,星空輝映點點螢光,落在她被扯碎的眼裡,禿鷹匝吧匝吧鳥喙,將最後丁點悲憫攪和成肉泥,囫圇咽下。

我竟覺這結局合情理多了,現實理應如此。童話與美好保質期太短,人生不能總只有光明的糖衣。
成長至今,我早該明白沒人是我的神仙教母,主動送上門來的只有妝點精緻的毒蘋果,或赤裸裸、無加修飾的惡意。
但許墨駁斥我的論點。日日在枕邊為我編織夢境,讓苟且現實美美的浸滿糖蜜再提溜上來,夜夜鋪開張燈結綵的慶典。
耳畔溫煦輕緩的嗓音拯救將被扼殺殆盡的自我,腦袋裡無邊陰暗得以安眠,倖存一千零一夜。

「夢總會醒的。」我說。「你無法叫醒裝睡的人,如果她一股腦地往懸崖奔,那你能搆到的也只有枯朽斷裂的髮根。」
許墨此刻的表情可稱得上無奈了。通常他的小姑娘露出這副表情,應是自厭自棄到了極致。然而他也萬般慶幸,女孩終於願意在他面前卸下堅強,放心地將素來深藏的自己展露無遺。
「我永遠是妳的維吉爾。」許墨張開雙臂,放任我橫流的淚沒入他平整的襯衫。「在貝德利采引妳入九重天前,我會一直陪著妳。」

「你不能為我預設立場,身為一個領守科研尖端的先鋒,應該拋開主觀成見,正視反面因素。」我哽咽的反駁他。「我應是伊比鳩魯,在異端的墳墓裡遲滯悲鳴。」

「若妳真被地獄綑縛,無力掙脫,我也能越過高山峻嶺,來到妳身旁。」他說的輕巧含蓄,我卻將他語裡的幾分決絕聽了分明,不禁破涕為笑。不愧是戰神,承諾都能這樣不顯山露水的殺意奔騰。
許墨將書本闔上,拉暗床畔的小檯燈,輕拍我的背哄我入眠。
淚漸漸止了,他不問我為何而哭,只是一下下安撫,在他無聲的陪伴裡任憑睏意席捲。

我逐漸看不清許墨。

只覺意識矇矓之際,他落在我髮上的吻也極盡虔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