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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當艾爾海森踏入浴室準備洗漱時,發現他那個平常總要睡到日上三竿的室友罕見地起了個大早,已經著裝完畢,正在鏡前梳理頭髮、別上耳環。

「你要去哪?」艾爾海森問,也懶得講借過,手伸直了從室友背後繞過,一把抓起梳妝台上的牙刷牙膏。

「我要偷跑去看『神的棋盤』!」卡維有些雀躍地回答,從鏡子裡回望他的臉:「還有赤王神殿。赤王文明壯闊的建築風格,與雨林的細膩柔和天差地別,看了總會有特別的靈感⋯⋯順便畫些有意思的機關帶回來給琺露珊前輩研究,她一定會很開心。」

「神的棋盤」——原本被沙土層層埋葬,早已覆滅的神秘古文明遺跡。
而一手揚起塵沙揭開其真面目的,正是那位彷彿能呼風喚雨的旅行者,為他的傳奇故事再添一筆色彩。兩者相乘的效果,使這件事最近在須彌風風火火地流傳,艾爾海森作為大書記官,更是參與了不少相關會議,但目前還沒有任何探勘請求得到教令院批准。

「它坐落於沙漠中心,又是甫出土的廢墟,人跡罕至,很危險吧。」

面對艾爾海森的掃興,卡維不置可否:「我只是去看看嘛,能出什麼事?」

「你上次去沙漠『找靈感』,弄得滿身是傷差點回不來,還是我替你包紮的,別說你忘了。」

「那只是不小心跌倒!」卡維被戳到痛處,回過頭怒極反笑地嘲諷道:「難不成,就連去郊區散散步,也要提交申請書給代理賢者大人批准不成?」

「按理來說,進入高危險區域做學術研究,確實要通過申請,」艾爾海森雖是最清楚規範的文官,卻從沒打算當個執法者:「你忘了我早就辭職了?而現在,我只是以室友的立場,提醒你注意安全。」

卡維似乎不甚滿意他的回覆,撇撇嘴一言不發轉身離去。

艾爾海森放任他甩上家門,梳洗完回到客廳,眼神掃過書架上散置的的古沙漠史,原來卡維最近都在讀這些東西。
他們都是求知若渴,書一到手恨不得馬上讀完的類型,他自己還懂得規律生活,但卡維會像對待工作一樣,興致上頭便廢寢忘食。算一算看完這些所需的時間,他理應是研究了古沙漠文明有一段時日,聽說無前人涉足的新遺跡出土,好奇與好勝心才讓他繃不住了。

艾爾海森隨手挑出一本翻閱——沙漠遺跡腹地廣大而空曠,據妙論派學者對空間使用的推測,極大可能為祭祀之用。建築內隨處遍佈機關,大致分為感光設備與驗證通行權能二種,前者之操作手法考察團隊尚能破解,後者僅有少部分能以現代科技硬性駭入,現在遺跡中仍有許多空間無法進入——挺有趣的知識點。他曾經也去過幾趟沙漠查詢古文字,但從沒自找麻煩踏入未經開拓的危險地帶。

接下來的內容是——赤王於宮殿中設下重重陷阱,僅為防止外來者入侵,卻欲致人於死地,加上出土的少數文獻記載,猜測赤王暴戾而冷血,理所當然成為亡國之因——

艾爾海森迅速翻過充滿須彌學者優越感的,對其他文明的惡意揣測,來到卷末的作者後記——初入探勘的遺跡中,置放著許多疑似陪葬品的貴金屬,吸引一眾目無法紀的竊賊;更因荒廢許久成為魔獸的棲地。多虧傭兵團的貼身保護,否則團隊絕無可能深入腹地⋯⋯

姑且思索了一會,艾爾海森認為憑卡維打架的實力,擺平盜賊和魔獸應該不在話下,他可是同樣持有神之眼呢;至於機關術,身為妙論派之光,大概也小有研究,總之不必擔心他。

不過自己倒是也對待人深入探索的古文明遺跡起了點興趣。

他沒有告訴卡維的是,旅行者曾向他分享於陵寢冒險的奇特經歷,那人體質特殊,能看見、遇見思想腐敗的成人捉摸不著的事物。雖然艾爾海森推論,自己也屬於「看不見」的人,但擁有這更進一步的情報後,這趟旅途必有所收穫。

迅速整裝,他抓起鑰匙也離開了家。

另一邊,卡維打算先到酒館喝一杯壯膽再出發,此刻他格外感謝須彌城的酒館在早上也營業。
不懷好意的鍍金旅團、兇殘的魔獸、錯綜複雜如迷宮的廢墟,都不是他主要害怕的事物,而是——

那裡可是墳墓啊!一定會有幽靈!

