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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的內容啊。靈幻心不甘情不願地戳開上一封郵件,指甲在翻蓋機留下一條細長的刮痕。您好,我是影山。信裡還是這樣起頭,多顯老派。 老派的人,就談老派的戀愛。 影山茂夫說,我最近有了喜歡的人。 說最近,也不太對。其實認識對方好一陣子了,近期才認知到這份感情。雖然機會渺茫,但比起坐以待斃,更希望能嘗試,然後痛痛快快的死去。 靈幻看到這兒就笑。人類大部分的苦痛,經歷一次,就不太懼怕第二次。因為所有恐懼都來自於未知,如果他已經曉得失戀是怎麼個痛法──譬如胸口陣陣緊縮,然後止不住地哭,哭完就能好──那就沒什麼好怕的了。影山茂夫被高嶺蕾甩過一次,從那之後,貌似也對戀愛苦痛免疫了。 “我喜歡的那個人,到處都閃閃發光,非常溫柔。因為太溫柔了,我想,隨意告白的話,他一定會太顧及我的感受,而做出違背自己心意的事。但他接受與否並不重要,如果可以,我想聽到他的真心話。” 影山茂夫信裡講話模模糊糊的,靈幻只能自個兒從裡邊找點線索。閃閃發光……沒準又是跟小蕾一樣的校園偶像。校園偶像再加上溫柔屬性,誰遇見了不墜入愛河?男人自認了然地點點頭,重新看了遍,又對最後一句話感到困惑。 想聽到真心話。那是什麼意思? 很多人拒絕告白時,都會委婉地說些好話以表感謝之意,換言之,就是善意的謊言,譬如“你很好,我配不上你”、 “我很喜歡龍套君唷,但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我們不能在一起”云云。可難道真心話,是要讓對方直截了當地表明“你的臉不是我的菜”、“我早就有男友了別騷擾我啊”之類的……? 那樣比起真心話,就只是普通的M了吧? 靈幻沉默了一會兒,彷彿看見弟子神色幽幽,過於沉寂,滿是壓迫感的雙眼,原地打了個冷顫,成功甩掉這詭異念頭。 青少年的戀愛就是麻煩。十五歲的戀情會被很多現實輕而易舉地截斷,比如分班、畢業、未來志向。倒不是對影山茂夫嘴裡的喜歡有什麼質疑──不如說正好相反。靈幻新隆完全相信影山茂夫,這個做事一根筋的弟子,善良又笨拙,優點是韌性,缺點也是韌性。影山說喜歡一個人,那大抵在被對方徹底甩了之前,都不會再去看第二個人。 重情,專一,這些都是美好的特質,也是被時代淘汰的特質。 相談所營業了這麼多年,靈幻新隆姑且也了解一些現代人的戀愛模式。 他們談煙火,聊暴雨,嚮往一切風花雪月。 但是再也沒人說起“永遠”。 也就是說,除非找到另一個老派戀愛人,否則影山茂夫受傷的機率非常高。 這可叫靈幻新隆頭疼的要死。 他當然完全尊重影山茂夫的想法,喜歡就去嘗試。影山可是他引以為傲的弟子,溫吞靦腆,偶爾也會出現帥氣的一面。個性好,身材潛力股,長相也乾淨秀氣。 但另一方面,他也不太想看見自己優秀的弟子受挫。 太不公平了不是嗎?影山茂夫可是他一手養大的,從那麼小小、笨笨、眼睛發光的矮冬瓜變成絕讚男子漢,靈幻新隆自己都不捨得讓他碦碰一點,那個不知名的女孩子卻有可能一句話將少年割裂得鮮血淋漓。 不過,這也不是他能擅自決定的事了。 靈幻新隆下意識又摸了支菸出來,叼在嘴裡沒燃。 無論多困難的事,總會有幾個模稜兩可、瞞混過關的解答能行。相談所的工作,大抵也就這麼回事兒。靈幻新隆又不是真見過多少大風大浪的年邁老人,所謂的“給人出意見”,也只是順著別人的偏好,去說他們想聽的話罷了。 “不必想得複雜。”靈幻慢吞吞地打字:“你可以試著約對方出去玩,最好是容易塑造氣氛的地方,比如煙火大會,海邊,或是山上,接著觀察對方的反應。” 郵件剛送出,他就感覺自己手腕脫力了。 說起來,龍套根本不知道與他相談的人是誰。 靈能相談所包辦的業務繁雜,從人生規劃、惡靈附身到戀愛諮詢全部都接。然而作為相談所的所長,靈幻新隆不僅是個完全沒女人緣的大光棍,連初中、高中、大學這種最青春時代也毫無值得回想的記憶可言。 別人揮灑青春汗水的時候,靈幻就一個人窩在家裡舔冰棍看電視,等他意識到自己蒼白了一頁人生,美好的學園生活也早一去不復返。 於是影山茂夫想找他諮詢戀愛時,靈幻新隆語重心長地說:你去找找別人吧,這方面我也無能為力啊。 影山茂夫說好。 當天晚上,靈幻就收到影山的email。這和說好的不一樣啊?靈幻一頭霧水地點進去,發現影山的信件過分認真又過份禮貌,彷彿真不曉得這email的主人是誰──啊。影山茂夫可能真沒注意過。 少年字字句句都透著青澀氣息,靈幻幾乎能看見影山拿什麼表情去寫這封信件。他安靜的眉眼會歛在陰影間隙,眉毛平直,眼睛平直,唇線也平直,簡而言之,就是沒表情。但是萌動的春心會出賣他,將他耳根染得通紅,戰戰兢兢,坐立不安,抖著腳才能將這些字句亂七八糟勉勉強強的表達出來。 “我是經人介紹的。”影山在信裡說:“我的友人在您這做過戀愛商談,才推薦給我。” 看到這兒,靈幻才後知後覺想起,高嶺蕾確實來過相談所。 行吧。他想。 - 相較於靈幻新隆的苦惱,隔天來到相談所的影山茂夫顯得清爽許多。 打過招呼就窩進自己的小座位裡,比起以往的JUMP漫畫,這次從事務所的書櫃裡選了調味室旅遊攻略。看來挺上心的?終於擺脫那種一竅不通的稚嫩感了。 “那個、靈幻師父……” “嗯?” “大海和山,您是哪一派呢?” 那當然是大海了。山上一堆蟲子恐怖得要死。 但是,不知怎麼的,感覺告訴龍套也沒有意義。 “山。” “咦?有點意外。” “怎麼說?” “感覺師父不太擅長應付蟲子。” 靈幻新隆把掛在耳上的原子筆拿下,在桌面點了點,一臉正色。 “龍套啊……可別太小看成年人了。” “既然這樣,靈幻師父這周末有空嗎?要不要一起去爬山?” 根本沒在聽……等等,诶。 影山把旅遊攻略轉給他看,半張臉埋在書本後面,只露出一雙殷殷期盼的眼神,指尖捏的發白。鹽巴山,就在調味市郊區附近,交通的部分公車站就有直達,挺方便的……不,這些都是其次。 為什麼邀請他啊?如果沒猜錯,龍套應該是基於昨晚回復的電子郵件,才決定要出去玩的。難道是打算先踩點?那可是不得了的大進步。 “師父?沒空也沒關係……” “啊,不,可以的。幾點集合?” 眼見廣場的大時鐘分針又轉了一圈,影山茂夫困倦地打了個呵欠。昨晚沒睡好,早上又心血來潮做了手工飯糰,一直處於亢奮狀態,導致沒注意時間就出門了。 清晨下過一場小雪,站牌附近的座椅溼答答的,等積在上邊的厚白色也消融下去,靈幻新隆才裹著褐色大衣,揹著後背包從街道另一頭冒出來。 “抱歉,等很久了?” “還好。您吃過午餐了嗎?” “嗯?吃過了。” “……這樣啊。” 影山茂夫的眼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沉下去。咦、什麼,這小女友一樣的失落是怎麼回事?選錯答案了? “不過還有點餓……” 弟子的眼睛果然又亮起來。 “我準備了飯糰,您可以在車上吃。” “哦……噢……謝啦。” 