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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口彎下腰將鞋子整齊地擺放進玄關櫃中，中氣十足地喊了一聲打擾了，卻不如往常般聽見月島媽媽溫柔的應答，有些疑惑：「阿月的媽媽不在家嗎？」
　　月島嗯了一聲，拿過鞋子除臭劑往兩人的鞋內噴了幾下，這才關上櫃門。
　　「她去買菜了。說是因為今天你會來，她晚餐要做豐盛一些。」
　　「欸！太不好意思了，這樣我就要回家了啦！」
　　「就算你回家了，我媽還是會做一桌的菜，還不如留下來吃。」
　　「說的也是喔！那就先謝謝阿月的媽媽了！」
　　「等她回來再親自和她說吧。」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進屋內，彼此的肩膀還不小心碰撞了下，月島側身讓山口先過，山口則是順手幫月島拿書包。他們已經不像小時候、兩個人都小小的，還可以手牽手一起跑進洗手間，搓著泡泡的同時討論著待會的點心是什麼。
　　「阿月，我幫你把書包放進房間喔！」山口都已經走到樓梯上了，才探頭告知他會進月島的房間。月島當然也知道這個幼馴染多熟悉他家，無語回望，山口這才笑嘻嘻地說了聲抱歉阿月。
　　月島忍不住推了眼鏡，嘆了口氣，「我去拿西瓜，我媽有幫我們準備，然後──」
　　山口舉手搶答，還不忘拽住快從肩上滑下來的倆書包，像是乖巧的好學生。

　　「然後院子集合。」
　　「然後到院子集合！」

　　月島和山口對視。
　　總是山口先笑的，月島才會抿出淺淺的微笑。
　　到月島家作客的理由都不同，有時是晚上社團活動結束後路過的打招呼，也有在期末考試前躲在房間裡咀嚼英語單字的記憶，但更多的是在這種蟬鳴響亮的午後，晃著腿、大口吃著冰涼的西瓜，通體舒暢到連腳趾都會蜷縮在一起。
　　月島這時才發現山口脫了襪子，像是藏在貝殼下的珍珠罕見地裸露，腳趾圓潤，腳掌薄且修長。他們為了在運動時保護雙腳，通常都會穿高過腳踝的運動襪，或許是因為暑訓剛結束不久，山口整個人都曬黑了，腳踝處的色差交界線在夏日的陽光下更加明顯。
　　月島低頭看了眼自己仍穿著襪子的雙腳，語氣有點微妙：「明明是在我家，你這傢伙卻脫了襪子？」
　　不知是不是太陽太大，他有些頭暈目眩，伸手抓住山口仍在晃動的腿，「未免太自在了吧。」
　　山口一副被抓到的羞愧模樣，連忙道歉，但實際上卻大膽地用腳蹭了蹭月島的小腿──至少在月島眼中是個極其大膽的行為，小腿傳來的觸感是如此鮮明。
　　很癢，山口的腳掌踩在他曬黑的小腿上，更顯膚色白皙。
　　他心臟一縮，趕忙放手，然後再遠離山口幾個身位，頓時被山口嘲笑阿月太純情了吧！
　　月島難得說不出反擊的話語，只得蒼白無力地說了句閉嘴，隨即掩飾般低頭啃西瓜，耳根微微泛紅。這些全被山口看在眼裡，兀自開心地笑了起來，喃喃自語地說畢竟我們才剛交往嘛。
　　月島忍不住側過頭看向山口，發現山口也正瞧著他。此時山口的眼睛很亮，像是裡頭藏著夜晚才能看到的星星。
　　明明現在還是豔陽下啊。月島想。
　　
　　第一次聽見山口對他說「喜歡」這個詞，也是這般熱到頭暈目眩的日子，印象中的場景甚至是扭曲的，高溫下的熱氣與汗水是做夢的燃料。
　　鷗台戰敗退後，日子好像是被按了暫停鍵，又重新撥放。
　　回過神來，以澤村大地為首的三年級們在櫻花雨下與排球部的各位鞠躬道別。
　　緣下力接過隊長的位子，馬不停蹄地統領這屆新加入的一年級新生，為接下來的Inter-High賽事做準備。
　　月島他們則是升上二年級，成為隊裡不可或缺的中堅力量，是對抗強校的底氣。
　　吞下敗仗後的消化與成長，是烏鴉們如今必須完成的課題，也是通往勝利的最優解。
　　每個人都在尋求進步，焦慮和求勝心同樣也是爭吵的引燃繩，影山和日向都不知道吵過幾百回了，月島和山口也無法避免地爆發衝突。
　　山口認為月島可以學看看跳飄球，增加隊伍發球的攻擊力；月島卻認為他只要負責守好前方，讓關鍵發球員可以多得幾分就好，更何況這麼短的時間內他也不可能學好。
　　沒想到這番話徹底激怒了山口，如同當年合宿時在體育館外，用力抓住月島的衣領，生氣大吼：「阿月又在逃避了嗎！？什麼叫做『你做不到』？你怎麼可能做不到！」
　　月島額角一跳，明知道山口可能只是一時情緒上來，但被質疑的感覺真的太差，他也忍不住用言語頂了回去：「我當然做不到，我又不是神。你難道忘了自己練了多久嗎？」
　　他哈了一聲，「五個月。你練了至少五個月以上。」
　　月島非常清楚山口究竟花了多少心血在打磨自己的武器，當然也記得那些日子裡都是他獨自聽著音樂、沉默返家，連月島明光都說好久沒有看到山口同學了，小心翼翼地問是吵架了嗎？

