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Lovephobia

Chapter 15


在吉克的兒時記憶裡,古立夏‧葉卡的樣貌十分模糊。他只知道自己的姓氏來自這個男人,這個男人和母親黛安結婚得早,生下他後又匆匆離婚,離開了他。古立夏每個月會來探望他一次,還有每年的生日禮物及聖誕禮物,大概是離婚協議中的明定義務。這樣的儀式一直維持到他成年,古立夏再婚,他才終於可以理所當然地,切斷與這個「父親」的聯絡。

對父親的敬愛,吉克全給了另一個男人──湯姆‧庫沙瓦。十歲時,吉克迷上了攝影,恰好對面搬來新鄰居庫沙瓦,兩人十分投緣,假日他們倆幾乎都待在一塊,不是在暗房裡,就是外出取景。對他來說,庫沙瓦慈祥和藹,不僅對他傾囊相授自己的攝影技巧,還像父親一般給他關懷與溫暖。那時的他還不知道,庫沙瓦是個大有來頭的攝影師。

可以想像庫沙瓦癌症去世,對吉克來說是多大的打擊。不過,也因為失去庫沙瓦,吉克才有機會回到帕拉迪市,自己的出生地。帕拉迪市立博物館承攬了庫沙瓦最後一次的攝影展,葉卡醫院則是其中一個贊助商,生命中最麻煩的兩個男人,忽然一齊現身在他面前。

時隔多年與古立夏見面,吉克終於承認自己其實並不那麼恨他。只是因為總是拼命迴避古立夏,不肯正視童年父母離異的創傷,所以從來沒有機會聽古立夏親口對自己說:兒子,我愛你。

世事實在難料。現在他已經待在帕拉迪市將近一年,而且打算將自己的公司搬過來。他的繼母卡露拉只比他大十歲,但是他們住在一塊,相處融洽。除此之外,他還多了個正在念幼稚園的小弟弟。

這樣很好。他一直很希望能擁有一個手足。

吉克忽然自嘲般輕笑出聲,捻熄手中的菸屁股,慢慢朝幼稚園走過去。站在門口朝裡頭探望,他的弟弟艾連正在操場上的遊具爬上爬下,玩得不亦樂乎。見到艾連可愛的模樣,他不禁勾起唇角。

「喂!艾連!回家了!」

小小的艾連一聽見他的呼喚,馬上從溜滑梯溜下去,朝他奔來。簡直像條見著主人的小狗,吉克心想。

「艾連,等等!書包呢?」

嬌小、黑髮,五官明明很漂亮,卻總是臭著一張臉──雖然,吉克認為那是在針對自己。

「呦,里維老師。好久不見。」

「嘁。」

仔細讓艾連背上書包,里維站起身來,抬頭望向身材高大的吉克,雙手交叉在胸前,滿臉嫌惡。

「別這樣,說起來我們是同類。我剛剛才搬來這裡,沒認識幾個圈內人,總覺得有些寂寞呢。」

遞上手機作為橄欖枝,螢幕裡是每個男同志都熟悉的交友軟體,吉克確信里維一定也有帳號,用這個交友軟體傳訊息,等同是在講悄悄話。關於艾爾文的悄悄話。他認為里維肯定不會放棄這樣的大好機會,因為他會想要知道關於艾爾文的任何事。這就像偷窺、跟蹤,或者網路肉搜,背著對方暗暗蒐集所有對方的資訊,並且欲罷不能。這是戀愛中人的通病。

