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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號錫張了張嘴還想說些什麼,對面就先風風火火掛了電話,把他滿腔抱怨都給堵在喉嚨間不知道該上哪兒發洩。他只得用力把手機扔開,揉揉一頭亂髮努力讓自己先掙脫棉被的懷抱。 而這造成的結果便是,當他匆匆忙忙地隨便套了一件T-shirt和破牛仔褲趕到餐廳時,他幾乎要尷尬得想直接衝出餐廳給車撞。 ……那是金南俊。 鄭號錫愣愣地站在餐廳門口,看著不遠處的座位上,年輕的男人和另外一個年長女性──大抵是他的母親──坐在自己母親的對面,端著乖巧的笑和兩位女性談天,一時不知道該不該上前。 鄭號錫彷彿可以聽見自己的大腦在尖叫,宿醉造成的頭痛再次席捲而來。 ──要命,現在回家來得及嗎?是誰都好啊為什麼偏偏是金南俊?不,不如說為什麼偏偏是相親?在任何場合和金南俊重逢他都會視作一生的幸運,但偏偏不該是在相親的時候。 要不是鄭號錫的母親先看見了他,他大概可以在門口站到天荒地老。母親先是露出震驚的表情,接著立刻皺起了眉:「鄭號錫!」 ……噢,該死,逃不了了。鄭號錫痛苦地看著金南俊也轉了過來,在對上眼的瞬間驚呼:「號錫?」 好,很好。好消息是隔了八年金南俊仍然記得他,壞消息是……他現在穿得邋遢又狼狽。鄭號錫在雙方母親震驚的眼神裡視死如歸地走了上前。 「呃……嗨,媽。」鄭號錫和母親打了個招呼,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擺出爽朗的笑容。母親用不贊同的眼神審視著他的穿著,他嘗試讓自己忽略掉那幾乎可以殺人的視線,轉過去對金南俊和他的母親打招呼。 「呀,原來你們認識嗎?」金南俊的母親仍帶著善意的微笑。 金南俊剛從震驚裡頭回過神來,連忙回答兩人的母親:「我和號錫是高中同班同學……」 他又轉過來,對鄭號錫端起一個笑:「好久不見,號錫。」 鄭號錫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在金南俊笑開來的瞬間,他心臟很不爭氣地漏跳了一拍。金南俊的笑容和高中時相比沒有變化,嘴角的酒窩依舊甜美得眩目,好看得叫人失神。 太沒志氣了鄭號錫。鄭號錫在心底嘲笑自己,可面上也只能努力地端起一個笑容:「嗯,好久不見。」 他一邊說一邊在金南俊的正對面落座,視線不自覺地黏在對方的身上。對方穿了一件淺灰條紋休閒西裝內搭白T-shirt,修長雙腿被裹在深色長褲裡,漂亮的手輕輕搭在桌面上,雙手交握看起來溫和卻自信。以及…… 金南俊纖長頸子上那條純黑的choker。 鄭號錫不自覺地吞嚥。他知道那應當不是裝飾用的choker,而是許多未結合Omega用以遮掩腺體的頸帶。 對了,原來金南俊是Omega。鄭號錫後知後覺地想。不在發情期的Omega身上信息素味兒本就不重,加上大概是噴了中和用信息素,金南俊身上幾乎沒有味道,可那條頸帶仍明晃晃地彰顯著第二性別的存在。 居然是Omega嗎。一邊的服務生來給鄭號錫點餐,他回得漫不經心,心思全放在同自己母親說說笑笑的金南俊身上,出神地想起,那也許曾經是他最隱密的念頭。 和金南俊同桌時,他們的第二性別都還沒分化。那是鄭號錫唯一一次沒有信息素交纏的愛情,就送給了隔壁桌的少年。 鄭號錫想不起他是什麼時候開始暗戀金南俊的了,那時候他們的關係談不上遠,可絕對也不算近。他們的朋友圈幾乎可以算沒有交集,金南俊一直是成績拔尖的學生,而他則忙著在舞社發光發熱;明明就坐在隔壁,可鄰桌50公分的距離一直在他們之間,不曾更遠可也沒能更近,但當他回過神來時,他已經喜歡上金南俊了。 那些情感大概都是萌芽在一些不輕不重的柔軟裡。鄭號錫還記得那時候他常常在午休時溜去教學樓的川堂練舞,下午回來上課時扛不住睡意,但下課時他會看到金南俊的筆記本躺在書桌的右上方,筆跡工整地整理好了重點。他也記得放學後舞社在穿堂練舞時,會看見金南俊背著書包和其他要去補習的同學們一同經過,金南俊會對他投來好奇的眼神,可在對上眼時又轉了回去。 鄭號錫還記得那時他會趴在桌上,瞇著眼假裝養神,實則在看金南俊逆著窗外陽光的側臉。金南俊的鼻子很挺,嘴唇微厚看起來很柔軟,下顎到頸子的弧度漂亮得驚人,浸在午後的陽光裡時像幅油彩畫。他們會用同一個耳機聽歌,一起聊喜歡的小說,金南俊教他數學而他和對方說舞社的瑣事。 雖然聽起來有點下流,但金南俊是他第一場春夢的主角。濕漉漉的、情色卻又乾淨清澈的美麗夢境裡,金南俊會對他張開雙手,向他打開自己身體,修長又柔韌的小腿在空中繃出漂亮的線條來。無關乎第二性別或信息素,只關乎鄭號錫與金南俊,還有汗水與開封後的檸檬汽水的味道。 上著健康課時,他會悄悄地瞥金南俊,看對方一本正經地抄寫著第二性別的生理知識。那時他對第二性別的理解都是模糊的,十六七歲的男孩對分化的想像有限卻也無限,鄭號錫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夠繼續這場暗戀,健康老師口中Alpha和Omega天生的吸引力讓他既期待又恐懼。 青少年之間的未知數太多,而鄭號錫太早學會害怕。 02 一直到餐點送上來之前,鄭號錫都沒講到什麼話。一方面是他的心思大多放在了金南俊身上,另一方面是尷尬感遲遲無法退去。鄭號錫看得出來,自己的母親顯然非常喜歡眼前的Omega──看她看金南俊的眼神就知道了──也很想促成這段關係。 這不意外,客觀來看(這話由鄭號錫說出來實在沒什麼說服力),金南俊有張好看的臉,剛才和兩位長輩的對話也都進退自如,漂亮的學歷又擺在眼前,這般條件近乎完美的Omega上哪兒找?鄭號錫看著母親努力地想拉近和金南俊的關係,一邊不忘拋給他警告的視線示意他快點和對方搭話,忍不住無力地揉了揉眉角。 ……沒用啊媽,妳以為我就想這樣和高中暗戀的對象見面嗎? 鄭號錫滿腔無奈積在胸口,抬起眼卻先和金南俊對上了眼。他尷尬地剛想別過視線,卻先聽到對方擔憂的聲音:「號錫,你沒事嗎?你看起來很……累。」 「啊……」鄭號錫愣了一下,才看見金南俊眼底毫不掩飾的關心。他一時不知道怎麼回應,「沒、沒事。我還好。」 金南俊看起來一臉不信的樣子。鄭號錫努力地勾起唇角,推開椅子起身:「我去一下洗手間。」 他當然知道這個行為很失禮──幾乎半場飯局都在恍神,卻在對方投以關懷時選擇離開現場──但他確實需要暫時離開一下這個場合,離開金南俊,重新梳理自己的心情。 鄭號錫幾乎是逃跑似的去了洗手間,一路還差點撞到幾個服務生。畢竟也不是真的想上廁所,鄭號錫在洗手台前洗了把臉,又順便理了理自己的頭髮。他望向鏡子裡面還滴著水珠的臉孔,忍不住深深嘆了口氣。 「早知道會遇到南俊就不要穿那麼隨便了……」鄭號錫又抹了把臉,喃喃自語道。 二十五歲放在現代社會怎麼看都不算該被逼相親的年紀,鄭號錫承認自己本來也只是想來走個過場,吃個飯給母上做個面子便罷,大不了被叨唸個幾天就算沒事了,壓根兒沒想過要穿得多正式;但這念頭在看到金南俊的瞬間統統都成了欲哭無淚。 那心態是還挺微妙。要說現在還是喜歡金南俊麼,恐怕也談不上。鄭號錫這八年來不是沒談過別的戀愛,他在大學和公司裡搶手得很,和Beta或Omega都發展過關係,他當然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純情高中生;但真要說金南俊對他而言毫無意義麼,肯定不是那麼一回事。金南俊是他的初戀,雖然他從來沒有出口過,可金南俊自始至終都在他心底有一個特別的位置。 這個世界當然不是Neverland,他們總要長大。八年之後金南俊帶著和當年一樣的笑容走到他眼前,還分化成了Omega,如果說鄭號錫沒有任何想法那一定是騙人的。 ……也許、也許…… 鄭號錫緩緩吁出一口氣,又重新抬眼看向鏡子裡,卻猝不及防地在鏡子裡和身後的人對上了眼。 「南、南俊!?」鄭號錫驚訝地轉過身,一時手足無措起來:「你、你怎麼會……」 金南俊向後倚上牆壁,半開玩笑地道:「我不能來洗手間?」 「我不是那個意思啦,呃,我是說……」 「確實不是來用廁所的。我只是有點擔心你,號錫。」 鄭號錫原本慌張絞著的手指登時頓住了。他有些不確定地看向金南俊,而對方坦然地看了回來,眉頭微蹙:「你看起來狀態真的很糟,黑眼圈也很重……最近沒怎麼睡好?」 這也許是客套,金南俊一直都是那麼細緻的一個人,但鄭號錫沒有辦法否認自己內心一霎間的喜悅。 他感覺緊繃的肩膀終於放鬆下來:「是不怎麼好,昨天剛結了一個企劃案,又被同事拖去聯誼,大概兩點多才回到家。」 「哇哦,聯誼隔天就來相親嗎?」金南俊忍俊不住地笑了。 鄭號錫覺得自己八成臉紅了:「不、不是,其實那是個慶生會,只是我同事他們、呃……」他看著金南俊上揚的嘴角弧度,才恍然意識到對方只是在和自己開玩笑,話匆匆頓在了舌尖上,半晌後忍不住也笑了起來。他們倆像高中男生一樣在洗手間笑成一團。 一會兒,金南俊才緩緩地停住了笑。他神色柔和地望著鄭號錫:「太好了,我本來還擔心你是不是不想見到我呢。」 金南俊說這話時嗓子放得太輕,鄭號錫差點懷疑自己聽錯了。他正想開口說些什麼,但對方繼續說了下去。 「其實號錫你不必勉強自己的。你大概不是自願來這場相親的吧?你不像希望靠相親找對象的人。」金南俊說到這裡又露出了微笑:「所以,放輕鬆一點也沒關係的,就當高中同學一起吃飯就好,我不希望我們那麼久沒見,再重逢居然讓你感覺到不愉快。」 ——要命。鄭號錫張了張嘴,忽地感覺口乾舌燥起來,心臟的跳動用力得像要撞斷肋骨。 大概是見他遲遲沒有回話,金南俊遲疑了一會又道:「抱歉,我是不是自顧自地講了太多……」 「不是那樣的!我只是……」鄭號錫連忙打斷他,頓了一下,然後深深吸了口氣,「我只是覺得,南俊你果然沒什麼變呢。」 「咦?」 ──還是很讓人心動。鄭號錫看著金南俊困惑的表情猶豫了會,終究沒有說出口,只是露出一個笑。 也許在相親現場再見到金南俊,並不完全是那麼尷尬又糟糕的一件事。 即使過了八年,即使有了第二性別,金南俊還是金南俊;時間並沒有帶走什麼,只是添了點溫柔。 等他們雙雙回到座位上時,果不其然迎來了雙方家長意味深長的表情。孤A寡O一起在洗手間待了那麼久,這實在要人不多想都難,但就算家長再著急總歸也沒有人想把這尷尬的問題問出口,於是這個問題就在鄭號錫母親的欲言又止裡不了了之。 或許是因為金南俊所說的話,鄭號錫下半場的飯局感覺放鬆了些,總算能自在地加入餐桌上的話題,甚至有幾次逗笑了金南俊的母親;他能感覺到自己母親的眼神終於不再像走出餐廳的下一秒就要把自己掐死。金南俊的話反而稍微少了點兒,他安靜地吃著自己眼前的義大利麵,帶著微笑傾聽其他人的對話,時不時回應鄭號錫母親的提問。 最後這場相親終於在還算不錯的氣氛下結束了。走出餐廳前兩人的母親還在依依不捨地話別,於是鄭號錫和金南俊自然地站在旁邊一塊兒等她們,一邊閒聊著各自現在的生活。 「對了,號錫。」金南俊像想起什麼似的,突然掏出了自己的手機遞到他面前:「我可以和你要現在的聯絡方式嗎?」 「咦?」 鄭號錫怔了一下。大概是怕他誤會了,金南俊連忙擺擺手:「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真的太難得了,和很久沒連絡的高中朋友重逢什麼的,我覺得大概也是一種緣分吧,所以……」 「沒事,南俊你別緊張,我只是一時沒反應過來。」鄭號錫打斷他,接下金南俊的手機,撥了自己的號碼之後又掛斷,然後將手機遞了回去。他在金南俊面前晃了晃自己的手機,笑了起來:「嗯哼,好啦。」 金南俊望著他,也跟著笑了,嘴邊甜美的酒窩又浮了出來:「號錫你啊,才是那個沒有變的人吧。」他接過手機,然後把鄭號錫輸入的號碼存下,「那……再約?保持聯絡?」 