看不見的威脅往往是最可怕的。再者,他預料這次遠行必定很艱辛,幾天內應該是回不來的,他一定會很想念醇酒的滋味的。

算算旅費還真的只夠喝一杯,卡維一飲而盡,也不再耽誤時間,踏上他一人的旅途。

*

就算世界如此之大,眼前一望無際的沙原如此廣闊,歡喜冤家總是自有路能相逢,彷彿故事中刻意編排的情節,而他們就是命運交織糾纏不清的雙主角。

「艾爾海森?你怎麼⋯⋯等等,早知道你也要來,為什麼不跟我一起走?還能省一半路費!」

他鄉遇故知,卡維劈頭便來一句不客氣的。

廣大沙漠中,騎在馱獸背上的兩人肩並著肩繼續前行,既然遇上了就沒必要分開行動,有個照應也不錯。雖然他們湊在一起總是吵個沒完,關係倒也說不上差勁,只是相處模式比較⋯⋯特殊而已。

「我是臨時起意的。」話題兜兜轉轉繞回有關分攤路費一事,艾爾海森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測,側身稍往卡維靠近,輕輕嗅聞:「還有既然你這麼在意開銷,少貪一杯不是更實在?」

「關你什麼事——」

卡維正準備發作,卻察覺夥伴的異樣,識相地斂起情緒。

「安靜。」艾爾海森瞇起眼,如鷹隼般銳利注視著前方:「那裡有人。」

卡維凝神側耳,果然聽見由遠而近的「沙沙沙——」聲響。下一秒,一隻巨大的條狀魔獸毫無預警從腳下的沙中躍出,掀翻了馱獸,害兩人重重摔在地上。

「嘖⋯⋯」
「這什麼鬼東西啊?!」

第一次在現實中看到沙蟲的卡維驚慌失措,不過最初的混亂沒有持續太久,他很快冷靜下來專注於對付眼前的問題。長年身為學者培養出的迅捷觀察力,和記憶中物種誌的記載融會貫通,他有效率地掌握了如何躲避沙蟲擾人偷襲的技巧。

穩定自身狀況後,不忘回頭關心一下學弟,幸好艾爾海森安然無恙,至少行動靈活自若,不像有受傷的樣子。卡維從他收攏了幾個像素點的眉心讀出難得的不耐,隨後眼前翠光閃爍,只見他手起刀落,刃尖精準刺向致命弱點,一瞬了結沙蟲的性命。

「好了,走吧。」

艾爾海森揮揮刀抖落塵土,才將武器回收,面上恢復以往的平靜,彷彿倒在腳邊的屍骸只是某種必然的自然規律。

「⋯⋯虧你還自稱文弱的學術份子。」

卡維在心中暗自註記,以後向外人反駁這個論點時,又多了一條可引用的證據。

找到並安撫受了驚嚇四處逃竄的馱獸,兩人將這場意外插曲拋在腦後,繼續往神的棋盤邁進。

*

抵達神的棋盤時,已是夕陽西下時分,天空被抹開一層濃淡合宜的橙黃重彩,日暮微光為景致添上一筆舊畫片的情調。
有亮晶晶的粒子在空中漂浮,與夕陽一同輕巧灑落於塔廟之上,給它鍍了圈耀眼的金邊,本該是廢墟的建築,此刻閃爍著其獨有的沉靜輝光。氣勢恢宏,使人不禁感嘆起自身渺小,如沙海中的一粒,自願臣伏於神明座下。

兩人見到這番景緻,不由一時忘了呼吸,卡維更是著迷得不行,似乎就沒打算往下個地點前進。艾爾海森就這樣默默跟在他身旁看自己的書,直到天色漸暗、沙漠氣溫陡降,寒意才讓建築師回過神,想起找個地方休憩。

一進入遺跡,迎面而來陰涼且帶有霉味的冷風與塵土,卡維不禁拉緊了披風。

抬頭望向前方約兩米高的獅身人面像之首,只可惜石雕已經破敗得不成樣子,只能勉強推測原本雕刻的事物。
環視四周,除了正門外,三面沉重的石砌門扉都呈關閉狀態,且啟動面板閃著妖異的紅,獅身人面像前方倒是有塊石板透出幽微藍光,很明顯提示「我就是解謎的起點」。

艾爾海森靠近觀察,石板上以一行古文字書寫著:「此區總共有幾隻仙靈?」下方是同樣由古文字組成的鍵盤。他向卡維說明石板的內容,對方的臉瞬間垮了下來。

面板發著光,靜靜等待答案的輸入。

解開謎題的第一種方法:窮舉。講難聽點就是盲猜,但說不定有輸入次數限制,風險過高。在思考開始的瞬間,就被兩名學者排除在可行方案之外。

第二種方法:腳踏實地找仙靈。雖然也不能保證正確率,至少在探索途中,可能有其他發現。

除此之外,好像也沒別的作法了。

總之先實踐了第二種方法。不過,在外頭繞了一大圈,直到氣溫低得實在令人無法忍受,也沒看到半隻仙靈的影子,再怎麼使用元素視野,還是連蹤跡都找不著分毫。

根本耍人嘛!

