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那時的我,還不太習慣陽光。

不是不喜歡,只是……溫室的陽光,總是經過層層濾網與玻璃,柔和得像是做夢。空氣中飄著水氣,濕潤得幾乎要滲進皮膚。泥土濃郁的氣味溫吞地包圍著我,混著微弱的葉綠素與花蜜香,那些味道穩定、安靜,和我一樣。

溫室裡從來沒有多餘的聲音。植物不說話,蟲子只在需要時振翅。偶爾,某種不認識的花在某個清晨默默開了,香氣細如針線,繞過鼻腔蜿蜒入肺。那種感覺不強烈,卻會讓人記得好久。

我總坐在最角落的那張藤椅上——是養父母從另一間研究室搬來的舊椅子。椅腳有點歪,坐下時會發出細微的聲響,但它夠隱蔽,能讓我整天窩在那裡不被打擾。腳邊是籃子裡的書,大多是百科全書與植物圖鑑;膝上攤開的那本,頁角已經被我翻得起毛。

我不討厭這樣的日子。雖然偶爾會覺得,自己是不是也是某種被種在玻璃缸裡的東西。沒有聲音,沒有風,只有延長的安靜與獨處。

然後她來了。

我聽見她的腳步聲很早。那種細碎、毫不隱藏的踢踏聲在溫室裡格外清楚。她不是研究員,研究員走路都輕,像怕驚動了根莖深處的神經;她走得快,像追著什麼,或者被什麼推著。

「哇——好大的蝴蝶!」

她的聲音比我想像的還輕亮,像從陽光裡掉出來的一顆水珠,落在皇蛾那對半展的翅膀上。

我下意識抬起頭,書頁還開著,但我忘了內容。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

她站在光裡,光從她背後的玻璃斜照進來,把她的輪廓染成了一層半透明的紫。她的眼睛真的很大——紫羅蘭色,閃著濕潤的光,睫毛細細的,像是花瓣還未乾透。

那一瞬間,我覺得她不是走進來的,而是從哪一朵沒記名字的花裡長出來的。

我開口了,不知道為什麼就這麼開口了:「那不是蝴蝶,是皇蛾。」

她嚇了一跳,像是現在才發現角落裡還有個維埃拉孩子。我黑髮亂蓬蓬的,耳朵垂著,一半藏進書後,一半躲在陰影裡。她的眼睛望著我,一瞬不瞬,那笑容慢慢從嘴角漾開。

「你好~」她說,雙手提著裙擺,像是學來的禮儀有點笨拙,卻無比認真。

我覺得耳根有點發燙,不確定是太陽照到的關係,還是那個笑容太直接。我掩飾似地把書抬高了點,只露出雙眼。

「你……你好。」

「我是格蘭威家的赫麗亞,你也是來參觀的嗎?」

格蘭威。這名字我認得,是我養父母常提的贊助人。研究院裡只要有格蘭威出資的項目,預算幾乎不需要再開會。她是那家的女兒?那她隨便一句話,大概可以讓這整座溫室拆了重建。

我連忙站起來,抱著書行了個禮——像是被掀了蓋子的烏龜,緊張到脖子都硬了:「格蘭威小姐。」

她噗嗤一笑,輕輕揮手:「叫我赫麗就可以了!」

「赫麗……小姐。」我補了一句,結果更不自然了。

她眨眨眼:「你叫什麼名字呀?」

「一、一葉……」我有點結巴。

「一葉啊。」她唸了一遍,又唸了一次,好像在確認那個名字的形狀適不適合放進嘴裡。「你能再說說那個大蝴——喔不對,皇蛾的事嗎?」

我點頭。

她好像總是這樣——不太需要邀請就能闖進一個人的世界,還理直氣壯地說要留下。

於是我領著她走過每一排溫室架,講解葉尖朝下的意思、哪一種蟲只在夜裡換翅膀、哪一株花的花語是「靜靜等待」。她聽得出奇專注,有時會驚訝得瞪大眼,有時又會湊太近,惹得蟲子拍翅逃開,她就驚叫一聲,轉頭對我笑:「牠剛剛是不是瞪我了?」

我不確定蟲子會不會瞪人,但我點了點頭。她笑得更開。

我們一路走到夕陽落下,琥珀色的光灑滿地面,我們的影子在玻璃上靠得很近,像重疊的剪影。研究員推門進來,看見我們時怔了怔,好像不習慣有孩子這麼晚還沒走。

「我明天還可以再來嗎?」她問我,眼睛閃著好奇和期待。

我喉嚨有點乾,只擠出一句:「可以……」

其實她想來幾次都可以,沒有人會攔她。但那天,我說出「可以」時,心裡居然……有點高興。

因為她問了我。

因為她在問的時候,是用「我們」那樣的語氣。

那之後,我的世界多了一些聲音。多了一點笑,多了一點,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