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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8 279 280 281 282 283 284 285 286 287 288 289 290 291 292 293 294 295 296 297 298 299 300 301 302 303 304 305 306 307 308 309 310 311 312 313 314 315 316 317 318 319 320 321 322 323 324 325 326 327 328 329 330 331 | Death doesn’t discriminate 耳机里放着绿日乐队的梦碎大道,发行于2005年的歌至今仍是流行,小卖部里随手一拿的劣质耳机自是解析不出多精致的音效,没有细节、没有层次,没有渲染,只有无法去除的比人声更显眼的底噪,歌曲的低频与高频都被演绎得糟糕透顶,总在情绪的宣泄处捅出一点缺口,让平滑流畅的叙事失了连贯性,甚至还有点漏音,实在不适合走在路上时听或者欣赏,而实际上,周明瑞也没有欣赏,他望着前方没有红绿灯的斑马线,像是钓者紧盯着水中的浮漂,安静地等待着车少的时候好穿行而过。 2005年的歌曲带着那个时代孑然独行的中年人的印记,那时候的周明瑞还在读小学,趴在半大的木桌面上为着圆的周长与面积的计算绞尽脑汁,觉得最苦的事情也莫过于妈妈做饭时放多的盐,或是校园边又关闭了一家喜欢的平价奶茶店,对于似是距离自己辽远的茕茕踽踽缺失了几分敬畏,孩童的大脑里总是容不下这些,也不理解这些。但放眼2018年的现今,他也说不上来自己究竟能不能理解,父母健在,本科学历,有海外交换生经历,拥有着不多也不少的朋友,毕业没多久就成功到一所市内升学率排名前列的高中任教,虽然因为一些原因还没有干满一年半就不幸被辞退,但也很快在一所知名的国际初中内寻找到了想要的职务,人生的前二十四年,勉强算得上顺心顺意了——歌曲拿来听就好,共情与否并不是要紧的论题。 他取下一只耳机,张望着交通状况,快步走过不到十米宽的马路,去到了对面。他又把那只耳机塞了回去。也许是正上午的原因,路上行人只有寥寥数几,对于大学城附近的街道来说,这数字实在罕见。 今天正巧周末,假期里周明瑞往往是不愿意出门的,作为将文科一条道读到黑的历史系毕业生,他更愿意将这有限的时间放在steam或是switch身上,而非拥挤在嘈杂的超市里跟一群四五十岁的阿姨一起,挑剔着蔬菜水果又涨价了几毛几分钱。但令人无奈的是,空荡荡的冰箱与米箱给他下了最后的通碟,致使他不得不在三十六七度的时候不因上班而迈出家门。 周明瑞拐了个弯,停了下来,朝正遇上的隔壁栋婆婆点了点头,算作问好。 老人正在杖围之年,白发婆娑,视力不算多好,揉了揉右眼眼角,才认清了人,嘴皮子一颤一颤缓缓回道:“哦,我说是谁这么有礼貌,原来是周明瑞啊,好久没有看见你往这边走了。” “最近新到岗位,所以比较忙,今天才有时间出来买菜。”周明瑞笑着解释。 “我知道,我知道的,你是老师嘛。老师啊,是一个危险职业,前些日子我还听说有学生因为作业太多捅死了老师呢,你也要注意。” “谢谢您的提醒。”周明瑞心知这是谣言,还是没有点破,“我会注意的,婆婆。” 老人笑吟吟地拍了拍他的肩,道:“好,好,今天的西瓜挺新鲜,可以买一颗回去。” 周明瑞嘴上说着好,心里盘算着钱,觉得可以去摆放西瓜的货架那看看。道别以后,继续往超市走去。 作为这附近唯一的一家超市,它着实算不上大,总面积加加减减不过约等于十来间高中教室的占地面积,因此,总是被大学生与居民们填满了货架前的每一个落脚处,而后,摩肩接踵选好了商品,结账时还需要排完一整条蜿蜒如长蛇的队伍,才能面见到态度并不和善的收银员,最后离开这里。 所幸,周明瑞进入大门时笼统扫了眼,今天超市里的人意外的不多,他推着购物车绕了一圈,也才见着了十来个居民。也是这时他才想起,到了周末,平时贡献了客流量的大头的大学生们,都三三两两乘车去了闹市区玩耍,较偏远的这里自然空了。 周明瑞推着购物车在各个货架前来来回回了约三十分钟。心算、掰手指、计算器,各种方法齐上,才在手机上算好了优惠,往购物车里放入了一袋东北大米、三根广味腊肠、一袋橙汁粉、一捆薯片优惠套餐还有一条听装可乐。这时,出口处排队的人又少了几批。周明瑞去到收银处之前还是忍不住诱惑抱了半颗西瓜,而后,只花费了两分钟在等待上,就支付好了优惠后的113元,拎着一个大号塑料袋走出了超市大门。他的目光掠过正张扬地彰显着自己的的目光的太阳,略低着头,照着原路往回走。耳机里的歌是亡命之徒,声音低沉的男声淡淡唱着:“我们在疾驰中遍体鳞伤,却依旧追赶着月光。”这是属于2016年秋季的歌。他停掉音乐,用空着的那只手摘掉了耳机,由着白色的细线面条一样松松垮垮落在外头,随意地将塞头塞到了荷包里。他想起来了一位学生,那是他带的第一届学生的其中一位。 两年前,二十二岁,周明瑞顺利从大学毕业,直接进入了一所著名高中的高二年级任教历史这门学科。刚离开校园又重返校园的青年人少了现实的磨砺,总是怀有着一腔孤勇的热血,畅想着改变,这一点,即使是周明瑞也不能意外。他设想过自己的班级的情景,也设身处地为那些假设寻找解决的策略,觉得没有什么是难以解决的,新世纪的老师,总是办法多过困难的,谁叫他曾经也是一名纵横网络的键盘侠呢。谁知,来到班级第一天,现实就朝他脸上狠狠打了一拳,接着,仿佛让他清醒还不够,又补了一盆冷水。也是那时候,他看见了那位学生。 分配给新人老师的总归不是什么拔尖的班级,在升学率优异的学校,也总存在着拖后腿的存在,那个拖后腿的存在,便是归给周明瑞任教的班级。周明瑞还记得第一次进班时,班上吵吵嚷嚷,不同于其它教室里紧张的学习氛围,教室里几乎没几个老老实实穿着校服的学生,黑板上白粉笔画出了成片的单片眼镜与动作各异的乌鸦。教室中间空了一大片,作为被开辟出来的一小块地盘供人进行紧张的足球比赛,桌子被尽数摆到了墙边,像是开狂欢会一样围着小小的“足球场”,组成了一个椭圆。周明瑞推开门时,足球赛正进行到僵持时刻,那个学生,有着黑色卷发,面带意义不明的笑容,戴着半片眼镜的学生,一脚踢在球上,借着这份力,沾着泥土的足球直接飞跃了小半个教室,“嗖”的一声,擦着周明瑞的耳朵砸在了他身后的墙上,“咚”。 周明瑞侧过脸,瞥了眼在走廊上越滚越远的足球,险些控制不住眉毛的抽搐。 “老师?”那位学生收回脚,像是无事发生一样嘴角弯弯,道,“看您的样子,应该是没事了。” 周明瑞点了点头,心里却想,没事才怪了。后来,通过一次次课堂接触,他才知道,这位算得上桀骜的学生名叫阿蒙,阿蒙•西塔,是一位有着欧罗巴血统的,土生土长的中国公民。也正是在那一年的冬季,圣诞节来临的时候,这位白种学生在周明瑞利用晚自习举办的晚会上,唱出了那年新出的歌曲:亡命之徒。那是作者写给自己写给朋友的歌,阿蒙所唱却不知为谁,他有着极强的歌唱技巧,却唱不出其中涵纳的感情。当沙哑的声音唱到“第一次的爱恋”时,他对着周明瑞暧昧地弯了弯嘴角,遂又像海市蜃楼般,手腕一扭飞速动着拨片扫过钴合金为材质的琴弦,将方才温顺的假象打碎。周明瑞以为是唱给自己了,其他人显然也赞同他的想法,班上的其他同学像是杂耍一样,抛着刚摘下的单片眼镜起哄,他们簇拥在周明瑞的身边,有的对着阿蒙尖叫,有的试图将手里的镜片挂到周明瑞的右眼。周明瑞推拒了这番好意。“我不习惯戴单片眼镜。”他说。“好吧,我们以为你一定会喜欢。”带着几分失望的同学们齐齐咧开嘴,是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的笑。阿蒙继续唱:“你已上了永不会倒着开的列车。” 周明瑞没与正抱着电吉他自弹自唱的阿蒙对视,他的脖子红了个从上到下,即使坐在最中央的位置,他的视线也坚定地拐了个弯,以扭曲的曲线落在身后,而不是眼前被光芒照耀的那个人。他告诉起哄的学生们眼镜是易碎品,不要当玩具,学生们没有一个听进去了他的话,继续欢闹着。就在这用着嘈杂的人声做背景音乐的歌曲中,有风吹过,以一个几近完美的角度吹起了阿蒙散在额前的刘海,露出了宽厚的额头和那对上挑着的似是混调着浓烈的苦涩与醇厚的甘甜的鸡尾酒的眼角,呛人。他听见了阿蒙停止刮动吉他弦时,未散的颤动激起了金属长线悠扬而轻柔的哼唱,do、re、mi。啪,阿蒙在结束时说了什么,周明瑞一个字也没有听清。他的目光专注在电风扇扇叶上的灰尘之上,专注在飞起又落下的被当做玩具的一片又一片单片眼镜之上,专注在窗外树枝梢头一只只或黑或白的乌鸦之上。