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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期一会(いちごいちえ)》

*CP:父水、岩子沙代
*電影劇情向擴寫,可以當成IF線/平行時空,私設如山
*金魚腦記憶,若是和電影有出入之處還請見諒(土下座)
*大致為清水向,但有小部分意識流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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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都要從⋯⋯老夫和那個男人的相遇講起。

  ♨︎

  電車搖搖晃晃地行駛於夜幕之中。燈泡不知道多久沒換了,昏黃的光時明時暗,照得人頭暈眼花。不少乘客打起了盹兒,唯有一名男子眉頭緊鎖。
  社長和部長都把他當成棄子,他要活著,要往上爬,絕對、絕對不能就這樣被放棄。

  龍賀製藥⋯⋯

  唰——
  火柴劃過盒側,女童的咳嗽聲忽然尖銳起來,燈光抗議似地閃了兩下,熄滅。
  水木手中的焰火不知何時由橘紅轉為了幽藍,朦朧的光打在了漆黑的窗子上,隱約映出一道人影。他警覺地抬眸,只看見了自己的臉。
  那是一副稱得上端正好看的相貌,可惜貫穿左眼的疤痕與死氣沉沉的眼神,令不少人心生退意。

  【你——可是面露死相呢——】
  【地獄就在前方等著你——】

  誰?
  水木回頭,就見隔壁的椅子上出現了一道陌生的身影。他看不清那個傢伙的面容,只有一頭在此刻略顯陰森的白髮,讓人印象深刻。

  【老夫看得見。】
  【看得見常人所看不見的事物。】

  水木在心裡暗暗翻了個白眼,這傢伙在胡言亂語些什麼啊。
  哐噹噹——
  不曉得是不是心理作用,列車行駛軌道的聲音似乎急促了起來。水木微微轉頭,瞳孔與車窗在同一時間倒映出數道不明的人影。
  火柴燃到了底,最後一點灼熱恰在此時吻上了指尖。車廂內的電燈恢復明亮,水木猛然回過神來,再往鄰座望去,卻只見空蕩蕩的座位,一切正常如初,彷彿僅僅是過於疲憊而產生的幻覺。
  「⋯⋯」
  水木捏了捏眉心,回到自己的座位。
  經此一遭,倒是生了幾分倦意,他闔上眼,墜入一片漆黑之中。
  ⋯⋯一片漆黑之中,一瓣鮮紅的櫻花落至水木的掌心。
  水木抬頭,看見了一棵巨大的櫻花樹,盛開的櫻花綻放著不詳的血光。
  有人被困在了櫻花樹上,那妖異的樹枝捆住了「他」的四肢。
  「他」的面孔模糊不清,只有一頭略長的白髮特別顯眼。
  水木突然感到很悲傷。
  從戰場上活著回到家鄉,抱著母親哭過一次後,水木就再也沒流過眼淚。
  可是一顆滾燙的晶瑩悄悄從那帶疤的左眼之中落下,滴到了湖面上。
  滴答。
  水面輕起漣漪。
  血紅的櫻花樹消失了。
  無盡的黑暗之中,有誰握住了自己的手。
  那是異於常人的冰冷溫度。
  「他」的髮絲掠過了水木的嘴唇,溫熱的氣息拂過了水木的耳畔。
  水木迷迷糊糊地側過了頭,想看清楚對方的面容。
  ——於是男人的唇瓣不小心擦過了冰涼的溫度,他一驚,驀然醒了過來。

  見鬼了怎麼會做這種夢!
  水木黑著臉,用力擦了下自己的嘴唇,隨即又意識到這個行為很是欲蓋彌彰,臉色更加難看了。

  ♨︎

  水木沒想到會再看見他——
  那彷彿只是存在於自己幻覺之中的神秘男子。
  他出現在了哭倉村,還被當成殺人犯五花大綁。
  直覺告訴水木,他不是會做這種事的傢伙。
  但是,這又跟水木有什麼關係呢?

  無論發生什麼——

  「住手!」
  「⋯⋯請等一下,不能使用暴力啊。況且現在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他是犯人,日本是法治社會,還請諸位都先冷靜一下。」
  為什麼會做出這種衝動的行為?
  這種不明智、引火上身的舉動⋯⋯水木暗自苦笑一聲,他還以為自己早就沒有良知這種東西了。
  在玉碎計畫之下,被長官當成棄子,戰友全數陣亡,自己卻活了下來。
  回到家鄉後,發現母親被親戚們欺騙,所謂的「家」滿目瘡痍,而他自己也遍體鱗傷。
  始作俑者們享受著紙醉金迷的生活,只想活著的人卻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憑什麼啊?

  生活在這種世界⋯⋯拋棄良心,又算什麼呢?
  只要可以活得更好、活得像個人,要他做什麼都可以。
  然而,當斧頭揮落的那一刻,身體卻比大腦要先做出了反應。
  那一瞬間,水木想起了因為長官一己私慾而犧牲的戰友們。
  憑什麼?
  究竟憑什麼!
  普通人的性命,就真如草芥一般嗎!
  水木不曉得自己在生什麼氣,天真懞懂的時期已經離他很遙遠了,他在戰場上見識過這個世界最為殘酷的模樣。人們屈服於強大的力量之下,深於谿壑的慾望驅使著無止盡的瘋狂與掠奪,生命和尊嚴在此面前不值一提。
  這個社會將腐敗視為常態,並為此沾沾自喜。他早該習慣了,事到如今,又在憤怒什麼呢?
  ⋯⋯不知道啊。
  水木壓下複雜的心緒,深吸口氣,露出得體的笑容,進行他最為擅長的表演。
  簡直糟糕透了,這村子。
  ⋯⋯還有這傢伙。
  水木惡狠狠地瞪了那名白髮男子一眼。
  對方依然是一副輕飄飄的模樣,只是那隻沒被頭髮遮住的右眼,露出了一種疑似好奇的神情。
  操他爹的老子在乎這傢伙做什麼。
  水木面無表情地收回視線,抬起臉龐的剎那,又恢復了眉眼從容的模樣。

  ♨︎

  「你究竟是什麼人?叫什麼名字?」
  「你不回答的話,我就叫你ゲゲ郎嘍。」
  ⋯⋯
  「可以給老夫一根菸嗎?」
  「才不要。」
  ⋯⋯
  「和小孩子就能正常溝通?就這麼不想理我?」
  「老夫不喜歡對牛彈琴。」
  ⋯⋯
  「你欺騙老夫!」

