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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天色將暗、風雪稍歇之時，忘今焉在華鳳谷等到了鐵驌求衣。
　　忘今焉抬頭，看著軍長背著那柄磬龍刃，步步沉穩地踏入谷中，在他身後的天際是一片淡灰與濃墨交織成的顏色。他臉色依然不大好，右手顯然尚且不便活動，可凜然眼神四下一掃，一舉手、一投足，忘今焉帶來的五百苗兵仍舊震懾。
　　那是數百年來孤鳴家敬奉的殺神，是守著一道萬里邊城、庇佑苗疆不受外族入侵的戰神。
　　忘今焉手上的綠玉杖一下一下地敲著，地上的積雪被他敲穿、露出底下黑黝黝的泥土。待鐵驌求衣站定，忘今焉方才悠悠開口：「軍長，久見了。老夫真想不到你竟自投羅網而來。」
　　鐵驌求衣道：「你利用老五的《狼朝禁宮錄》、挑撥猇族叛亂，企圖扳倒我的地位、取而代之。這都罷了，但我曾告知過你，不准動我的人。」
　　忘今焉道：「白日無跡殺了歲無償，老夫要追捕他，是萬不得已，何況他是畏罪自盡，這也實非老夫的意願啊。」他頓了頓，忽然「哈」地一聲笑了一下，道：「還是，你說的人是風中捉刀？」
　　「兩者都是。」
　　忘今焉又敲了敲綠玉杖，道：「軍長啊軍長，你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為了一個小小生魂，下了好一場豪賭啊，老夫感動得都銘感五內了。放心吧，看在同修的分上，老夫會留你一個全屍。」
　　鐵驌求衣懶得跟他廢話，伸手向後拔出磬龍刃，冷冷刀鋒直指忘今焉：「拔劍，出招。」
　　忘今焉沒動手，只是氣定神閒地一笑，道：「若是平時，老夫沒有把握能夠勝你，但現在，你是難以逃出生天了。眾軍，殺！」
　　他話一落，眾苗兵當即衝殺而來，鐵驌求衣眼中殺意剎那一盛，長刀揮過，卻是大開大闔，磬龍刃之下，無人能阻擋一時半刻。他手裡刀勢雷霆萬鈞的，在眼前殺開一條血路，然後大步往忘今焉攻去。
　　眼見鐵驌求衣逐漸逼近忘今焉，陡然聽見一陣破風聲響，三支玄色鐵箭分別朝鐵驌求衣臉面、胸口、小腹三處要害射來，鐵驌求衣腳下一頓，腳邊激起小片雪泥，隨即手裡磬龍刃一轉、迸出一道強烈刀氣，三支鐵箭登時受阻，「鏘鏘」數聲摔落在地。
　　卻也不過這麼一瞬之間，鐵驌求衣身後苗兵又再次湧上。但即便如今鐵驌求衣身上有傷，區區小兵，如何抵擋一尊墨家大神？片刻之後，鐵驌求衣又掃除阻礙，手持磬龍刃逼向忘今焉，那邊忘今焉不慌不忙，手握著綠玉杖微微一扭，當即拔出了三尺秋水長劍。
　　長劍劍鋒森然，出了鞘後猶如寒江飛瀑；而磬龍刃則勢若猛虎，蒸騰著張牙舞爪的殺氣直撲而來。
　　然後轉眼兩尊大神的兵器相交，迸發出好大一響。兩人兵刃相對、內力相碰，均覺得內腑一陣血海翻湧，於是便藉著這一擊之力各自向後躍開。
　　鐵驌求衣尚未站定，陡然遠處一聲震天槍響，一枚斷雲石子彈便衝入戰圈。鐵驌求衣心中一凜，此時一口氣還來不及提，子彈逼來又無處可避，只得揮舞磬龍刃，硬生生接下了這一槍。這一槍是接下了，可他右肩胛處的傷口捱不住衝擊，終於再次迸裂，血流如注登時浸濕了衣衫，一道血痕順著他右臂流了下來。
　　他這一隻右臂，到此也算是廢了。
　　而他面不改色，更不待忘今焉露出洋洋之情，以左手握刀，揮刀又往忘今焉斬來。凰后的裂羽銃恢復需要時間，一時半刻絕無法出手，在那之前，他才能無所顧忌地對付忘今焉。那邊忘今焉倒也不驚不懼，右手一舉，霎時無數鐵箭急射而來，鐵驌求衣腳步不停，左手拿著磬龍刃雖不如右手靈便，刀勢依然雄渾強勁，鐵箭零零落落地散了一地，卻是半點也傷不著他。
