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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殺人魔的故事》

如果將時光比喻成一條河道,游魚是生命,而在其中的鵝卵石便是造物主偏愛下的產物。

時光流動,河水逝去,游魚的生命也跟著消散,但石頭不一樣,石頭就在那裡,時光的河水平淡而冗長,不會出現強大的波動,石頭就在那裡。

直到喜歡石頭的魚再也無法游動而被時光沖走,石頭依然在那裡,永遠不會改變。

本該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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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斯爾。」長相從未改變的尤狄特——或許他會改變,但是自己是等不到那時了——從宅邸裡直接現行,閃著燭光的房間隱約可見化形時淡消的銀白羽毛,燦金色頭髮的人從半空中優雅落下,嗓音和過往一模一樣,時光並沒有在尤狄特身上留下刻痕,卻在德斯爾身上留下了不可忽視的痕跡。

「德斯爾。」尤狄特探頭到他面前,打斷了德斯爾的思考。「你在想什麼呀?都沒發現我靠近了。」

德斯爾沈默了一下,喉頭中帶著時間所留下的褶皺,每一道都令他的聲音更加嘶啞,「沒什麼。」他說:「你這次看到了什麼?」

「我⋯⋯啊!我剛剛以為你在書房,沒有看清楚就化形,結果被女僕小姐看到,你知道她說什麼嗎?『天啊,見鬼!畫像中的人出現了!』哈哈哈,你沒有看到她的表情,真的好好笑。」尤狄特笑瞇起了眼睛,語調中帶著意猶未盡的笑意。

「我不是跟你說出現的時候要看清四周嗎?」德斯爾對於尤秋特的笑意無言而無奈,他往身旁的床位拍了拍後,尤狄特就自己蹭上床,「說吧,這次看到了什麼有趣的故事?」

「我在看一個殺人魔的故事。」

「你每次都這樣說。」

尤狄特拉著德斯爾蓋在棉被之上的手,往床下拉,「快點,我來表演給你看,這次的可厲害了。」

德斯爾微不可聞的嘆了口氣,隨著尤狄特的動作打開臥室裡的暗格,推開地毯後,一個地窖的樓梯出現在面前,他拄著拐杖,看著面前的人熟練的從門口拿起火把點燃後,光線照亮地道,德斯爾踏著不讓自己摔倒的沈穩步伐,跟在蹦跳的尤狄特後面。


在眾人發現尤狄特不會變老之前,德斯爾就試著把對方關起來,在自己的書房、在自己的臥室。人總愛把最愛的東西放在手邊最近的位置,所以在詢問過尤狄特的意見後,他們選擇了在臥室建立一座地下室。

「這樣辦完事去睡覺比較方便。」當時尤狄特看到德斯爾的眼神,在後半加了一句:「去洗澡清潔也方便。」

就這樣,鳥兒的囚籠被準備好,只差白色的自由鳥兒和他的飼養者,但是不對、不對,哪裡不對。

就像風,被關起來的風只是ㄧ縷不會流動的空氣,自由和好奇同理,他喜愛的不是單純乖巧善於傾聽的金絲雀,而是在荒野也能展翅的飛鳥。

在十多年、宅子裡的人換了一批後,他終於把風從牢籠裡放了出來。

對於尤狄特來說,這短短十多年的囚禁就像一場玩笑,在他漫長的生命與好奇中留下了一點點、就一點點。

對於德斯爾來說,這漫長的十多年就像一場處刑,自己既是刑犯、也是執刑人,這漫長的時光中他每日去探望尤狄特,他對世界的好奇卻絲毫沒有抹滅,就像自己的所作所為沒有在那巨大的石頭表面上留下刻痕,游魚的尾巴太柔軟、時間太短暫、牙齒不夠鋒利,什麼都留不下。

所以他放開了風,他們在德斯爾的腿腳不方便行走後,改變了相處方式,不再由德斯爾親手犯下案件,而殘酷又好奇的天使只是看著,這樣對石頭能造成的影響太小了,他推動著尤狄特的好奇心,開始了這個計畫。

推開了厚重的鐵板門,溼冷腥鹹的氣味瞬間鋪面而來,洗刷掉從臥室帶下來的舒適,留下一身血腥。

尤狄特釣著關子,哼著小曲坐到房間正中的冰冷鐵床上,把手上的火把插到旁邊的腳架。

「這個殺人犯是怎麼殺人的呢?」德斯爾問,慢慢走到尤狄特身邊,放下拐杖,打開在地上的工具箱,在昏暗的燈光照射下,這些染血而乾涸的刀具並沒有展示自己的鋒利,只是靜靜的存在著,等待它們的主人重新執起自己的一天。