  看到這個油鹽不進的傢伙吃鱉還真是讓人心情愉快啊。
  水木揚起了幸災樂禍的笑容。
  他三兩下鋪好床,熄燈,蓋上棉被。
  大概是因為睡前的心情不錯,也可能是由於白天太過耗費心神,水木很快就陷入沉眠。
  自然,熟睡的他沒有發覺牢房裡面的ゲゲ郎看了他一眼。那墨色的瞳孔轉為可怖的血紅,莫名令人毛骨悚然。

  水木陷入了惡夢之中。
  他夢見了貪生怕死的長官,夢見了變成森森白骨的戰友。
  砲彈在耳旁飛掠,所有人的臉龐都麻木而無神。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拜託、殺了我吧——

  咻——
  一枚子彈直直地朝著自己飛來。
  水木的面孔扭曲了起來,恐懼交雜著狂喜,絕望伴隨著期待。

  血花濺起,自眼前瀰散開來。

  水木才剛從夢魘驚醒,剎那間又墜入了更深的一層⋯⋯夢。
  迷離的月色,晦暗的夜空。
  「他」的面孔仍然模糊不清,唯有一頭如月光流瀉般的銀白色短髮,讓水木知道是「他」。
  心臟不知為何揪了起來。  
  洶湧的悲傷,無端的難過,壓抑得使人喘不過氣。
  水木迫切地需要做點什麼,來發洩這無所適從的情緒。
  於是他仰起頭,揪住了那個傢伙的衣領。
  一切是如此地順理成章——
  那不是吻。
  水木咬上了「他」淡色的唇,略帶鐵鏽的鹹味順著舌頭流入喉腔,鮮血染紅了彼此的唇瓣。
  而後這單方面的撕咬變成了雙向的舔拭。
  幾乎稱得上是在接吻。
  水木的領帶不知何時鬆了,西裝外套隨手丟在了地上;「他」的模樣也沒好到哪兒去,浴衣的領口大開,露出了一片如雪的肌膚,彷彿在引誘人伸手探究。

  人,尤其男人,是標準的被慾望驅使的動物。

  水木發覺事態在失控。
  主導權漸漸落到了「他」的手上。
  水木隨時可以抽身,可以反抗,只要有任何一點點推拒,「他」就會停下⋯⋯
  ⋯⋯停下,然後離開。橋歸橋,路歸路。他們是兩條斜直線,短暫地交錯一個點,就再也不復相見。
  不要。
  他不要那樣。
  所以水木主動解開了自己的襯衫鈕扣。
  水木是一名性取向正常的男人。
  哪怕再早個十幾二十年,最為叛逆的時候,水木都無法想像這種荒唐的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可是他心甘情願。

  該如何留住你?

  冰涼的體溫,殊異的髮色,無一不在昭示著「他」是非人的存在。
  水木只是一名普通而卑劣的人類。
  ——那就用人類的方式吧。
  用最卑鄙、最下流的方式。

  你可以對這名人類做出任何事。

  弄痛他,弄傷他。
  看他因你而淚流滿面,發出意亂情迷的呻吟哽咽。
  不需要憐惜。
  他不是好人,他在貪圖什麼,少女捧出一顆赤誠的真心,卻只得到他虛偽的溫柔。

  這樣的一個人,只會因為你——

  牢房裡的白髮男子猝然驚醒。
  荒謬透頂的一場夢。
  「老夫要去泡溫泉。」ゲゲ郎喃喃自語。
  泡溫泉,壓壓驚。
  嗯,就這樣吧。

  ゲゲ郎輕而易舉地穿過木牢,離開房間。
  而房裡的那個人,依然熟睡。

  ♨︎

  這一切簡直像場荒唐的鬧劇,令人發笑。
  上一秒水木還猶豫著捨不得丟掉那根雪茄,下一秒就理智斷裂,氣急敗壞地鬆開小船的繩索,朝那不讓人省心的傢伙追了上去。
  無法理解、無法理喻。

  ——為什麼會如此輕易地被那傢伙牽動心緒?

  水木想知道「M」的秘密,想得到「M」,想變強——
  除此之外,一無所求。
  他練就了一副鐵石般的心腸,用花言巧語博取各路牛鬼蛇神的信任,旁觀他者的苦難,對此無動於衷。
  本該如此。
  他一直這樣以為。
  然而,如同當時在電車上,水木在連自己都沒察覺的情況之下遲疑了。
  車廂裡頭煙味繚繞,抱著娃娃的孩子劇烈地咳嗽著。
  水木沒有察覺那一絲遲疑,所以火柴依舊劃過了盒側。
  可是當火光亮起的下一刻,那道身影突兀而強勢地闖入了他的視野之內。
  尚未點燃的香菸從手中落了下來,火光熄滅。

  那些早該消失的情感,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這氣人的傢伙給喚醒。

  「等等!」
  「這座村莊究竟是怎麼回事?島上的那群怪物和那些像河童的生物⋯⋯」
  「還有⋯⋯『幽靈族』又是什麼?」
  從龍賀家的禁地死裡逃生,尚未來得及喘口氣,便聽聞了丙江的噩耗。水木追著明顯看出些什麼的ゲゲ郎來到小樹林,下意識地找起了香煙,想冷靜冷靜。

  「在那座島上的,就是你們人類口中的『妖怪』喔。」
  「妖怪?你說妖怪?」那種東西不是騙小孩的嗎?怎麼可能真的存在⋯⋯

  晚風吹動了ゲゲ郎寬大的袖子,他的眼神平靜而淡漠,像是一池凝住了悠遠歲月的湖水。空靈的木屐聲在耳旁迴盪,一步步踩碎了過去對於這個世界的認知,無所適從的恐慌迫使水木提出反駁,然而他尚未找出有力的證據,便聽ゲゲ郎說——

  「身為幽靈族的老夫,也是妖怪之類的存在。」

  一口都還沒來得及抽的香菸再次從手中掉落。
  水木雙眼一翻,昏了過去。

  ♨︎

  月亮很圓。
  水木走到了墳墓旁的小路,坐在石頭上,點燃了小小的火星。
  他的適應能力很強,暈過一次之後反而想通了,面對這古怪的村子,妖怪和死人還更和藹可親一些。
  「原來你在這裡啊。」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不用抬頭水木也知道是誰來了。
  「嗯,我來這裡想事情。」水木說。
  「到墓地裡想事情,你還真有情調。」ゲゲ郎調侃。他提起掛著酒罈的麻繩,微笑:「陪老夫喝一杯?」