　　就在鐵驌求衣逼近忘今焉之時，猛然一條人影衝了過來，一柄烈烈鮮紅長槍舞得好不奪目，鐵驌求衣單眉一揚，擋下那人一槍，隨即聽見一個年輕而熟悉的嗓音、咬牙切齒道：「鐵驌求衣，今日孟犩要來報殺父之仇！」

　　風逍遙瞪視著眼前一團火，動也不能一動，內心焦急地如有一團火在熊熊燃燒。
　　鐵驌求衣說一個時辰後穴道自解，然而一個時辰卻足夠發生夠多的事。
　　勝敗不過轉眼，生死也不過一瞬。
　　有那麼一刻，風逍遙只想賭氣的乾脆什麼也不管──他鐵驌求衣把自己的、把風逍遙的念想情思一縷縷的都理清了，片刻不離的私情一霎成真，下一刻就把人拋開，不顧自己安危、也不顧風逍遙會不會氣得半死不活，一蹦便跳進了火坑裡。
　　簡直混帳至極。
　　可那也只是一瞬間翻起的想法，隨即又被風逍遙自己壓了下去。
　　他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撒手不管，更是無論如何都不願在這邊乾等。他驀地想起自己和雪說的，軍長待他恩重如山。可豈止是恩重如山？在今日他們把事情攤得一清二楚之前，恩情之重早就在不知不覺間逾越了份際，跨越了常道。
　　於是風逍遙深深吸了一口氣，撫平躁動不安的情緒，而後提起胸腹之中的內力，在周身大穴輪轉，只覺得窒礙難行，胸口悶得難受。
　　強行衝破穴道是件大忌，弄得不好是要走火入魔，然而風逍遙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催動內力，猛力撞向身上穴道，片刻之後竟硬是給他衝開，可同時風逍遙只覺得五臟六腑像是整個翻倒過來，他彎著身子悶哼一聲，渾身燒起來似的火辣辣一陣疼。
　　這一下內傷傷得不輕，若不是他現在是個亡魂，早就吐出大一口血。然而他也顧不得這些，喘了一口氣，立刻扶著石壁站起來。
　　他伸手向腰際一摸，確認捕風穩穩地收在鞘中，心裡明白那就已經足夠。然後掠過身，轉眼間便衝出山洞。

　　鐵驌求衣能為他隻身赴敵，他也能為鐵驌求衣兩肋插刀；鐵驌求衣敢不擇手段的把他留在這裡，他就敢去找鐵驌求衣，不計生死的。


　　夕陽落盡，天色全暗，圍在華鳳谷周圍的士兵燃起熊熊火把，將整個谷內照得猶如白晝。
　　鐵驌求衣沒料到眼前這猇族年輕人竟如此陰魂不散，原來看在他父親的分上，還想不與他較真。可如今到了生死關頭，鐵驌求衣也顧不得那麼多，眼神一冷，也不回應孟犩的話，磬龍刃一動便往孟犩直刺而去。
　　戰爭要速戰速決，他一向如此相信。
　　然而孟犩卻忽然扔開長槍，竟不要命似的朝磬龍刀刃撲了過去，鐵驌求衣不及收刀，磬龍刃登時穿過孟犩胸口。鐵驌求衣臉色微變，正要抽刀，孟犩卻死死抓住刀刃，他奮力抬眼，狠狠瞪著鐵驌求衣，眼裡滿溢出來的憎恨和陰寒令鐵驌求衣不禁皺眉，只見他露出白森森的牙，冷笑道：「鐵驌求衣……你今日是，非死……不可！」他說完，猛然又往前進了一步，刀鋒便又刺入了三分，熱騰騰的血噴濺而出，可孟犩一伸手，更死死抓緊了磬龍刃刀顎。
　　他是要逼得鐵驌求衣不得不撤刀。
　　下一刻，鐵驌求衣身後又殺來一批苗兵，他無暇多慮，撤刀回身，一掌拍向洶湧而來的士卒。就在苗兵即將被殺退之時，猛然又是一聲轟然槍響，子彈走勢奇詭非常，鐵驌求衣來不及避開，那一槍登時射穿左膝，霎那間炸出一片血色。
　　髕骨既碎，鐵驌求衣頓時站立不穩，當即單膝跪倒在地，那邊忘今焉眼神一動，總算出手，他大喝一聲，長劍一挺，一劍朝鐵驌求衣當胸便刺。
　　鐵驌求衣身不能動，手無兵刃，可在那逼命的生死一瞬，他臉上依然沉穩得不露山水，眼底卻泛起死魚破網的狠厲──縱然要死，也該和忘今焉殺得一個兩敗俱傷。於是他隨手摸起地上的兵刃，還來不及細想，忘今焉已一劍貫穿他的胸膛，而他手裡那一枚利器隨即也刺入忘今焉的小腹之中。
