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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你看起來瘦了好多喔……真的沒問題嗎？」

　　范范接過盧佾暘遞來的毛巾擦汗，擔心地問，盧佾暘不置可否地搖頭，往前撲在他身上。范范驚慌地「嘿」了一聲，「先等一下，我身上都是汗……」

　　「你還是沒有力氣嗎？也是啦，畢竟到了晚上才沒有再發燒……」一直蹲在旁邊的李秉諭起身，把盧佾暘扒了開來，帶到一旁坐下，「乖，我們不要吵范范哥哥，再休息一下才可以去練習。」說著話的同時他把已經轉開蓋子的水瓶放在盧佾暘面前，盧佾暘握住水瓶，小心翼翼地舉到嘴巴前，小口小口地啜起水來。「周遭的殺氣這麼重，我都覺得有點受不了，更何況是剛剛好起來的佾暘。」范范背對著一眾正在練習的人在他們面前坐下，「我沒想到大家都對考核這麼執著，看來來到這裡的大家，都是想上台表演的。」

　　李秉諭努起嘴點頭，撫了撫盧佾暘微弓的背。過了一會兒，盧佾暘握著他的手慢慢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往軟墊走去，腿擦過范范的手臂。「你要去練習了嗎？」范范一邊回頭問一邊站起來，穿上外套跟了上去，他扶著盧佾暘，兩個人越走越遠。李秉諭看著他們的背影，兩隻手在盤起的腿上互相捏著指尖，眼前的人們一個輪一個完成他沒有學過的雜技，宛如一場表演，就像那年他第一次隨著家人來樂園玩，和哥哥姐姐一起去看的，旅遊手冊上大力推薦的馬戲團表演。雖然當時父親一直覺得馬戲團的表演不過是一些譁眾取寵的危險技倆，但他還是跟在妻子以及兒女後面一起買票進了帳篷。十分鐘後，他立刻慶幸自己做了這樣的決定。

　　那天那個帳篷裡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體驗，好像他們從前完全沒有看過真正的表演藝術。台上的七位小丑聚散離合之間把整個舞台都變成了夢想應許之地，隨著冷氣撲在身上的是光滑漂亮的彩帶，彷彿可以把夢境撿拾起來，這世上難得的美麗與幻想隨著他們的腳步與身段流淌在整個空間裡，每一個觀眾的身旁。觀眾們被賦予了一個直到離開之前都不會清醒的夢，貪婪的男孩卻想一輩子在這個夢裡生活，他看著其中一位特別年幼的小丑，彷彿在那遙遠的舞台上找到了方向。他們兩人隔著重重人海，男孩理所當然地認為那個小丑看不見他，他可以肆意將渴望、嚮往、好奇寫在雙眼，不用害怕被那個小丑看見。他可以偷偷地將那個小丑當作在台上歡笑狂舞的自己，那一刻，那個小丑是他一生幻夢的載體。

　　所以這個他自己求來的美麗囚籠，更沒有被掙脫的必要了。李秉諭會永遠笑著待在這個華麗的籠子裡，當作年幼時一朝神馳的償還。或許他根本一輩子都不該有這種妄想，不對，他一開始根本不該去馬戲團看表演，這樣他就不會遇見林毓家，就不會來到馬戲團與他重逢。不論如何追溯李秉諭都只能發現自己的錯處，是他錯了，是他不該貪求這一瞬間的燦爛，是他不該想著成為林毓家卻在長大的過程裡漸漸淡忘了他。

　　是我錯了，毓家，是我錯了。

　　求求你放了我。

　　李秉諭雙手掩面，十指彷彿要嵌進那張漂亮的臉。盧佾暘在他面前完成了一個漂亮的空翻落地，得到了范范欣喜的掌聲。他們兩人的笑意都在轉向李秉諭的時候紛紛飄落了，他們面面相覷，又望著他不知所措，過了一會兒，盧佾暘也只能搖搖頭拉起還在發愣的范范的手，兩個人一起走回軟墊另一端。走在前頭就不會被後頭的人發現他的驚慌，盧佾暘雙唇用力抿著自己食指，打開潘朵拉之盒的罪孽可不是一場玩笑。