「好。」鄭號錫笑道,也動手把金南俊的手機號碼存了下來,又隨口笑道:「希望你母親對我印象不會太糟……天啊,真不知道我今天到底做了什麼。」他扯了扯自己出門前隨便抓的T-shirt,「我今天真的有點太邋遢了。」 金南俊眨了眨眼:「放心吧,我媽會喜歡你的。」 「你怎麼知道?」鄭號錫問。 「因為我看Alpha的眼光是遺傳我媽的啊。」 ──什麼? 鄭號錫的大腦還來不及將這句話的意思給處理完全,金南俊卻已經轉身朝兩人的母親走去。鄭號錫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以及覆在修長頸項上那條漂亮的純黑色頸帶,後知後覺地意會過來── 也許,並不完全什麼都沒有改變。 03 回家的路上,鄭號錫免不了挨了母親一頓叨唸。 「唉,要不是看在你後來表現得還不錯,我早就把你掃地出門了。」 母親持續不懈地數落著,所幸鄭號錫也不算平白被嘮叨了二十五年,應對起來姑且算是得心應手,幫母親拎個提包再表現出一副乖巧聽訓的模樣,時不時應個幾句,一會兒母親就會消氣了。但該來的總還是會來。 「所以,號錫啊,你對人家那個Omega感覺怎麼樣呀?」 鄭號錫聽到這問題,整個人都僵了一下。他轉過去看向母親,努力擺出最無辜的笑容:「什麼怎麼樣呀?」 「當然是說你有沒有意思啊。」母親沒好氣地白他一眼:「瞧你整場都沒看人家幾眼,人家不是你高中同學嗎?」 「別說我,媽才是中意南俊中意得不得了吧?」 「你也知道你媽中意人家。要我說啊那麼完美的Omega要上哪兒找啊,長相和學歷都一流的,個性也挺好,又乖又體貼,你媽看人的眼光不會錯。」 鄭號錫一句「妳兒子我也是完美的Alpha好嗎」到了嘴邊,終究還是不想和母親耍嘴皮,只得嘆了口氣:「……南俊是真的很好,我也知道他很完美,但前提也是人家是自願來相親的啊,不然沒戲唱吧。」 「是不是自願有差嗎?」母親睨了他一眼:「我當初也是被你外公拖著去和你爸相親啊。我那時候還想著絕對不要嫁Alpha,所有Alpha都是直A癌,要嫁就要嫁個Beta……結果現在還不是恩恩愛愛的,還生了你這種兒子。」 「哪種?」 「媽媽說什麼都不記得,直接穿著T-shirt和牛仔褲來相親的這種。」 「……謝了。」薑還是老的辣,唉。 「不客氣。」母親笑了笑,把視線投回眼前的馬路上:「先不提條件吧,你們不是高中同學嗎?依我看啊,人家就算對你不是那個意思還是挺關心你的,後來還跑去洗手間找你不是嗎?」 鄭號錫抿了抿唇。他知道母親說的沒錯。剛才也是金南俊主動和他交換的手機號碼,如果他不想和鄭號錫再見面,他大可以假裝忘了有這件事,壓根兒不需要和他客套。 「我是挺喜歡南俊這孩子,但我也知道我多中意都沒有用的。」母親慢條斯理地接著道:「最後要相處的還是你們,我們父母總不能幫你們談戀愛,所以最重要的還是你們倆孩子怎麼想。人家南俊想什麼我管不著,我就先問你對人家有沒有意思,不然剩下的才叫真的沒戲唱。」 ──他對南俊有意思嗎?鄭號錫看著母親,在心裡又問過一次。他的腦海內第一個浮現的是高中那一年,浸在陽光裡的金南俊的側臉,虹膜在光線裡是幾近半透明的淺棕色,酒窩陷進柔軟的雙頰;然後那張稍顯稚嫩的臉孔,逐漸成為了今天在鏡子裡對上的模樣,一樣的單眼皮,一樣的酒窩,纖長脖頸上多了一條純黑色的帶子。 高中那一年陽光裡的漂亮男孩如今成為了一個完美的Omega。第二性別意味的不確定性如今都塵埃落定,而鄭號錫還想知道更多:他想知道現在的金南俊是什麼樣的,想知道他更多不同的表情,想知道頸帶之下的信息素的味道。 也許,也許。高中時未曾出口的初戀有機會得到個結果,無論好或壞。 「……我想試試看。」 鄭號錫抿了抿嘴唇,這次口氣沒有遲疑。而母親丟給了他一個毫不意外的眼神,發出了輕笑聲。 說起來簡單,但執行起來遠比他想像的困難。 鄭號錫攤在床上,盯著手機螢幕上和金南俊的簡訊頁面,手指在螢幕上點按著,反覆地輸入文字又刪掉。 ──這個週末要不要約出來吃個飯?這樣會不會太快了? ──今天真的很開心可以見到你。感覺似乎有點……官腔。 ──你還有和誰聯絡嗎?萬一還真的有他大概可以鬱悶個三天三夜。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摁滅了螢幕,開始在床上翻來覆去。太困難了,雖然說想和金南俊保持聯絡,但他完全不曉得該從何下手。 鄭號錫在床上又滾了一圈,最後決定打電話尋求外援。對面很快接通了,接著傳入耳中的是熟悉的清冷嗓音:「喂?」 「玧其哥……」鄭號錫哀怨地喊道。「我需要和你談談。」 電話彼端的人是閔玧其,鄭號錫大學時期的學長,也是個Alpha。他們倆從在社團裡認識起關係就挺好,閔玧其也算是最了解他的人之一;鄭號錫已經挺習慣找閔玧其商量各種事。 「怎麼了?」對面的閔玧其應道,聲音聽起來有點模糊,大概在什麼收訊不良的地方:「又發生什麼了?是被追還是要追人?」 鄭號錫哭笑不得地抗議:「為什麼哥直覺就是戀愛相關的事啊!」 「直覺。所以這次是Beta還是Omega?」 「我又沒說是戀愛的事!」 「那不然是什麼?我勸你是說點重要的事情,我在工作室,我明天還要交一個demo。」 ……原來在工作室,難怪雜訊那麼多。鄭號錫抹了把臉,深吸一口氣:「好吧,是要追人沒錯。」 對面沉默了一下,然後是閔玧其平靜的聲音:「你耍我吧鄭號錫。」 「……抱歉。」 「你的道歉不值錢。好吧,說來聽聽。」 鄭號錫聽見手機對面原先隱約撥放著的音樂小聲了些,大概是閔玧其終於要認真聽他講事情。「我想想怎麼講……」他遲疑地開口:「呃,總之,我今天去了場相親。」 閔玧其拔高了嗓音,聽起來有些不可置信:「相親?」 「對,相親。」 「號錫你真的是二十一世紀的Alpha嗎?」 「我不是,但我媽是二十世紀的Omega。」 「聽起來滿合理的,所以你的相親對象是二十一世紀的Omega嗎?」 