「抱歉啦,回頭找人再『修理』你一次。」

平白浪費兩個小時,完全失去耐性的卡維,掄起大劍就往其中一道牆招呼過去。
艾爾海森勸阻的話都還來不及說出口,廳內忽然警鈴大作,四周亮起警示紅光,原本堅實的地面崩解塌陷,連帶使兩人向下墜入深淵。

這一下摔得不輕,先從短暫昏迷中甦醒的艾爾海森,怨懟地望了行事過度衝動的學長一眼,探了脈搏確認人沒死後,重新開始審視周遭環境。

空中逐漸浮現出提示文字:

限時挑戰——「在60秒內,兩人三腳收集12顆草微粒晶球」。

除了浮空的提示,與四散在各刁鑽角落和牆上的綠色晶球外,這是個被高牆圍繞的空蕩蕩房間,雖然不知道通過挑戰能獲得什麼「獎勵」,但以目前狀況來看,也只能先老實地過關了。他可不想再次被遺跡防禦工事給制裁。

話說回來,兩人三腳,如字面意義必須由兩個人來完成,對艾爾海森來說,與他有關卻無法僅憑他一人解決掉的麻煩,往往最為麻煩。
他嘆了口氣,此時卡維也抱著頭被痛醒,在暈頭轉向中頗艱難地理解挑戰內容後,長吁了一口生無可戀的嘆息。

「我覺得我們一直在被搞⋯⋯」
「是你先觸發警備系統的。」

也只能做了,艾爾海森說,邊從腰包取出絲帶,卡維完全沒有心情問他為什麼隨身攜帶那種東西。

最初的合作有些生澀,但全神貫注的努力使成見在這一刻被完全遺忘,呼出潛藏於記憶深處的默契。從眼神交會讀出行動策略,從至微的肌肉牽引判斷移動慣性,最終連呼吸頻率都能趨於一致,這是只屬於他們的心有靈犀。

挑戰達成!的提示文字一浮現,卡維馬上癱坐在地大口喘氣,腦袋輕飄飄的,說不清是因為缺氧,還是與他人共用部分軀體的感受過於奇妙——是說,他們也很久沒有為共同目標聯手過了呢。

「卡維。」艾爾海森的呼喚將他拖出突如其來的莫名感慨:「這裡出現路了。」

手指比劃的方向,是內部放出強烈光芒的門框。或許是傳送門之類的東西。反正也不可能往上爬出去,不如就進去看看這扇門通往哪裡。

「這些機關⋯⋯」走在明亮的長廊中,卡維自言自語:「會不會是故障了啊。」
「你做學問和做決定一樣,都這麼散漫不謹慎嗎?」
「那你說,理應要驅逐入侵者的系統,卻像在一步步引領訪客深入某處,又是怎麼一回事?」

誰知道呢,艾爾海森以沉默應答。

通道正好到了盡頭,門外是風沙呼嘯的廣大平台,上頭的冰藍紋樣表明它也是赤王文明的產物,空曠的平台上,只有中央一縷金光往上延伸。
視線順著向上望去,天空被濃厚的黃沙風暴所遮蔽,明明現在應該是晚上,這裡卻不顯幽暗,像是沒有晝夜。

「被沙暴包圍的區域,難道是⋯⋯『赤王的水晶杯』?」沙漠部族曾語卡維傳說中的美夢:「據說到達這裡,就能夠進入永恆綠洲⋯⋯陷入永遠的恬靜夢鄉。」

但眼前荒蕪的景象和綠洲一詞相差了十萬八千里。

艾爾海森回頭看,傳送門果然已經消失了。雖然事例匱乏,但根據歸納法,遺跡指引的路經常是單向,那麼,他徑直去啟動了中央的元件,唯有前進一途。

機關發出轟隆隆的聲響運作,霎時腦內一片白光籠罩,等到暈眩感過去,令人難以置信、不似人間的景象映入眼簾。

空谷中綠草如茵,鮮花盛放,湖泊湛藍,橙中透粉的日暮天色迷幻得宛如仙境,空氣裡沒有一絲塵埃,也沒有任何聲音,空靈得令人生畏。

「唔哇——這就是永恆綠洲?!」

卡維驚呼,躍入美景融入其中,任憑雙眼飽覽神一手搭建而成的舊夢。

艾爾海森對風景不太感興趣,隨意掃視一圈權當鑑賞完畢。他注意到綠洲中心,圍成圈面向彼此的三張座椅,再考慮此處的特殊性,很快聯想至三位魔神的傳說故事。
他睨了一眼卡維,那傢伙的雙眼不停放光,沉浸在景仰中無法自拔,大概還能狂熱好一陣子。最好看久一點,反正別來吵他研究,艾爾海森踩上固化的水面往湖中央走去。

三位摯友都已逝去的現在,樹根製成的座椅依舊靜靜守候在此處,是誰人對於恆常情誼的緬懷——抑或是執念,即使殘存一縷幽魂仍執拗地束縛時光,不願曾經的證明隨曲終神散腐敗?