就是今天。

「你太急了啦,我們不是說好要先從故事開始嗎?對了,是今天喔。」尤狄特牽起德斯爾的手,放到自己臉頰旁,垂下的眼睫反射著微光,「今天,你會死掉,所以在那之前,我們來完成最後一次『遊戲』吧——」

尤狄特主動躺下,頭平放在沒有墊子的金屬冷板上,聲音清晰的迴盪在昏暗的房間裡,像是為了無生趣的世界帶來一道光,耀眼的讓人無法直視。

「他們是一對戀人。」尤狄特把雙手合起,放在腹部,胸口在話語間起伏,「女孩子患上了病,光腳醫生說要吃掉別人的心臟,才能活下去。」

「那個女孩子很想活下去,想的不得了,於是男孩子幫他去收集心臟,但是『只有心臟是不夠的』,『吃哪補哪』⋯⋯呵呵,我都懷疑那個光腳醫生才是惡魔了耶。」

「所以這次是心臟嗎?」德斯爾撥開尤狄特胸口的
的衣服,露出潔白的胸膛,滿是褶皺的手指拿起一把刀子,金屬面被血污覆蓋,看不出鋒利,但是在場的兩人都了然於心。

「嗯。一開始是從小孩子下手,但是村子裡的小孩子吃完了,女孩還是沒有好轉,男孩開始選擇老人跟婦人下手,但是天不從人願,還是被發現了。」

那個「人」是指男孩、女孩還是看戲的天使或是聽戲的殺人魔,這就不好說了。

刀子埋入潔白的胸膛,拉出一條銳利的血線,鮮紅的血珠從切口冒出來,像是身體上鑲嵌了美麗的紅色珍珠串鍊。光是一刀沒辦法切到想要的深度,德斯爾伸手掰開傷口,尤狄特因疼痛倒吸了一口氣,很快的壓下,繼續說自己的故事,音調因為對方的動作而扭曲,這讓德斯爾有明確掌握著尤狄特的感受。

「他們把殺人犯、男孩吊死在廣場,烏鴉很多,等到他的頸部因為乾枯以及缺少支撐力、掉下來的時候,身上的部位只剩下腐敗的內臟。」

天使的身體比較堅強,即便胸膛被剖開到已經能看見潔白骨架,尤狄特還是繼續說著。

「女孩就在旁邊看著、看著。掉下來後的骨頭散了一地,腐敗的心臟掉出來,或許是因為暴露太久,心臟上爬滿蠕動的蛆蟲,但女孩不在意,因為她聽過一個故事:『吃了心臟的人會永遠在一起』。」

「他們永遠在一起了。」

德斯爾拿出咬骨鉗,把阻礙內臟的白色骨架咬斷,清脆的斷骨聲在地下室迴響,他把斷掉的肋骨拾起,放到已經淌滿血的鐵板床上。

「你可以不用吃那麼多,我知道你的胃口沒有以前那麼好啦。」尤狄特的聲音忽輕乎重,努力的壓抑著痛覺,因為重複很多次,所以做的接近完美,但他還是大聲說:「你殺人的動作在經過了這麼久,還是依然這麼不俐落。」

「你在經歷了這麼多,不還是這麼多話。」德斯爾笑著捧出心臟,還在跳動的肉塊散發著驚人的活力,就和尤狄特給人的感覺一樣,他剪斷連接的數條血管,肉塊在一個抽搐後將內部的殘存吐出,隨後變得癱扁,他把肉塊放在另一個銀盤上,靜靜的看著尤狄特死亡,確定對方嚥氣、雙眼無神後,他上前,給予自己的天使一個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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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小魚想到了方法,他利用了石頭對他們渺小生命的好奇心,「你不想自己試試看嗎?」

石頭聽從小魚的建議,去聆聽除了小魚以外的生命的悲歡離合,然後帶回故事,讓小魚試著在自己身上劃出刮痕。

但是石頭是造物主最完美的作品,這意味著他的所有一切都難以更改,小魚盡了他畢生的努力,留下了自己的痕跡⋯⋯

是嗎?有留下些什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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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斯爾靜靜的看著眼前失去心臟和靈魂的尤狄特,等待著熟悉的聲音再次傳來——「德斯爾,我回來啦!」

尤狄特再一次從半空落下,潔白而燦黃的身影和鐵床上的身影形成強烈對比,尤狄特探頭看了一眼然後露出嫌棄的表情:「我死的好難看,下次努力⋯⋯喔,應該沒有下次了吧。好吧、好吧。」

