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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碎的拼圖〉


「妳說找回記憶的方法嗎？」

明亮的診間，雖然空間不太大，簡潔的擺設也不至於讓人感受到壓迫。西洛縮著肩膀坐在椅子上，視線低垂著不敢直視面前的院長，回應的語調也顯得十分怯弱：「對……」

院長看這女孩畏畏縮縮的樣子，放下了翹在右腿上的左腳，挪動椅子轉成完全面對西洛的方向，「我不是身心科的專科醫生，所以對細節的治療方式可能沒有那麼清楚。不過，如果是妳的身體產生防衛機制讓妳遺忘那些記憶的話，代表那些記憶對妳來說可能是非常痛苦的，這樣妳還是想要知道自己忘了什麼嗎？」

平淡語氣中包含著最實質的關心，聽完院長提問的西洛陷入沉默，捏著膝蓋的雙手稍稍收緊。

「因為……在醫院醒過來之後，我一直覺得好像忘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心裡感覺空空的……」道出口的音節輕輕顫動著，西洛抿兩下唇，視線始終停留在自己的手掌上，「嬌嬌也不跟我說剛回家那時候的事情……我只能自己想辦法了……」

院長注視著眼前低垂下頭的女孩，眉梢微微下垂，「我知道了。」

「黑小姐那邊，我因為不想干涉偵查所以也沒有多問，現在就只能從既有的線索慢慢找了。我記得妳說過妳的父母出國了不在家，而現在調查出來的嫌犯是身心科醫師，我們先推測案發當下有可能是妳單獨在家在接受治療。妳接受身心科治療很久了嗎？」

西洛聽著院長平穩沉著的語調，深吸口氣後稍稍抬頭看向對方，「嗯……從小時候就開始看醫生吃藥了……」

「小時候？為什麼？」淡藍眼瞳閃過了些許詫異，但過沒幾秒又迅速回歸冷靜，「妳小時候有什麼重大變故嗎？」

靛青色目光在聽見提問後飄回地上，放在腿上的雙手跟著交握起來，西洛抿唇沉默了半晌才怯怯開口：「十年前……我八歲的時候……被人綁走過……那次之後就一直做惡夢……」

院長聞言沉默，伸手拿起桌上的資料後重新看向面前的女孩，「那做惡夢的情形在接受治療之後有獲得改善嗎？」

西洛盯著自己開始碎動的手指，輕輕搖兩下頭。

「好。西洛，我還想再問幾件事，有可能會碰觸到妳不願意回想的事情，妳如果不想回答的話沒關係，我們慢慢來。」金黃色眉梢輕輕下垂，院長的語調又比剛才溫和了不少，「我在上次驗傷時發現妳的手臂有很多疤痕，那些也跟做惡夢的原因有關嗎？」

原先漫無目的晃動著的手指停下動作，西洛深吸口氣後稍稍用力將雙手交扣，「我不知道……只是……覺得壓力很大的時候就會拿刀子劃手臂……我不知道跟惡夢有沒有關係……」

「好，我知道了。」沉著嗓音依舊用著令人安心的語調進行問診：「那妳除了做惡夢和用刀子劃手臂之外，還有沒有發生過其他讓妳覺得有點奇怪的事情？像是這次想不起來發生什麼事之類的。」

「我……」開頭的音節沒有後續的話語銜接，欲言又止的西洛張著嘴沉默半晌後抿起雙唇，「我會忘記看醫生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醫生換過好多次，媽咪還說我中邪了把醫生嚇走……」

「等一下……」意識空間內的庫洛聽見西洛的自白後面露錯愕，「Shiro，不要回想那些事……」

「中邪……」金色眉頭微微收攏，院長沉思了片刻後離開座位蹲到西洛跟前直視她，「西洛，從目前的狀況看起來，妳失憶的現象發生了很多次，而且是在遭受綁架或是接受治療之後開始的，要釐清原因的話，可能必須要從妳被綁架的回憶開始找線索。妳……現在有辦法承受嗎？」