椅背上的刻紋透著幽光,艾爾海森情不自禁撫上那些文字,唇間隨指尖流連處洩出低迴的音節:「Rukkha⋯devata,King Desheret,Nabu⋯mali⋯⋯」

「艾爾海森!」

——又來了。

艾爾海森放棄繼續閱讀古文字,卡維蹦蹦跳跳來到他的身邊。聽那輕盈上揚的語尾和雀躍的步伐,就算不回頭,也能知道他的心情大好。卡維就是在坦露情緒方面如此大方的人,雖然偶爾忘記顧慮他人,讓他有些頭疼。

「這裡環境這麼好,很適合休息,你不累嗎?要不要吃點東西?我做飯。」

但在另外一些方面,又體貼得入微,這也是他的身側之所以能容納卡維常伴的原因之一,無私的溫暖良善。他再自利也還是敬重願意付出關懷的人,別氾濫成災便好。
艾爾海森將學術研究模式切換為休憩狀態,跟著說要做飯的學長來到湖畔。

卡維升起火煮水,從包袱中摸出食材——事先捏好的洋蔥餡肉團子,丟進鍋裡。「沒辦法用炸的,將就點吃囉」,他說,再將魚肉串起,靠在火堆旁烤至金黃,夾進雜糧麵包,將第一份食物遞給艾爾海森。

吃飽喝足,兩人分頭繼續研究自己感興趣的事物。艾爾海森回到座椅旁,細心交叉比對符文,確認椅背上刻的是以古文字拼寫而成的三神姓名——大慈樹王、赤王、娜布·馬莉卡塔——應該是花神。

話說回來,卡維是不是太安靜了一點?

他抬頭朝找尋四周,發現卡維就抱膝坐在營火旁,凝視著他——準確來說,是圍繞著他的景物,也就是三張神座。
隨後,一道晶瑩的淚划過卡維的臉頰。

艾爾海森走過去在他身前蹲下,正準備出聲詢問,後者察覺了來人,慌亂地用手背抹眼淚,卻越哭越起勁,眼淚啪噠啪噠不要錢似地往下掉。

「嗯⋯?好奇怪,我明明不覺得難過,為什麼在哭?還停不下來⋯⋯艾爾海森你別看啊!敢嘲笑我就死定了。」

卡維用手臂遮住整張臉,上半身不斷後傾,拒絕對方的更進一步,無力的防禦姿態。他表現出混亂與矛盾,潸然淚下,情緒卻真的感覺不出一點哀愁。

艾爾海森從沒打算明白卡維的豐沛情緒究竟能夠氾濫失控到什麼地步,既然對方都出聲威嚇,他就只打算離遠點,免得徒生一堆事端。
他才剛起身,披風就被猛地拽住差點跌倒,他不懂卡維現在到底在演哪齣,無奈地回頭俯視,只見無聲落淚的金髮學長,模樣楚楚可憐:「艾爾海森⋯我不要分開⋯⋯」

但脆弱的神情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的困惑,和無力的焦躁:「等等等等⋯我怎麼會和你說這種話?我對你根本⋯⋯」

這下艾爾海森也愣了。
這人前一秒還真情實意央求,下一秒馬上翻臉否認自己說過的話,並且對自己的行為疑惑得非常誠懇,平時的卡維裝傻掩飾尷尬的技巧,都不到現在的百分之一。艾爾海森太懂卡維了,他有足夠的自信斷定現在的他是異常的。

然後他看著卡維想起年幼的自己,那是個還會把惡夢當真的年紀。每當又被記不清的惡夢驚擾而哭泣,祖母總會這樣安慰他——

不必任何言語,只需要溫暖的擁抱。艾爾海森將卡維攬入懷中,像是在安撫擔驚受怕的孩子,一下又一下,輕輕撫摸他柔順的頭髮。

卡維順從地把頭埋進艾爾海森的脖頸之間,可能是因為這樣至少看不到狼狽的臉吧,兩個人都不太清楚。
這個方法神奇地奏效了,卡維偎在他懷裡終於恢復冷靜,啜泣逐漸平息,但過去了一段時間,他都一動不動。