鄭號錫抿了抿唇,將隱約發燙的手機換到另一邊聽:「是我高中時暗戀的對象。」 「……發生了什麼,鄭號錫你最好全部從實招來。」 等鄭號錫將今天相親的過程全部交帶完畢,對面又再次陷入了沉默,半晌後才傳來閔玧其的嘆氣聲:「好吧,我懂了。你想追他?是嗎?」 「與其說是追……我也不知道,我想試試看──重新認識他,剩下的就順其自然。」 「一般而言在相親場上遇見有意思的對象,並且想進一步認識,我們就稱為追求。」 鄭號錫聽著閔玧其的笑聲,挫敗地摀住臉,「……好啦我想追他。」 「講點基本資訊吧,他叫什麼?是Omega嗎?」 「他叫金南俊,是Omega。」 他聽見對面傳來喀喀的打字聲,接著是閔玧其讚嘆的聲音:「哇哦,我剛剛看了一下他的Instagram,長得挺好看的……還是K大?這條件不得了啊,追求者應該不少吧,居然還是單身,不可思議。」 ……對了,他居然存了金南俊的手機號碼卻忘記加對方的SNS。鄭號錫按著額頭,忽然感覺自己今天真的幹了一堆蠢事。 「那你現在的問題是什麼?你不是和他交換聯絡方式了嗎?還是他主動問的,那應該挺有機會的吧?」閔玧其問。 「問題是我不知道要和他說些什麼……」 「什麼都可以吧?約他出來啊?吃個飯聊聊天什麼的。」 「這樣不會太快嗎?我怕南俊會嚇到……」 閔玧其的口氣聽起來快受不了了:「我的天啊,鄭號錫你在想什麼?你們是高中同學!不要把自己搞得像什麼相親場上一見鍾情的追求者,久別重逢的高中同學吃個飯很正常吧?而且是他自己說要再約的,你和他客氣什麼?」 「……」聽起來挺有道理的。 閔玧其又嘆了口氣:「號錫,你現在簡直像初戀的高中生,一和對方講話就開始結巴的那種。」 鄭號錫有點尷尬地笑了一下。金南俊還真的是他的初戀沒錯,但居然到現在還能讓他一下就慌了手腳,簡直不可思議。「好吧,我想哥你說的對……我晚點去約他。」鄭號錫揉了揉鼻子,聽見對方滿意的笑聲。 就在這時候,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是簡訊。鄭號錫眨了眨眼,將和閔玧其的通話切成擴音模式並點開了訊息。然後他立刻怔住了。 大概是他沉默了太久,手機彼端的閔玧其有點困惑:「號錫?你還在嗎?」 「呃……玧其哥。」鄭號錫猶豫地道。 「怎麼了?」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都有點顫抖。「南俊他傳簡訊給我。」 「哇哦。他說什麼?」 鄭號錫看著螢幕上的訊息,讀了一次又一次,深怕自己誤會任何一個字,半晌他才哭笑不得地道:「……他約我下個星期五一起吃晚餐。」 對面的閔玧其三度陷入了沉默。 「……鄭號錫你這個大白癡。」 04 和金南俊用簡訊約好星期五碰面的時間和地點之後,鄭號錫想了想又搜了對方的Instagram。金南俊的Instagram設定為公開帳號,鄭號錫的手指在螢幕上猶疑了半天,最後才小心翼翼地點了開來。 從Instagram的更新頻率來看,金南俊顯然是樂於分享自己生活的人。他在自己的帳號上發了很多照片,大多是和朋友出遊或者聚會,也有一些風景和日常生活。鄭號錫一則一則滑過去,挑了比較近期的幾篇貼文點進去看。看得越多他便發現自己越難停止,這些都是現在的金南俊的模樣──光是這個念頭就讓鄭號錫難以自拔。 鄭號錫在一張海邊的照片上多停留了一會。那是一張金南俊站在沙灘上的照片,他穿著一件亞麻襯衫搭黑白條紋T-shirt和米色短褲,展示出了他纖細修長的雙腿,回過身來笑得明媚而張揚,帶起嘴邊一對甜美的酒窩。照片的背景是水藍色的天空和大海,雪白的浪花在他腳邊翻滾,隱約露出了他細瘦的腳踝。 鄭號錫往下看去,照片的下方寫著「Photo Credit:碩珍哥」。 他往後滑了幾張照片,還有一張是金南俊在藍天下迎著鏡頭張開了雙臂,前一張照片還在腳邊的浪花退了下去,光裸的雙足佇立在潮濕的沙灘上,薄薄一層水面上有著金南俊和藍天的倒影。那姿勢太像要擁抱誰了──鄭號錫幾乎是要嫉妒起那個替金南俊拍照的碩珍哥來。 要是替金南俊拍下這張照片的是他就好了。鄭號錫出神地凝視照片中金南俊的笑容,忍不住這樣想道。他也想要替金南俊拍照,想要看著金南俊在陽光下回過身來,對他張開雙臂,露出這樣飛揚的笑意。 大概是想得太過專心,又或者只是習慣動作──等鄭號錫回過神來時,他已經下意識地點了照片下方的紅心。他先是一愣,接著差點驚慌地把手機砸到木頭地板上。 雖然紅心可以收回,但金南俊肯定還是會收到通知的。鄭號錫有些欲哭無淚地想。早知道他就先追蹤金南俊了──明明沒有追蹤對方卻點了照片的紅心,特意點進來看的意思就很明顯了。 他還想著不知道該不該點下追蹤進行補救,手機就先收到了訊息。是金南俊傳的,鄭號錫連忙點了開來。 金南俊:哈哈,號錫你在看我的IG嗎? 金南俊:我剛剛才正在想著要和你要IG帳號呢,真的好巧 金南俊:我居然只記得和你交換手機卻忘了交換SNS,好笨T_T 金南俊:號錫的帳號是私人帳號,不介意的話我就追蹤囉? 鄭號錫剛讀完最後一行,Instagram的追蹤要求就跳了出來。鄭號錫點了同意,接著又回到金南俊的首頁按了追蹤,忍不住鬆了口氣。 鄭號錫:偷看你IG被發現了哈哈,那我也追蹤你囉 鄭號錫:我居然也完全忘記了要和你交換SNS 鄭號錫打完這兩句後指尖頓了頓,內心裡又糾結了一會,最後又多加了一行訊息。 鄭號錫:南俊IG裡的照片都很好看呢,每張都很漂亮 為了避免給自己反悔的時間,鄭號錫輸入完畢就立刻點了送出。不知道為什麼,這次金南俊回得比剛才慢些,他屏氣凝神地看著手機螢幕,感覺到一種久違的焦慮。半晌,手機才終於又收到了訊息。 金南俊:謝謝……就算是客套話也感覺很開心呢 金南俊:身邊的朋友們都很會拍照 金南俊:號錫好像很少發自己的照片? 鄭號錫眨了眨眼,有些意外金南俊會反問他這個問題。他在螢幕上輕摁,迅速地輸入了回覆。 