他听见了一切的声音,也没听清一切的声音,喧嚣盖过了那句本应该听到的重要的话,他只能像一位老师该做的那样,充满鼓励的、却又保持着礼貌而理智的距离,扬起一个笑。 周明瑞摇了摇头,甩开那些回忆,他至今也不知道自己听漏了什么,不如说事到如今这一切已不再重要,时间过去了将要一年,作为已被那所学校辞退的教师,失去了师生关系维系住的微妙平衡,他与那名学生再无瓜葛。他再一次卡着车辆刚驶过的节点穿过这条并不漫长的斑马线。大号塑料袋被填装得满满当当,有些沉,走路时左右摆动个不停,时不时撞在他的膝盖上,他不需要将视线下移也能知道手指关节与膝盖左侧定是被磨红了一片,钝化了的、断断续续的疼痛刺激着脆弱的神经末梢,叫嚣着抗议这不公平的待遇。周明瑞将塑料袋转移到右手,顿时感觉到半边身体轻了不少,他换过左手去掏口袋里的手机,而后单手拿着,用食指解开锁屏。拔掉耳机插头的手机屏幕还停留在歌曲播放界面,密密麻麻的歌词占据了视野的大多数位置,他翻了下歌词,看了眼进度条——暂停住的进度条才加载到十三秒——他的大拇指在退出键上按了两下,首先切到了播放软件的歌单页,接着,返回了主页。 他一边走一边划着手机。先是在大眼仔微博里逛了一圈,确认了没有什么新的资讯,接着点开了备忘录,在储备菜品这一栏后面打上了一个加了粗的勾。他挪动着大拇指,翻到列表的末端,指尖灵活的敲打在电子键盘上,另起一行,记得备课,关于古希腊、古罗马,再起一行,还有亚伯拉罕、以撒和雅各,写好这些,周明瑞暗自点了点头,拐过街角,继续埋头清算着还有多少未完成的事务。并不算多。算上新添加上去的一项,也只有两项是未完成的。一项是阅读完今年二月时购入的《枢纽》。这是一本用着新思路推演中国进程的优秀书籍,很适合人们站在十字路口时阅读,其中对于历史与现在的思考震耳发聩,总是让周明瑞对于自己,对于某些存在产生些许的怀疑,但这少之又少怀疑总是如堕烟海,很快便没了踪迹。周明瑞还记得自己购买这本书时,还在那所高中的高三任教,抱着说不定会对学生们的高考有助力的想法,从拿到手起就一直在研读,谁知内容较为深刻,要查阅的资料繁琐而冗杂,花了两个月时间,他才从绪论的“哲学篇:中国历史哲学纲要”细细阅览到了上篇的第三章:“第二轮历史大循环:豪族社会”,那时,他想到了可能没有时间让他全部读透了,再给学生们发散着讲解,却没有想到结局是书还未读完五分之三,辞退信就已经拿在了手上。他看向另一项,也是新写上去的一项。这是下周属于他的历史课时间需要为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初中生们讲解的内容,两处要点间的时间差异与内容差异有些大,一部分是关于文明古国的政治制度与文化,一部分是关于《圣经•创世纪》的传说,但他没有觉得怪异,反而觉得合理,这其中有着无法用言语表达的联系。周明瑞关上手机,将手机塞到裤子荷包里。 他的右手已经被塑料袋勒得红肿,没有犹豫,下一秒,他就换了左手继续这项工作。快到了。他在心里安慰自己。再坚持一下。 到了家所在的十三楼,电梯门打开的时候,周明瑞遇到了住在自己家对门的男人,一位约莫有一米八高,体态颀长,脸色苍白,让人看不透年龄与身份的长居在中国的俄罗斯人。周明瑞与他算不上熟悉,但也说不上陌生,见过几次面,在电梯间偶遇或者在奶茶店,聊过几次,但也止步于此,也许是聊天时没有多投机的缘故,周明瑞甚至回忆不起曾经两个人共处时聊过些什么,当然,也有可能什么也没有聊,历史老师与一位看起来像是商业精英的男士间总是缺少话题的,就像被一面玻璃门分隔的两个人,下意识里,总是会保持沉默与疏离,谁也不愿意去做第一个打碎玻璃接近对方的人,周明瑞认定,如果这么做了,手一定会被划破,伤口会很疼。 “中午好。”周明瑞走出电梯仓,说,电梯门在他的身后合上,男人没有动。他打量着今天的对方。男人眼里藏着笑,那一撇令人印象深刻的弦月眉一如既往地被修得干净利落,刚过耳尖长度的刘海被梳成了蓬松的中分,露出了光洁的、饱满的前额。从以往的相处就能看出这家伙的家境应当相当殷实,无论何时,无论去哪,浑身打扮都极其考究,即使是周明瑞这等自诩不了解时尚的人,都能认出他随意套在身上的POLO衫与黑风衣,是去年与今年在米兰时装周上出现过的Prada单品。他出于礼貌,用空着的那只手,冲男人挥了挥,算作打招呼。 男人侧过身,让出道,勾起了嘴角:“中午好,”他与周明瑞对视着,一手却插到荷包里,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似的,够到了深处,“好久不见了,”他笑了笑,加重了音,“周明瑞老师。” 说话间,男人从兜里摸出来了一副以钛合金材质作为镜框的单片眼镜,用不知从哪掏出来的鹿皮眼镜布擦了擦,戴在了右眼。 在他动作间,无法用词语概括的感觉袭上了周明瑞的脑海,像是被偷走的什么东西在这时被如数送还,周明瑞愣了两秒,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了关于眼前人的记忆。这很突兀,但是周明瑞没有觉得奇怪,反而觉得合理。他礼貌地致以微笑,喊出了这位男士的名字:“阿蒙。”他说,“我只是你的儿子的老师,你像以前一样喊我周明瑞或者克莱恩就行了。” 阿蒙是周明瑞如今所带班级里的一位成绩平庸的学生的父亲,不到三十岁,全名是阿蒙•德尔塔。一年前,周明瑞搬来此地时,两人就认识了,但是真正的熟识还是在不久前的家长会上,两人就阿蒙——这位阿蒙的儿子,父子两人拥有相同的名和不同的姓——阿蒙•艾塔的成绩进行了友好的交流。 阿蒙点了点头,称:“好,你知道的,克莱恩,我们太久没有见面了,我只是开个玩笑。” 克莱恩是周明瑞作为交换生在英国求学时用过的名字,取自德语里“微小的、平凡的”的意思。在周明瑞二十岁时,一位有着一头黑色长发,气质略显阴郁病态的大学教授将它送给了他。这位教授名为萨斯利尔,是这所大学的终身教授,负责历史系部分课程的讲授。几乎每一位师生都认同他的专业素养,他在正常时候总是有着令人惊奇的思维方式以及超乎任何一个人的广博的知识储备,这让他得到了一定的追随者,但同样,大多数时候,几乎每一位师生都认同他有着需要住院治疗的精神疾病。他总是疯疯癫癫的,喜爱讲些没有人能听懂的胡话。周明瑞接受过他的私人指导,那时,萨斯利尔,这位脸庞深邃的、高挑而削瘦的欧洲男人负责教导他世界文学史,两人不可避免地谈论到了阿拉伯文学的奠基人之一,纪•哈•纪伯伦,聊到了他的《沙与沫》。 萨斯利尔对此有着颇深的研究,他为周明瑞讲述它的浪漫与美感,分析它的深邃与隽永,解构它的冷峻与严肃。周明瑞坐在他的身边,手捧笔记本认真听着。萨斯利尔还在沉着冷静地论着:“一个人有两个我,一个在黑暗中醒着,一个在光明中睡着。”周明瑞奋笔疾书。下一秒,这位黑发白皮的年轻教授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像是受到了强烈的外界刺激一样,蹲下身捂住了眼,发出低声的笑。他的右手手臂不合常理地高高抬起,指向了被一堵墙挡住了视野的东方。即使早有耳闻,周明瑞对于这个状况也感到了一定的恐惧,他的思路还停留在“从银河的窗户里下望的人”,眼前却已然变了几番景象,多才的讲师化作了疯子,表情扭曲得狰狞也可怖。他犹豫着往前迈了一步,喊道:“老师。”似是因为听见了人类的声音找回了一丝理智,萨斯利尔的表情忽地平和了,灰暗的眼眸里多了一点淡淡的光。他站起身,白色大褂委在膝前,依旧高举着手臂。这一次,却像是神灵在施以福泽一样,表情的程序里只写上了冷漠与慈悲的代码,他看向世人时,仿佛是一块磨掉了光滑表面的冰。萨斯利尔说:“人因我而失去生命者,将得永生。”周明瑞听不懂其中深意,但听见了偶尔路过的学生止不住的脆生生的笑,约莫有了些想法,却不敢定论,他等待着这位讲师恢复了正常的精神状态后,才离开了这间空大的办公室。后来,周明瑞问过了其他的学生后才知道,他们笑,只是因为这位虔诚的信仰着新教的教授在失常时,总把自己当做了受难的耶稣,甚至是全知全能的救世主,耶和华。 他后知后觉地想到,克莱恩,这个名字,是自以为神灵的人类送给他的。 “上周刚在校门口见过。”周明瑞微笑着指出阿蒙的口误,“也没有很久吧。” “对于一对邻居来说,一周才见过一次面,已经算是很少了。”说话时,阿蒙嘴角微微勾起,伴着几分无奈,摇了摇头,“才从超市回来吗?”他注意到了周明瑞手上的塑料袋。 “是啊。”周明瑞说,“家里菜没了,就出去买了点,平时也没有时间。” “这样啊。”阿蒙流露出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曲着食指抵在了下颚,“当老师真是忙啊。” 是啊,可忙了,初中生精力旺盛闹腾个不停,再教一阵子我就可以去考心理咨询师资格证了。