那兩潭黑沉沉的深水好像隱著火,面對這種與季節不符的熱切,靈幻新隆稍顯不安地輕咳一聲。嗯……弟子做的食物啊。雖說沒有吃過,也不能隨意定論啦。但是影山茂夫笨手笨腳的模樣他可是從小看到大啊……這樣的小孩做出來的飯糰……。嘛,飯糰這種東西只要料對了,也不會難吃到哪裡去吧? 抱著自我安慰的心態,等公車終於噴著廢氣停下,兩人貓著背鑽進了車廂,把影山塞進內側的座位後,靈幻終於深吸一口氣準備面對弟子的愛心。冬天太冷了。灌進來的空氣從鼻腔凍到肺臟,在身體裡竄了個透心涼──龍套啊……米飯沒有熟呢。這樣的話無論如何也不能說出口。 “味道還行嗎?” “嗯,很好吃哦。” “太好了……畢竟是我唯一會做的,還想要是失敗了怎麼辦。” 平常就會做飯糰嗎?但是給電子鍋倒水下指令的,估計是母親吧。 裡面摻的鹽巴倒是恰到好處,只是在硬梆梆的米飯裡,怎麼也吃不出美味來。 “這個紅色的是?” “加了梅子粉。” ──事實證明,還是不要再相信弟子的手作食物比較好。 本是為了加速飯糰的消滅,靈幻不疑有他的大口咬下去,誰想一股辛辣的嗆味衝進嘴裡,舌頭口腔乃至嘴唇全都麻了──這不是辣椒粉嗎。 見靈幻忽然摀著嘴,壓抑著嗓子低咳,影山茂夫驚慌失措的像個小動物。 “師父?怎麼了?” “嗆、咳咳、嗆到……” 許久也沒有停下來的跡象,影山只得一下下輕拍靈幻的背,試圖讓他順過氣來。男人耳尖燒紅,也不曉得是凍得還是怎麼,從衣領裸出來的一截頸子也紅通通的。 “您沒事吧……?” “唉呀,實在是、咳、太合胃口了,不小心吃太快。” 靈幻沖他笑了一下,眼神濕漉漉的,影山立刻又端正地坐回自己位置。 “師、師父喜歡的話,我平常也可以做。” “不不,不用麻煩了。” 輕飄飄的笑聲落了下來,影山偷摸著瞄了男人一眼,愣了愣,又偏過頭去。 為什麼是那種表情呢。 半張臉朧在陰影之下,眉頭輕蹙著笑,這樣的靈幻師父還是第一次看到。首先他根本不怎麼表露負面情緒,其次,靈幻也不是多常笑出聲的人。兩種結合起來,該感到新奇的,卻怎麼高興不起來。 即使想透過車窗再悄悄看一眼,冬日的內外溫差也將玻璃霧上一層絨絨的濕意。影山把那搓開些,頭一次在和靈幻師父間感到疏離。 “靈幻師父……” “嗯?” 還是那種不輕不重的鼻音。影山捏了捏發冷的指尖。 “平、平常也跟別人來爬山嗎?” “啊……嘛……” 男人用手背抵住了嘴。……好像選錯了話題。看靈幻新隆瞇起眼睛笑,就知道接下來肯定都是假話。 “高中……不對,大學的時候?稍微有點類似的印象呢。到遙遠的地方旅行,攀越高峰,挑戰人生……之類的?” 估計又是哪部電影的劇情了。影山點點頭,不曉得該說什麼。說起來,從沒看過靈幻師父有什麼朋友。生日的時候也好,過年節日也罷,一直一直,都是待在自己身邊的。一通電話就能約出來,尋常得連影山自己都沒注意到。 可他沒注意到的,還遠不止這些。好奇怪啊、從昨天邀請靈幻師父開始,就有一股違和感。為什麼現在沉默得這麼難受呢?他和靈幻新隆認識這麼多年,居然第一次察覺。 靈幻師父不說話的時候,原來是這樣的嗎? 該怎麼形容才好呢。一隻藏匿極好的狐狸滴下血珠,一種令人困惑而茫然的端倪。不知道繼續走下去,會看見怎樣的靈幻師父。 但是,那也終歸是靈幻新隆。看影山兩隻手可憐巴巴地擰著衣角,好似察覺了弟子的侷促不安,又清了清喉嚨。 “不過龍套啊,登山這種活動,多少也是有風險在的。一定要成群結伴的來,好彼此有個照應,而且務必在太陽下山以前離開,否則很危險的。你要是之後想和別人來玩,一定要記得哦。就算走在登山步道上,也可能有踩到青苔跌倒的情況,尤其下雨天說什麼也不准靠近山區。