鄭號錫:對……因為沒有會拍照的朋友,我也不太擅長自拍 鄭號錫:所以就沒什麼照片了 金南俊:好可惜,號錫很適合拍照 金南俊:以後多幫你拍一點:) 鄭號錫有些吃驚地瞠大了眼,將最後一行訊息反覆讀了幾次,確認自己沒有一時眼花。 「就算只是客套也感覺很開心」──鄭號錫忽然覺得金南俊剛才傳的這句話完全適用在自己身上。他愉快地在訊息欄輸入了「好啊,那就交給你囉」並點了送出,感覺全身一陣輕鬆。 ──也許,也許,機會比他想像的更大一點。 在星期五到來之前,鄭號錫和金南俊一直用訊息維持著斷斷續續的閒聊,雖然只是一些生活或者工作上的瑣事,但鄭號錫樂此不疲。 金南俊不會馬上回訊息,但也不會拖上太久,通常午餐時間或者傍晚一定會回覆,鄭號錫猜他大概是忙於工作。金南俊現在在大學裡當研究助理兼助教,偶而也會和他說研究室裡發生了什麼,或者是學生又做了哪些有趣的事,而鄭號錫喜歡聽他講這些。他想瞭解金南俊現在的生活。 「我說……號錫哥這幾天心情很好欸。」 有次公司裡的後輩田柾國路過他的桌邊,忍不住開口道。鄭號錫正在回金南俊的訊息,聞言抬起頭來,臉上笑意一時沒收住:「咦?有嗎?」 「有啊,這幾天明明又有新的企畫案,但是哥還是一直在傻笑,超級creepy的好嗎?」田柾國輕哼道,接著左右看了看,確認沒有其他人後彎下身來湊到鄭號錫手機邊,像執行什麼機密任務一樣壓低嗓子:「幹嘛啊,哥戀愛囉?連我這個Beta都感覺要聞到哥的信息素了,收斂一點啦。」 鄭號錫吃驚地瞠大眼:「這麼明顯嗎?我的信息素真的……?」 「呃我隨便說說的,其實我沒有聞到。所以哥還真的戀愛囉?是Beta還是Omega?」 「……」被輕易套話的鄭號錫摀住了臉,換來田柾國樂不可支且毫無良心的大笑。 但等鄭號錫打發走田柾國回去工作(「所以哥要追人家嗎?長什麼樣子?哇哦是個大美人耶!」「田柾國你快點滾回去工作,信不信我有一百種方法讓你在這個企畫案裡面生不如死?」),他自己忍不住又感覺自己有些好笑。不知道為什麼,一旦面對的是金南俊,他就像變回了十七歲那一年幼稚又青澀的高中生,可以輕易地為了收到暗戀對象的訊息感到快樂,甚至能單純為了要和對方見面而期待不已。所有情緒的閘門都像隨時為對方而開啟,而他甚至還沒聞過金南俊的信息素。 對了,信息素。鄭號錫有些出神地想。他真的很久沒有談過不帶信息素的戀愛了──只有金南俊,鄭號錫見過他剝除了所有第二性別的偽裝的模樣,就在五十公分之外的鄰桌,在每一場甜美又迷幻的春夢裡,在那些於放學的穿堂擦肩而過的瞬間,可那些裡頭都沒有沾染上一絲一毫的信息素。 鄭號錫想起了大學時期交往的一個Omega曾經問過:如果不是信息素,你還會不會喜歡我?他當時對這個問題感到莫名其妙,信息素就是每個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這個問題對他而言沒有任何意義。 但此刻他忽地在意起來。金南俊的信息素到底是什麼味道,又或者——到底有多少人知道那是什麼味道?鄭號錫捏著手機,盯著尚未被回覆的訊息,輕輕地嘆了口氣。 為了避免重蹈覆轍,星期五那天鄭號錫在服飾上花了點兒心思。他不想穿得和平日一樣隨便,但也絕對不能穿得太正式。這次和金南俊的晚餐定位應該是朋友聚會,穿得像要相親沒有好處,反而徒增距離感。 ……說起來他相親時也沒穿得多正式就是了。 想起那次慘烈的相親,鄭號錫忍不住揉了揉額頭笑了出來。 最後他挑了件黑色細紋襯衫和九分牛仔褲,領口又多開了顆釦子,再搭了雙白色球鞋,總體算是個smart casual,絕對是張安全牌。話雖如此,鄭號錫看上去也比平日的穿著來得正式得多,午休時還被幾個同事追問他今天晚上是不是有約會,甚至有幾個Omega在走廊看到他還紅著臉快步走過去──這讓鄭號錫心裡安心了不少。 他和金南俊約了七點在公司附近的地鐵站出口。是金南俊提議的,他現在當研究助理,下班時間要比鄭號錫自由一些,何況下班時間是首都圈地鐵的人潮高峰,還是別讓鄭號錫特地跑得太遠。連這點事情都考量進去,甚至理由也妥妥貼貼挑不出什麼毛病,鄭號錫想接金南俊下班這種大Alpha情結完全沒得發作,只能感慨不愧是金南俊。 鄭號錫整天下來都有些心神不寧,沒事就盯著時鐘看,一下了班就迅速收拾東西接著打卡離開了辦公室,快步走向了約定的地點。他走得有些急,到現場時還早了五分鐘,但讓他意外的是金南俊已經到了。 一看到金南俊,鄭號錫立刻明白自己今天的穿衣選擇沒有出錯。金南俊穿了件白色襯衫搭有些寬鬆的牛仔外套,下身則是件修身長褲和深藍休閒鞋,袖口捲上去了一點,露出了細瘦的手腕,腕骨突出形成漂亮的弧度;他還留意到金南俊戴了一只金屬手錶──金南俊對錶的品味意外的和他挺接近的。 鄭號錫看得幾乎有些發愣。金南俊半倚著地鐵站的牆面滑手機,右腳交叉在左腳腳踝上,裹在長褲下的雙腿看上去修長得驚人。他知道金南俊很高挑,甚至比他高個幾公分,但相親那天他們幾乎全程坐著,而Instagram的照片又沒什麼實在感,他到現在才意識過來金南俊多出來的身高多半歸功於他的腿。 雖然金南俊甚至可能比一些Alpha來得高挑,但他完全展現了一個Omega的魅力──鄭號錫看著他腰際那件寬鬆外套仍掩不住的線條,忽然意識到那是和他們高中時完全不一樣的魅力。 眼前這個人是個成熟的Omega。他恍惚意識到這件事。 就在鄭號錫還在出神時,金南俊先看到他了。他把手機收進了口袋裡,朝鄭號錫揮了揮手,嘴邊揚起了一個笑容,看上去柔軟而溫暖。鄭號錫回過神來,連忙快步朝他走上去。 「抱歉,等很久了嗎?」鄭號錫問,感覺有些尷尬。希望剛才偷看的行為沒有被發現才好。 他看著金南俊搖了搖頭,這才注意到今天對方換了條頸帶。這次是一條細長一些的棕色帶子,在他修長的頸項上繞了兩圈,於頸側用銀色的鍊子扣了起來。鄭號錫抿了抿唇,感覺再看下去不妙,連忙別開了視線:「我們走吧,南俊你帶路?」 餐廳是金南俊訂的位,於是金南俊點點頭,轉身指了指另一個方向:「走這邊。我平常和教授吃飯都去那兒。」 