「你沒事了嗎?」

艾爾海森試探性地問道,後知後覺對方壓在他身上的體重,未免也太誇張了。

「艾爾海森⋯你不睏嗎?我好想睡⋯⋯」

卡維夢囈般吐出話語,艾爾海森覺得手臂和胸口又沉重了幾分。

「至少先解釋一下狀況吧。」
「你好吵⋯讓我睡吧。再也⋯不要醒來⋯⋯」
「⋯⋯你真的累到腦子也不好使了?」

卡維渾身乏力癱軟,像是在他懷裡融化的奶油,身體卻越來越冰冷,和原本偏高的體溫相形之下格外明顯。
一般人類進入睡眠,確實體溫會降低,呼吸頻率也會下降,但卡維的生理現象,已經微弱到快要對生命產生威脅了。因此艾爾海森很難忽視他說的「再也不要醒來」。

「卡維,卡維。」艾爾海森只能試圖讓他恢復清醒,對著他的臉又拍又捏,不斷呼喚他的名字,力道一次一次加重,彷彿要將其咬碎:「卡維,醒來。」

他的不懈嘗試得來了回報,卡維眨眨眼取回一些神智。他漾起渙散迷離的笑容,氣息、聲音,都輕得像纖弱的羽毛:「海森⋯?哈哈⋯你知道嗎?我做了個好夢⋯⋯」

「我的委託人說⋯⋯不用在意預算,讓我盡情展露才能⋯為他打造出全世界最美的花園!」卡維的神情陶醉,肉眼可見的幸福:「報酬也很可觀⋯⋯我可以還清債務,也不用再欠你錢了哈哈哈哈!唔嗯⋯⋯」

「哦?聽起來真吸引人,難怪你不想醒來,但老是活在夢裡是長不大的。」

艾爾海森也不知道和精神狀態異常的傢伙講人生道理有什麼意義,他嘴上如此應答,心想這一切實在太過怪異,他不得不假定這裡有特別的能量作祟,能夠扭曲人的心理狀態。

話說他從來就不是那種會亂碰陌生物件的人,但剛才的確,確確實實地,鬼使神差地,摸上了椅背的文字。

這裡的情懷如濃稠醇厚的蜜糖,使人心甘情願沉淪,無力自拔。

「永恆綠洲」,進入此處的生靈,被獲准進入永遠的甜蜜夢鄉⋯⋯

永遠的夢鄉,等同於死亡?

無論如何,都不能繼續待在這裡。艾爾海森飽覽群書,但他讀基礎生醫可不是為了想隨時上手胡搞瞎搞的,僅存稀薄神志隨時可能昏厥、生理表徵愈發微弱的卡維需要醫生,而這裡只有他們兩人,甚至連草木都是「死的」。