　　走到盡頭，他迎面撞上了一直站在那裡管著大家排隊的林毓家。「你們幹嘛，揍了人發現打不過所以開溜喔？」林毓家一臉疑惑地插著腰看他們。「我也不知道，我是被佾暘拉來的……」范范一臉無辜地解釋。

　　盧佾暘望著林毓家還是那樣理直氣壯，甚至可以說是趾高氣昂的臉，莫名惱火起來。他垂下眼眸，放開范范的手轉身走開了，林毓家大感莫名地睜大了眼，和范范是一樣的詫異與不解。

　　

　　「你慢慢吃，不用急，還想吃的話那邊還有。」

　　黃莑茗捧著臉微笑地看著默默進食的盧佾暘，時不時幫忙把水杯推到他面前，一邊還唸著「慢慢吃、不用急」。其實盧佾暘吃得不快，但是他的手從沒停下過，咀嚼的同時又準備著下一口，食物也跟著被默默地、有規律地掃空，然後再一次被盛滿，他也就這樣一直吃一直吃直到整張桌子只剩他和黃莑茗。「你的胃口恢復得真好，這樣體力也會恢復得很快。」黃莑茗絮絮叨叨地說，指尖拈起籃子裡一個圓麵包放在盧佾暘盤子上，「不知道你能不能長胖一點，這麼瘦其實讓人挺擔心的……」

　　其實黃莑茗自己也不胖，他們兩人在那間房裡都是纖瘦的類型，只不過盧佾暘長得高了一點，所以整體比例更偏向一支竹竿，而黃莑茗是整個人看起來都很嬌小。他用母親般關愛的眼神凝視著盧佾暘，在他放下餐具時問了句「還餓嗎」，讓盧佾暘一陣心驚，怯怯地回答了「不會」。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剛剛埋頭持續不斷地吃東西讓自己看起來有多餓，避開了目光看也不看那餐盤一眼。

　　「多吃一點是好事，然後再多睡一點，這樣明天考核時狀態應該就會滿好的。」黃莑茗站起來繞到盧佾暘身後，摸摸他的頭，「你超棒的。」

　　不是說不用擔心，而是「你超棒的」，讓盧佾暘心裡有種踏實感，好像自己真的有那樣的能耐憑著一己之力打遍天下無敵手。黃莑茗離開後，整個餐廳的人也所剩不多，盧佾暘拿起餐盤餐具和麵包籃往廚房口走去，交給負責清理的人後就轉身離開。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用餐時間真的太長了，往房間的走廊上幾乎沒有半個人，就像那天夜晚一樣。他還是不知道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只有謎一樣的林毓家是他唯一確定的存在，不然那樣的遭遇就和壓力大時常做的惡夢沒有兩樣。他開門進房，一路低著頭走到自己床鋪，坐下後安靜地把臉盆從床腳邊拖出來，手腕用了點力鬆領帶。他總覺得自己今晚還會走進那個夢境一樣的恐懼裡一次，在他睡著的時候，無所適從的靈魂會代替身軀走這一趟。因為不想面對無法清醒的恐懼所以感到恐懼，這世上沒有比害怕惡夢的人類還可悲的生物了。他從小就討厭做惡夢，畏懼不知何時才能解脫的身不由己，厭惡夢中那些扭曲醜陋的存在。可是睡著之後的他沒有選擇的權利，他不能控制一個夢境往好的或壞的方向發展，他只能像以前在通勤時間的車站時那樣，被推著往前走。等到發現身處惡夢時早就來不及了，因為，惡夢已經開始了。

　　「你怎麼跑來我床上睡，回去啦。」差點坐在盧佾暘臉上的李秉諭嚇得站了起來，回頭斥了一聲。盧佾暘懶懶地搖頭，翻成趴姿，斜斜地看他，「你有不會做惡夢的方法嗎？」

　　「你怕做惡夢喔？」李秉諭蹲下好與他平視，「又不是小孩子，你年紀不是還比我大嗎？」

　　「就算是大人，也會害怕做惡夢。」盧佾暘臉被擠了一半，說話也跟著含糊了起來。

　　「我不知道欸，我每次都是被嚇醒了才會意識到自己做惡夢。」李秉諭雙手搭在床鋪上，「你要不要先去洗澡，搞不好在你洗澡的時候我會想到什麼好方法也說不定。」

　　盧佾暘點頭，雙手一撐就爬了起來，比方才還要輕快地下了床。李秉諭坐在尙有餘溫的床上，嘴裡喃喃地重複「大人也會害怕做惡夢」，再度起身拿著自己的馬克杯往房門走。剛打開門他就撞見了林毓家，男孩望著他的杯子，一臉不解。