最最重要的是,可以藉此把這個跩到不行的小矮子,玩弄於股掌之間。

【那傢伙的垃圾事太多了,不如我們當面聊】

從大學生活開始講起,只要是關於艾爾文,任何微不足道的瑣事都能引起里維的興趣。里維展現出前所未有的耐心,這讓吉克十分驚訝,同時洋洋得意。

【什麼時候?】

【今晚】

吉克故意試探,丟一個香餌引蛇出洞,而且機會只有今晚,不容討價還價。里維沒有立刻回應,顯然還在猶豫。

【只有今晚,Pub Paradies,愛來不來隨你】

位於帕拉迪市中心,Pub Paradies是男同志跑趴勝地,他們在此縱情恣欲,尋歡獵豔,為多采多姿的夜生活拉開序幕。

里維已經許多年沒有踏足此地,一來舞池裡彩光閃爍、重低音震耳欲聾,每每搞得他目眩頭疼,二來這裡全都是些毛毛躁躁的小鬼頭,絲毫不懂調情,只要見到順眼的對象,就急著要將對方拉進廁所或者包廂幹上一炮。那裡的廁所跟包廂,髒得慘不忍睹,空氣裡全是酒精、菸草和精液的味道,想到就令人作嘔。

深吸一口氣,里維鑽進黑壓壓的人群裡,一路往舞池中央移動。四周伸來好幾隻鹹豬手,襲擊他的胸腹、褲腰、臀部和胯下,他心裡咒罵著,巴不得一隻一隻折斷它們,可惜身材矮小的他身處劣勢,光是被人群包圍著就快要喘不過氣,根本連閃躲的餘裕都沒有。

費了好一番功夫,他才終於從男體間的縫隙瞥見那隻毛茸茸的臭猴子。吉克沒穿上衣,正在和一個肌肉男相貼熱舞,比初次在酒吧相見時更加放蕩。不知道古立夏曉不曉得他的大兒子生活如此糜爛,總有一天,艾連肯定會被他帶壞。

想到艾連,里維心底怒火熊熊。

「唉呦!」

冷不防手臂上捱了一拳,吉克痛呼一聲,停下舞步,轉頭就見到面色陰沉的里維。

「嗚啊!等等,痛痛痛……」

里維力氣大,身材更為高大的吉克被他拖出舞池,居然反抗不了,只得依依不捨地和剛剛釣到的肌肉男道別。

「哇,沒想到你真的來了。」

一直來到稍微安靜的吧檯角落,里維才放開吉克的衣領。

「艾爾文跟他老爸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說。」

「怎麼突然問這個,好歹也讓我準備準備吧。」

「準備個屁。」

「您說話可真粗魯。身為學生家長,我可是非常在意老師們平日的身教言教喔。」

撓了撓耳朵,吉克露出一抹狡詐的微笑,伸手彈個響指,把調酒師叫過來,吩咐幾句,調酒師立刻擺出了一杯shot,杯緣抹著一圈粗鹽,夾著片檸檬瓣。

「關於艾爾文的事嘛,一杯一個問題。當然你也可以選擇不問他的事情,比如問問我的,就不必罰酒,哈哈哈。」

老早就料到吉克不可能乖乖交出情報,里維望著那杯裝好裝滿的烈酒。Tequila shot,是他與艾爾文第一次見面時,他請艾爾文的第一杯酒。吉克一定是故意的,不知是挑釁還是嘲諷,但這杯Tequila shot只是勾起了里維的回憶──想起艾爾文的唇,沾著鹽巴和檸檬汁,顯得豐厚而濕潤,而他用這樣誘人的唇親吻著自己,吸吮自己的慾望,不斷吐出蠱惑人心的甜言蜜語。

里維仰頭,喉結上下滾動,酒水入喉,唇上酸鹹交織,他忍不住伸舌輕舔,彷彿上頭繚繞著慾念。

「剛剛的問題。艾爾文為什麼躲著他老爸?說。」

「這個說來話長,總之和他媽媽有關。」

「他媽媽過世了,不是嗎?」

里維話剛出口,就意識到自己又掉進了吉克的陷阱。迷你酒杯再度填滿烈酒,螢藍色的艾碧斯,讓人想到艾爾文澄澈的雙眼,那雙真誠的眼眸能夠卸下任何人的防備,盡管無從確認他的話是真是假。