傳送過來的機關大概已經失效,就算它是少數的雙向道,回到平台也只會被困在沙暴中,只能另覓出路,但卡維現在的狀態,也不知道能不能容許他離開寸步、分神找尋線索。

「卡維,你有沒有見到,或甚至觸碰什麼特殊的東西?」

相較於注意力著重在王座的他,到處跑到處看的卡維應該掌握比較多情報,艾爾海森問,熟練地轉過身將他扛在肩上,打算邊找線索邊和他說話,讓他保持最低限度的清醒。

「呃⋯⋯亮晶晶的花?很漂亮,所以我就碰了⋯⋯」卡維迷迷糊糊地說:「她如泣如訴⋯然後,我就變得很奇怪⋯⋯」

感覺卡維又要哭,艾爾海森馬上轉移話題打斷他的情緒:「卡維,你要是再睡著,我就趁機偷走你的經費和酬勞。」

「不是吧⋯你憑什麼啊⋯⋯!」

卡維說話的氣勢突然長了一截——雖然還是很虛弱——顯然他很重視這件事,艾爾海森便打算延續這個話題。

「你要是不希望錢不翼而飛,就好好醒著。」
「艾爾海森你這個小偷!我⋯我要去和你的導師告狀⋯⋯!叫風紀官把你抓走⋯⋯」
「你說的,可得做到。」

艾爾海森揹著胡言亂語的卡維,應和著他一來一往說著沒營養的話,後者握起拳頭無力地捶打他的胸膛,現在這副模樣,跟平時他到酒館扛喝爛醉的他回家根本一模一樣。

與此同時,他也留意著卡維說的「亮晶晶的花」。花的數量與座椅對上,有三朵,其二盛放於花托上,其中之一還是待放的花苞。

「卡維。你摸了花之後,它們的狀態有沒有產生變化?」
「她們一開始很虛弱⋯所以我餵了一點草元素給她們,只要滿足她們就也能得到滿足⋯⋯可是還有願望沒有完成⋯⋯」

懂了,當前謎題是讓三朵花一齊盛開;用草元素激化,就會顯示開花的條件。
艾爾海森驅使元素力,晶瑩透明的花苞上,果真浮現一小段古文字——[獻上最純淨的泉水]。

這裡哪來的活水,艾爾海森最不擅長有關想像力的活動,於是他回頭把這個難題拋給了以此為專業的卡維:「那麼你覺得,它想要的『最純淨的泉水』代指什麼?」

「笨蛋⋯你連話都聽不懂了嗎⋯⋯?她說要水,純淨的露水⋯⋯渴成這樣⋯真是可憐的孩子⋯⋯」

卡維嗚嗚,彷彿真的在與一株半真半假的植物共感。

艾爾海森想起方才觀察王座時,被青草打濕的褲腳,且不論無晝夜之地如何產生晨露,解謎的關鍵近在咫尺真是幫了大忙。
他來到王座邊的草地上,從小花的花瓣邊緣接起落下的水珠,蓄了一手心後點滴澆灌在花苞上。

受到淨水的恩惠,「亮晶晶的花」逸散著晶粉綻放,與此同時白光乍現,等到能夠睜開眼睛時,兩人已經回到赤王陵的入口處,馱獸們正安份地縮在沙地上淺眠。

艾爾海森牽起其中一隻的韁繩,解開肩上的披風包裹住意識全無的卡維,抱起他跳上馱獸的鞍,快馬加鞭趕回須彌城。

*

等卡維醒來,已經是好幾天後的事了。

眼前是畫有繁複紋樣的天花板,翠色薄紗掛在天頂一路垂落至床沿;清風捎來青草的氣息,吹散濃厚的藥材辛香氣味——環繞於日常中的熟悉事物,令人感到安心愉悅。

卡維先是意識到自己回到了居住的城市,隨後猜測自己正躺在健康之家的床榻上。
近午的陽光正好,曬得全身暖洋洋,他緩緩坐起身,只覺得一夜好眠——雖說這一夜長得太不自然,所以他才被送來醫院嗎——且神清氣爽得不像話。

「醒來啦?」

他的聽力似乎因此變得有些遲鈍,耳內嗡嗡作響,房門口有人向他搭話,他聽得清內容,卻無法辨別來人。
卡維回過頭,提納里朝他揮揮手。

「早啊,提納里。」

既是自己的好友又是醫生,卡維對他出現在健康之家、來探望自己,絲毫不感到意外,很自然的打招呼。

「感覺如何?身體有沒有哪裡不對勁?」
「我很好,好得不得了咳咳⋯給我一杯水好了。」
「來,這裡面加了維他命,你很長時間沒進食,需要補充營養。」

提納里將床頭櫃的水杯遞過來,卡維穩穩地接過,他手臂裡插著針,吊著點滴。

「雖然我很擔心你的情況,理論上這時候也不該讓病人動腦⋯⋯」提納里抖抖耳朵,皺起眉頭:「但我真的很納悶,你到底是怎麼把自己搞成這樣的?問艾爾海森也什麼都不說,真是折磨人。」

卡維飛速乾掉一大杯水:「對了,艾爾海森呢?」

「⋯⋯你先別管他。」不知何時也來到門邊的賽諾,將槍桿斜倚在牆上。

「知道你經歷了什麼對診斷病情很重要,先回答我的問題吧。」

提納里看上去有些不悅。
這些天,卡維一直不省人事,而艾爾海森一直對情況虛與委蛇,他都快急死了。

「你只要簡潔告訴我他在哪裡、有沒有事就好了嘛。」

卡維作為當事人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大問題,他比較在意跑沒影的學弟的安危。

提納里自認拗不過他這個朋友,嘆了口氣說:「艾爾海森他⋯⋯」

「艾爾海森去了淨善宮。」賽諾搶過話權回答:「他這幾天常往那跑,我從教令院來的路上和他擦肩而過。」

「⋯⋯是嗎。」自己的狀況欠佳,昏迷醒來時朋友都在身邊,只有艾爾海森還是以自己的事為重,這讓卡維有些失落。

「別難過了,今天又不是假日,大書記官很忙的。」提納里勸慰,「接下來該你回答囉。」

「我跑去赤王遺跡了。呃,準確來說,我和艾爾海森一起去了『神的棋盤』⋯⋯」卡維越說越心虛,賽諾兇狠的視線像遺跡巨像的破壞死光穿透自己,逼他不得不全都老實交代:「碰上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謎題和機關,糊裡糊塗到達赤王的水晶杯,還獲准進入永恆綠洲。」

「那裡太美了,我都看呆了。我最後的記憶是在湖畔做了晚餐,至於後來發生的事⋯⋯抱歉,完全沒有任何印象。」

「但我做了很長的夢。」卡維扶額,不記得那些夢讓他很惆悵,那一定代表他們很重要。於是他拼盡全力回想,希望在霧靄繚繞的記憶中撥雲見日。他痛苦地閉上眼,讓提納里擔心得出聲勸阻,仍舊不打算停下:「想起來了⋯⋯那或許不是夢。我看見永恆綠洲的更迭興衰,聽她細說歲月靜好與分崩離析。」