  咕嚕。
  水木仰頭,喉結微動。
  「真好喝。」
  「對吧!這可是從鴉天狗那邊找來的美酒呢。」
  水木凝視著酒中的倒影,再次乾了一杯。
  「所以呢,你找我是想說什麼?」
  「⋯⋯」
  ゲゲ郎注視著水木,臉上不自覺地露出一抹笑。
  岩子喜歡人類,而自從岩子失蹤之後,ゲゲ郎也開始學著去了解、認識人類。
  他看見了水木與沙代的約定,半是試探、半是好奇地問——
  「你真的沒對任何人動過心嗎?」
  水木嗤笑一聲,微醺地自嘲:「我沒有那個命。」
  ゲゲ郎的身體晃了晃,靜靜聆聽著水木的故事,乾了一杯又一杯的酒。

  裊裊的菸霧淌過月色,幽藍的釣瓶火冒了出來,暖黃的光覆蓋這墓地一隅,彷彿將所有的血腥與古怪暫時隔絕於這片刻的寧靜之外。
  人類的故事講完了,換妖怪說起了故事。

  「老夫以前啊,很討厭人類。」
  白髮的妖怪陷入了回憶,想起了那名美麗而溫柔的幽靈族。
  「老夫的太太——岩子和老夫不一樣,她熱愛人類,憐憫人類的弱小、人類的愚蠢⋯⋯時刻與人類相伴,過著融入人群的生活。」
  「直到現在,老夫都會想,如果沒有遇見她,老夫會變成什麼樣呢?」
  或許⋯⋯會獨居在某個深山老林,遠離塵囂,不懂偶爾冒出的空虛代表什麼,也不明白「愛」是什麼樣的情感。
  「水木啊,終有一天,你一定會遇見命定之人。」
  「到了那時候,你就會看見以往看不見的事物了。」

  ゲゲ郎的語氣異常溫和,讓水木不禁多思索了幾秒。
  命定之人⋯⋯嗎?
  腦海中第一時間掠過的畫面,是列車上忽明忽滅的燈光,與倒映在黑漆漆的窗子上,那道緩緩抬頭的白影。
  心跳漏了一拍。
  左側的胸口處,好像被一根針戳了又戳,泛著細細麻麻的疼。
  水木猛灌幾口酒,壓下了那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
  他們似乎聊了什麼,聊得很開心。
  水木感覺自己喝醉了,不記得對話內容,只記得自己把口中的菸遞給了ゲゲ郎,看那隻幽靈族有模有樣地叼起了菸。
  ⋯⋯有點可愛。
  水木笑了出聲。
  他們現在⋯⋯也算是朋友了吧?
  釣瓶火在不知不覺間消失,留給一人一幽靈族獨處的空間。
  鴉天狗的酒勁道果然夠強,令幽靈族覺得自己也醉了。
  喝醉的傢伙,當然分不清現實,也分不清夢境。

  那麼,究竟是真的醉了,抑或是希望自己醉了?

  誰先起的頭呢?
  不清楚,不記得了。
  紅褐色的領帶鬆了,西裝外套隨意扔在了一旁,彷彿那一夜荒唐的夢。

  岩子喜歡人類,而ゲゲ郎深愛岩子,無庸置疑。
  然而此刻的燥熱、怦怦的心跳聲,以及一冷一熱緊貼在一處的體溫,也不容懷疑。
  岩子為什麼這麼喜歡人類?
  是因為他熾熱的體溫嗎?
  是因為他注視著自己的眼神嗎?
  還是因為他面色潮紅,眼角泛著破碎的淚光,神情羞恥地咬住領帶,卻仍然控制不住地悶哼出聲?
  ゲゲ郎在尋找岩子的旅程,見過各式各樣的人類。
  有些人無惡不作,有些人善良天真,有些人高談闊論,有些人庸庸碌碌。
  他們千篇一律,很是無聊。

  唯獨水木不同。

  這個男人,他生得端正好看,總是衣冠楚楚,卻又帶著一身的傷痕,背負著難言的過往。
  這個男人,他心思深沈、虛情假意,卻又給予沙代和時彌不存在於哭倉村之中的溫柔與善意。
  這個男人,他好像害怕妖怪,卻又在清醒之後,跟妖怪和平共處,一起把酒言歡,分享同一根菸。
  太奇怪了。
  為什麼人類——水木可以這麼複雜?
  難以定義的人,無法描述的情感。
  唯一可以確認的,只有此時此刻交織的呼吸、交纏的體溫,與落在水木的左眼上——

  那冰涼的吻。

  ♨︎

  一開始,水木以為自己在做夢。
  這場夢有些奇怪,「他」的面孔不再模糊不清——
  「他」有著一頭銀白色的短髮,略長的瀏海遮住了左眼。
  「他」的皮膚很白,彷彿從未曬過太陽,身板乍看之下挺單薄,但⋯⋯受過軍中專業訓練,從生死一線鍛鍊出來的水木,完全無法撼動「他」的手勁。
  似水的月色流淌過「他」的白髮與側臉,微紅的面頰以及唇齒之間交錯的菸味、酒氣,令那隱隱約約存在於他們之間的透明牆壁被打碎,非人與人,再也分不清彼此。
  而後從體內深處傳來的顫慄、無法自控的呻吟——

  無一不在昭示著,這不是夢。
  水木覺得,自己應該是很痛的。
  堪比彈藥穿透軀體的疼痛。身體在發抖,彷彿整個人都要四分五裂,可實際上他的人完好無損,而痛感到了極致就變了質——
  水木的眼角流下了幾滴生理性的淚水,唇舌又恰在此時被入侵,他只能丟盔棄甲,毫無抵禦之力。
  「⋯⋯!」短促,帶著含糊水聲,令人臉紅心跳的喘息。
  「⋯⋯ゲゲ郎!」水木終於認清了現實,叫出了那傢伙的名字。
  不應該這樣,理智如此訴說。
  可他從身到心,都被那個任性的傢伙攪弄得一塌糊塗。
  水木想自救,他在那起伏晃蕩的波浪之中掙扎,才剛剛探出水面,又在轉瞬之間被拖入了更深更深的湖底。

  人類對妖怪而言算是什麼?

  人類忠於本能,耽於情慾,會因為由心而生的情感做出失控的行為。
  所以人類淺薄,朝生暮死。
  而妖怪生命悠久,時間漫長,那樣深如大海的情感,又豈能為蜉蝣一般的人類所撼動?