周明瑞心里这般想着,嘴上却说:“历史算副科,相对来说还是轻松一些的。” “没有想过换一个工作吗?去当秘书,或者是小学老师。”阿蒙推了推有些下滑的单片眼镜。 “还是不要了。”周明瑞一面腹诽着富家少爷你不懂生活的艰辛,一面道,“先不提当秘书会很忙,光是我本科读的历史系,就没有公司会要吧,小学教师同理。” 阿蒙走到电梯按钮前,按住了下行键。听见了周明瑞的话,他若有所思而后道:“这些其实很简单,只看你有没有这个想法。” 周明瑞耸了耸肩,把这位邻居的纨绔之言半是当作了废话,但还是出于客套“嗯”了声:“也没有你说的那么轻松吧,毕竟专业对口的都很难找到工作。”他拎着塑料袋的手又换了只。他补充道:“我还是挺喜欢当老师的。” “我,”阿蒙说着停顿了下,不着痕迹地换了一个措辞,“我的孩子,也很喜欢你,他总在我面前提到你。” “阿蒙•艾塔?他很听话,最近表现不错,就是不太喜欢说话。很喜欢圆形,还喜欢在作业纸上写小说,我意外看到过几篇。” “是吗,是关于什么的?” 周明瑞试着回忆了一下,首先浮现在脑海里的是只有十三四岁年纪的阿蒙的面庞,二十来人的小教室,坐在靠窗倒数第二排的黑发的白皙而干净的少年。他嘴唇翕动,回答道:“主角是一只来自农村的黑猫,它失明了,所以看不见任何东西。阿蒙写了很多段关于这只黑猫来到了城市里以后的生活的故事。” 阿蒙问:“你觉得有趣吗?” 按键上的显示屏显示,电梯已经到达了第九层。 周明瑞思考了一下,如实道:“比起有趣,更多的是不可思议,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会以为那是一位至少是高中生的人所写,它的剧情,怎么说呢,残忍,又很真实。” “或许是因为他喜欢看悬疑方面的小说吧。”阿蒙半眯起眼,“啊,对,你还不知道吧,克莱恩,那个孩子看起来乖巧,其实喜欢睡前看解剖青蛙或者有关于小白鼠的实验。”接着,他没头没尾地补充了一句,“他还喜欢福尔摩斯。” “没有人会不喜欢福尔摩斯吧。”周明瑞没止住嘴,直接将心里的吐槽说出了声。他讪讪道:“呃,现在的小孩有一些爱好很正常。” 电梯门打开了。 “你说的也有道理。”阿蒙缓缓道,他指着电梯仓,弯了弯嘴角,“我还有事要办,先走了,克莱恩,我们有机会可以一起去吃一顿饭。” “好,没问题,再见。”周明瑞用空着的那只手朝他挥了挥。等电梯门关闭,他才转身走回家门口。 明明不熟,我为什么要跟他聊那么久?周明瑞刚想到这点,突然就将它忘记了,他自然而然地将袋子搁在地上,在荷包里翻找着钥匙。 换上睡衣睡了一个小时左右,周明瑞被突然响起的铃声吵醒,在睡前他定的一份冒菜,现在已经被外卖员送到门口了。 “好,我马上来开门。”周明瑞挂掉电话。他把脚丫塞进印着猫咪图案的拖鞋里,抓了下头发,把发型整理得距离鸡窝造型远了一些,起码能见人了,晃荡到门口。他拧开门把手,抬眼就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黑发黑瞳,嘴角带笑,有着略高的颧骨和削瘦的面颊,看起来温和而优雅,他往下扫去,一闪而过的,是那套价格昂贵的Prada春夏产品。周明瑞想着这不会是邻居阿蒙吧,猛力眨了下眼,再看过去,这才发现自己看错了,这位外卖小哥身上穿着的分明是套海蓝色的工作服,只是和那位邻居样貌有些相似罢了。 “你好。”周明瑞率先打了个招呼。 “打扰了。”外卖小哥一手拎着一袋餐品,一手捏着戴在右眼的单片眼镜镜框,将它往上推了推,语带疑惑问道,“是周明瑞先生吗?” 周明瑞点了点头:“对,门牌号1305,手机尾号010305。” “好。”外卖小哥提起奶白色的塑料袋举到眼前,对着清单确认信息,“0,1,0,3,0,5。”待确认无误后,他将餐品递给周明瑞,“你的冒菜,小心烫。” 周明瑞将它接过,道:“谢谢。” 外卖小哥临走前颔首笑了笑:“这没什么。” 冒菜是番茄汤底,汤汁被炖煮得红艳,仿佛一滩鲜血,一轮血月,蟹柳、肥牛、腐竹、血旺,各式的配菜沉浮其间,最后再点缀上零星几点香菜,搁在桌上时,腹部隐隐有下陷趋势的周明瑞对着塑料餐盒馋涎欲滴,他没有要一次性餐具,只从厨房餐具篓里摸了双木筷,出来时还顺路拔掉了电饭煲的插头,盛了碗米饭。工作后他便养成了这个习惯,点外卖时通常只点菜,自己则私下里蒸好饭。 倒不是为了省钱。周明瑞暗自想道,将饭碗摆在桌上,拉开凳子坐下,只是自己家的米比较好吃而已。 肥牛被烫得有些老,咬起来有些塞牙,伴着香菜吃却分外香,周明瑞一筷子落下,尽挑着碗里有肉的位置动手去了,很快,就将份量不多的荤菜解决殆尽。他把腐竹夹到碗里。米黄色的腐竹这时已被泡得有些泛红,与米饭躺在一起的时候,不断溢出着橘红的汤汁,将周身染上与自己相同的颜色。周明瑞换上勺子,先捞了勺汤作底,接着夹了一小块米饭与一条腐竹摆在勺里,张着嘴一口吃下。作为配菜里唯一的豆制品,腐竹完美地吸纳了番茄汁的酸与甜,并将其特殊与自身独有的醇厚口感结合一体,让人食欲大开,周明瑞原本被肉类填的半饱的肚子,又开始叫嚷起来。他大快朵颐,不到五分钟,就将剩下的配菜全部储存进了胃部。 周明瑞把装过米饭的碗泡在水池里,回到客厅瘫在沙发上玩起了手机。就在刚刚,他卒然想起,下午两点的时候会有新请来的钟点工上门清理这些,他没有必要为了脏碗筷劳心费力。周明瑞看了眼时间,一点零三。他把擦完嘴的餐巾纸揉成一团丢到垃圾桶里,随手在收藏夹里点开了一部未看完的电影,将进度条拉到最前面。他从茶几抽屉里捞出包新买的薯片,“滋啦”,红烩味的香气弥散在空气里。 屏幕上,坐在被导演组刻意处理得阴暗潮湿的阶梯上的胖男人,小心而精心地擦拭着一把有些年头的小号。他往喇叭口上哈了口气,又用红丝绒布将水汽擦掉,如此反复。期间,有低沉的男音念白随着他的动作响起,平静、冷静,直将一切的序章娓娓道来。 “可问题是,我的故事别人一个字也不相信。” 三十楼之上的天台,柠檬色的月光铺满了每一寸土地,两人面对面坐着,阿蒙略有些沙哑声音与麦克斯落下尾音后响起的小号声悄然重叠在了一起,像是流淌在星屑组成的沙地里的童谣,带有几分极具欺骗性的温柔。周明瑞揉了揉眼,搅动着怀里的泡面。这是来自面前这位邻居的邀请。 下午送走了那位因右眼视力极差而戴着矫正眼镜的钟点工后,周明瑞门还未关好,就靠着门框叹了口气。那位钟点工年纪不大,与他同岁,要价低廉,但耐不住一眼便知是一位出来体验生活的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对于家务并没有多大的心得与了解,只能算是勉强完成了任务,在最低的限度上满足了周明瑞的需求,却不够完美。这位名为阿蒙•奥密克戎的钟点工在周明瑞的厨房里呆了半个小时,也砸碎了三个盘子,赔偿了相应的人民币。周明瑞盘算着下一个更好,抬手搭在门把手上,准备关门,他看见对门门口出现了一道高挑的身形。“下午好。”不知外出有些什么事的阿蒙似是注意到自己正在被注视,转过身,正了正右眼的单片眼镜,来到周明瑞的门前,透过那一线门缝,与门里的人对视,他挂上了笑,“克莱恩,晚上要不要一起聊聊,关于什么都可以,我对你很感兴趣。”对于这番略显轻浮的话,周明瑞第一反应想摇头拒绝,却在准备实施时,发现自己忘了为什么要拒绝。“行啊。”他说。 周明瑞将盘在叉子上的面条捞起,塞进嘴里,嚼了几口。面泡的有些涨,口感以粉、软居多,缺了些嚼劲。 “什么故事?”他问。 “你会相信我的故事吗?”阿蒙用手掌撑着脸侧,头却微微歪着。 周明瑞把叉子卡在碗壁上,犹豫了一下,道:“不一定。” “你是对的。”阿蒙说,“当事实借人之口讲出时,也丢失了其真实性。人类总喜欢添油加醋,夸夸其谈,将真相挡在他们的喉口,这样做其实很可悲,不是吗?他们手握真相,却又不敢去信任真相,把真相物化,成为可利用的工具。”他说话的时候,嘴角翘起如弯钩,狐狸似的眼微微眯起,隔着浓郁的夜色,只能看见睫毛阴影下倒映在瞳孔里的月光。 “你,我,我们也是人类。”周明瑞纠正着阿蒙,拉扯着嘴角,挤出了一个微笑。 他突兀地想到,想到了下午电影里的场景。天算不上灰暗,阴郁而光明,身材圆润的麦克斯提着一手提箱行李与珍视的小号,一步一步走下了弗吉尼亚号,站在了石板路上。蒸汽轰鸣,煤与钢成了世界的主宰,随处可见是工厂与衣着朴素的工人,烟与霾,时间与时代,仿佛被按了加速键,工业革命带来的迅猛发展让陆地上的一切在短时间内变得陌生,只是一次出航,或者一次远游,人们就有可能在归来的港口迷途。回港的麦克斯暂停在了入口处,露出了了然的神色。他知道,自己终归要回到陌生的陆地上,自己已经回到了陆地上。他的好友1900半边脸贴在玻璃窗上,似是在为他送别,行人算不上多,却也避无可避。 