　　周圍苗兵無不屏息，愕然看著戰場中央一立一跪的身影。忽然「鏘」地一聲，忘今焉小腹的那枚短刃沾染一點鮮血落了地。忘今焉「呵呵」一笑，道：「軍長，你這臨時撿來的兵刃畢竟太短了些。若是你磬龍刃在手，只怕老夫也要喪命於此了。」
　　大股鮮血不住自傷口湧出，鐵驌求衣只覺頭暈目眩得很，他微微抬眼，看見忘今焉洋洋得意地笑著。他本已重傷，而這一劍更是深及臟腑，若是一劍抽出，只怕便要支撐不住。
　　可只要還有一絲一毫殺忘今焉的可能，他就絕不輕放。
　　於是鐵驌求衣深深吸了口氣，左掌翻起，猛然一掌便直直拍向近在咫尺的忘今焉。那邊忘今焉只當自己已勝，全然沒料想到鐵驌求衣重傷之餘還有這麼雄渾的內勁，連忙抽劍退開，卻早已躲避不及，那一掌狠狠擊中他的小腹，直把忘今焉逼得退了好幾步才停下，然後長劍拄地往地上就是嘔出一口血。
　　而另一邊鐵驌求衣胸前一空，立即噴出大股大股的血，轉眼間便染紅了一身戎裝。方才那一掌逼出鐵驌求衣僅剩的氣力，雖是傷人，更是傷己，此時他再也無以為憑，摀著傷口險些倒下，腦子暈得嗡嗡作響，眼前只有一片透紅。
　　大雪寒涼，血味腥重，鐵驌求衣模模糊糊地想起，當時在鐵軍廟外，也落著好一場大雪，然後自己因著一股血腥味從雪地裡挖到一個瀕死的少年。他也不管白日無跡如何阻止，把人好好地帶回去，奢侈的給他多留在陽世的時間，手把手的教了一些道理，乃至於寄託了自己滿懷的私情。
　　──妄念深重啊。不論思緒如何兜轉，最終仍舊會想到他。
　　鐵驌求衣恍惚之際，忽然覺得自己被一個軟涼的身子撐住，眼前浮現一張熟悉的面孔，他費力眨去了眼前的血，卻看見從來惦念不忘的人慌張地望著他，隱約似乎還喊著「老大仔」。鐵驌求衣心頭一凜，心想再怎麼樣也不該放任自己陷入幻想，於是他一咬舌尖、提起精神，可這一回神，眼前幻影非但沒有消失，反而更加清晰，連對方眼底的那點泫然欲泣都昭然可辨。
　　鐵驌求衣怔了一怔，才想開口，喉頭卻湧出一股血，他強壓不住，一縷血便順著口角緩緩流下。
　　那一句「你不該來的」終究哽在喉中。
　　風逍遙看著眼前的人身上沒一處完好，霎時間渾身都顫抖起來。他狠狠壓著鐵驌求衣胸前的傷口，鮮血仍從指縫不斷湧出，嘶聲道：「老大仔，你簡直混帳，不要命的混帳……」
　　鐵驌求衣深深吸了幾口氣，只覺得連呼吸都困難起來，道：「別胡鬧了，快走吧。」
　　風逍遙氣得睜眼，反口吼他：「到底是誰胡鬧！」
　　鐵驌求衣道：「沒有必要你也賠在這裡……快走！」他說完話，便想推開風逍遙，可如今他早無氣力，只能微微推了風逍遙一下，驀地眼前一黑，登時無知無覺向前一倒。風逍遙慌忙伸手將人一把抱住，雙手卻劇烈抖了起來，顫聲道：「老大仔，你不准死、不准死……說好要助我再入輪迴的，當初你說你會在萬里邊城等我的……如今這算什麼？」
　　可懷裡的鐵驌求衣不言不動，不斷湧現的鮮血濡染風逍遙胸前衣衫，幾乎要透到胸前肌膚。風逍遙魔怔似地緩緩舉起壓在傷口上的手，只見掌心滿是殷紅血跡，那顏色太過怵目驚心，彷彿能扎人眼似的。
　　風逍遙卻在那一刻壓下了所有情緒，他一轉身，將昏迷不醒的鐵驌求衣背上了肩，右手狠狠握住地上一撮泥雪，既擦乾了手上血跡，也穩住了心神。
　　然後他右手回轉握住捕風刀柄，緩慢而筆直地站起身來。
　　那一瞬間，他褪去了所有迷惑、所有少年還未長成時的稚氣，目光冷森森的，渾身上下舉手投足俐落而精準，沒有一點多餘的動作。
　　彷彿他便是手上那柄無匹無敵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