　　「明明是在球場上發光發熱的選手，難道不想多一項武器嗎？」
　　「倒是你。就這樣拱手把武器讓給別人，你可真好心。」
　
　　不是吵架，山口只是在他選擇的道路上負重前行。
　　並不是每條路都可以結伴同行。
　　他會守護好前方的道路，山口只要抬頭挺胸地向前走就好。

　　「難道你覺得我對每個人都這樣？！」
　　「不然呢？」

　　山口忠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身邊總是簇擁著喜歡和他相處的人們，他會露出靦腆的笑容，在能力所及的範圍內完成他人的請求，是個值得讓人尊敬和喜愛的傢伙。
　　他對每個人都很好。

　　「我也想要上場啊！這是我的機會！」
　　「但我更想要的是讓烏野勝利、讓大家知道阿月很厲害！」
　　「如果不是喜歡阿月的話！我怎麼可能——」

　　咦......？
　　山口忠這傢伙在說什麼？

　　「......」
　　「......！？」

　　眼前的山口倏地睜大眼，彷彿說出了連他自己都不敢置信的話語，慌張地摀住嘴，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急得連眼眶都浮出一層水光。
　　月島讀出山口神情中的複雜情緒，激動、懊悔、羞恥，但更多的是暴露秘密後的一無反顧。他發現山口在舔乾裂的嘴唇，用牙齒咬出痕跡，扯出死皮下細小的傷口。

　　「對啦！我就是喜歡阿月啦！很噁心對吧！」
　　「......我什麼都還沒說啊。」

　　只見山口態度強勢，眼神卻膽怯地像是等待審判的信眾，月島只覺胸腔裡的心臟跳得極快，撲通撲通，掌心也潮濕的不像話。
　　他是在緊張，他很清楚明白他是在緊張。
　　就跟決勝局賽末點的發球一樣，失敗就徹底結束了。
　　夏日的蟬鳴聲令人厭惡，大聲到他幾乎什麼也聽不見，背脊在流汗，思緒也因為酷暑而融化成過往無數日子的相伴與悸動，那是令他感到壓抑又不得不貪戀的夢境。
　　他必須找出最優解。

　　再後來他們升上了三年級，才小心翼翼地從小指開始，學習如何牽手。　　
　　
　　「所以說──」
　　山口低頭咬了西瓜片尖尖的頂端，清甜的滋味讓他幸福地瞇著眼，又啃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問，「最後阿月為什麼決定要和我交往啊。明明之前都不願意的說。」
　　山口雙頰塞得鼓鼓的，月島忽然覺得好像他小時候養過的倉鼠，忍不住伸手戳了下。
　　被毛手毛腳的山口．倉鼠．忠睜大雙眼，一副就是「阿月竟然會做這麼幼稚的事情」，表情豐富到月島覺得自己的男朋友未免也太傻了，真受不了。