鄭號錫邁開步子跟上去,卻看見金南俊又回過頭來,對他露出一個笑:「對了號錫,你今天穿得很好看。」 鄭號錫先是一愣,然後感覺到有些哭笑不得。 ──被搶先了啊。 05 金南俊挑的餐廳是一間有點老派的餐館,在一間小巷裡頭,招牌是一個小木牌,上邊還掛著一個手提油燈,整體看起來十分復古。店不算大,但幾乎已經坐滿了,雖然離鄭號錫的公司不算太遠,但如果不是金南俊帶他來,他大概這輩子都不會發現這間店。 金南俊推門進去時門口掛的風鈴被撞得叮噹作響,櫃台後的老闆娘立刻抬起了頭來。「南俊呀,留了老位置給你……」老闆娘笑了開來,一邊在圍裙上擦著手一邊從櫃台後走了出來,在看到鄭號錫時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唉呀,你訂了兩位,我還以為是和崔教授來呢。」 金南俊笑得乖巧:「沒有呢,今天帶朋友來。」他轉身指了指跟在他身後的鄭號錫,「這是我朋友,號錫。」 雖然是餐館老闆娘,但總歸看起來是和金南俊很熟的長輩,鄭號錫連忙跟著禮貌地打了招呼,沒想到老闆娘一下就湊到他面前來:「好帥的小伙子啊唉呀,Alpha?男朋友?」 鄭號錫完全沒料到這齣,老闆娘熱情過了頭,讓他一時愣在原地張著嘴不知道該回些什麼,而金南俊卻先挪了個位,不動聲色地擋住了鄭號錫。 「是朋友啦,老闆娘不要開號錫玩笑了,他比較害羞。」金南俊笑道,一邊拉住鄭號錫的手往店裡頭走:「我們坐老位置嗎?」 鄭號錫還來不及從「南俊這是主動拉了我的手嗎」反應過來,又聽到老闆娘的調笑聲從身後傳來。 「真的呀?南俊今天穿得特別好看呢。」 他感覺到金南俊的動作幾不可見地僵了一下,但沒回話,只是笑了一下便拉著鄭號錫進去裡頭的座位坐下。鄭號錫的大腦忽然接受了太多衝擊,直到被金南俊拉到座位邊坐下,連茶都倒好了才回過神來。金南俊把菜單推到了他眼前:「看一下,想吃什麼?」 鄭號錫看了一會,大部分都是韓國傳統料理。他想了想,笑著把菜單轉了個方向推到他面前:「南俊是熟客了吧,幫我點?」 金南俊眨了眨眼,像是沒料到鄭號錫會來這套,「那我就照習慣點了?」 鄭號錫攤了攤手以示全權交給他負責了。金南俊笑了笑,招了招手請老闆娘過來,點了幾道菜,接著又遲疑地轉過來看他:「……號錫喝酒嗎?」 不,不太會。鄭號錫很有自知之明,他也沒因為這點少被家裡長輩調笑過這樣怎麼出去應酬。但這種時候拒絕金南俊似乎又顯得有些不近人情,他有些進退兩難,只得硬生生地點頭。金南俊於是又轉回去和老闆娘加點了一瓶燒酒。 嗯,度數不算高,應該,不會,醉吧。鄭號錫在心裡暗自祈禱。 很快地隨餐的小菜都先送上來了,泡菜、海苔、燉馬鈴薯等零零散散擺了一桌。金南俊拿起筷子,指了指一盤白蘿蔔:「老闆娘特別招待,熟客才有。老闆娘自己醃的,和外面賣的不大一樣,號錫你試試看。」 鄭號錫試了一塊,確實和一般店家的不大一樣。「真的很好吃,不愧是老闆娘私房菜。」鄭號錫又夾了一塊:「南俊來這間店很久了嗎?」 「嗯,從我跟崔教授做事開始,教授就很常帶我們來,大概四五年了吧。剛好也和號錫的公司滿近的,所以就想帶你來吃看看。」大概是因為喜歡的菜色被誇,金南俊看起來心情挺好,「這個座位也是坐習慣了,教授喜歡這個位置,說是方便聊天。」 他講到這兒頓了頓,想起什麼似的有些尷尬地笑了笑:「不過大概就是太熟了吧……老闆娘常常會和我開玩笑,希望號錫你不要介意。」 ……哪會在意,甚至挺高興的。鄭號錫咬著蘿蔔,沒把心裡話說出來。 這間餐館的餐點都很對鄭號錫的胃口,每一道都著實讓他驚豔了一番。金南俊一邊替他倒酒一邊告訴他,這裡的老闆娘很隨興,每天都是看心情決定餐館開到幾點,加上店面小,不訂位要想吃到幾乎是不可能的。因此這間店變成了某種存在客人間口耳相傳的神祕餐廳。要不是指導教授和老闆娘是高中同學,他大概也沒機會來這間店。 鄭號錫啜了一口酒,有點兒嗆,但意外地讓他感覺放鬆了些。他有些試探地問:「除了教授以外,南俊有和其他人來過嗎?」 例如……那個幫你拍照的碩珍哥?話在齒間兜轉,終究沒問出口。 但讓他安心的是,金南俊搖了搖頭笑道:「沒有,我第一次帶朋友來。所以老闆娘才會那麼意外。」 鄭號錫連忙抿了口酒,試圖掩飾自己的眼神。如果現在看向金南俊,對方一定會被他眼裡灼人的期盼和渴望嚇到。 他是真的很高興,關於金南俊願意帶他來這兒,願意對他開啟一部分沒有他人涉足過的、專屬於金南俊的生活。那像是和他共享一個秘密,讓他感覺自己也許是有些特別的——而這感覺太可怕,會使人不由自主想要得更多。 鄭號錫的眼神順著金南俊替他斟酒時端著杯子的修長手指,到形狀漂亮的腕骨,再到他頸子上環繞的頸帶,不自主地停駐了幾秒。他的初戀,一個成熟而完美的Omega。 再慢一些。他想,別過眼又喝了一口酒。南俊會被嚇著的。 他們一邊閒聊一邊替彼此倒酒,居然一路聊到了打烊的時間。老闆娘樂呵呵地替他們結帳,一邊不忘又調笑兩句。鄭號錫似乎看見金南俊的臉有些紅,但不確定是不是他喝酒比較容易上臉。 走出店門金南俊問他要不要去散個步醒醒酒,鄭號錫有些吃驚,但他再醉也不可能放過這個機會——否則大概可以被閔玧其笑一輩子——連忙答應下來。 說要散步但也沒什麼地方可去,這兒算是鄭號錫熟悉的範圍,想了想最後還是帶金南俊去了附近的河堤上走。夜晚的河堤邊挺涼爽,能看見不少挽著手的情侶、帶著孩子的雙親,或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家在漫步,時不時有騎著腳踏車的人經過他們身邊。 鄭號錫覺得自己喝得大概還是有些多,整個人感覺像是在飄浮,腳踩得都不大實在。金南俊在他身邊走著,一邊輕聲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閒扯著;酒精的效果還未褪去,河堤邊上路燈昏黃的光線裡能看見他的顴骨上還泛著紅,一路擴散到柔軟的雙頰上,叫人心動得一塌糊塗。