爬到山頂也不能掉以輕心,突發高山症的話必須立刻下山,或者就近找加壓艙……喂,在聽嗎?”男人把自己的手套脫下來,捉過影山的手隨意套了上去:“你也真是的……冬天平地都這麼冷了,到山上去肯定要穿更暖啊。這些旅遊攻略上都有寫吧?” “師父也看過那本旅遊攻略嗎?” “當然,那可是我買的書啊。” “那,去過裡面任何一個景點了嗎?” “唔,那倒沒有。”靈幻刮了刮臉頰:“這種東西就跟食譜一樣啦,拿來看看而已的。” 但是記住到了這種程度,應該是翻閱了許多次吧?說出來的內容與影山昨天看的別無二致。 毛織手套還帶有靈幻的溫度,暖呼呼的感覺沿著指尖流進身體。不過……。影山瞄了眼靈幻收進口袋的手。這個人總是這樣,溫柔得突如其來又不容置疑,多少有些狡猾了。 雖說平日並不想使用超能力,這種時刻還是不禁地想,要是自己也能用超能力升點小火就好了。明火太危險的話,自體發熱也不錯。像小酒窩那樣可以改變溫度其實挺方便的。 什麼溫度才足夠把師父的手暖起來呢? ……用弟子的身分,可以把他的手捧進掌心嗎? 還是說,那其實是一雙永遠靠近,卻永遠無法觸碰的手? 小時候過馬路還會被師父牢牢牽起,初中之後就再沒有過了。從此以往,還有什麼理由、什麼身分能得他一份偏愛呢。想到這兒,影山又羞赧地壓低了腦袋。 做得到嗎?向師父告白? 十五歲的少年過了十四個渾渾噩噩的秋冬,從來由他人指哪打哪,說什麼信什麼。現在他從冬土冒芽,反而多了點初生之犢的勇氣。去思考、去觀察一切的結果,就是往日一身灰色西裝,唇角彎著營業笑容的人,不知何時佔據了心中好大一塊。而且,好像無法滿足於師徒關係了。 壓頂的巨石只有即將滾落時會引人注意,捲來一種鋪天蓋地的緊張,存在感無限放大。漫天瓦礫之中,他曾與師父對峙一段時間,沒有被風蝕過的光滑,只有最深沉、最隱密的,屬於靈幻師父原本凌亂不堪的一面。該是藏了多久的眼淚,才只兩滴水珠,就鬆動了影山的一切,不管是超能力、洶湧的負面情緒,還是載著悲傷的心臟,全部柔軟地止息了。 沒有我也可以的。這種令人惱火的、搞不清楚自己份量的話,真是再也不想聽見。 這可能會是影山茂夫一生做過最大逆不道的事。他用徒弟的身分把師父邀出來,叫男人毫無防備,而後竟做賊一樣去思考愛他的事。他愛的人很多,朋友,家人,靈幻師父。分明清楚這些人不應該被排序,影山還是無比確切地認知到,這份想更靠近靈幻師父的心情,一定再也不屬於友愛或師徒愛了。 “呼……” 在弟子腦內風暴的時候,旁邊的男人無所事事地打起盹來。搖搖晃晃地點著腦袋,半張臉埋進圍巾裡,不一會兒就睡得身子歪斜,熟門熟路靠向影山的肩膀。男人好像終於找到點溫暖的地方,往少年頸窩拱了拱,平靜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影山直起腰,不由得有些飄飄然。 但在車上提供一側肩膀可是個艱辛活。等公車緩緩停下,兩人下了車,影山茂夫的手全麻了,腰也痠得不行。虧得歷經兩年肉改訓練的關係,不然情況會更糟。 “你沒事吧?” 靈幻師父好像有些不好意思,畢竟起來的時候,影山肩膀還多了一小灘疑似口水的印子。雖說男人發現後,立刻一掌摁在印子上頭,假意與弟子攀談,打算藉此引開弟子的注意力,但影山早在他睡到打呼時就知道了。 “師父昨晚沒休息好嗎?” “嘛,昨天準備行李,稍微費了點功夫。” “師父的包裡裝了什麼啊?” 影山只帶了水和一些食物,但師父的後背包可是滿滿當當的樣子。 “也沒什麼……啊!” 