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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星期天,早上八點。
  他躺在小小的單人床上,盯著手機螢幕上的時間嘆了一口氣。距離他設定的鬧鐘鈴響還有兩小時,但是他卻再也睡不著了。
  他應該要感到疲倦的。畢竟嚴格說起來,他真正睡著的時間可能不到三小時。可是無論他怎麼說服自己閉上眼睛,他的眼皮都會在幾秒鐘後睜開,就像一片彈性極佳的窗簾,只要輕輕一拉就會彈開。
  他幾乎忘記自己上次這樣輾轉反側是什麼時候了。他知道自己總是有無數的煩惱,偶爾也會沾上不屬於他的麻煩,但他總會催眠自己:足夠的休息才會有足夠的精力解決問題。
  他曾經因為擔心自己的期末發表,一連好幾個晚上夢見自己在迷宮中被怪物追殺,或者在荒漠中被喪屍撕咬。但他仍舊撐過來了,他甚至還在這堂困擾他很長一段時間的課上拿了A。
  可是,老天。他在心底哀號。這次的問題卻不是他做好準備、或者有足夠的睡眠就能迎刃而解的事。
  誰可以告訴他,在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情況下,發現自己喜歡的對象有個孩子時應該有什麼反應?

(二)

  陽光是他對於這座城市的第一印象。
  從他有記憶以來,這座城市總是那麼溫暖、那麼熱情。這裡的太陽從不缺席,好像照耀這塊土地的工作對它而言重要無比。
  人們說南加州從不下雨。
  對現在的他來說,那只是從老歌裡衍伸出來的迷思,彷彿這裡永遠沒有陰天。但小孩子不懂這種浪漫,所以他也曾經懵懂地跟著爺爺一起哼這首歌,天真地認為這裡真的從來不下雨。
  直到十歲時的一次暴雨,他才理解到歌詞裡說的「傾盆大雨」是什麼意思。如果有人問起,他總是會回答:那是一場讓他差點燒壞腦袋的大雨。
  即便長大後他走過各式各樣的城鎮、飛過許許多多的國家,經歷過不同形式的高溫、潮濕、風雪、酷寒,那場雨卻從來不曾消失。就像這座城市也從來不曾自記憶裡離去一樣。
  所以儘管他並不想回到這裡,他還是來了。
  五個多小時的飛機並沒有想像中地疲倦,或者說,他這幾年間已經習慣這種奔波了。真正讓他感到焦慮的,是當他走出航廈時眼前既陌生又孰悉的風景。距離他曾居住的街區還有十幾分鐘的車程,但他的心情卻不是興奮或期待。
  老天,他在心底感嘆,他上一次走在這座城市裡是什麼時候了?
  他並沒有忘記這裡,或者試圖抹去關於家鄉的任何事。這裡的一切依然鮮明,只是他很少回憶那些瑣事。或許在逢年過節時他會想起這段過往,或者老朋友來訪時會玩笑似地提起,但大多時候,南加州的景致都被他封存在心底,就像某本積著灰塵、靜靜躺在閣樓裡的相簿。
  而現在他又重新翻開這本相簿了。

(三)

  他從來不抗拒脫口秀。
  他的意思是,誰不喜歡脫口秀呢?那些演員總能用貼近生活的事情當作主題,講出一段又一段好笑,甚至帶了點  諷刺味道的笑話。不論是感情、性別、種族、人生,他都能在脫口秀的舞台上找到自己想看的主題。有些話題可能是現實中不能戳破的禁忌,有些話題可能會令觀眾感到冒犯,但他樂於看他們怎麼將麻煩的議題處理成詼諧有趣的表演。
  這個世界從不缺幽默,難能可貴的是黑色幽默。
  可是,老天。他喜歡黑色幽默,但不代表他樂見黑色幽默發生在自己身上。
  當他看著那個滿臉笑意、姿態從容的男人走進酒吧時,他多希望這只是上帝開給他的爛玩笑。他坐在吧檯前,彷彿在逃避什麼般低下頭。他的手指在手機螢幕上來回滑動,不斷翻閱自己的社群平台,但他的視線卻沒有聚焦在任何一則訊息上。
  他試著不去思考那個突然出現的男人,試著迴避他看向自己的目光,試著忽略他朝自己直線走來的路徑,但他卻無法克制自己陷入那段令人討厭的回憶。
  他忍不住皺起眉頭。
  他最後一次見到那個男人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兩年?三年?他真的不記得了。但他永遠記得,那是他大學生涯裡最糟糕的一段的時光。
  那年他大四。經過一連串麻煩的手續跟面試,他終於申請到了自己夢寐以求的研究所資格。他不敢說自己有多期待接下來的日子──因為那同時讓他感受到壓力──可是,對,他還是很開心所有事情都照著自己的計劃走。
  但人生唯一可以預料的就是世事難料。
  對他而言,大學最後一個學期就像是一段很長的假期。儘管他還是要上課、還是要交作業、還是要出席畢業考,但是,嘿,他是準研究生了。不同於某些對未來仍然迷惘,或者沒有得到任何工作機會的同學,他覺得自己幸運多了。
  或許就是因為這麼一點點志得意滿,他才會做出這輩子最該死的決定之一。
  那是個很棒的周五夜晚。他記得那天的氣溫十分舒適,當他搖下車窗時,吹在臉上的晚風剛好能吹乾他因為慢跑而分泌的汗水。
  「你媽沒有教你不要把頭跟手伸出窗外嗎?」一個充滿磁性的女聲在他把手臂靠在窗框上時開玩笑道,她的句子裡混著咀嚼聲,「如果你少了一隻手還是什麼的,記得別把我拖下水,打死我都不會承認任何事喔。」
  女孩抓著方向盤,隨意用口香糖吹出一個泡泡,接著漫不經心地將它吹破。泡泡破裂的聲音小得彷彿只是一個彈指,但他還是聽到了。
  「那妳應該開慢一點。」他的聲音像是被吹散一樣破碎,「這樣我才來得及接住我的斷手。」
  「我還以為你知道我開車的評價。」她聳聳肩膀,「『自求多福』,記得嗎?」
  「那妳可以至少幫我叫救護車嗎?」他扭頭瞥了一眼駕駛座的女孩,「喔,對,記得幫我收好我的手臂。我想醫生會需要它。」
  「當然,樂意之至。」她忍不住笑了幾聲。
  她是他的大學同學。他忘了自己是怎麼認識她的,或許是某個派對,或許是更早的哪堂通識課上。她的脾氣出了名的,嗯,特別。有不少男生都被她不同於部分女生的個性吸引,也同樣被她不同於部分女生的兇悍所刺傷。可是作為朋友,他卻非常喜歡她這樣大喇喇又獨立的性格。
  他永遠記得她是怎麼回應別人說「她應該對別人溫柔一點」。
  「溫柔,嗯?為什麼這個世界只會叫我對那些蠢蛋好一點?真是夠了,你們有想過我每天至少會收到一張屌照的心情嗎?沒有吧?你知道,屌照甚至不是問題,問題是小到要用顯微鏡才能看到的奈米屌。我連傳給姊妹們鑑賞都覺得有損自己的格調。」
  他覺得這句話聽起來有些冒犯,但又不得不承認它很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