大概是酒後感覺有些熱,鄭號錫還留意到金南俊沒穿上外套,白色襯衫被挽到了小臂上,連手肘處的肌膚也浮起了一層薄紅。 一切都太過夢幻。夜風很涼爽,光線很溫柔,耳邊的流水聲和車聲和談笑聲全都模糊成了一片,只剩下了金南俊說話的聲音,和自己過分用力的心跳仍是清晰的。 如果一個人一生的心跳總數是固定的,那多和金南俊相處一定會早死。鄭號錫有些不著邊際地想。 「對了,南俊。」鄭號錫想了想,決定還是藉酒問一個很在意的問題:「我一直沒問你……你為什麼會來相親?」 金南俊怔了一下,然後笑了出來,「你覺得呢?」 「長輩要求的?」鄭號錫只好拿個人經驗瞎猜。 金南俊搖搖頭,笑得很可愛:「算是,但也不完全是。」 鄭號錫攤了攤手以示洗耳恭聽。 「確實是我媽替我談了這次相親,但是……我確實也覺得,如果能夠談場戀愛也不壞。」金南俊輕聲說:「畢竟單身得有點久了。」 「為什麼?南俊你……」不像是沒有Alpha追求的樣子。鄭號錫把這句話嚥了回去。那太像恭維,雖然在相親那天由金南俊出口便顯得格外真誠。 雖然鄭號錫沒有說完,但金南俊似乎知道他要說什麼。金南俊往前多走了兩步,走在了鄭號錫身前,聲音裡帶著笑:「大學畢業之後就沒再談過戀愛了,每次都會想起某個讓我惦記的人。」 鄭號錫看著他的背影瞠大了眼,感覺酒瞬間醒了大半。他張了張嘴,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那個人是誰?為什麼會惦記?他還來不及想清自己到底想問什麼,金南俊又接了下去,「不過這樣看來,有去這次相親果然是對的。能夠再見到號錫,我真的很幸運。」 鄭號錫愣愣地看著金南俊在路燈如羊皮紙般泛黃的燈光下回過身來,髮絲和襯衫袖口在溫柔的夜風下翻飛,面上帶著輕淺而近乎是懷念的微笑,眼底泛著光點像河水上閃爍的波光。 「我真想不透……」金南俊柔聲道,「我怎麼捨得八年不和你聯絡,號錫。」 06 直到現在鄭號錫偶爾還是會想起——有時甚至是夢到——十八歲那一年,他們高中畢業典禮的那一天。那是冬末初春的二月,空氣透著稀薄的冷意,但天空是漂亮的淺藍色,浮著幾朵煙霧似的雲,尚未長出新芽而顯得枯槁的枝枒向天空自由地伸展著,陽光溫柔得恰到好處。典禮之後的校園巡禮剛結束,畢業生們都聚集在校門口,有的人哭哭啼啼也有的人笑容滿面,依依不捨地彼此道別或是合照。 鄭號錫拿著畢業證書,回頭看見金南俊站在一棵樹下,和一名老師不知道在聊些什麼,臉上帶著淺淺的笑,眼角浮著薄紅,大概是剛才也哭過,手上則捧了一大束花。鄭號錫站在不遠處看他,看著陽光在金南俊的髮梢和眉眼間流淌,二月的風吹起他的衣領。 他忽地意識到,這可能是他最後一次看到金南俊穿這身制服,甚至,可能會是最後一次見到金南俊。他們將要去往不同的大學,各自踏上不同的土地,走向也許漸行漸遠的道路。過去五十公分的距離成為此刻的幾公尺,未來會變成上百公里;失去了鄰座的關係,他們將失去所有接觸的理由,也許他們將從此不再聯絡。 金南俊和老師談完話了。老師拍了拍金南俊的肩膀,然後轉身離開。那一刻鄭號錫忍不住出聲喊:「南俊。」 金南俊聽見了,眨了眨眼轉過身,對著他笑了開來,深邃的酒窩在他的雙頰上綻開,在陽光下柔軟而明豔。鄭號錫在那一瞬間怔住了,積累了快要兩年的情感忽然在胸口裡翻騰起來——他想要去拉住金南俊的手,和他說以後他也想要繼續保持聯絡、想要繼續在他的生命裡走近不只五十公分的距離,想要把他擁入懷裡告訴他:金南俊,我喜歡你。 「號錫。」金南俊柔聲喚,換了一個姿勢捧花。鄭號錫張了張嘴,手上將畢業證書捏得更緊,那句話懸在舌尖上,像剛謝的花瓣欲落未落。 他張口:「我……」 金南俊望著他,神色柔和而有些困惑。鄭號錫感覺有什麼哽在了喉間,滿腔的衝動和情感近乎滿溢卻脹得讓他幾乎疼痛。 「南俊,那個……」 他聽見金南俊輕輕地嗯了一聲,幾乎是溫順的等待的姿態。他能往前嗎?他可以再走一步嗎?他真的要—— 鄭號錫有些勉強地笑了起來。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道:「——畢業快樂。」 「然後呢?你就這樣放他回去?居然沒有和他打到砲?」 閔玧其冷冷的聲音從手機裡傳出來,讓鄭號錫頓時感覺有點尷尬。他嘗試辯解:「我好歹也有送南俊到……」 「送他到車站你也好意思講?人家話都講到這份上了,直接帶回家裡都算小意思了好嗎?」閔玧其毫不留情地打斷他:「我想不明白,心儀的Omega都說了『我怎麼捨得八年不和你聯絡』這種話,你居然還能忍著不吻他?這怎麼看都是推進關係的大好機會吧,我的話就直接帶上床了哪還會有空打電話給你。」 「玧其哥,我沒有想要那麼快就和南俊上床……」 「這並不構成你就這樣放人家自己回去的理由,好歹送人家回家啊。」 「我……」 「雖然我是Alpha,但我光想像我要是個Omega,約Alpha吃飯又邀人家散步,釋出好意到這程度結果對方居然到了地鐵站就和自己說再見,我一定立刻和這Alpha絕交。」 「不是啊,那個……」 「而且是你說的吧,對方條件那麼好,他又說想要發展新的關係,你當人家一定要在這邊和你耗?搞不好他母親又幫他安排了其他相親也不一定……啊你還說過他現在在大學裡當助教是吧,學校裡應該還有一堆Alpha在覬覦他。」 「可是南俊他……」 「鄭號錫你就不要等那個Omega被人家追走了還發喜帖給你才開始後悔自己當初怎麼會放棄這種機——」 鄭號錫終於忍無可忍地打斷了他:「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玧其哥你可不可以聽我說完啊!」 但此刻和他講電話的人是閔玧其,完全沒有同情他的意思,只是漠然地哼了一聲表示請說。鄭號錫抿了抿唇,「我只是……」他頓了頓,最後輕嘆口氣:「其實我很害怕。」 「害怕什麼?你們看起來很順利不是嗎?那……」 鄭號錫打斷他:「就是因為順利所以才害怕。」 閔玧其不說話了。