他點到為止敘述了夢中見證的歷史。

「之後就真的是夢了,美好到令人永遠不想醒來的夢——有委託人給我無限的經費,酬勞還夠我還清所有債務,超爽!還有⋯⋯一直環繞著我,很溫暖,很安心的擁抱。」

正是那個人寬廣而包容的胸懷,讓他得以安然進入夢鄉;收攏結實的臂彎,保障他的樂園不受驚擾。

雖然躺起來有點硬,硌耳朵。

那個人守護著他的夢,直到意識化作一灘溫軟的水,溶進嚐起來是蜂蜜味的海洋。

然而那個人亦在水面上一直呼喚他的名字。卡維,卡維。
擾人清夢,他卻捨不得摀起耳朵,因為低沉平緩的中聲調實在悅耳動聽,一字一句都只為了他而詠唱。
但聲音的主人怎麼捨得使其浸染憂愁?在晴朗午後的樹蔭下,朗誦失傳已久的悠長古詩篇,才應該是它的歸宿。

如果能再次在那個人懷中入睡,那不管被多難產的設計案荼毒,都能一夜好眠吧。
只可惜那個他和無限經費、還清債務一樣,都只是虛幻的夢境。

「總之我被那個擁抱哄得很好睡,就算抱我的人也一直在叫我,意識還是沉重到醒不來。」

迷戀上夢中人這種事,如果被艾爾海森知道了一定會被嘲笑,什麼你現實中太寂寞啦,全身上下只剩浪漫細胞之類的,卡維可不希望這種憾事發生,只打算提這麼多。

「就這樣,我知道的都說了。」他聳聳肩:「現實到底發生什麼事啊⋯⋯?」

「你問我,我問艾爾海森?」提納里受不了似地哼了一聲,雙手抱胸:「幾天前的凌晨,他突然抱著你來敲我家的門⋯⋯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風塵僕僕的艾爾海森呢。」

回想起那可能百年難得一見的景象,原本還在小小生悶氣的提納里,有些憋不住笑。

「我輕手輕腳為你看診,說你根本只是很單純的睡著了,他卻對此很是不滿?結果證明他是對的,你完全叫不醒,只有反射神經正常運作,簡稱昏迷。」

「我問他知道些什麼好作參考,他什麼都不說!這幾天除了在你身旁啃書、往因論和生論派的小圖書館走了幾遭,甚至跑了千壑沙地一趟,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做什麼。他搞消失那天風紀官們簡直氣壞了,帶了一小隊直接殺到門口來逼問⋯⋯」

「提納里。」賽諾輕咳了幾聲,示意他說得太多了。

「喂,你們兩個我聽到囉。艾爾海森和風紀官牽扯上了?到底怎麼一回事?」

卡維在好友的態度中嗅到了一絲不尋常,分明是有事刻意瞞著自己,不免有些慍怒。
面對他的質問,提納里和賽諾都默不作聲。還在措詞想矇混過去?大不了他找到艾爾海森當面問就是。卡維拉開棉被就要下床,被醫生眼疾手快地按回床上。

「賽諾對不起!」提納里向大風紀官投以飽含歉意的眼神:「我不是故意說溜嘴的⋯⋯我們這樣串通起來騙卡維,他也很可憐。」

「⋯⋯」賽諾嘆氣,迫於無奈揭示實情:「我們的大書記官,被風紀官們請去喝茶了。」

「蛤?!」

「他從遺跡出來的時候,一眾風紀官都看到了。『神的棋盤』被列為高危險區域,你覺得有沒有人把守?」大風紀官的聲音很低沉:「但我完、全不知道你們同行的事。那時沒有人看到,剛才的處置會議上,他也完全沒提及。」

「處⋯處置?!有這麼嚴重?」這個詞過於具有威脅性,卡維繃緊了神經。

「你放心,嚴刑拷打當然是不可能的。至於行政罰則⋯⋯」賽諾伏下視線:「念及他對須彌的貢獻,和此行帶回的珍貴考據資料,大賢者似乎希望對他網開一面,將功贖罪。」

「在他人背後八卦的音量有點響啊。」

門外傳來熟悉的聲音,卡維下意識挺直了背桿。
艾爾海森在他失去意識的期間做了這麼多——四處奔走查資料,還和執法者槓上,而自己醒來第一時間的想法,竟然是他不在乎自己才沒出現。心中頓時五味雜陳,不知道用什麼表情面對他,又垂下肩膀低下頭去。