这位传奇的钢琴师隔着玻璃与咸味的风将自己的目光锁定在了麦克斯的身上,他看见肥胖的、在他想来绝不会被视线跟丢的男人回头望,视线直直的指向自己,露出了一个令人熟悉的、温和的笑,他站在了上帝的琴键上,他的每一步,都不过是在无穷无尽的琴键上行走,钢琴只有88个键,钢琴师的音乐是有限里的无限,无穷无尽,那不属于人类,不属于人类所能创造的歌。海上的1900的眼睛清澈纯粹,他没有阻止,只是凝望着。城市绵延不绝,像是另一种海洋,那里什么都有,除了尽头,没有尽头。启航的笛音刺耳,很快响彻了深水湾,号角与海浪卷走了生养他的弗吉尼亚号,人潮汹涌,也乍然将一切吞没,有舷梯、有锚绳,包括那位热爱着小号的麦克斯•托尼,海洋将一切淹没。 1900与麦克斯,阿蒙与其中任何一个人,都是相似的。 周明瑞将沉默打碎。 “阿蒙。” 阿蒙呵呵笑了笑:“是想继续反驳我吗?” 周明瑞把泡面碗搁在身侧,摇了摇头:“你不讲讲那个故事吗?” “你想听吗?”阿蒙促狭似的,反问道,“或许是我现编的。” 周明瑞努了下嘴,有些无语,搞不懂为什么只是一个故事而已,阿蒙还要这么认真,便道:“只是故事而已。” 阿蒙小腿施力,没有用手扶地便站起身,像是赞同似的,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跟着重复道:“不错,只是故事而已。” 泡面的香味逸散开来,红烧牛肉的口味,带着三分油腻,占据了空气的全部。周明瑞抬起眼皮,眸光直勾勾地落在对面人身上,瞥见了人衣角粘着的大片脏灰,大抵是席地而坐导致的。真糟蹋衣服。他想。自己坐下时,还记得垫了张报纸。 阿蒙将手塞到荷包里,微仰起头,不知在看何处。虽然是他发出的邀请,但是他并没有带上任何食品,两手空空,仿佛纯粹只想和周明瑞聊聊天。 “你听说过嫦娥奔月吗?不,我浪费了一个问题,作为一名正常的人类,你一定听过。你应该也知道,关于这个故事,有很多个版本。其中最早的,记录于秦简《归藏》。” “我记得,它归属于《三易》之一。” 听见这个熟悉的字眼,周明瑞的脑海里应激般闪现出了大学时为毕业被迫阅读的那些有关于远古时代的文化古籍:太卜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这其二,便是提及了嫦娥奔月故事的《归藏》。它的内容就像大脑中的全息投影一样,一字、一字,打在了眼前。他棒读一般,复述着记忆里的内容:“昔者恒我窃毋死之药于西王母,服之以月。将往,而枚占于有黄。有黄占之曰:‘吉。翩翩归妹,独将西行。逢天晦芒,毋惊毋恐,后且大昌。’恒我遂托身于月,是为蟾蠩。”像是担心对面人听不懂,他刻意提了一句,“恒我,就是嫦娥。” “厉害,这真的很厉害。”阿蒙的话里听不出情感的波动,他加深了嘴角的弧度,在身前鼓了下掌,视线轻飘飘地落在了周明瑞身上,却也只是打水漂似的盯了一秒,又挪到了它处,“不愧是一名出自名校的历史老师,克莱恩,你是第一个能将它背诵出来的人。” “阿蒙同学的家长,你可以直说我死读书。”周明瑞半是开玩笑,扯了扯嘴角。他摸了下摆在旁边的纸碗外壁,忽地有些遗憾,唉,浪费了,泡面全凉了。 阿蒙往前走了一步,扶着右眼的单片眼镜,往上推了推,道:“我知道你的,克莱恩,你并不是一个死读书的人。”就像是为了强调什么,他又说道,“对于我来说,你这个人十分有趣。” 周明瑞不置可否,耸了下肩头,回应道:“我们并没有那么熟,你也并没有那么了解我。阿蒙的父亲,你可以继续了。” “你太性急了,或许我比你想象的要了解你。”阿蒙扭过头 与天空对视,嘴角带笑说,“或许你不认识我,不过,我已经知道你很久了,不仅仅是以学生家长或者邻居的身份。” “你正常一点。”听见他的话,周明瑞想起了些并不美好的回忆。去年秋日烈火燃烧般坠落于地的枫叶,白瓷砖作墙面的教学楼的角楼,还有取下单片眼镜委身亲吻他的学生,种种,种种,由秋入夏,仿佛在此地复刻。他听见耳朵里再一次响起来的前校长的声音,那个人到中年有了发际线危机的胖男人失望地叹了口气,说:“周明瑞老师,你失职了。”拿过解聘书,周明瑞无话可辩解。他动着臀部,不着痕迹地往后挪了一点,果断道,“虽然有谣言,但我对同性不感兴趣。” “你想的太多了。”阿蒙的语气里带了丝无奈,他捏着单片眼镜的边缘,将它取下,像是透过放大镜那样,把它举在身前,对准了周身唯一一个可供研究的人类,他看着镜片上微缩的人影,笑着道,“也许这么说会方便你去理解一些,你在英国的导师,那个被称作‘堕落的造物主’的家伙,是我的父亲。父亲他在家时,总跟我提起你。这让我对你提起了兴趣。” 看外表你们更像兄弟。周明瑞愣了下,身体却是放松了些,不再紧绷着了。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位总是站在阴影里的,蓄着黑色长发的导师,那人,萨斯利尔,骨节分明的右手上分明夹着一根品牌未知的烟,另一手却捧着教案,吞云吐雾中,他没有用那沙哑的嗓音诠释动荡的1776年里出世的《独立宣言》,也没有剖析1794年推翻雅各宾派罗伯斯庇尔政权的热月政变,而是断断续续讲起来了有关于自己的儿子的故事——这很令人惊奇,他看起来年龄并不大,至少不像是一位会拥有家庭的人——那是他领养回来的小孩,自小就顽皮捣蛋,喜爱构思诡计激怒他人,实施没有恶意也没有善意的恶作剧,追求着快乐与刺激。如今想来,那些描述,那些故事的主角,的确有那么几分像着阿蒙。周明瑞知道自己忘掉了警惕,口一松,就将心中所想如实说了出来:“世界真小啊。不过,我觉得你们更像是兄弟。” “很多人都这么说,说我的父亲像是我的兄弟,我的兄弟像是我的父亲,我并不在意这些。” “这样啊。”周明瑞点了点头,“我只是有点惊讶,原来你真的还有一个兄弟。” “意外吗?”阿蒙重新将单片眼镜卡在了眼窝里,抿了抿唇,回答道,“你可能不会喜欢他,那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偏执狂,是一位社会学家,最喜欢的事情就是人类观察。我很少跟别人提起他,我们关系并不好。” “不是很懂。”周明瑞说。 阿蒙摸了摸后颈,理顺了脑后纠缠在一起的发尾,表情不变道:“很显然,因为你是人类啊。不懂才是正常的。”他走到周明瑞身边,隔着三五厘米的距离,席地而坐,“我父亲总夸你是一位特殊的人。” “为什么?”周明瑞露出了有些疑惑的表情。难道不应该是没有存在感、普通或者随处可见吗? “他并没有告诉我,”阿蒙说着,摇了摇头,视线却暧昧地停在了身边人的眉心,像在将无形的注目纹刻其上,这将是无法消除的标记,他绽开一个笑,“所以我来找你了,不是吗?只是没想到你恰巧还是阿蒙的老师,回家以后,他总跟我提起你。” 周明瑞往旁边坐了一点,没有回话。 阿蒙笑了笑,露出了白如墙纸的牙,晃眼。 “当然,那都是废话,回到原来的话题。不止有《归藏》,记录了嫦娥奔月这个故事,还有很多,我想你肯定比我要了解,毕竟,你是一名货真价实的历史老师,我说的对吗?” 周明瑞避开了他的视线,躲过了这次回答。他思考了一下,然后道:“我没有专门研究过这个,只是偶尔写论文查资料时见到过,我记得《淮南子》这本书里也有提。 “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怅然有丧,无以续之。” “很聪明,没想到你还能记得大学里的东西。即使工作专业对口,这也并不容易。”阿蒙勾起嘴角,评价道,“我父亲说过,你是一个愿意付出努力的人,看来的确如此。” 周明瑞尴尬地笑了笑,道:“这是没有天赋的人的笨办法。”他并不否决自己的努力。 “是啊,你知道的,这个世界总归是不公平的,它没法同时端平两碗水,有的人出生就拥有了一切,有的人直到最后还是一无所有,”阿蒙余光落在了周明瑞的身上,多了几分晦涩,“你觉得你是哪种人?” 周明瑞挠了挠头:“大概……是中间的吧。” “为什么呢?” “起码努力能拉近一些差距,还能好好活着。”周明瑞说,作为一名“键盘侠”,一名人生经历勉强算得上丰富的教师,一名淹没在人海里的普通人,他深知好好活着的难度,偶尔的时候,即使是他,也会分不清自己算不算在“活着”,分不清他在梦里瞰见的与认知截然相反的故事,是否就是真实,即使故事细致到了刻意得仿佛杜撰的程度。在梦里,他会发现自己被一柄十字架两次捅穿了心脏,或是意识到戴着单片眼镜并不是普世的流行元素。而这些,在《规则之理》的元规则里,都不合理。间歇,在仍留着记忆与理智的时候,在将醒未醒的初生时期,他会顿然想到,只有梦里,也只能在在梦里,才能意识到活着的世界有漏洞存在,醒来却无能为力继续被蒙蔽在错误里――这样,还能算是活着吗? 他永远无法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醒来以后,他首先忘掉了自己的疑问。