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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12江季

BGM: Kygo, Sasha Sloan-I’ll Wait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ogv284C4W30



　　天氣其實比他預期的好一點，簡直像是受到小小的眷顧，江雲靄走進理應擁擠的路口時想。早上剛出門就懊惱自己怎麼沒帶傘，進了會場人們也紛紛訝異他的毫無防備。江，下午會下大雪耶！Sarah心直口快而且善良，打擊他的同時也提出友善的建議：不如我們共用晚餐，然後我和你一起打車回去吧。
　　他和她以及另外兩名後來邀請的朋友共用了晚餐，但推辭了對方的好意。畢竟他們下塌的旅館在反方向，而且雪雖然如報導般劇烈地下了，卻停得很早，只積了薄薄一層，經過整天的研討會，江雲靄很想在戶外走一走。
　　這是那種他不得不參加、但其實沒什麼新意或趣味的研討會，即使能夠見見平時只靠信件聯繫的圈內朋友，但已經無法抵消疲倦。他隔天的班機很早，還有行李要收，信箱裡還躺著學校和課堂學生的信得回，他很希望自己不要又只能在機場的某個角落配著食之無味的咖啡設法處理那些棘手的問題，比起出錯，他更不喜歡的是意識到在那個情境中的自己有多狼狽。
　　近晚的天色藍得魔幻，看起來還有溫暖，但吹來的風確實是冷的。路上沒什麼人，人影閃爍在路口像來不及閱讀的PPT，沒有機會辨認出輪廓。指尖開始發凍，江雲靄伸手往大衣口袋裡掏手套。那雙手套是他第一次出國參加研討會時買給自己的禮物，他記得清楚當時自己抱持著怎樣的雄心壯志，也很確定當時的自己沒有想到熱情和理想可以被消磨得這麼快。他不是不知道沒有事物是永恆的，只是總是有點一廂情願，又學不乖。
　　手套沉在口袋的底端，他的手指繼續往下探，卻滑過了一個突兀的凹部，江雲靄愣了一下，來回確認了觸感，確認那是個縫線上小小的破洞。

　　因為很好玩啊。

　　聲音從遙遠的地方來，卻響在他耳邊很近的距離裡。江雲靄差一點就忍不住轉頭的衝動。他很久沒有聽見他的聲音了。
　　因為很好玩啊。季年說的時候沒有看他，倒是在他的口袋裡勾住了他原本伸下去是要阻止他的手指。那是他在那個年紀破費為自己添購的可能是第一件好衣服，那是他還沉浸在新衣所帶來的虛榮裡的第一個冬季，季年總是喜歡把手隨意地塞在他的大衣口袋裡，他原本並不以為意，但那幾天季年的手待在他口袋裡的時間不尋常地久，他有一天意識到了，沒多想地把手也探進去，要碰季年卻觸到了一個小洞。
　　他不確切記得那個晚上後來的事了。他們到底有沒有一起回家，有沒有吵架，可能因為不堪，都被掃進記憶的深處。他記得那個當下，他錯愕地問，怎麼會有一個洞，季年答得沒有很在意：早就有啦。早就有了？他感覺得到自己的心揪起來，沒有控制語氣，已經有點衝地追著問：你怎麼沒跟我說？
　　因為很好玩啊。季年說的時候沒有看他，倒是在他的口袋裡勾住了他原本伸下去是要阻止他的手指。而那是他在那個年紀破費為自己添購的可能是第一件好衣服，甚至是他還沉浸在新衣所帶來的虛榮裡的第一個冬季。混亂中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在購買時沒有確實地檢查衣上的細節，也不確定這一個細微的破洞品牌會不會處理，需不需要他負擔工費，或那些光鮮亮麗的櫃姐其實會嘲笑他連這麼一個破洞都要在意，果然是打腫臉充胖子──他不曉得自己是不是選錯了品牌，不理解為什麼會遇到這種事，最不理解的，是季年說「好玩」是什麼意思。
　　江雲靄在寶藍的天色中停下腳步，抬起手揉了揉眉骨和額頭，風吹過來他就感覺冷，卻走不下去。
　　是他的錯。
　　他因為氣憤，所以將季年當時的表情記得深刻。回憶湧上來的瞬間伴隨著季年當時笑著的模樣，而那一刻他感受到的卻不是當年無處可去的惱怒。他當年，其實就不應該有那樣無處可去的惱怒。
　　無論他記不起來的後續發生了什麼事，他知道自己一定做錯了，而季年是無辜的。那整個情境的確構成他買到一件瑕疵衣物的羞憤，卻無關季年總是帶著喜愛與快樂在享受與他在一起的時光。季年若不是，喜歡那樣充滿親暱地將手貼在離他的身體僅僅有幾層衣料之外的地方，說不定他自己直到厭倦了那件大衣前，都根本不會發現有那個破洞。
　　是他做錯了。

　　江雲靄站在歐洲中部城市的街道旁，嘴唇凍到都要乾裂，卻感覺眼角又溫又濕。為什麼。他好怕懊悔會湧出來，卻還是忍不住想，為什麼他在那個年輕氣盛的時節遇見了季年，以一種星星月亮都可以摘下來的氣勢愛他，卻直到這個時候，才有能力思考發生在兩個人之間的事情呢。
　　他越懊惱就越是理解，有些事是因為他成熟了，才能有所明白；而有些事，是需要當時那種無畏無懼，才有辦法發生。都很清楚的，沒有辦法兩全。但他卻忽然在這個又冷清又孤寂的地方，懷念起那隻探在他大衣口袋裡、指節分明的手，他順著那隻臂膀看上去，偶爾是張笑臉，偶爾是對方喃喃背頌台詞的側臉。季年有很多動作都是無意識的，像撫摸自己的眉尾，像皺眉時鼻頭也會跟著抽動，像睡時蜷曲，像吻時眼皮輕輕顫抖。
　　這些年他在城市間來來去去，仍然會有那些遞交物件時指尖的輕觸、從酒吧另一端灼灼晃來的視線，以及和自己說話時泛著薄紅的臉頰；也有著問候與擁抱，聚會和禮物，他從不能夠說自己真正是孤獨的。但再也沒有一個人，像季年一樣敞開自己，毫無保留也沒有條件地，對他任性，與他相待。
　　無論他喜不喜歡。江雲靄迫使自己想想信箱裡的信，起飛和他應該抵達機場的時間，待收的行李。無論他喜不喜歡，他都已經成熟到應該要知道，沒有什麼事是永恆的。
　　他只是一直有點一廂情願，又學不乖。

　　裹著呢絨大衣聳著肩的行人和他擦身而過，夜色越來越暗，也越來越不適合待在外頭。江雲靄揉揉鼻尖，吸了口氣，慢慢地繼續往前走。他穿過一層有厚度的雪，踏在剛剛那些反向而去的足跡上頭，旅館就在下一個轉彎。夜半時又下了場雪，輕巧地覆蓋整座城市。隔天他拖著行李箱要離開時城市的雪積得更高，而那些他曾循之回返的路上，已經看不出任何痕跡。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