  君可知——
  星星之火,亦可燎原。

  正是由於大海平靜了太久,起浪的時候,風暴才會特別劇烈。
  人時常在某些地方過於自信,又總在某些地方看輕自己。
  就像那名衣衫凌亂的男人,明明是他主動引誘,不願放手,自信能夠承受所有的後果;現在卻嗓音沙啞,雙腿發顫,哽咽著說「夠了」、「停下」,甚至用出了敬語,泣不成聲地祈求。
  但每當那雙冰涼的手撫過他的髮絲,拍了拍他的後頸,自頸椎一路游至尾椎骨,接著扣住了那淺淺的腰窩,猛地向上一頂時——
  他又總能全部承受下來,吞吃得更深,擁抱得更緊,然後發出模糊的嗚咽。
  真可愛。
  於是那白髮的幽靈族,不禁微笑了起來。

  ♨︎

  昏黃的路燈,普普通通的鄉間長椅,那名西裝革履的男人,在鼠人震驚的目光之下,將隱藏著千百年陰私污穢的藍皮本子撕碎。
  老舊的燈光無法照亮長椅之外的夜色,朦朧的黃暈打在了紛飛的紙屑上,飄揚如雪。
  「⋯⋯」
  踏入隧道的前一刻,水木猝然停下了腳步。
  說不清是早有預謀,抑或是突發奇想。
  「沙代小姐,妳先走吧,我晚一點會跟上。」
  「水木先生是要去救那名幽靈族吧?」不曾想,那名心心念念要逃離此處的少女卻仰頭,認真地說:「我和你一起走,無論去往何方,我都跟著你。」
  任誰聽到這種話,都會覺得十分感動吧。
  只是在最初的感動過後,無力與歉疚隨著流逝的分分秒秒緩緩湧上心頭。
  從最開始透過木屐的相識,到後來天臺上的約定,水木都不是很明白沙代那一腔熱烈而毫無保留的情感從何而來,直到這一日,乙米道出了那醜陋的真相⋯⋯
  原來如此。原來沙代過著那樣不堪的生活。怪不得,她會把所有的感情孤注一擲般地押注到自己這種人身上。
  如果走出這個隧道,沙代就會看見更廣袤的世界。她會遇見更好的人,那人將有足夠的溫柔與耐心,陪伴她的傷口癒合,和她一起走向鳥語花香的未來。
  可惜沒有如果。
  陷落於泥沼者掙扎不出,沾滿了鮮血的兩人無法彼此拯救。
  只能一同下墜,至那無間地獄,方得解脫。

  碰!
  槍聲打斷了血腥,卻又開啟了殺戮。
  「沙代,難道你以為那個男人真的愛妳嗎?」
  「他早就知道妳是父親的愛寵了!」
  沙代雙腿一軟,跪倒在地,面色慘白地轉過頭。
  水木從來不是正確的那個人。沙代心知肚明,卻一直在欺騙自己。
  欺騙自己水木是所謂的命定之人,欺騙自己外面的世界會比哭倉村更好。
  而現在,虛築的根基崩塌,謊言從未成真過。
  無論是哭倉村或東京,哪裡都容不下如此醜惡的自己。

  「我以為⋯⋯如果是你⋯⋯會願意正視我⋯⋯」

  沙代的眼中閃著破碎的光,水木掙扎了片刻,卻依舊選擇了逃避。
  他無法面對沙代的情感。
  啊,果然如此,沙代絕望地心想。
  水木什麼都知道了。
  知道了這個家族的骯髒和扭曲,知道了那經年累月的仇怨與憎恨。
  ——那就殺了他吧。
  殺了所有人,她就依然是那純真可愛,會對喜歡之人臉紅的小姑娘。

  「妳、妳擁有龍賀家光榮的血脈,竟然會受那種僕人般的妖怪所控制!」
  「您怎麼會這樣想呢?」
  望著乙米驚懼的神情,沙代不由得笑了起來。
  「我才是她的控制者啊,母親大人。」
  沒有人注意到,就連沙代本人也未察覺,她仰頭注視著狂骨的眼神,充滿著懷念與眷戀。
  當狂骨殺死了龍賀家的眾人之後,沙代兩隻手掐住了水木的脖子。明明一切皆如她所願,可她的眼神卻令人感到窒息而悲傷,讓心有虧歉者無力反抗。
  沙代凝視著水木,看著他的神色因痛苦而扭曲,恍惚之間,似乎看見了那一天的自己。

  「——妳認識老夫的妻子?」

  拼盡全力一擊的背刺遭到了ゲゲ郎的阻止,長田的表情仍然帶著難以形容的懊悔及怨恨。
  沙代在驚嚇之中鬆開雙手,彷彿堪堪回過神來,下一刻,ゲゲ郎的質問和水木的嘶氣聲,就同時傳入了她的耳裡。

  原來這位幽靈族,就是「她」的丈夫啊。

  ♨︎

  這是一個短暫的故事。
  那一夜,晦暗靜寂,星月無光。
  在孝三幫助之下逃離禁地的岩子,遇見了打算來禁地尋死的沙代。

  很久以前,沙代並不覺得和爺爺待在一起有什麼不對。
  雖然很疼很難受,怎麼哭喊一門之隔的母親都不會進來救她,但是醒來之後,她就會回到有爸爸媽媽在的家。爸爸會給她帶來好看的禮物,和她講述外面美麗的世界,而媽媽會露出短暫的微笑,撫摸沙代的頭髮,說沙代好棒、沙代真乖。
  媽媽的笑容就像夜曇花的盛放,很短,很美,沙代很喜歡。

  然後,那一天,丙江阿姨回來了——
  她扯碎了沙代漂亮的、據說是從東京買來的裙子,紅著眼怒斥她「小婊子」,又全身赤裸地跪在爺爺的面前,懇求那名已經散發出腐朽氣息的老人原諒自己犯下的錯。
  瘡疤連皮帶骨被扒開,真實的世界,鮮血淋漓。
  沙代冷眼旁觀一切,噁心的感覺上湧,她忍不住跑到一旁嘔吐起來。
  村裡的大夫匆忙趕來,把脈後搖了搖頭。
  當夜,沙代發起了高熱,被母親避之如瘟地關入了倉庫。
  ——我要死了嗎?
  沙代迷迷糊糊地想,她不想死在這裡。
  不想死在這令人作嘔的地方。
  於是一腳踩在鬼門關的女孩,跟著她眼中美麗的螢光,走向了龍賀家的禁地。
  隨後,在沙代差點被發狂的妖怪一口吞下的時候,那名躲在一旁、分明已是自顧不暇的幽靈族,卻依然選擇救了她。