就像是小学生考试时将疑问句改成肯定句的命题,在清醒的时候,在一切运行的时候,他的大脑自动地将句式转换,他没有疑问。 这很合理。 周明瑞补充道:“中国人信奉中庸之道。” “是这样吗?”似是觉察到了什么,阿蒙嘴角的弧度刻得更深,晃了晃脑袋,“你会失望的,不,克莱恩,你会失望吗?” 周明瑞仰头看向那一弦弯月,云层没有将它藏起,依旧在夜空中高悬。他眨了眨眼,恍然间,他望见了一抹绯红,柔和、轻薄,纱一样笼罩着远方的球体,像是月亮裂开的伤口。他没有感到奇怪,也没有回答阿蒙略有些刁钻的问题,而是换回了原来的话题。他说:“嫦娥奔月的故事有很多种,只是结局都是一样的。” “很可惜,我要说的哪一种都不是。”阿蒙抬起手,宽大的袖口后缩到了胳膊肘处。他的食指直指着天际,亿万光年外的星辰、沉眠的朝日,璀璨也吞噬一切的黑洞,那是人类无法企及的高度,“月亮上没有嫦娥,没有蟾宫,只有一扇被放逐的‘门’,它由人类所化,几千年里一直凝望着地球。” 月亮治愈了伤口。 “他想回来吗?”周明瑞当做故事听。 阿蒙收回手,勾起嘴角:“如果是你,你想回来吗?” “当然会想。”周明瑞果断道,“你呢?” “我不知道啊,”阿蒙说得理所当然,“我不知道人类为什么会这样想。” 周明瑞愣了愣,却没再纠正他的措辞:“那如果是你,你会想些什么呢?” “我会觉得无趣啊,这很好得出结论。月球上面没有文明,没有科技,也没有人类,贫瘠而空旷,就像初生的地球,虚无总是占据主导的,缺少了吸引我的刺激和乐趣。” “你说的好像你去过一样。”周明瑞说,“也好像你见过初生的地球一样。” “你可以猜猜,我见过没有?” “当然没有。”如果不是还记得自己身为老师的矜持,周明瑞就要控制不住掀起眼皮翻一个白眼了,他保持着一定的好奇,又问,“既然他一直凝望着地球,那还是想回到地球上来的吧,他为什么不回来?” “天真的问题。” 周明瑞瘪了下嘴,不满道:“这是因为信息差,我对这个‘门’完全没有了解。” “你觉得,”阿蒙停了下,思索了一秒,“如果他会说话,会说些什么?” “你得让我知道他为什么去到了月亮上,又为什么去了却回不来。” 阿蒙挑了下眉,解释道:“当然是因为他不受控制,所以被关在了月球上。” “不受谁的控制?”周明瑞似乎没有理解他的说明,追问道。 阿蒙曲着指节,推了推右眼的单片眼镜,回答道:“权威、高位者、敌人、暴力最强者,或者无聊的人,你觉得是哪一个?” “还是太空泛了。”周明瑞说,“我只知道不是你。” “很显然。”阿蒙推眼镜的手指静止不动,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周明瑞的眼睛,像是透过精密的显微镜观察着宝贵的切片,“我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 周明瑞本能地缩了缩。他的手指触到了泡面碗,令人惊奇的是,原本已经凉了的面汤此时又变得温热,开始散发着浓郁的肉香。这不合理,就像是自然界的规律出现了bug一样。他端起碗,捏着叉柄搅了搅。他忘记了不合理的地方。 “那为什么会回不来,既然能被人忌惮,理应是有着强大的地方的。” “你不知道。”阿蒙用着沙哑的,像是久未进水的荒漠旅人般的嗓音回答道,“月球上有物化的灾难,会一直跟随着拜访者。” “我明白了。”周明瑞皱着眉,答道,“这个故事设定很超现实。” 阿蒙没有表现出赞同或者是否定,只是意味深长地眯起眼,他从空气中拿出来了一个装着葡萄酒的高脚杯,又打了一个响指,像是在消除着什么。 “你已经了解的差不多了。”阿蒙说,“你可以回答先前的问题了,克莱恩,你觉得他会说什么?” 周明瑞停顿良久,设想着假如是自己被囚禁在月亮之上,无法解除的灾难,坑坑洼洼的表面,眼前限定的蓝色星球,回不去的家,他找到了答案:“别管我。” 阿蒙沉默了一阵。他并非有意为之,也绝非是想用沉默换来身旁这位二十四岁的历史老师的局促和尴尬,而是对于周明瑞的回答本身,甚至它可能代表的内核,他单纯地无法理解,也懒于花费心思去掩饰。 “没意思。”他得出了结论。 阿蒙将视线从周明瑞的身上挪开,拍了拍衣角的灰,站起身。他碰了下右眼的单片眼镜,仿佛在按动让世界运行的开关。随着他的动作,鹅黄色的月光碎了满天,扭曲成绯红的颜色照进了现实,恍若一场盛大马戏的开幕,接下来是小丑的登场。 周明瑞全然没有注意到外界的改变,他的目光随着人的动作而动,最后化作一道惊惧的视线,砸在了阿蒙身后。他瞧见了阿蒙踩在足下的影子。不是被月光拉得瘦长的人形,而是庞大的、扭曲的一团,像是大片的触手与蠕虫合抱在一起,占据了天台的全部。 咚、咚咚、咚。泡面泼了满地。 猝然间,周明瑞艰涩地低下头,他感觉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强硬地掰开了他的肋骨,剪断了他的剑突,将仍在跃动的心脏暴露在肮脏的空气里,与星辰共舞。他喘了口气。呼吸声、心跳声骤然变得紊乱,却又清晰的仿佛萦绕在耳边。他听见了“噗嗤”的声音。紧接着,一柄古老的十字架由后背破开了他的胸腔,钻过了他的心房,带着血与黏着其上的皮肉,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也许是因为太过于突然,末梢神经还未来得及将疼痛反馈,大脑只能感知到冰凉的触感,和泉涌一般,不受控制喷溅而出的血液。 阿蒙咧开嘴,像是一名正躬身为落幕行礼的小丑,将嘴角挂出一个怪异的弧度。 周明瑞突兀地感觉到大脑变得意外的清醒。 他要死了,他知道,但他暂时还不会死。 一切的真相皆归还给了原主。 克莱恩戴上耳机,大拇指划着屏幕,随意点开了一个歌单,点击播放。歌曲是发售于2016年的Say Goodbye,歌手是著名的朋克乐队,Green Day。调子算快,节奏感强,勉强适合骑自行车。握住把手,蹬上踏板的时候,克莱恩还跟着哼了半句,但自觉有些跑调,腿上动着,嘴里却停了下来。 “早。”他向着身边同样骑着一辆自行车的男人问好。 男人是送报员,虽说如此,骑自行车的技术却是肉眼可见的糟糕,姿势尚且正确,结果却是蛇行般歪歪扭扭,即使克莱恩距离他三四米,也会不禁担心起被他随时有可能发生的连人带车的倒下砸到的可能性。 听见声音,男人单手抓着手柄,推了推戴在右眼的单片眼镜,含笑应道:“早啊。”他指了指身后两大袋报纸,补充道,“正好要送去你的学校。” “辛苦了。”克莱恩点了点头,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可惜我没有订。” 身为自小在中国长大的英国人,克莱恩熟练地掌握着两门语言,也熟知两国文化,并因此在一所风评还算不错的私立初中任教,教那所学校的初三学生英语课业。年级组里的老师大多与他跨了一个辈分,作为办公室里的唯一一名年轻教师,他自然地得到了其他三位前辈的优待,其中之一,便是他们分享来的每日的晨报和晚报。刚工作不久的年轻人自然是能省便省,能蹭其他人的报纸看,他也不会去花钱订阅,浪费那每天的三四块钱。 “是吗?”戴着单片眼镜的男人勾起了嘴角,却不再多言。 克莱恩掩嘴打了一个哈欠,听见歌里唱着:“再见,我所爱的那些人们。”他蹬了脚车,嘀咕道,“再见,永无止境的初三补课们。” 这节课的原定主题是宾语从句,克莱恩坐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屏幕翻找课件时才发现,自己原以为已经准备好的PPT并没有出现在U盘文件列表之内——显示框里并没有与英语相关的内容,多数是关于历史与文学——这导致他不得不临时改变教学内容,将其中一个不知何时准备好的旧PPT拿出来做一些改编,应用到课堂之上。 PPT的内容与《圣经》有关。克莱恩作为一名英语专业毕业,还有两年英国交换生经历的英语教师,对于《圣经》,自然多少读过一些,但也算不上了解,只能说对于雅各、亚伯拉罕还有以撒这些名字保有一定的熟悉度而已,但论起依据此做出一份完备的PPT的能力,自认还未达到。因而,在修改这份几乎称得上有着研究员水准的PPT,并看见开头的“主讲人:克莱恩”时,他持着一定的疑惑:自己何时何地,做出来了它?这份疑惑伴随了克莱恩一上午,直到他将U盘插入USB接口,将淡黄色的封面投影在白板之上,才如云消雾散般隐去,而后换上了崭新的、连贯的逻辑,将他脑内的怪异矫正:这是他大学时期的导师之一,英国历史方面的专家,萨斯利尔先生与他在毕业论文准备期间共同所做。这很合理。 台下的学生年龄大多十四、五岁,几乎都是无信仰者,对于单神论与多神论兴致缺缺,讲到英文版《圣经》内容时,更是昏昏欲睡,只有偶尔提及著名的《圣经故事》时,才会抬头看一眼,进行着没有意义的附和。