西洛看著眼前的醫師，對方的表情雖然平淡，眼瞳中的光芒卻讓她不自覺感到安心，「我……現在的話應該可以……」

現在的我可以工作、可以讓爹地媽咪安心出國，也敢出門了，而且還有嬌嬌會陪我，院長姐姐感覺也不像壞人……現在的我，應該可以的吧？

「好，那妳先試著慢慢回想以前的事，如果覺得不舒服的話隨時可以停下來。我在這裡，不用怕。」

西洛聽著院長的平穩語調，輕點兩下頭之後閉上雙眼深呼吸，「八歲……所以是國小……」

「玩躲貓貓的話這裡不夠大啦！我們去另外一個公園玩吧！」遙遠記憶中的聲音逐漸浮現，西洛用力收緊交握的雙手。

「躲在這裡應該可以吧……今天不會再那麼快被找到了……」零碎的片段從內心深處慢慢被撿起拼湊，「……怎麼都聽不到聲音了，大家呢……」

「……欸，這邊還有一個……」陌生而模糊的嗓音閃過腦海。

「……這批是打算賣到……」「……媽的是還要拖多久……」

「臭小鬼哭三小？！」

空酒瓶朝自己飛來的景象突然被清晰回憶起來，甚至連手臂被緊緊抓住的觸感都重新回到當下，西洛蜷縮起身緊抱住頭，「不要……」

院長看她的狀態有些異常，伸手搭上她的肩膀想試圖和她對話，「西洛，太痛苦的話就停下來跟我說話，別太勉強自己……」

「不要多管閒事。」

搭上肩膀的手被用力揮開，院長聽見女孩的陌生語調後僵住動作，屏息看著她坐直身體緩緩抬頭，只見對方用與剛才截然不同的嫌惡表情看向自己，「什麼都不懂就不要多管閒事。」

「妳……不是西洛吧？」院長看著女孩展露的陌生神情，收回了手臂重新坐回位置上，「所以西洛會被說中邪，是因為妳嗎……」

掌握身體主導權的庫洛聞言咬牙，「會說出中邪那種鬼話根本只是因為那個女的太愚蠢而已。」

「我能明白西洛的母親一定是不瞭解這些事情所以產生誤會……」

「妳不明白。」黯淡的靛青雙瞳直盯向院長的淺藍眼眸，「Shiro的痛苦、那家人的可恨，沒有人會明白。只有我知道從那之後發生的所有事情，也只要有我知道就夠了！」

「從那之後……」院長注視著那雙沒有光芒的眼瞳，其中飽含的憤恨情緒無比直接地傳達了過來，卻又好像能夠解讀出一絲絲的悲傷。「西洛會忘記那些片段，是因為妳代替她經歷了那些時間，對嗎？」

淡藍目光中的哀傷讓庫洛蹙緊眉頭，「是又怎樣？那些事情只要我來承擔就夠了，Shiro已經承受夠多的痛苦了。在她被綁走被虐待時我不能代替她承受，幫她承擔之後的痛根本不算什麼……人家會好好保護Shiro，讓她可以開開心心的，不需要你們這些什麼都不懂的大人幫忙！」

院長看著眼前的少女咬牙切齒的模樣，輕輕深呼吸後推了推眼鏡，「確實，我並不明白妳們到底經歷了什麼，也無法真正明白。但是西洛向我求助，她就是我的病人，我不會放著不管的……」

「妳想保護西洛我沒有意見，但我希望妳能告訴我，我的病人在她遺忘的時間裡到底發生過什麼？」

鏡片背後的冷冽光芒讓庫洛愣了片刻，從她開始保護西洛以來，這大概是第一次被用這樣的眼神看著──畢竟之前看見她出現的人不是被嚇破了膽，就是像那個想反過來壓制她的男人一樣被痛打。