　　「佾、佾暘說他怕晚上睡不好，我想去弄點熱的給他喝……就上次你給我的那個……」李秉諭不知為何結巴起來。林毓家還是看著他的杯子，皺起眉頭。

　　「那個又不是誰去都能拿到。」他的語氣有些煩躁，不甚友善，「所以呢？你幹嘛幫他操這個心？我不是要你不要靠近那裡，你怎麼又忘了？」

　　「佾暘準備這次考試準備了很久，我不希望他在這臨門一腳有什麼差錯。」意識到什麼似地，李秉諭瞇起了眼，音量不知不覺增大，「怎樣，我關心別人你不高興嗎？」

　　「你——」林毓家滿臉錯愕，眉眼扭曲成了悲傷的神韻，卻惡狠狠地咬牙切齒，「我要你不要靠近那裡是為了不要讓你受傷，但你現在卻拿這個怪我嗎？像你這樣的人在這裡只會被欺負，是誰讓你可以平安過活到現在的？」他的兇悍和冷冽都融化在流淌眼角的熱淚裡，「我明明那麼努力要保護好你……可是秉秉你卻這樣怪我，那我不管你了，要死要活隨便你啦！」

　　他用力地撞上李秉諭的肩膀錯身而過，馬克杯險些墜落到地上。李秉諭趕緊彎腰保護好杯子，這一幕被回頭的林毓家望在眼裡，變得更是模糊，所有顏色交雜在一起，明明是李秉諭的身影，卻變成了他看不懂的形狀。他別過頭去用袖口抹淚，用力地一屁股坐在床上，擁著被子越哭越兇，聲音都被吃進被子裡，整塊洇得濕答答，他一邊哭一邊在心裡咒罵全世界，從黃莑茗罵到今天不小心踩了他一腳的室友，哭了好一會兒才露出紅了一圈的眼睛。他丟掉被子起身，打開房門直直往右邊走，抓住了站在半路的李秉諭。

　　「欸你幹嘛——」

　　林毓家迎面撲了上去，緊緊抱住了他。他抓著李秉諭腰際的布料，整張臉埋在他肩頭，淚水又一滴一滴淌了下來，「秉、秉……」

　　李秉諭沒有回答他。林毓家抽泣了一下，低低地再呼喚了一次，然後才吐出完整的一句話，「秉秉，不要，討厭我……我只是，怕你，受傷害……我真的，真的，真的，很喜歡，秉秉……」

　　李秉諭張望了一圈，確定沒有人在看，才嘆了口氣撫上他的背，「你在哭什麼啦……我承認我剛才口氣是兇了一點，但你沒必要這樣哭吧……」

　　「我是不是，讓秉秉，不快樂了……」

　　李秉諭沉默地蹙起了眉。他想了想，又想了想，狠狠地咬了咬牙，傾身也抱住林毓家。

　　「沒有，你沒有讓我不快樂。」他輕聲說著，「是你保護了我。我都知道。」

　　林毓家輕輕點頭，從他懷裡掙扎起身，汪汪的淚眼盯著他瞧，「你沒有討厭我？」

　　「沒有。」李秉諭想都不想地回答。

　　「好……」林毓家抬手用袖子擦眼淚，惹得李秉諭又是一陣嘆息，拿自己的手帕替他拭淚，「好了，沒事了，快回房間去，不要被人發現你哭過。」

　　林毓家離開後，李秉諭站在原地，突然覺得有點委屈和後悔。手帕沾上了林毓家的眼淚變得有點潮濕，李秉諭把它緊緊捏在手裡，始終覺得哪裡不痛快。他總感覺自己與什麼失之交臂，卻又因此拾起了什麼而覺得安心，最後，他只能安慰自己，反正一切已經過去了，橫生的枝節已被摘下，不能在未來搗出什麼亂子了。

　　這大概就跟從惡夢醒來一樣，是最讓人安心的結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