譬如讲到雅各时,就有几位黑发的学生激动地站起身,自称认识他的后裔,还和他的后裔们一同在米其林餐厅用餐过。“是要我夸奖你厉害吗?”克莱恩会这样回答。他对此习以为常,习惯了他们的散漫和跳脱,也习惯了讲课时自娱自乐。这并非他对学生不负责,只是在不涉及原则时的细小的让步。坐在这间教室里的学生多数来自家教宽松的商、政世家,对于学习并不上心,只把它当做打发时间的游戏而已,即使少数,也是流淌着他国血液的留学生,对于未来早有了不同的规划,对于课堂随意为之却尽量不冒犯,卡在一个安稳的舒适圈里,唯一的要求只是让克莱恩能在期末时给他们一个足够跟家长交代的分数。自然,克莱恩也并未对这些学生的学习进行严苛的安排,他并不是不懂回旋的倔强的人,曾经在其它学校的失败的就职经历,成了他心头悬着的、去不掉的一把刀,软化了他的坚硬,时时提醒他不要越过危险的边界。倒不如说,克莱恩在心里自嘲道,当一位老师因被学生强吻而为人嘲讽同性恋没有执教资格,指责师生恋有违师德,被学校辞退时,就已经学会了保持距离就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他擦了擦下唇,试图磨掉那份刻在身体记忆里的,被学生啃咬亲吻的感觉,他失败了,从头到尾,只有死皮被磨掉。 “下课。”克莱恩点击鼠标键,踩着下课铃的尾段,播放出最后一面PPT,“中考要来了,要记得复习。” “好。”戴着单片眼镜的学生们齐声应道。 午餐时间,克莱恩大多呆在教师餐厅里,不同于他就职过的上一所公立高校,这所私立初中的餐饮性价比极高,食材新鲜,口味多样,价格低廉,采取自助餐的形式,由于工资里不包五险一金,也算是对在职老师的特殊的福利政策和补贴。“赞美校长,”受惠人之一的克莱恩小声说着,夹起一块糖醋里脊,放入盘中,“赞美食堂。” “谢谢。”另一个食品夹探了出来,夹走了另一块肉。 克莱恩转身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严肃而认真:“校长,中午好。”一位身着2017年Prada新款蓝色POLO衫的男士正站在他的身侧。这人便是这所学校的校长,阿蒙·德尔塔。 阿蒙抿着唇笑了笑:“克莱恩老师,中午好。我不是说过很多次了吗,喊我阿蒙就可以了,我们是邻居,是朋友,不是吗?” 克莱恩尴尬地扯了下嘴角,心里想着:“我们虽然是邻居,但那也只是点头之交,根本不熟,请校长先生离你的职工的生活远一点!”念及本月工资还没有发,嘴里却不敢这么说,咳了下,就老老实实喊了声:“阿蒙。”他接着道,“你今天怎么来了?”比起物美价廉有着保障的食堂,这位校长平日里更喜欢校外的外卖,百香果茶、蜂蜜芥末口味炸鸡腿还有烤肉饭,是他的最爱,比起价格高昂的衣服、手表与皮鞋,倒是亲民不少。 阿蒙又夹了一颗卤鸡心、一份烤猪脑:“偶尔也要换一下口味。”他继续解释道,“很多人不喜欢它们的味道,有时吃一下,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克莱恩愣了下:“没听过的说法。” “你们人类不都喜欢挑战刺激的东西吗?”阿蒙翘起了嘴角,又夹了块蜜汁叉烧,“包括吃,也是一样。” 克莱恩敷衍地点了点头,跟着取了份撒满了辣椒碎的烤猪脑。他不理解阿蒙的说法,但是的确知道老人们总说的“吃什么补什么”。在最近,夜里他总是做些略显荒唐却又过度真实的噩梦,一觉醒来往往大汗淋漓,觉得自己刚刚从死里挣脱,白日里也容易忘掉一些事情,忘掉自己的门牌号,走到别人家门口,忘掉自己任教的科目,出门时包里装着本不应该出现的历史书……克莱恩把这种种行为归咎于过度的劳累,导致现实和梦境的世界产生了混淆。这是很合理的推论,他想道,也许是应该吃一点猪脑了。克莱恩最后夹了一块炸鸡排,就把食品夹挂在了取餐处尽头的架子上,换作双手端着盘子。“我选好了。”他说。 阿蒙点了下头,提议道:“一起吃?” 克莱恩的动作停了两秒,似乎犹豫了一下,没有拒绝。阿蒙加深了嘴角的弧度,自然地领着他走到一处空桌前,放下盘子 拉开凳子坐下。他熟练地从筷子篓里取出两对竹筷,掰开,分了一双给克莱恩。 “谢谢。” “这没什么。”阿蒙说。 两人不再交流,就像是全部的注意力都被饥饿用无形的线连接在了食品之上,到空盘为止,只能听见细碎的咀嚼音和旁人的交谈声,阿蒙与克莱恩,就连眼神也没有相遇过。两人夹的菜算不上多,却也不少,清空它们便花费了近十分钟。 吃完以后,阿蒙抽出张餐巾纸,擦了擦嘴巴,把脏纸和木筷一起丢进桌边的垃圾桶里。他喊道:“克莱恩。”像是有话要说。却在这时,被他搁在口袋里的手机震动着响了起来,铃声是世界著名rapper亚当的新发售的一首披头士风格的歌曲,YOU'll Be Back。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虽然有很多想跟你聊的内容,但很可惜,我得先离开了。” 克莱恩抬眼看向他的背影,敏锐地捕捉到了人藏在眼角的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他低下头,转移注意力似的继续盯着空盘。阿蒙的这份情绪让他觉得熟悉,仿佛曾经感受过,却又无法具体描述,就像这张空盘一样,有着太多的相似,也有着太多的不确定因素——几乎每一个它都无比相似,但它偏偏又有着无数个克隆般的复制体,——至少,没有人敢说这张空盘他曾见过的。克莱恩猜测,这斥满了怪异感的情绪,应当是梦里故事的主角曾接触过的,毕竟,回看还拥有着记忆的这几年,他是没有碰见过的。 他回忆着自己的梦。 克莱恩·莫雷蒂,男,二十四岁,父母都为移民中国的英吉利人,在梦里,却总梦见自己成为了一名纯粹的黑发黑瞳的中国人。 第一次梦见这个内容,还是小半年前,那时,他并不清楚这个故事会一直伴随着他往后的夜。他成为的那名中国人名为周明瑞,自小在中国长大,唯一一次去往国外,还是因为大学毕业后的旅行。虽然一直是单身人士,但是家庭和睦,父母身体健康,自己也算学业有成,有着一群志趣相投的朋友,在一家外资企业拥有着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一生过的勉强算是平平淡淡,不起眼,也不容易被遗漏。第一次梦见时,这个梦境就到此为止,内容还算得上正常,甚至算得上克莱恩会喜爱的生活,除了设置错了的人种,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大的问题,克莱恩并不在意,他把它当做了一次偶遇,自己与他人生活轨迹的奇迹的交融。如果有,如果真的是交换着梦见的话,希望梦见自己生活轨迹的人能教教他怎么和青春期问题儿童相处,克莱恩甚至会这样调侃着。 后来,又过了几日,克莱恩再一次梦见了那个梦,梦见自己又成为了那名名为“周明瑞”的青年,接着上一次戛然而止的断章,窥探到了“他”人生的后续。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了不对,觉察到了怪异之处。平凡普通的周明瑞在24岁那年,因为实施了一次道听途说的转运仪式,被迫穿越了,来到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国家地理、现代科技、古代历史……一切都是相似的,唯一的不同便是,这个世界有一群群居的,喜爱戴单片眼镜的男人们。这是一个奇怪的梦境,怪异到克莱恩觉得像是三流小说家发表在过气杂志上的内容――穿越后的“周明瑞”在经历后续的事件之前,首先来到了一具正从24楼跃下的身体里,他睁不开眼,被狂风吹得只剩下眼白,在摔得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与自身分离,砸碎成肉泥前,就失去了呼吸。 “真是一个有趣的噩梦。”第二天,不知为何又与克莱恩同桌共餐的阿蒙听到这个故事,露出了颇感兴趣的眼神。“有后续吗?”他问,“既然有‘首先’,就会有‘然后’。” 克莱恩揉了揉太阳穴,缓解着因昨夜的噩梦导致的偏头痛。 “然后,他在一张手术台上醒来。” 五个戴着单片眼镜,穿着白色大褂的黑发男人围了过来,他们面上带着相同的、和善的微笑,手里却提着沉重的电锯。电锯连着电源,被高高举起时,肉眼已看不见刃口冰冷的反光,只能听见刺耳的“嗞嗞”声。 周明瑞试着挪动身体,却发现自己被绑的严严实实,只是一只待宰的羔羊。“你们是谁?”他又惊又惧,却强装镇定。男人们齐声笑了起来。 其中一位似是握着话语权的男人坐到了手术台边,携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用空着的那只手捏住了单片眼镜的边缘,耐心地解释道:“你不用害怕,这是一个惊喜,尊敬的‘源宝’的眷者,我父亲说你身上有着特殊的地方,为了弄清楚你的特殊在哪,我需要你的配合。