不想再回憶起的臉龐又浮現腦海，庫洛微微瞇起雙眼，沉默了半晌才淺揚起嘴角，「妳這個醫生……跟之前那些禽獸很不一樣呢。」

庫洛的用詞讓院長臉上閃過了一絲恍然大悟的神色，「妳是說……」

「就是那個意思。詳細經過應該不用多提了吧，人家想起那些事情也是會覺得噁心的。」庫洛冷笑，「吶，醫生，聽了這些妳還想幫Shiro想起那些事情嗎？Shiro是妳的病人，要是知道了這些事情，說不定她就再也沒辦法像現在這樣無憂無慮了呢。」

淡藍與靛青對視，少女原先不含溫度的黯淡雙瞳這次明顯透出了哀傷光芒，院長凝視著那對故作堅強般的目光，靜默了片刻才開口：「我會謹慎評估的。進行治療是西洛的意願，我沒有權力阻止她。」

「嘖……」

「但我答應妳，我會盡量找方法來避免西洛知道真相。」院長看庫洛一臉不悅，只好趁她誤會自己前先行打斷，而庫洛看見對方信誓旦旦地對自己做出承諾，有些難以置信地抽動嘴角，「吶，妳真的相信我？」

「因為西洛相信我能幫助她，所以我也會對她同樣信賴，這樣才能建立穩固的醫病關係。」院長的語調平淡到一切都是如此理所當然，庫洛更加不解地蹙眉，「Shiro是Shiro，人家可沒有相信妳。」

「但妳一直以來的行動都是在保護她不是嗎？」

平穩語調道出的字句卻在湛藍目光下顯得無比銳利，精準地刺向庫洛用銅牆鐵壁給武裝起來的內心──儘管感受不到痛楚，角落仍舊出現了裂縫。

「……啊啊，真受不了。」

庫洛一臉不耐地咕噥之後扶著額頭沉思，過了片刻才又重新直視那雙始終看著自己的淡藍眼瞳，「人家就告訴妳吧，Shiro在倉庫醒來之前的事情，還有Shiro為什麼會在家裡暈倒。」

靛色雙瞳不再像幾分鐘前那般冰冷，庫洛深吸口氣後緩緩開口解釋這次事件的原委，而靜靜聽著來龍去脈的院長也沒有太多的情緒反應，就只是專注地聆聽庫洛告訴自己的所有事情。

「……而且，Shiro最後聽到我的聲音了。」

庫洛沉默片刻後苦笑，眼中閃過目前為止最懇切的光芒，「雖然──如果能和Shiro對話一定很開心的，但要是Shiro發現人家的存在，那Shiro就可能會知道那些她不需要知道的事情了呢……」

「所以，醫生，妳不要告訴Shiro任何關於我的事情。」

院長看著少女的堅定神情，輕嘆口氣後回應：「我知道了，我答應妳。」

「……這樣就好了吧。」聽見對方再次承諾，庫洛揚起放心微笑，「醫生，讓我睡著吧，這樣Shiro應該等一下就能回來了。」

那抹終於出現的笑容除了安心還透出了些許疲憊，院長看了不自覺垂下眉梢，「真的這樣就行了嗎？」

「不然，要是人家亂跑又讓Shiro在其他地方醒來的話，醫生妳要解釋也很麻煩的吧？」庫洛訕笑，「這裡是醫院，要睡著應該也容易多了。」

「……妳想得太簡單了，要是一個不注意的話我是會吃官司的。」院長輕嘆口氣，轉頭看了看桌上的病歷表之後才又重新和庫洛對視，「我只能幫妳開一些鎮靜劑讓妳有睡意，妳就吃一顆之後在隔壁病房休息一下吧。」

「好吧……」

庫洛妥協點頭後起身離開，院長目送她走進病房才緩步到櫃檯拿取藥品。

「雖然大白天的說這句話滿奇怪的……」

獨自待在病房的庫洛沒有等太久，院長過沒幾分鐘就接著進房，將水杯和適量藥錠放上床邊矮櫃。而坐在床沿的庫洛聽見她的低語後投出疑惑目光，只見那雙剛好對視過來的淡藍眼瞳閃過柔和笑意，「祝妳有個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