超能力將拉鍊打開一角,裡頭的瓶瓶罐罐立刻映入眼簾:全是驅蟲噴劑。對蚊子專用、蜈蚣專用,各式各樣的……。 “這些是怕你遇到危險而做的準備……!” “謝謝師父。” 這座山並不是特別高,步道修繕良好,算登山初學者也能嘗試的類型。冬日的綠葉寥寥,大多枯黃落在地面,但從半山腰開始,就有幾篇雪花悠悠落在鼻尖。這個季節,蟲子也避冬去了。靈幻師父氣喘吁吁地走在後頭,平白帶了過重的行李,被影山連人帶包用超能力撈了起來。 “唔哦!” “您沒事吧?感覺要摔倒了……” 好厲害……飛起來了!靈幻享受了下前所未有的、輕飄飄的感覺。或許是超能力將他托著的緣故,並沒有失重的不適感。少年漆黑的眼睛盯著他,被花花綠綠的衣物裹成一團粽子,沉沉的雙眸便也沒那麼滲人了。 “姑且?”靈幻撥開垂在額前的葉片:“呃,先把我放下來。” “哦,還以為您挺喜歡的。” 是沒錯啦,有誰不喜歡飛翔的感覺呢。但是旁邊的蜘蛛網要碰到了啊! 等影山將他穩穩當當放到地面,靈幻才鬆了口氣。白色霧氣呵散出來,朦朦的一片,少年站在另一端,素來淡漠的面容有了淺淺的笑意。影山膚色潔白,在樹林里簡直像精靈似的。 “我們速度得加快了,今天估計會很早天黑。” “啊。”天色確實肉眼可見地暗了下去,“搞砸了,應該早點出發的。” “……今天就當例外吧,我好歹也算暫時的監護人,晚些也沒關係。” 雖然是為了安慰影山才說的話,卻好像起了反效果。聽見監護人三個字,影山神色默了默,聲音也悶悶的:“嗯。” “怎麼了?” “師父什麼時候才可以不把我當小孩?” “哦。” 正巧是敏感的年紀呢。靈幻摸了摸下巴。 “龍套也是個成熟的男人了呢……” “咦、” 見少年臉頰噌一下騰紅起來,靈幻饒有興致地補充:“一不注意,就長成這麼帥氣的樣子啦。” “師父……” 稍微逗弄就臊成這樣,完全還是小孩嘛。 直到最後一點日光也被山谷吞吃下去,靈幻從包裡摸出兩支手電。雖說網路上的登山建議都要使用頭燈,但影山的邀約突然,也實在顧不得太多,只能揀些堪用的裝備。 只能說,這趟約會還有很多進步空間啊。就算龍套有超能力,真遇到危險還可以直接飛下山,但只讓龍套一個人承擔危險責任也是萬萬不可的。 “啊,今天好像可以看見星星。” “是嘛?雲散去了?” “聽說山上的夜景很漂亮呢。” “……” 許久也沒得到回音,影山再回頭去看,另一束光線已經落在幾步之後。男人的身形融在夜裡,只有一小圈光色打在他的舊鞋上。 約會?靈幻木木地杵在那兒。他剛才把這定義成約會了? “話說龍套,”他說:“太晚回去的話,父母會擔心吧?” “應該沒事的。姑且說了玩太晚會住在師父家。” “诶,我沒答應過吧。” “我覺得您會同意的。” 平常分明都是任人擺弄的溫吞樣子,偶爾卻強硬得緊,到底是跟誰學的啊。 男人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總覺得,他已經沒有資格再往上走了。 這座山的盡頭確實是無與倫比的美景,靈幻早將那本旅遊攻略背得滾瓜爛熟。某種意義上,他是個喜歡旅遊的人,走到哪都生不了根,同世間萬萬叢林的一片落葉,千個冬夜的一片殘雪。窮極一生尋找的,大概也只是一個旅伴。 即便沒親眼見過,靈幻依然知道山頂會是怎樣的景色。是天上星河滿宿,地下人間燈火。他知道太多事情了。就算母親在電話裡依然如二十年前那樣喊他新隆,就算小酒窩偶爾罵他死小鬼,就算在人均壽命八十的世代裡,他才不到三十歲,站在影山茂夫面前,他依然知道。 要和龍套去到山頂的人不該是他。 “靈幻師父,那個……” 影山幾步小跑過來問他。 “您今天好像有點消沉……是發生什麼事了嗎?” “如果可以的話,我、我也會聽您傾訴的,所以……不要自己一個人……” 靈幻新隆愣了愣,下意識拿手背抵在唇上。明明對方說的是 “可以講”,卻摀住了嘴,是不是就沒有救了呢。口齒伶俐的欺詐師在這一刻失了話語,沒什麼意義的聲音從喉頭滾落出來,是蒼白而困擾的笑聲。影山茂夫沒料到這個反應,驀地揪住了靈幻的衣袖:“師父……!” “嗯?抱歉,哈哈……” “我是認真的。” “……” 靈幻喘了喘,停下來,山中的寒氣又立刻貼附上身。他大概有些激動了,分泌點腎上腺素,所以哪兒都感知得清楚。比如現在氣管和血管好似都結了薄霜,細細密密,毛絨絨的冰晶四處攀爬,讓他手冷──才這麼想著,影山裹著絨毛手套的手就握了上來。太暖了。他又想。這樣會燙傷的。 “……抱歉。”靈幻說:“但我並沒有什麼不開心的事。” 影山的肩膀軟塌塌地沉了下去。 “這樣啊。” 半晌,他又不甘心地抬起頭來。 “那,傷心的事?” “沒有。” “憤怒的事?” “沒有。” “煩惱的事?” “唔,這個倒是有。不過是工作上的,所以算了吧。” 影山眼睛一亮:“請告訴我。” “诶,又不是什麼有趣的。” “沒關係。師父說什麼我都會聽的。” 才怪。靈幻想。你現在就沒在聽。 “事情涉及到委託人的隱私,所以下次吧。” 這可就是相談所的鐵規則了。既然搬出殺手鐧,影山也只能吃下閉門羹。 “還有,我們得留一些時間下山,雖然很可惜,但山頂還是……” “我知道了。” “噢,知道就……嗚哇啊啊?!” 影山握著他的手腕,墨色的髮絲在淺藍光暈裡飄散開來。靈幻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後仰倒,被一陣輕軟的力道往上托起──又飛起來了。周圍的景色從樹幹、枝葉,到最後剩下漫天的晚星。雪已經降完,夜空變得過分晴朗。在沒有光害,遠離塵囂的地方,世界變得好安靜,連風穿過山谷的聲音都在逐漸遠去。 “靈幻師父!” 他從沒聽過影山用這麼大的聲音說話。 此情此景對普通人類實在太脫離常軌。那些莫名其妙的枷鎖、桎梏、乃至整個社會都在視野裡化成小小一點。靈幻腦子一片空白,看看影山,看看身邊的雲,看看星空,再垂眸望向人間,前所未有的自由感侵入了四肢百骸,叫他驚懼地發現,自己止不住想笑的衝動。 “我呢,在認識師父之後!” 不,果然,沒有親眼見過是不會曉得的。 “一直都覺得,當時敲開那扇門真是太好了!” 與網路上其他遊客拍攝的、旅遊書裡的影像都不一樣。每道光皆獨一無二。這就是超能力者,或者說,這便是影山茂夫眼裡的世界。 摒棄了所有塵世加諸在他們身上的道與理,人間羈絆千絲萬縷,始終也只是場命中注定的相遇、只是我,跟你,這樣簡單直白的故事而已。 “笨蛋!”靈幻跟著叫出來:“飛得太高了!明天出現聖誕老人的目擊新聞怎麼辦啊!” “那再請師父除靈就好了!” “聖誕老人又不是惡靈!” “師父向聖誕老人許願過嗎?” “我有記憶以來就知道他不存在了!” 但他依然收到了全世界最好的禮物。 生活從來庸庸碌碌,不知方向,所以對什麼都無所求,也對什麼都不滿意。靈幻新隆為了擺脫這份茫然,做過很多新嘗試,創業也好,上電視也好,困苦與不知所措全都經歷了遍。可原來他期盼已久的早已靜靜佇立眼前。 一直以來,究竟在害怕什麼呢? 如果你真正愛一個人,這份感情是不會有是非對錯的。 他是超然獨立的個體,龍套也是。這世間萬物都該是自由的。 誰都不必嚮往朝陽,明月自為你偷來一捧光。 他們最後用超能力飛了回去。