当然,你有拒绝的权利,但是,我想你很清楚,拒绝的权利也有着广度维度之分,你的拒绝在我这里没有用。啊,对了,告诉你一件事吧,现在我要锯开你的大腿。”他动了动手里的电锯。 “疯子!”周明瑞骂道,他脑子里有千万句纵横网络时学来的脏话被堵在了嗓子眼,说不出口。他没有挣扎。最后用忿愤而不甘的一眼,回绝给了坐在身边的男人,“我会祝你们横尸街头的。” “是吗?”男人听见他的话,不禁捧腹大笑,几乎笑出了泪水,他擦了擦眼角,“我期待着。” “这听起来像是一部恐怖片。”阿蒙刚刚吃下一颗卤鸡心,口齿不清地点评道,“还提到了些有趣的地方,嗯,你特殊的地方,是指‘源堡’吗?” “你知道它吗,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梦里的一些词汇都很奇怪。” “那个周明瑞和你有些相似,不是吗?” “对。”克莱恩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而后道:“你和那些男人长的也挺相似的,都有单片眼镜。” “是吗?”阿蒙说着,无奈地摇了摇头,视线却下挪着与克莱恩对视,“你还觉得我们相似吗?” 克莱恩思考了片刻:“不相似了。” 阿蒙弯着嘴角,随手往空气里丢弃了些什么。 “最后呢?”他问。 克莱恩说:“他们欺诈了‘我’。” 戴着单片眼镜的男人手里的电锯越来越接近周明瑞的大腿,链条转动的声音仿佛近在耳边,他甚至已经能感受到席卷而来的风的触碰。“刚刚是在骗你的。”忽地,男人停下了手,咧开了嘴角,笑得像一个逗趣的小丑,“意外吗?” “不错的玩法。”阿蒙说。 “不,你说错了。”克莱恩纠正道,“这是很恶劣的做法。” “听起来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恶作剧。”阿蒙对此并没有很深的感触,“就像在威胁一只蚂蚁。” “你会威胁蚂蚁吗?” 阿蒙否认道:“我更喜欢观察蚂蚁,有趣的蚂蚁身上往往有着特殊的地方。” “为什么?” 阿蒙含笑道:“当然是为了让生活多几分乐趣。” 克莱恩说:“我没法理解。” “这很正常,说实话,有时候我也没办法理解你。”阿蒙推了推单片眼镜,“梦境就这样结束了吗?” 克莱恩摇了摇头,“不。”他说,“他们锯下了‘我’的头。那句‘刚刚是在骗你的’,也是骗人的。” “真是恶趣味啊。”阿蒙说。 克莱恩表示赞同。 两人又一起吃过了几次午饭,关系渐渐熟悉了起来。克莱恩提到了以前教过的学生,才知道阿蒙原来是他曾经某位学生的父亲。 “他在班上比较沉默。”克莱恩说,“当时班上比较活跃的是西塔,一位来自俄罗斯的学生,他的全名是阿蒙·西塔。” “我知道他。”阿蒙说,“阿蒙·截塔偶尔会跟我提起他,那是他的朋友。” “嗯。”克莱恩说,“我知道,他们俩在教师节时一起来拜访过我。后来怎么样了?” “你是问谁?”阿蒙半眯着眼,手撑着下巴,“截塔?还是西塔?” “都。”克莱恩想了想,回答道。离开了那个岗位后,克莱恩与那位用足球给了他一个见面礼的阿蒙便不再联系,只有偶尔噩梦梦见与他相似的男人时,会回忆起晚会时响彻了教室的吉他声,还有那个害的他嘴角出血的亲吻过后,平淡的一句“你不是他。”克莱恩不想知道现况,但是作为一名曾经的老师,他有义务清楚这些。 阿蒙显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他们俩啊,现在住在郊区山上十万一平米的豪华地段上。” 克莱恩没有听懂他话里的意思,歪了歪头,盯着他的脸看,没有说话。 阿蒙平静地说:“你离职以后,他们遭遇了校园暴力,为了保护一只流浪猫,在走廊上被围殴致死,就在前不久。” 克莱恩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却觉得胸口发闷,一时哑口无声。 “你不难受吗?”半晌,他挤出了一句话。 “我不懂为什么要难受。”阿蒙瞟了他一眼,说。 克莱恩花费了一整个周六的下午用于扫墓。两位阿蒙的墓挨在一起,被建在墓园的内侧,克莱恩走了一刻钟才寻到。两座半米高的石板上分别刻着他们的名字,墓前冷清空荡,甚至冒出了几根嫩绿。克莱恩首先在阿蒙·截塔的墓前摆放上了一束花,闭眼祝福。 祝你下辈子长命百岁吧,阿蒙,如果可以,下次别再要那个阿蒙当你的爸爸。 接着,他走到了阿蒙·西塔的墓前。没有放花,作为替代的,是一本书,出自塔拉·韦斯特弗的《当你像鸟飞往你的山》。在这位乖张的学生仍在世时,曾在他的英语课上偷偷读过。 克莱恩总怀疑他根本看不懂这本书,毕竟这本书的书角已经被翻到上翘,这家伙在克莱恩问起时,仍是讲不出其中故事内涵的所以然来。 “不太常见的角色扮演。”阿蒙·西塔曾这么说。 不是的,克莱恩在心里再一次反驳,你在天堂再多看几遍,过阵子我再来收读后感,还有,你还欠我一篇千字的反思。 回家路上,克莱恩叫了一个顺风车。在随口的聊天中,他得知,这位年过半百的顺风车司机是一名有着一对双胞胎儿子的国企员工,平日里有了闲暇就会带带人赚点小费,拿来给孩子们买买零食,“薯片,或者路边的烤面筋,”司机挂着微笑,自信地说,“小孩子总喜欢吃这些玩意儿。”克莱恩表示认可:“但是味道的确还不错。” 车速中等,离回到小区约莫还需要半个小时,刚离开墓园的克莱恩疲于打开手机,直直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好在中年男人特有的平稳的行车风格让他有机会和心情伴着音乐透过灰蒙的车窗,瞰向远方。太阳黯淡了颜色。 “您的播放器音质还不错。”克莱恩说。 “是吗?”司机哈哈笑了笑,旋转着方向盘转过一个弯,“我也不了解这些,朋友推荐的。” “歌也很好听,我没有听过,但是声音很熟。”克莱恩附和着说,“听起来跟圣诞节有关。” “有眼光。”司机嘿了一声,顺着往下介绍道,“是Green Day在去年年底发售的新歌呢。” “他们出了圣诞相关的新歌吗?”克莱恩表示疑惑,搜寻着记忆里他们各歌曲的发售时间,和2017年年底发售的专辑内容,却发现依旧没有什么印象,“我挺喜欢听他们的歌,但我记得他们去年没有圣诞相关的歌。” 我不会记错。克莱恩默默补充。 司机踩了个刹车,停在斑马线前,嗤笑道:“假粉吧,年轻人,2……”他顿了顿,像是灵魂出窍又归来,慢了半拍才继续说,“或许,你也没有记错,是我记错了歌手。”他从荷包里掏出了一副单片眼镜,缓缓地戴在了右眼。 “嗯,或许是这样。”克莱恩应道。他忽地忘了自己刚刚在怀疑些什么,搓了搓手,就把视线重新投向了窗外,满眼尽是修剪整齐的绿化带。红灯刚亮,司机就踩了油门,转动起方向盘。惯性带着小轿车震了下,世界便开始与他逆着方向行进,好似他的目光永远只停留在已过去的片段。他想起了在大学笔译课上曾为老师讲解过的一首小诗,其中有这样一句:“没有办法能使时钟为我敲响已过去了钟点。” 克莱恩往玻璃材质的窗户上哈了口气,用食指写下了一个名字,Amon。 时隔了近一年,他才恍然听清了那人藏在吉他声里的话,他说的是:“你的眼神,不是他了。” 回家以后,克莱恩请了几天假,他开始病态地,查不出原因地没日没夜做着梦,关于周明瑞,也关于他自己。浸入式的梦境让他几乎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分界,就连对自我的认知,都渐渐模糊。他开始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周明瑞,还是克莱恩,亦或着披着克莱恩皮的周明瑞,或者披着周明瑞皮的克莱恩。 我谁也不是。克莱恩在最后一次――像是预料到故事结局一般顺理成章地觉得――梦见周明瑞时想道,我只是在梦里死亡过三次的可怜虫,而第四次,它就要来了。 他再一次看见了梦境里的主人公,周明瑞和阿蒙,这一次不同于往常的大学亦或是高中校园,是在高达五十米的天台处。 克莱恩熟练地,带着一点机械地进入了故事,融入了周明瑞的角色。他想起来了,这是阿蒙将一柄十字架捅入自己身体后场景。 周明瑞回忆起了被偷走的一切。 在网络上疯传的与学生接吻的照片、戴着单片眼镜的家长们的谩骂、叹着气的萨斯利尔、分辨不清人脸的碎裂的血肉……碎片一样的记忆拼出了偌大拼图的全貌,庞大的信息量刺激得周明瑞的鼻腔发热,仅剩的血液顺着人中、嘴角,滑过下巴,滴落在地,与心脏处河流般涌出的血液融合在了一起,仿佛百川归海。“你到底想干些什么?”按照常理来说,周明瑞这时候早应该死去,但他非但没有失去呼吸,反而能用手臂强撑着说上几句话,回忆起种种后,他知道了,这是阿蒙的能力带来的结果。 “失败了。”阿蒙淡淡地说,他的语气里并不包含着失望,他没有意外,他原本也没有期待,“你们人类真的很没意思。生命的不确定性应该意味着有着未知的、更多的乐趣,啧,但是你们并不能将它演绎出来,就连重演过去的镜头都会一次不如一次,局限、弱小。”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观察蚂蚁?”周明瑞一字一顿,胸口风箱一样,粗哑地喘着气,困难地发问,“你完全可以登录到月球上,获得你应有的一切,那样你会找到更多的乐趣。你也可以直接夺走‘源堡’,虽然我并不愿意被你拿走,但这比欺诈我会更有趣。” 阿蒙没有明确地回答,只是挂上了笑:“不为什么,我的时间很多。” 周明瑞控制着面部的肌肉,尽量让自己的表情不因为疼痛而狰狞得不似人形。 “你根本不懂人类,”他说,“就算你培育又杀死了全世界的人类,也无法理解。” “不,你根本不懂我的理由。” 阿蒙咧开了嘴角,脸上写满了意料之中,这是他自己给出的变量导致的结果。像是在为一次实验下出结论,他的眼里只剩下冷静到冰冷的理智,只是远远站着,观测着、记录着最后的数值。他对上了克莱恩的眼神。接着,露出了饶有兴致的神情。 他在等待什么,就像在迎接新的生命,可惜我并不能生。周明瑞想。这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并不是所谓的阿蒙•德尔塔,世界上也没有那么多喜欢单片眼镜的男人,他只是阿蒙,他们只是阿蒙,不是人类,是一群怪物。 他想起来了一切,也于事无补。 没有绝望的情绪。周明瑞艰难地望向自己的身体,一缕又一缕,奇异的灰色雾气绒毛似的从他的毛孔与伤口里涌出,好若一枚巨大的冲茧,覆盖了他的全部。这是“源堡”给予他的特殊,他不会死,就像之前的两次那样,他会在这具身体里死而复生。 阿蒙推了推单片眼镜,解除了对周明瑞身上的BUG的维持。 下一秒,周明瑞便仰倒在地。他的眼前一片昏黑,黑暗中,他咳出口血,对着俯瞰这一切的阿蒙挤出来了一个嘲讽的笑容。但他觉得,在最后,阿蒙也笑了。 他又在欺诈,实验并没有失败。 周明瑞感觉自己体内不可名状的东西被偷走了,接着,又塞进来了崭新的内容。 克莱恩揉了揉有些惺忪的眼。最近的睡眠质量实在是不好,没有人乐意梦里全是血的颜色,这里面自然包括他,比起跌宕起伏一波三折的剧情,他宁愿在梦里看见满桌的美食,或者待阅读的小说。可惜的是,即使离开了仿佛无止境的关于周明瑞的噩梦,他也并没有再迎接来亮色系的美梦,更多的还是不知意义的剧情。他并不需要知道意义。 他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推开了天台的铁门,对着早已在其上等候的阿蒙捏出来了一个礼貌的笑容。 “晚上好。”阿蒙勾起了嘴角,右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招呼他坐到自己身边,状似随意道,“好久不见,克莱恩。” 红月高悬。 克莱恩摇了摇头,顺着相反的方向径直走到了天台的边缘。他扶着铁栏杆往下看,遍布了整座城市的霓虹灯闪烁不定,几乎晃晕了他的眼。 “我相信了你的故事。”他说。 阿蒙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克莱恩说,“虽然会怕,我也知道我大概率会输,但是这段莫名其妙的故事的确需要一个结局,即使太仓促了。” 到了夏季,克莱恩所带的班级终于顺利毕业。四月时拍过一次集体照,成绩公布以后依旧陆陆续续有学生联系上他,想单独再拍一次合照作为纪念。克莱恩忙于写下一学期新带的初一班级的教案,以及规划最后挣扎时的手段,时间压缩到了极限,原本想拒绝,但耐不住近二十来人的软磨硬泡,最后还是抽出了一个上午回到学校,一个个的和他们合影。戴着金边单片眼镜的阿蒙•卡帕喜欢课间蹲在沙坑里埋蚂蚁,总穿着镶满水钻的皮夹克的阿蒙•克西喜欢坐在单杠上,用弹弓打麻雀,那个叽叽喳喳,乌鸦般聒噪的阿蒙•拉姆达喜欢在作业本上画漫画,漫画的主角是一只雪白的乌鸦,有一位身为巨龙双胞胎兄弟…… 合影完后已是下午三点,也是这时,克莱恩才发现,与这个学校、这个班级有关的细枝末节的小事,自己好像全都记得,又好像全都遗忘了——他经历过,但分不清是在梦境还是现实。 回家的公交拥挤非常,人贴着人,晚上车了一步,克莱恩就被推搡着迫不得已踮着脚贴着门站着。这是唯一的选择。右眼仿佛藏着星空光泽的公交司机一路上仿佛在驾驶碰碰车,舱体摇摇晃晃,鱼虾般簇拥在一团的乘客们随着刹车启动前倾后退,挤压在一起,时不时爆发出一阵骂声,喧闹得使人听不进报站,也听不清挂在司机背后的小电视的声音。在唱着氧气。又一次颠荡时,克莱恩意识到。他看向屏幕。一位一席红裙满头黑发的女子立在麦前,带着几分颓色唱着:“所有的光芒都向我涌来,所有的氧气都被我吸光,所有的物体都失去重量,我都快已经走到所有路的尽头。” 没有尽头。克莱恩扭过头抓着扶手,一抬眼,就是不断后退着的景色。世界没有后退,只是他在倒着行走。他的眼前出现了站在通向大陆的铁梯上的1900,出现了致使船舶颠簸的海浪,他好若透过那一双不入世的眸子,幻视了自身所处的繁华的都市,还有自己必将迎来的结局。 城市那么大,看不到尽头。 “你觉得生命是什么,由死到生再到死?又或者死前的最后一刻?”克莱恩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说,“不是的,生命是由生开始到死结束的闭环,一旦宣告了一次结束,便无法复刻。” 温带海洋性气候的国度,蓝铃花开了满城,堇色遍布梢头。 一座哥特式建筑内,阿蒙推开了一扇门。站在其里的蓄着淡金色胡须的男人转过身,静静地看向他。 “结束了。”是肯定的语气。 “这是很显然的事。”阿蒙显得有些漫不经心,推了推戴在右眼的单片眼镜,随手拉开了一张凳子坐下,“比我预想的要无趣。” 亚当摇了摇头,似是联想到了什么,顿然流露出几分纯粹的、悲悯的神色。“你不理解。”他说,“作为天生的神话生物,你很难去理解人类的思维。” “他们十分有趣,会在意奇怪的地方,也总在自欺欺人。” “那不是自欺欺人。”亚当握住了胸口的十字架,将它举起,“是牺牲。” 阿蒙勾起了嘴角。 “我的确不懂。”他翘起了腿,脱掉了身上的Prada风衣,挂在椅背上,“我得到了‘源堡’,也没有让‘祂’复活成为‘诡秘之主’,我赢了,这样就够了,不是吗?” 亚当阖上眼,做出一副祈祷的姿态,没有多言。 “虽然结果有些无趣,但是这四年还是遇到了些有意思的地方的。”阿蒙像是在介绍新奇的玩具的小孩,用手挠了挠脸,侃侃道,“他昨天问我,现在的年份。” “你骗了他。” “对,我说现在是2018年啊。”阿蒙说。 亚当睁开眼,淡淡地,描述事实一般说:“他没有表现出你想看到的绝望。” “没意思。”阿蒙咧开了嘴角,“事实是,现在是2020年,而他还活在2018年。” “这是你导致的。” “还有你的帮忙。” 亚当点了点头,并不否认。 “第一次因为感知到‘源堡’的波动而见到他时,他正从天台上一跃而下,摔在了我的面前。这很有趣,不是吗,是一个不错的开场。”阿蒙的脸上刻画出了一个笑,像是在为结尾留白般,停了一下,而后道,“很可惜,我一开始的数据计算就出现了错误,我模拟过三次他的人生,但是都遗漏了一点,他不是单纯的一个人。”他呵呵笑了笑,再一次重复道,“这很有趣。” “你浪费了四年。” “这很短暂。” “你习惯了戏弄了时间。” “死亡之后,有趣的东西应该会利用他的身体重生。”阿蒙没有回应亚当的发言,自顾自说着。他偏过头,望向窗外,山茶开了。明媚的日光穿过玻璃与半拉下来的窗帘,在这位神之子的脸上打下了一个个细小而密集的光斑,“但很遗憾,人类过于脆弱。” “你不会成功的。”克莱恩眸光平淡,缓缓地说。 “说的这么确定,你是有什么后手准备吗?让我猜猜,你不会想让‘祂’在你的身体里复活吧?”阿蒙说着,像是被逗笑了一样,噗嗤了声,“这也许会很有趣,如果是平时,我会让你具体讲讲你的思路。” 克莱恩感觉到身体变得滞涩,他的右手不知何时拿起了一片水晶雕制而成的单片眼镜。 未说完的话被戴上眼镜的动作堵在了喉口。 阿蒙微微叹了口气。 模糊的意识里,克莱恩感觉到自己跌跌撞撞地爬上了边缘的栏杆,像是一位在走平衡木的小孩,立在其上。一秒、两秒。栏杆没焊死,晃了下。身体一歪。他便轻飘飘如一只归巢的鸟燕直直往地面飞去。 但这一次,死亡不再歧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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