  「我快死了,妳把我扔下吧。」沙代說。
  「小孩子亂說什麼呢。」幽靈族捏了捏沙代的臉,用虛弱卻使人感到可靠的語氣說:「乖,匕首握緊,再來一次,姊姊可沒力氣救妳了。」

  沙代有時候都以為,那只是年幼的自己所做的一場綺麗幻夢。
  夢裡,她認識了一名優雅知性、漂亮鮮活的幽靈族。她們交換了彼此的姓名與故事,在鮮血及死亡的籠罩之下,牽住了彼此的手,展開為期一夜的逃亡。
  
  雞鳴響起,白日降臨。
  年幼的沙代自夢魘之中驚醒,發現她回到了自己原本的住處。
  除了丙江阿姨歸來、孝三舅舅瘋掉之外,一切似乎沒有什麼不同。

  「沙代啊,如果有機會,妳一定要去東京看看喔。」
  「那是個很美麗的地方呢。」

  有一名女人的聲音在耳側迴盪。
  滴嗒。
  滾燙的液體墜落掌心,沙代抬手,碰到了自己的左眼。
  鏡中的倒影,不知何時,早已淚流滿面。

  ♨︎

  「前方就是地窖了,我們走吧。」
  水木拾起斧頭,打破沉默。
  ゲゲ郎與沙代跟了上去。
  他們都明白,現在不是追究那些沉重過往的時候。

  一行三人穿過重重鳥居,斧頭的銀光一閃,禁忌之門的鎖墜了下來。
  一眼望去,是無盡的血色。
  巨大的櫻花樹,覆蓋著如同血液般不詳的深紅。定睛一看,更有多如恆河沙數的幽靈族屍骸,以及遠超其數目的狂骨。
  ——披著時彌皮囊的時貞在此時登場。
  沙代的臉色煞白,像是想明白了什麼。面對精神與體力的雙重打擊,她一陣反胃之後,昏了過去。
  ゲゲ郎和水木得知了殘忍的真相,第一時間衝到了櫻花樹下。幽靈族拚命尋找自己的髮妻;而男人揮舞著斧頭,血色染紅了他的衣裳與面龐,他卻視若無睹,只感覺體力在迅速流失,身體搖搖欲墜。
  咚。
  水木再也支撐不住,即將倒入血泊之際,ゲゲ郎接住了他,把他送到了岸上安置。
  「⋯⋯!」
  似乎有誰在呼喚著他。
  「水木啊。」
  「水木!」
  「水木前輩!」
  赤紅的身影模糊不清,它們沒有狂骨那充斥著怨恨及痛苦的螢藍,只被揮之不去的血霧掩蓋真正的面目。
  水木的眸光渙散,內心深處卻有一道聲音不斷呼喊——
  我不想死。

  求生,是人類的本能。
  然而活下來,卻得面對數不清的難關。
  過往所遺留的夢魘,社會大多數的不理解,只能自己咬碎了牙關緊撐下去,用忙碌的工作與高度運轉的生活來麻痺自己。
  為什麼我還活著?
  為什麼死的不是我?
  ——為什麼?

  「水木啊,趕緊起來!別給老子死在這種地方!」
  「水木、水木,咱們還指望你每年的祭拜呢!千萬別掛在這兒了!」
  「水木前輩,那個、我還有私房錢藏在老家⋯⋯」
  是誰在耳旁一聲聲呼喊著。
  是誰的身影始終不曾離去、守護在自己的身旁。
  是誰和你一同經歷了最困苦、最黑暗的那段時光,卻沒能撐到⋯⋯回家。

  背負著「死亡」而活著的人啊,請不要害怕。
  那些逝去的靈魂,從來未曾離去。

  由整個幽靈族的鮮血所浸染,積累了千百年的仇怨,此時此地,成了絆住幽靈族的最佳利器。
  直面著九死一生的險境,那名被捆住四肢,縛在櫻花樹上,看起來奄奄一息的白髮妖怪,卻緩緩抬頭——

  「放棄?」
  「才不要。」
  「老夫不喜歡放棄,而老夫的夥伴也一樣!」

  哐鏘。
  時貞正要發笑,一轉身,就看見提著斧頭,腳步踉蹌,拾階而上的水木。
  哐鏘。
  水木冷笑著,舉起了斧頭——
  砍碎了那顆控制狂骨的頭顱。

  千百年來的怨恨與痛苦,終將向始作俑者反撲。

  「你不會以為這樣就完了吧?」
  假裝暈過去的沙代,手持符紙,自水木身後的陰影走出。
  她丟下了礙事的木屐,踩過幽靈族的血水,在時貞驚恐的表情之下,將鮮血畫成的符咒貼了上去。
  「——從時彌的身體裡滾出去!」

  狂骨吞噬了時貞,卻沒帶來終結。
  螢藍的妖怪,多如繁星。
  那是難以化解的仇怨。

  「如果放任不管,狂骨會越來越多,這個國家會毀滅的。」
  「這操蛋的國家,毀滅就毀滅吧!」
  曾經為了國家幾乎要付出生命的人類,眼神厭倦,不在乎毀滅;而曾經厭惡人類的幽靈族,卻露出微笑,選擇了拯救。

  「老夫想見證,吾兒即將誕生的這個世界——」

  因此水木抱著虛弱的岩子,背著人事不知的時彌,和沙代一塊逃了出去。

  也想見證,吾友活著的這個未來——

  於是詛咒加身——
  卻未萬劫不復。

  ♨︎

  【答應我,絕對要活著回來。】
  【後會有期。】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番外:後日談〉

  水木受到了最多狂骨的攻擊,忘記了很多事。
  時彌發了一場高燒,隨著年紀增長,也漸漸遺忘哭倉村的事了。
  沙代什麼都記得,但什麼都沒說。
  他們住在一起,像尋常的家人那樣相處,不過輩份各論各的,在鄰居的眼中,是十分奇妙的一家。

  ♨︎

  臨死之時,岩子告訴ゲゲ郎,希望他可以好好生活,不要失去「愛」的能力。
  哪怕她無法見證,也希望ゲゲ郎和鬼太郎,都能擁有幸福的未來。

  那個時候,沙代就在旁邊。
  她沒有去打擾幽靈族夫妻的告別,只是有點難過而已。
  ⋯⋯好吧,是很難過。
  對於岩子而言,沙代僅僅是數億人類之中,普普通通的一人而已。
  不,或許還是有點不一樣的。
  畢竟,是仇人之女。