鄭號錫感覺有些口乾舌燥起來:「從相親那天遇到南俊開始,每次看著他我都會覺得……這一切有點夢幻得太過頭了。哥能想像嗎?高中時喜歡的人現在成為了Omega,我們在八年後重逢,他甚至還和我交換了聯絡方式。我當然知道能再遇見南俊是多難得的一件事,可是——」 他吸了口氣,輕聲道:就是因為難得才捨不得啊。 他害怕讓一切進行得太快,害怕把對方握得太緊,害怕這樣會把他視若珍寶的Omega嚇跑。他怎麼可能捨得再有丁點錯過金南俊的可能。 「我當然想吻南俊啊,我當然想,怎麼可能不想,他每次對我笑我都想把他吻到喘不過氣來。」鄭號錫感覺自己語速越來越快:「我還想知道他的味道,想看他發情期是什麼樣子,我想親手把他的頸帶解開來,想和全世界宣告這是我的Omega——我第一次覺得Alpha的本能原來可以把人逼到快要瘋掉,可是這真的太快了,我好怕他會逃跑,我……」 閔玧其突然開口打斷他:「那不就對了嗎?」 「咦?」鄭號錫愣了愣。 閔玧其用一種漫不經心的口氣道:「不就是這樣而已嗎,你不講出來的話那個叫金南俊的Omega怎麼會知道啊?」 「不、不是,玧其哥你有沒有聽懂……」 「啊啊啊,當然有,我有聽出來有某個笨蛋在庸人自擾。老實說吧,條件不錯的相親對象、或者高中時暗戀的人,這些都不等於喜歡,我現在問你,你現在到底喜不喜歡他?」 他在「現在」兩個字上加重了咬字。 「我……」鄭號錫張了張嘴,遲疑了半晌,最後低聲道:「當然啊,我喜歡南俊啊。」 「那除此之外都不是問題。」閔玧其說,語氣還有些無奈的笑意:「賭一把讓他知道你的心意,和什麼都不做直接鬆開手讓他離開,你要選哪個?」 鄭號錫把手機掛斷,看著螢幕發呆了會,又順著往下滑了幾個聯絡人,最後停在了金南俊的名字上。 他趴在床上,看著手機螢幕上金南俊的名字,又想起了剛剛在地鐵站前,金南俊看向他的笑容,平靜而柔和,像他一直以來看著自己的表情。從高中時鄰座間不遠不近的五十公分,到現在若有似無的彼此吸引,金南俊一直在平衡點上望向他,但每次都是他缺了那麼一點勇氣,去走向那個支點。 可是他自己也曉得,他一直都知道閔玧其說的對。如果什麼都不說的話,金南俊又怎麼會知道呢。 那個鄰座的陽光裡的男孩,怎麼會知道呢? 鄭號錫咬了咬牙,最後終於按下了撥通。 這是他第一次打電話而不是傳訊息給金南俊,他整隻手都在微微地顫抖,感覺汗水滑過了指掌與手機接觸的表面,而話筒彼端混雜著輕微電流雜訊的每一聲嘟聲都像被無限拉長。十秒?十五秒?鄭號錫不大確定地想。他看了一眼床邊的時鐘,上頭顯示十一點零二分,也許金南俊已經睡了也不一定。 鄭號錫又等了會,對方仍舊沒接。鄭號錫感覺原本盡力鼓起的勇氣一下又像被戳破的氣球變得癟平。他默默地掛斷了電話,有些洩氣地嘆了口氣。 但他還沒能喪氣太久,手機忽然間響了。鄭號錫瞥了一眼——是金南俊。他倒抽了一口氣,連忙抓起手機,手忙腳亂地連續滑了幾次才接通。 「喂……?」鄭號錫捏著手機,試探性地問。 「號錫?」 聽筒對面傳來金南俊的聲音。雖然轉化成了電流再重又化為空氣分子的震動才抵達他的耳膜因而有些失真,但那確實是金南俊的聲音。如果把手機貼在胸口上,金南俊會聽見自己的心跳嗎?鄭號錫捏著手機,有些失神地想。 對面的金南俊當然不會知道他的內心活動,繼續說了下去:「抱歉,我剛剛才從浴室出來,就看到你的來電,但來不及接就掛斷了……怎麼了嗎?」 鄭號錫才回過神來,連忙回答:「啊、那個,只是……呃,想確認一下你有沒有平安到家。」不是,當然不只,他想說的更多。 「咦?號錫你擔心得太多了,我住在市區呢。」金南俊輕聲笑了起來。不知道是否因為透過電話聲音而有所變化,又或者因為是臨睡前,Omega的聲音又比平日柔軟了些。 「我沒送你回家……總覺得有點掛念。還有,南俊,我……」鄭號錫深吸了口氣,才終於把打電話的目的說出了口:「我想問你,下個星期五的晚上,你有空嗎?」 對面的金南俊忖了會:「下星期五晚上有和教授的meeting……怎麼了嗎?」 「我……我剛剛想了一下,南俊你帶我去了那間餐廳,作為交換我也該帶你去個私人景點。」鄭號錫嚥了口唾沫:「所以……」 對面沉默了一下。鄭號錫屏氣凝神地等著,一會,金南俊有點遲疑地道:「如果不是晚餐的話……我八點半結束meeting。」 鄭號錫差點失手把手機摔到床下。 「可以。」他搶在金南俊開口:「我八點四十分在你們大學校門口接你。」 「咦?你要來接我嗎?可是……」 「要去那個地點的話,我去接你比較方便。」鄭號錫打斷他,口氣稍微急促了點,不打算給金南俊拒絕的機會。不過他也沒說謊,他安排了計畫,這樣確實方便些。 所幸金南俊也沒多和他糾結:「好啊,那就這樣吧。要去哪?」 「都說是私人景點了,當然要先保密。」鄭號錫感覺自己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起來:「我沒帶其他人去過,所以,你可以期待一下。」 他聽見金南俊笑了。很輕,很柔軟,像棉花糖,但沒有遺漏地被電波承載並傳到他的耳裡。他幾乎可以在腦海裡勾勒出Omega的笑臉,帶著酒窩的、彎起眼的柔軟笑靨。「好,我會期待的。」金南俊說,依舊是含著笑意的口吻:「那就先這樣?我該睡了,明天早上要去實驗室。」 「週末也要?也太辛苦了吧?」 「嗯。而且學生的作業也還沒改完……」像是為了驗證這句話,金南俊說到這兒還打了個呵欠。 「好,你快點休息吧。」鄭號錫頓了頓,又補上一句,「晚安。」 「嗯,晚安。」 金南俊說,然後掛斷了電話,所有來自電話彼端屬於金南俊以及他的生活空間的音訊都在那一瞬間消失無蹤。鄭號錫緩緩地把手機挪開了耳邊,感覺幾乎要控制不住嘴邊的笑意。 八年前沒能踏出的那一步,他終於要踏出去。 TB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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