　　「是緣下學長和我說的。」
　　「欸？緣下學長說了什麼？」
　　「他說『勇氣不是壞事，不要留遺憾』之類的話。」
　　「唔。我想他根本不是這個意思吧......」

　　一旁的山口無奈地笑。月島不可置否地說：「可能吧。不過我確實也不想留下遺憾。」
　　說的也是，誰都不想留下遺憾。
　　山口伸了個懶腰，順勢向後躺下，映入眼簾的是湛藍的天、飄蕩的雲，以及月島挺拔的背影。他伸出手，隔著衣服碰了月島的脊柱，又照著他記憶中的位置，分別畫了兩條直線。
　　山口最後將掌心貼在月島的背上，說：「我可以問一件事情嗎？」
　　他聽見月島嗯了一聲，手上傳來胸腔共鳴的輕顫。他側過身，將腦袋抵在月島的腰後，像是要逃避夏日刺眼的陽光，悶悶地問：「阿月覺得......我能成為一個好隊長嗎？」
　　月島沒有正面回應，只是說：「好隊長的定義是什麼？」
　　「嗯......像大地學長和緣下隊長那樣吧。」山口想了想，給出比較具體的例子，「比如大地學長都會在士氣低迷的時候鼓勵大家，緣下學長也總是細心地關注每個人的狀態。而且他們兩人都很受大家尊敬和愛戴！」
　　說著說著，腦海裡浮現出一群憧憬烏野排球部的新生們，稚氣卻充滿勇氣的入部宣示，「還有很多一年級新生是因為看了之前的春高比賽，才決定來就讀烏野的。」
　　自從山口接下隊長的職位後，他沒有一刻不煩惱、反覆自問著「他真的能成為好隊長嗎」。無論做什麼事都抱持著百分百的專注和謹慎，深怕做出不符合「隊長」這個位子的決策，就連神經大條的影山都產生了疑問：「山口，你為什麼要這麼緊繃呢？」
　　為什麼呢。
　　說到底還是因為沒有自信啊。
　　事到如今都已經準備報名Inter-High賽事了，他卻始終沒有身為隊長的實感。更令他難過的是，他明白這樣的想法其實是對不起當初信任他、將他推選為隊長的隊友們。

　　只有面對月島，他才敢把內心深藏已久的膽怯和沮喪傾吐而出。

　　月島原先只是默默聽著，直到身後的人口不擇言地開始貶低自己以往的努力，立刻出聲讓人閉嘴。山口確實閉嘴了，卻更貼近他了，空氣中有種午後即將下雨的沉悶感。
　　他嘆了口氣，伸出手揉了揉山口的頭髮、捏了捏後頸，直到對方的身體不再緊繃了，這才慢條斯理地開口。
　　
　　「照你說，你認為好隊長的定義，是像大地學長和緣下學長那樣。」
　　「嗯。」
　　「上週我們和伊達工打練習賽的時候，賽前喊話是你負責的。也是你中途發現谷地同學身體不舒服，讓老師送她去保健室。我都沒說錯吧？」
　　「嗯....」
　　「所以，你認為這有符合所謂『好隊長』的定義嗎？」
　　「可是──」


　　一針見血的話語讓山口下意識坐起身，手足無措地急於解釋，卻不曉得該從何解釋才好。然而月島卻絲毫沒有受到影響，神情依舊平靜，甚至可以說是有些冷漠的。
　　明明在外人看來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但山口卻神奇地獲得來自理性分析下的信心，鼓脹的心臟隨之冷卻，油然而生的是充滿力量的振作。
　　他深吸一口氣，說：「我要帶領憧憬烏野前往全國大賽。我不能辜負大家的信任。」
　　月島皮笑肉不笑，請教他過分熱血的男朋友：「你以為你是神嗎？你只是人類好嗎。」
　　他用指節敲了敲山口光潔的腦門，沒好氣地說：「人之所以不是神，是因為並非無所不能。我們會有很多不擅長的事，會碰到很多解決不了的事。」

　　「但在我看來，山口已經是個好隊長了。大家都很信任你，就足夠了。」

　　月島用指腹摸了摸山口的眼角，突然說：「剩最後一片西瓜，要吃嗎？」
　　山口安靜了好久，最後抬起頭用力眨了眨眼睛。再度看向月島時，眼神中的迷茫已全然褪去，不自覺露出了笑容，大聲地說要吃西瓜！
　　搶走了最後一片西瓜還不作罷，作勢想把西瓜籽吐向自家男友，被嫌惡的大罵離他遠一點。月島唯恐不及的模樣，讓山口哈哈大笑起來，氣得月島抓住山口親了好幾次，想要封住那張總是吐出令他又生氣又心疼的唇，對此他還嚴厲警告山口──
　　絕對、不能、張嘴！
　　如果西瓜籽不小心跑進他嘴裡怎麼辦！噁心！
　　這下真的戳到山口的笑點，邊笑邊譴責阿月講話太搞笑了，害他不小心把西瓜籽吞下去了啦。月島黑著一張臉，不說話，只是揉了揉山口的後腦勺，交換了充滿夏天味道的親吻。

　　「吞下去的西瓜籽會發芽成樹。」
　　「是這樣的嗎？真可怕啊。」
　　「是啊，真可怕。當隊長呢？」
　　「不怕了！我相信阿月！」
　　「笨蛋嗎。相信自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