  ♨︎

  「沙代,過來一下。」岩子向ゲゲ郎使了個眼色,朝沙代招了下手。
  ゲゲ郎悲傷卻聽話地走到角落蹲蘑菇。
  岩子俏皮地眨了眨眼,氣息有些微弱,語氣卻很是輕快地和沙代說:「這是我們女生之間的小秘密喔。」
  「我現在不恨人類了。」
  「我想看一個女孩子在陽光底下綻放笑容,看她讀書上學,擺脫詛咒和陰霾,重新愛上自己。」
  沙代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而岩子對她露出了一抹笑,依稀可見從前的影子。

  「所以呀,沙代,妳要好好生活哦。」
  岩子抬起了手,看起來是想摸摸沙代的頭。沙代急忙俯身,等了半晌,卻沒等到那一隻冰涼的手。
  啪嗒。
  啪嗒。
  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少女嚎啕大哭起來。

  【若有緣,我們未來再見吧。】
  【一言為定。】

  ♨︎

  水木最近有個煩惱,他感覺自己被跟蹤了。
  並不是被人跟蹤,而是⋯⋯長得有點像民間傳說裡死人靈魂的白色影子。
  它總是任性地出現,又任性地消失,搞得水木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某天,水木再也忍不住,追著白影來到了一間小破屋——
  然後被一隻木乃伊嚇跑了。
  嚇跑了,又回來了。
  明明剛才還聽到了若有似無的啜泣,踏入屋內卻只看見一動不動的木乃伊,以及一名女人的屍體。
  上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好像還對自己笑了笑⋯⋯
  水木壓下心底莫名難過的情緒,抱起那具屍體,埋葬了她。

  雨水淅淅瀝瀝地下著,附近傳來了隱隱約約的嬰兒啼哭,轟隆隆的雷聲驀然響起,一道亮白的閃電劃過天空。
  充作墓碑的木棍倒了下來,嬰兒的左手首先掙出了泥土,水木親眼看著那瞎了左眼的孩子,自新墳裡爬出。

  這是妖怪。
  這個孩子不能留。
  但是——
  為何如此悲傷?

  古老而巨大的樹木,紛飛的櫻花瓣,看不清面容的白髮男子——
  水木怔愣一瞬,緩緩將那名孩子——
  緊抱在了胸前。

  一顆眼珠靜靜地注視這一幕。
  而一名少女沈默地轉身離開。

  ♨︎

  水木在撿回鬼太郎的第三天,就發現眼珠老爹了。
  於是他再次暈了過去。
  ——並在醒來之後想起了一切。

  ♨︎

  順帶一提,時彌很開心自己有了弟弟。

  ♨︎

  沙代進入了附近的女子學校,靠著天資加成,一路順利地考上重點高中。
  高中畢業的那一天,她經過一間小學,不知為何停頓了腳步。
  一顆躲避球飛了出來,擦過沙代的腳邊。
  沙代撿起躲避球,輕輕地丟回學校的牆內,往前走了沒幾步,後面就傳來孩子們此起彼落的「謝謝」。
  沙代回眸,笑意凝固在了嘴角。
  清風拂過,淡粉的櫻花飄揚,對面的人行道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名撐著陽傘,穿著鮮豔的黃色長裙,氣質優雅而知性的女性。
  無數的回憶湧現,在彷彿凝固的時空之中⋯⋯她朝她飛奔而去。

  ♨︎

  後會有期——
  我們終將重逢。

  ♨︎

  現在是一家六口了。


〈番外:所愛非人〉

  水木並非一瞬間想起全部的回憶。
  被眼珠老爹嚇暈又清醒之後,首先出現在水木腦中的畫面,是在哭倉村時,他坐在微微彎曲的木橋上,聽著幽靈族受人類迫害的那段歷史;而白髮的幽靈族蹲在小溪畔的石頭上,凝視著流動的溪水。
  點點螢光在身旁飛舞,經歷了一整天的驚險刺激,此時此刻竟令人感到一絲難得的靜謐。

  「為什麼要救我?」水木低著頭,神情有些低落。明明被人類欺壓到這種程度⋯⋯
  「老夫是憐憫你。」ゲゲ郎依然盯著流水,漫不經心地回答。

  鮮明的記憶裡,水木跳下木橋,皮鞋踩進溪水,腦羞成怒地揪起了ゲゲ郎的領口,一人一妖怪沈默地對視。晚風輕拂,最終,水木放開手,跳到另一顆石頭上。

  ⋯⋯原來是憐憫啊。

  就像人類看到受困的小動物會想將牠救出來一樣,只是單純的、會對比自己弱小的物種所產生的⋯⋯憐憫。
  不知道為什麼而憤怒,絕非因為那可笑的自尊,而是有其他⋯⋯不願意深思的理由。

  「小時候,保母婆婆常和我說妖怪的故事。」
  水木蹲了下來,輕輕帶過方才的衝動。夕陽西斜,他的目光彷彿穿越了時間,落到了遙遠的彼方。

  妖怪和人類不一樣。
  人類在感情上喜歡欺騙自己,而妖怪在感情上太過遲鈍。
  所以一直到最後,他們都僅僅只是朋友。
  夥伴與摯友,僅此而已。

  其實,這樣已經很好了。
  你還想再奢求什麼呢?水木抿心自問。
  他們都還活著,生活在一起,雖然生命逝去所帶來的悲傷仍然存在,可是他們都在努力迎接明天的到來。
  擁抱過往的傷痕,試著學習去愛人。
  ——談何容易。

  隨著時間流逝,水木漸漸想起遺忘的一切。
  自然,他也意識到,自己對那名白髮的幽靈族,抱持著異常的情感。
  從戰場上活了下來,身體卻烙印上無法抹滅的疤痕,內心深處的傷口依舊猙獰,他一直被困在槍林彈雨之中,未有一刻逃離。
  如此的創傷,讓水木難以對人類產生感情。
  同事是戰友,上司是長官,沙代、時彌、鬼太郎與母親都是家人,是需要保護的對象。
  那ゲゲ郎呢?
  如果他是朋友的話——

  月色下的心動,又算什麼?