他這麼說著,抓起自己的屍體,癱軟而失溫的軀體順著尤狄特的力道向外歪,接著重重摔在地上,濺起一些血滴在潔白的褲腳。

在黑暗中的純白帶著一點鮮血,天使的手上拖著和自己一樣的屍體,輕哼著歌的人把屍體拉到地洞裡,「咚」地一聲,下面的死屍又多了一具。

「說真的,德斯爾,剛剛抓起心臟的那一刻真的——」尤狄特轉身拍拍手,話到嘴邊卻不知道怎麼形容,輕咬著自己的舌尖,轉動眼珠思考形容詞,「——超好玩的!」

「你可能要被抓回去補習語文了。」德斯爾聳肩,遞給尤秋特刀叉,看著對方落座在銀盤對面,對自己的心臟磨刀霍霍。

「胡說,我的語文學的可好了,但是不是那樣嗎,學習容易使用難,確切例子看看——」尤狄特手背支撐著臉頰,將刀尖對準德斯爾,「你呀,我明明教過你怎麼殺人比較俐落,你就不喜歡。」

「就不喜歡。」德斯爾面無表情的用叉子把對準自己的刀尖撥開,「少說話。」

「開動了吧?我來切第一刀!」

鮮紅的肉塊靜靜散發自己的餘溫,鋒利的刀尖壓下,充滿彈性的肉體出現凹痕,接著斷面被切開,涓涓腥流從線中流出,隨著肉塊被分割、叉起,多餘的血液滴落到銀盤上,綻放出美麗的紅花。

尤狄特將叉子上的肉對準德斯爾的嘴邊,「啊——」像是哄小孩一樣,天使露出乾淨美好的笑容,德斯爾注視著隨後垂眸,張嘴、傾身,將那塊肉咬進嘴裡。

他低垂著眼,品嚐著熟悉了無數次的味道。

年邁的咀嚼肌來回扯動,兩排臼齒中是肉塊,口水分泌包裹淡化血腥,但鹹腥味還是從舌尖蔓延到鼻腔,再向上到腦髓,深之入骨。

在口中的肉塊被稀釋的失去血味後,德斯爾艱難的嚥下,使用多年的吞嚥肌在此刻突然的失能,塊肉卡在通道,不上不下,堵住了空氣,他生理性的抓著自己的脖子,儘管他明白這對即將發生的事情毫無作用,銘刻在本能的求生意志還是讓他抓住自己脖子。

他眼神逐漸模糊,顫抖的手朝著眼前的純白伸去——接著被握住了。

「很快,就一下下。」接著,天使唱起了獨屬於德斯爾的歌。

死亡發生在一道漫長的呼吸間,也發生在一瞬間。

等德斯爾再次睜開眼睛,便是以靈魂狀態現形了。他看著眼前面目扭曲的老人。「死的真醜」,只是想想,他沒有說出口。

他站在原地,迎接他的死神在安靜斬斷他靈魂和肉體的連接後也是靜靜的站在原地,聽著尤狄特唱完這一首歌。

清唱迴盪在地下室,突兀又完美的結束,就和他的演唱者一樣。

「你要走了呀。」尤狄特說,「我會想你的。」

「你不嘗試跟我一起走嗎?」德斯爾垂著眸子,開玩笑似又隱埋了認真與渴求,他喜歡、愛著尤狄特,但是自己的性格與傲慢只讓他在最後以嘲諷的口吻說出這句話。

「不行,我是天使,是造物主大人的天使。我們遵守規則,才能獲得主的偏愛。」

尤狄特的正經總是來的很不是時候呢。

「再見。」

「再見嘍。」

尤狄特看著死神撕開空間裂縫,德斯爾跟在對方身後步入冥界,迎接屬於他的審判。

等了一會兒,尤狄特垂眸看著自己腳尖的血跡,確認德斯爾跟死神真的走後,他幾步輕輕走回死去的老人屍體旁,把臥倒的身體搬正,尤狄特伸手闔起那瞪圓的雙目,趁著屍體還沒冷僵,把噎死的面目猙獰揉成一團平和。

他蹲在屍體前想了想,想了想,想了很久。

接著他拿起工具箱裡的刀子,撥開做工精緻的衣服,銳利的刀尖對準想要的位置一刀劃下,用的力道精巧,剛好停在肋骨前面,他放下刀子,雙手扒開裂縫,用咬骨鉗把胸腔剪出一個更好能拿出心臟的大小,和方才德斯爾在自己身體上做的差不多,只是自己做的更加精巧。

他把不再跳動的心臟捧出,剪斷血管,放到銀盤上,用染滿血污的手拿起刀叉,為自己切了一小塊。

放到嘴裡,屬於德斯爾的血腥充滿了他的味覺,尤狄特咀嚼許久,直到再也沒有味道從肉泥中滲出,他才把那一口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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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生命短暫,但游魚還是有在石頭上留下些什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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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顆心依偎在一起。

2021/10/20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