緊盯著里維,吉克嘴角的弧度愈來愈張狂,直到里維再度將艾碧斯一飲而盡,他這才好整以暇地開了金口。

「這──就要看你對死亡的定義是什麼了。」

「蛤?」

沒料到會換來這種模稜兩可的回答,里維霎時怒火中燒,擺在吧台上的手下意識緊握成拳,前臂浮出條條青筋,一股強烈的衝動要他痛扁吉克,可惜他的理智不允許。這樣沒有好處,他努力說服自己。

「死掉的意思就是心跳停止,變成屍體,埋在地裡。他說他媽在他出生時就死了,一個人都死那麼久了,還有什麼好爭執的?又不是青春期的小鬼頭,整天無病呻吟。」里維發現吉克實在太狡猾,只要開口,難免會被他誘導出一堆問題和滿肚子酒水,索性威脅道:「給我好好回答,否則我扯掉你的舌頭。」

「是是是,別激動。給你一點提示。艾連班上有個同學,好像叫做柯尼什麼的,他媽媽正住在我爸的醫院裡,對吧?」

說起可憐的小柯尼,里維皺起眉頭,灰藍色的眼眸顯得更加抑鬱,深陷在眼窩裡。

「聽說那場車禍很嚴重,讓她差點丟了小命。可是話又說回來,像現在這個樣子活著,當個沒有意識的植物人,有什麼好?如果當初放棄急救,說不定她能就此解脫──」

「那是因為她懷孕,不救她就是一屍兩命。」

「喔?意思是只要處於懷孕的狀態,不論當事人願不願意,生死都要交由旁人決定?」

里維從來沒思考過這個問題,他身邊的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認為救活史普林格太太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因為她是個孕婦,肚子裡有個寶寶,既然這個寶寶有機會活下來,那所有人都該竭盡心力實現這個奇蹟。這是大眾價值觀的體現,如同膝跳反射。

「你有沒有想過,或許她自己其實根本不想在病床上受苦?話又說回來,假設她平安生下孩子,下一步就是拔管,那她跟一個人型子宮有什麼兩樣?」

背後嘈雜的人聲逐漸淡出,吉克的話落到胃裡,沉甸甸的壓著。里維不認為這些話是吉克自己想出來的,他沒那麼聰明,而且他肯定沒有探討道德哲學議題的興趣。

「艾爾文為什麼會有這些想法?」

吉克輕笑一聲,天藍色的眼珠定在里維身上。一陣令人不自在的沉默包圍著他們,電音舞曲在背後咆哮。真相已經觸手可及,只是就連老是幸災樂禍的吉克,都有些顧忌,張著嘴半晌,彷彿得經過深思熟慮,才能繼續說下去。

「來一杯『環遊世界』」

不久,調酒師送上一杯色調奇異的調酒,紅、橙、黃、綠、藍,由下漸層而上。這杯酒惡名昭彰,喝了就別想醒著走出店外。吉克將它推向里維。

「想不想聽個故事?」

框啷、框啷,冰塊撞擊著玻璃杯壁,里維隨意攪了幾下酒水,旋即一飲而盡。實在勇氣可嘉,即便是吉克,都不禁由衷欽佩他。

「三十多年前,葉卡醫院也曾經碰過像史普林格太太這樣的病人。」

不一會兒,酒水的後座力襲來,輕柔地抬起里維的意識,吉克的聲音像是隔著一層棉紙,變得有些模糊遙遠。

「她也是個孕婦,在孕中期陷入昏迷。醫院竭盡全力,要讓她肚子裡的孩子平安出生。後來他們的確做到了,這在當時可是個大新聞。孩子出生以後,醫院隨即拿掉維生器材,想讓這位偉大的母親安詳離世,但是,奇蹟發生了。」

一個醜陋而悲傷的奇蹟。里維自認冷靜自持,然而這個真相實在匪夷所思,令人難以置信,而且毛骨悚然。

「媽的,什麼狗屁奇蹟。她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