  啊,簡直糟糕透了。
  換上浴袍的水木微微苦笑,現在想這些也沒用吧?哪怕他想明白了,又該如何讓一隻變成眼球的妖怪愛上他?
  更何況⋯⋯
  更何況,他在失去記憶的情況之下,面對變成木乃伊的ゲゲ郎,竟然因為恐懼而逃跑了。
  ゲゲ郎一定很難過。
  雖然他們彼此都沒提起,但水木仍舊無法原諒那時的自己。
  所以,他無法相信自己的「愛」。

  「愛」應該是純粹的吧?
  摻雜著恐懼的愛、摻雜著憐憫的愛、摻雜著愧疚的愛⋯⋯這樣複雜的一顆心,有資格剖開來送給誰嗎?會有誰願意接受這樣的一顆心嗎?

  「水木先生。」穿著常服的沙代輕輕喚了一聲,「晚飯已經好了,大家都在等你呢。」
  水木轉頭,匆匆起身,略帶不好意思地說:「抱歉,我剛剛在想事情。」
  「⋯⋯」沙代靜靜地看著水木,片刻,緩緩嘆了口氣,「水木先生,我真的很羨慕你。」
  水木一怔。
  ——你還能糾結和猶豫,她卻連這樣的機會也沒有了。

  「為什麼不試試看呢?」沙代似是喃喃自語,卻恰巧與水木的心聲重疊。

  月光浮動,櫻花樹的葉子沙沙作響。
  水木似是想通了什麼,釋然地莞爾一笑。

  那就試試看吧。
  所愛非人,亦無不可。


〈番外:所愛之人〉

  最近水木常常不見人影。
  就連時彌都在晚飯的時候抱怨這件事了。
  咳,所以,老夫是為了家庭和諧,絕對不是在跟蹤⋯⋯眼珠老爹靠著體型優勢,在某天水木出門之後,悄悄跟了上去。

  越走,眼珠老爹就越覺得景色熟悉。
  荒郊野外的小破屋,幾乎沒人前來祭拜的無名塚。
  水木走進屋裡。
  眼珠老爹看見了他的身體——那本該是一具被狂骨的怨氣侵蝕,全身潰爛的木乃伊。
  然而,原本包裹面部的繃帶被解開,好好地疊置在一旁,那副軀體面容安詳地躺著,彷彿只是睡著了。

  眼珠老爹看著水木動作熟練地解開木乃伊左手的繃帶,掏出一把銀製小刀,劃破了自己的掌心。
  人類的鮮血涓涓流下,覆蓋上那潰爛的皮膚。
  而後那可怖醜陋的傷口,竟慢慢結痂起來。

  「水木!」眼珠老爹忍不住大叫出聲,「你這是在做什麼?」
  水木嚇了一跳,小刀差點掉下來。不過,身為狡猾的人類,水木很快調整好表情,他轉過身,淡定而無辜地聳了聳肩,攤手說:「如你所見,我在嘗試復原你的身體。」

  幾個月前,水木下定決心要讓ゲゲ郎明白自己的心意,但是,他必須得先面對一個事實——
  他可以接受變成眼珠老爹模樣的ゲゲ郎嗎?
  如果再次看見那腐爛的軀體,他會不會依然感到恐懼?
  因此,水木回到了這個地方,木乃伊仍舊安靜地躺在那兒,屋裡很乾淨,似乎有人常來打掃。

  「水木先生。」
  一道帶著疑惑的呼喚響起,水木回眸,恍然大悟。
  「沙代小姐。」
  原來是沙代啊。
  「水木先生,你來這裡⋯⋯」
  沙代正想詢問水木的來意,視線就撞上那具木乃伊,於是她嚥下疑問,轉而道:「我明白了,水木先生是想讓『他』恢復原貌嗎?」
  倒也不是⋯⋯水木思索著該如何回答,便聽沙代說:「我知道辦法。」
  「什麼?」水木抬眸,神情難掩訝異。

  沙代走到木乃伊的身邊跪坐下來,她稍微解開木乃伊的繃帶,然後取下衣服上的金屬別針,往自己的手腕劃開一道傷口。
  水木親眼看見,當鮮血融入那潰爛的傷口之後,傷口明顯癒合了些。

  「狂骨由怨氣而生,如果化解了怨氣,他就能恢復原狀。」沙代說。
  ——有什麼比仇人的鮮血更能化解怨氣呢?
  沙代最初只是心血來潮,實驗看看,她沒向任何人告知這個秘密,除了那座無名的墳塚。

  「來,殺了我吧。」沙代起身,揚起一抹異常可愛的微笑。
  只要殺了她,就有足夠的鮮血來化解狂骨的怨氣。
  她也想好好活著,可是真的好累啊。
  午夜夢迴,總能聽到揮之不去的亡魂哭聲,背負著家族罪孽的少女垂下頭,看見了滿手的血色。

  「妳在開什麼玩笑啊!」水木皺眉,劈手奪下了沙代手中的別針,想也不想地劃過自己的掌心。
  男人的血滴落木乃伊的臉頰,那猙獰可怕的傷口吸收了屬於人類的血液,開始癒合起來。
  「這不是龍賀一家和幽靈族的仇怨。」水木鬆開別針,利器「叮」一聲落到了地面。他盯著沙代,一字一句地說:「是整個國家,對幽靈族的迫害。」
  「——所以,不要再怪罪自己了,沙代。」

  我現在不恨人類了。
  所以呀,妳要好好生活哦,沙代。

  ♨︎

  轉回現在。
  眼珠老爹沒有被帶入水木的節奏裡面。
  這隻任性的妖怪自顧自地爬向「自己」空洞洞的左眼,鑽了進去。
  空氣彷彿一瞬間凝固起來,時間似乎在此刻停止了流逝。
  水木下意識地屏住呼吸。
  滴、滴、答,錶上的秒針只是無聲地走了幾步,水木卻感覺好像已經過了一個世紀那樣漫長。
  「⋯⋯」
  說不清是忐忑或期待,腦袋還有一瞬間的茫然與空白,在如此複雜的情緒之下——
  那具屬於幽靈族的身體動了起來。
  過長的瀏海遮住了ゲゲ郎的左眼,而他右眼的瞳仁,正泛著赤紅的光。

  「ゲゲ郎?」水木試著叫了一聲。

  水木知道ゲゲ郎肯定不願意看到他這樣的行為,因此一直在盡力隱瞞大家,幸好有沙代幫忙打掩護,這才順利地矇混過好一段日子。
  當眼珠老爹大叫出聲的那刻,水木的腦中閃過數種對方可能的反應,以及相對的解決方法,他有自信能夠從容面對——
  然而水木所有的假設之中,完全沒有這種情況。

