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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是慢慢走著。

里奧的回憶到歐利蒂絲莊園的路途那麼長那麼遠，羅伊不知道走了多久，沒有止歇，恍惚間想起身後揹著的那人還披著他的大衣，自遊戲結束後便未拿回。但也只是想想罷了，他覺得讓皮爾森一直穿著也不打緊，沉靜地、緩緩地，就只是走著，路邊昏黃的燈光將兩人的影子拖得老長，分不清楚誰是誰。

皮爾森很安靜，呼吸綿長，雙臂鬆鬆地掛在他胸前，偶爾無意識地緊了緊，又鬆開，從沒給人任何難處。要不是他大腿上那道撕裂外翻的傷，給自己胡亂包紮後神蹟般地止住了血，魔術師真的要以為慈善家早已在他背上蒙主寵召。

小丑那鋸子，原本是要砍在自己身上的。

***

「老神棍，第一次、第一次看你那麼慌張的樣子，咳……你說，你是不是，喜歡克利切呀……？」

羅伊才剛踏出工廠的大門，迎面而來的風像刀鋒一樣敲在骨頭上，他冷不防地打了個激靈，就聽見皮爾森的聲音從背後悶悶響起，飄忽不定的，彷彿被風吹得乾涸了的夜霧沒有重量，卻在心底百轉千迴得分外明瞭。羅伊停下腳步偏首，望進那對格外溫柔寧靜的藍金異眸，似在思忖什麼，又好像只是單純的心不在焉。

「……閉嘴，再鬧就把你扔在這等死。」

魔術師平時沒有什麼多餘的情緒，這會兒卻不由得想笑。他長長的睫毛搧啊搧的，微勾起嘴角，吐著挾帶白霧的語言，將慈善家的身體往上托了托，再度邁開被血浸濕的腿腳，迎著風雪走向了回到莊園的蜿蜒小路。

只剩枯枝的林木，尖銳地朝悠悠長夜嘶喊，像是要把進入範圍的禽鳥全都刺穿，刺出的鮮血會灑在天幕上，融化了雲絮，然後帶來月明星稀。

羅伊呼出一團熱氣，看著它冉冉上升至消逝不見，沒去理會皮爾森之後又說了些什麼鬼話。

這兒的冬天，太冷了。

***

他一直活在水裡。

忘了是哪一天的事，他五指扣著酒杯輕輕搖晃，側著腦袋窩在沙發裡，夜般黑的眸子反射著爐火熠熠，以往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淡漠，在此時此刻多了幾分似人的溫暖。

也許酒真有這樣的能力，去激發一個人的情緒，而羅伊大抵是醉得不輕，說起話來顛三倒四，語速快而紊亂，含糊不清地跟皮爾森聊起老師的事，有時說著說著，頭顱就無預警地重重耷拉下去，再抬起來之時，兩眼一眨一眨的，寫滿了少見的迷茫，卻未曾遺漏那把黃銅鎖。

皮爾森只是靜靜地望著眼前這個醉鬼，眼底沉澱著一些細沙似的光，彷彿能生出漫漫長夜中促膝長談的溫度。末了，他才抬起手，往羅伊那又空了的杯裡添上Mulled Wine。

“I know he was all you had, Servais.But the things have passed.”

他的全部？

幾乎是同一時間，羅伊放聲大笑，笑到眼角都滿溢淚花了，仍是在笑。他反手抹去越抹越多的液體，瞪著指尖上的濡濕一片，這才意識到自己確實是在流淚的。哭什麼哭什麼哭什麼，自己也不知道，知道什麼？早就瘋了，他能知道什麼。

他連如同父親的安德森都能殺，還有什麼是錯的呢。

他沒有錯。

沒有錯。

這話在他腦子裡已徘徊了十多年，還是沒辦法停止念叨，卻又參透不了他再三說服自己的意義何在。

“Yeah, just like him, passed away.”

他在不怎麼響的酒嗝之後，下了一個自以為幽默的結論。

不過是自欺欺人。

羅伊從未告訴過皮爾森，至此之後他心上就多了一道永遠也好不了的傷口，這些年來泡在水裡，反復地癒合與潰爛。他穿得再多，仍有隱隱刺骨的寒氣籠罩周身。不只是“失血過多倒地，工廠落下的片片雪花打在身上時真操他媽難熬”那麽簡單，七月的時候也是冷，耳邊似乎還回盪著老師在水牢裡掙扎時，指甲搔刮壁面的聲音，午夜夢迴甚至有那濕淋淋的鬼影站在角落，一如既往般慈藹地注視他。

他在這，他確實是在這叫歐利蒂絲莊園的地方，卻像在老師的水牢裡，液體浸透了他的肺葉，他的每一口呼吸都感覺到黏濕冰冷，身體沉重，宛如一個溺水者，一個永遠溺不死的溺水者。

羅伊抬首，銀白月光透過枝葉瀉了一地，其間碎影將他的眉目剛毅臉點綴得斑駁陸離，像是鑲了層柔和的銀邊，他闔上眼。

老師死後，他始終都在水裡呼吸。

***

「老實說，克利切還滿喜歡你的。」

「……」

羅伊張了張嘴，終究是什麼話也沒說，他從來不是個坦率的人，他的內心痼疾沉屙，早已習慣將一切付諸謊言，在假面的背後揣測丈量，很多心裡話說不出口，不願說出口，也不敢說出口，只懂得死守掌心中的那份溫暖，盼著能為他長年棲息的透明水牢，帶進一點絕跡已久的陽光。

有了陽光，他的墳有了冒芽的力量，說不定水深之處能等來百合花開。

所以他一直走，漫步在彷彿迷津似的小徑，細細感受夜色如水，沁靜悠悠，皮爾森沒出聲他就沒停過。

他只是瑟維．勒．羅伊，只是一個人而已。或哭或笑；或醒或醉，也沒有什麼神聖之處，是一個五官俱全的普通人，心中纏綿著庸俗的愛戀、仇恨、快樂、悲傷……也有深藏心腸的曲折與陰暗，卻在此情此景，想著或許這樣一輩子也好。

然後，他真的還是會累，於是撿了張長椅坐下，像是安放於心尖，他珍而重之地把瘦弱的皮爾森端進懷裡，不緊不鬆地圈著，對方蒼白微涼的額就貼在頸邊，羅伊就側過頭親了親他的臉頰。

再然後，魔術師看著灌木叢中的紫色小花，撥開垂在慈善家額前的蜂蜜茶色髮絲，若無其事地問：「皮爾森，你睡了嗎？」

他聽得他沉默良久後咕噥一聲，回道：「克利切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