落到靈幻家的小陽台後,他才發現自己小腿肌肉已經一抽一抽得疼。影山倒是還體力滿滿的樣子,不愧對他在肉改部高強度訓練了兩年。 “你先進去洗澡吧。”靈幻開了窗子,把少年扔房裡去:“我在外面待會兒。” 影山乖巧點了點頭,把手套還給他:“請別待太久。” 靈幻笑了下,說你還管到大人頭上來啦。把還想囉嗦的少年推搡進去,關了窗子,才從口袋摸出菸盒,抖出一支來。 半晌,翻蓋機又震動了幾下。 多熟悉的場景啊。他把菸叼在嘴邊,沒點燃,打開手機看,果不其然,還是影山茂夫的email。 您好,我是影山。 上面依舊這樣起頭。 今天和他去山上玩了,但是沒找到告白的機會。晚上打算在他家住一晚,有什麼需要注意的事項嗎?下一次又該怎麼做才好呢? 靈幻此人,生活又沒多少交際圈,每天忙活的除了工作,別無所有。前晚寄給影山的信件清晰無比地展現在腦海裡,手指甚至記得用什麼速率摁的按鍵。 與那天不同的是,他已經沒什麼可煩惱的了。 既然如此,又抽什麼菸呢。 從前他們因為話語滿腔,說不出口,為免徒然張著嘴的尷尬,索性咬一支菸在嘴裡。多洶湧的感情,吐一口氣就全成雲霧散去了。再深吸一口,讓冰冷空氣灌進鼻腔,肺臟,勸阻自己的眼睛不受控制再胡言亂語些什麼。眼眶不發熱,沒意義的水珠子也能收回去,角落閃爍的星光無人問津,好像只想做個陪襯,叫他心心念念,藏在心臟裡的人抬頭──你看明月多皎潔。 影山茂夫,這四個字一直壓在舌尖下。 靈幻新隆喊他“龍套”,起初確實沒特殊意義。友善的綽號能讓兩個人拉近距離,他也只是試圖和小孩子打好關係才開始喊的。可久而久之,影山茂夫,這名字變得陌生起來。它象徵的意義不再只是一個年幼的、需要他指引的小孩,而是與他熟識數年之久,身影和吐息跟水珠一樣,鑽進他每一個生活縫隙的人。他是漏水的房,屋瓦破損,處處有機可乘,被這個少年一點一滴地填滿了。清清透透的,以至於他從來沒發現,等到要將影山從心裡挪騰出去,才發現他占得那麼沉,紋絲不動,又占得那麼滿,摻不進其他色彩。 這種時候,他再喊“龍套”,反而變成一種逃避了。 想逃回無知無畏的日常,重新拿捏好他與影山茂夫的距離。他是了解自己的。就像鯨魚熟悉海流,候鳥明瞭風向,他知道自己一旦喊出那個名字,勢必會產生一渦漩、一股亂流,將他徹底絞得暈頭轉向。然後他會失去理智。沒什麼比失去理智的人類更恐怖了──那簡直不如一隻無頭蒼蠅──他會想起來跟菸一同散去的是什麼。他懦弱的,不可說的,令人髮指的,全部都會像嘔吐物一樣恐怖地溢出來。 他會說喜歡他。 他會說愛他。 在速食戀愛的時代,他會跟瘋子一樣說我們來談老派戀愛── 他會說永遠愛他。 想到這兒,靈幻憋不住笑了。他甚至記得自己是怎麼送出上一封郵件的。心情慘淡,哀也不哀的。 這次他訊息回得很快。 和他告白吧。就現在。 他肯定也愛你。 隨後他把菸收回盒子裡,從陽台開了個小縫鑽回房間。因為房裡是暖的,所以玻璃全是水氣,再也映不出他矯情的模樣了。他把菸盒扔進垃圾桶,視線定到影山身上。少年手裡抓著手機,捏得額角落了點汗。 大冬天的呢,茂夫。 “靈幻師父,我,我其實有話……” 他蹲下身,張開手臂,把戰戰兢兢的弟子圈進懷裡。少年心跳如雷,隔著衣料都能感受到。但他也差不了多少。 “嗯。”他狡猾地搶白:“我也愛你。”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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