  ゲゲ郎一步步走向僵住不動的水木。
  太近了。
  水木不想後退,不想再逃避,可如此近的距離之下,他那虛假的笑意再也難以維持。

  哐!
  小刀墜地。
  水木跌躺於地,而ゲゲ郎坐在了他的大腿上,壓制住他的身體。因為擔心ゲゲ郎身上的傷口會痛,水木根本不敢亂動,一人一幽靈族就這樣安靜地對峙著。

  「⋯⋯ゲゲ郎,你先起來。」
  最後,還是水木率先打破沉默。
  「我們有話好好說。」
  水木勉強牽動了嘴角,露出擅長的假笑。
  「老夫不喜歡這樣。」
  ゲゲ郎沒有理會水木的話。他低頭,白髮末端輕輕掃過水木左眼的疤痕。
  有點癢。

  「老夫不喜歡水木這樣笑,不喜歡水木傷害自己。」
  「如果是眼球的模樣,水木肯定不會聽話吧。」

  水木啞口無言。

  「⋯⋯難怪水木最近這麼容易頭暈。」

  冰涼的液體落到了水木的臉頰上,白髮幽靈族說著說著,竟然哭了起來。
  喂喂,我還被壓著喔。水木一時傻了眼,四肢稍稍掙扎了下,試圖想安撫ゲゲ郎,卻可悲地發覺自己的力氣在這隻幽靈族的面前根本就不夠看。
  水木只好抬起頭——這是他現在唯一可以自由移動的部位。
  於是,意外就這麼發生了。
  溫熱與冰涼的唇瓣相觸,兩個傢伙都愣住了。

  ♨︎

  總之,多虧了這突兀的吻,令ゲゲ郎本能地選擇裝死。木乃伊重新躺回原本的位置,眼珠老爹從他的左眼處爬了出來。
  水木忍不住笑了起來。

  ♨︎

  距離ゲゲ郎要完全正面自己對水木的感情,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但無論終點的風景如何,這一路的旅途,總歸會有所愛之人相伴。
  那是和他一樣髮白如雪的人類。

  是他最愛的人類。


〈番外:☐☐〉
  小學六年級的暑假,時彌的班導出了一份作業:一篇自訂題目,字數不限的作文。
  清透的陽光從窗外灑了進來,金粉輕柔而緩慢地流動,好像小精靈在快樂地舞蹈,時彌攤開綠線白格的作文紙,咬著筆桿,漫無目的地張望。
  「呀?」鬼太郎仰起頭,視線恰好撞入時彌的眼底。幽靈族的寶寶眉眼彎起,露出燦爛的笑容。
  靈光一閃,時彌想到能寫什麼了。
  他落筆,空四格,在紙上寫下尚有些稚嫩的文字:「我的家人」。

  姊姊說我生了一場大病,忘記很多事情,但是,我依然記得第一次見到叔叔的時候。
  那一天,東京對我來說,不再是一個遙遠的幻想⋯⋯

  回憶隨著文字在筆尖躍動,時彌想起了許多珍貴的瞬間。
  風雨交加的夜晚,渾身濕透的水木,以及被他小心翼翼地保護著,睡得很安穩的鬼太郎。
  踏著晚霞而歸的白髮身影,逆著光的臉頰,餘暉給他鍍了一層不真實的光暈,直到水木衝過去抱緊對方,才方知並非幻影。
  晴朗的午後,櫻花盛開的季節,為了約定從地獄回歸人間的幽靈,在少女的牽引之下,找到了回家的路。
  ゲゲ郎和岩子抱著鬼太郎,明明他們的臉上都笑著,淚水卻不經意地在眼眶裡打轉,化成兩行清淚流淌。

  滴答。
  純白的光線穿透了那一滴下墜的淚水,折射出絢爛如虹的色彩。
  光影、畫面、回憶,隨著顏色的變幻而交錯融合,最後回到了那一天。

  那一天,是時彌小學的畢業典禮。

  水木和岩子都特地請假來參加了,沙代、ゲゲ郎、鬼太郎自然也沒落下。
  哭倉村事件後,水木的頭髮一夕變白,為了避免麻煩,他出門的時候大多會將頭髮染黑。
  經過校長,老師,畢業生代表,在校生代表輪流發表致詞與感言,孩子們的歌聲響起,小學的生活在此劃下句點。

  穿著休閒襯衫的水木舉起手,好讓時彌看見他們所在的方向,時彌順著人群走了過來,ゲゲ郎低頭,伸出手,牽起了時彌。
  一旁的沙代捧著要給時彌的大花束,花束以向日葵為主體,滿天星與棉花做為點綴;岩子抱著鬼太郎,朝時彌溫柔地笑了笑。

  一家六口走到了校門旁,請學校的老師幫忙合影。
  時彌站在正中間,抱著幾乎要遮住大半張臉的花束,ゲゲ郎摸了摸時彌的頭,笑著說了聲「畢業快樂」,鬼太郎坐在水木的肩膀上,興奮地揮了揮手,岩子垂眸
,和沙代說了些什麼,沙代回首,笑靨如花。

  「三、二、一!」喀嚓。

  倒數歸零,一家六口同時看向鏡頭,臉上的笑容定格在塵埃落定,卻依舊美好的這一刻。

  願你勇敢,願你的人生光明。
  願你赤誠如初,珍惜身邊的人,眼前的幸福。

  ♨︎

  我曾經疑惑,我們是怎麼聚在一起,怎麼變成一家人的?
  直到今天,我才忽然明白,答案其實很簡單。
  ——因為我們愛著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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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先照慣例說一句ooc屬於我,愛屬於他們。一切設定都是為了劇情服務,還有番外〈所愛非人〉&〈所愛之人〉的時間線是在岩子回到人間之前,所以沙代的情緒才會不太穩定。
  謝謝看到這裡的各位,這是我第一次嘗試把自己寫的東西印出來⋯⋯真的很緊張,有一種醜媳婦見公婆的感覺(捂臉)。
  因為喜歡父水之間的羈絆,想看女孩子們互相救贖,希望大家都能有一個好的結局,所以有了這篇文的誕生。
  文名「一期一会」(いちごいちえ),意思是「一生只有一次的相遇」。我們每天都有不同的「遇見」,然而總有一些命運般的相逢,會改變未來,乃至於一生,就像ゲゲ郎和沙代口中的「命定之人」那樣。
  最後,雖然筆力還有許多不足的地方,但我喜歡這個故事,也希望讀到此處的你們會喜歡(比心)。

  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

  三分熟的呱&鼠 2024.6.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