「你醒啦?想想也是,沒有你炒熱場子,賽諾和提納里怎麼會那麼吵。」艾爾海森嘴角勾起幾乎無法察覺的微笑,神態輕鬆自如地倚在門邊:「早安,卡維。」

「我哪有很吵啊?」

卡維反射性回嘴,視線下意識從頭到腳掃描艾爾海森,來回幾遍確認沒有明顯皮外傷,神情也一如以往淡漠,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欸,我的包在哪裡?」
「放回你房間了。」
「你沒有落下任何東西吧?」
「如果你自己沒弄丟什麼的話。」

「太好了⋯⋯裡面都是我一路上畫的手稿,世上僅此一份呢。從遺跡內外裝、機關結構、到永恆綠洲的風景畫都有。如果把整疊都交給教令院的話⋯⋯」卡維又別開視線,唯唯諾諾地開口:「這樣⋯這樣即使違反了禁令,處置也能輕一些吧。」

「如果你的本意是幫我減輕處分,那不可能。誰認不得妙論派之光的作畫風格?這麽做只會將你自己也拖下水。」

卡維確實還沒想到這個層面,但難得的好意被艾爾海森拒絕讓他的自尊有點受傷。

「早知如此,你看到風紀官是不會繞路走喔?」

「那是國家投入資源疏通的要道,我原本就假定會有人看守,卻還是選擇走那條路,因為無法否認的是,往返須彌城與遺跡,那是最為通暢迅捷的路線,而被迫與時間賽跑的人,是你,不是我。」

這下卡維真的被堵到無話可說了,艾爾海森在短時間內連續訓斥了他三點:怪罪他給自己添麻煩、指手畫腳放馬後炮不知好歹、提議的解決方式還很蠢。

「你就是認為是我害的吧?那還不快拿那些圖紙去揭發我,讓我罪有應得啊。」
「卡維,我從沒那麼想,也沒怪過你吧?」
「那你、你到底想怎樣!」

卡維知道自己在朝學弟亂發脾氣,但就是很難壓下情緒,可能是他太不習慣不斷為自己付出的艾爾海森,但他傾向於相信是因為睡到腦袋糊塗了。

「我可是好心想幫你!我的手稿,你要還是不要?」
「不用了,既然是僅此一份的珍貴手稿,你自己收好吧。」

艾爾海森很乾脆地回絕。
他一連串的行為讓卡維隱隱約約聯想至一種可能性,這個可能性換作放在任何人身上,他一定會感激涕零,但當主詞是艾爾海森,他只覺得怪彆扭的。

「⋯⋯艾爾海森,你不會是在袒護我什麼的吧?」

「想太多了,我只是遵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風紀官沒問,我就懶得多嘴。讓你摻和進來,事情只會變得更加混亂⋯⋯和吵鬧。」

「你——!」

卡維很生氣,氣艾爾海森拐著彎罵他,也氣自己明明得到所希望的答案,心頭卻又有些空落落的。
他再一次證明,艾爾海森的良心從一開始就不存在,他的胸腔有一塊根本是空的,永遠無法散發熱度溫暖他人。

「提納里賽諾,你們快撻伐這傢伙啦!⋯⋯咦,人呢?」
「我一出現就默默離開了,畢竟耳膜是很脆弱的。」
「你說什麼⋯」
「好好休息,再見。」

艾爾海森俐落轉身關上門,將卡維震天價響的怒吼隔絕在牆的另一頭。

*

卡維在提納里的堅持下,在健康之家留院觀察了數日才被准許回家靜養。

艾爾海森自從那天分明專程來嗆他過後,就再也沒來探望,他就也死要面子的對同居人的消息不聞不問。不知道那個處置會議有結論了沒?
這整件事其實肇因於自己,但最後鍋全給艾爾海森揹了,其實他也挺過意不去的。

於是說當卡維一進家門,看見同居人和平時一樣窩在客廳讀書時,突然感到無以名狀的心安,讓他一時忘記尊嚴那種無用之物,蹦跳著過去打招呼,隨後小心翼翼地問出口:「艾爾海森,你的處分⋯⋯」

「有兩項。」艾爾海森光速回答,他一開始就料到卡維會先問起這個:「你要先聽好的還是壞的?」

「壞的。」

卡維不假思索選了壞的,「好的」就不用聽了。如果兩項都很糟,艾爾海森會說「壞的」和「沒那麼壞的」,不會說「好的」,知論派對言語有病態的執著,而卡維認為,這種執著滲透進艾爾海森的每時每刻。

「這個月內禁止休假,下班時間從五點延至八點,這三小時負責歸納散亂的陳舊檔案。以及,如果有人正好送申請表過來,我必須儘速批閱。」

聽起來確實不太嚴重,但對準時下班魔人艾爾海森而言,或許也夠他受的了,卡維想。
事實上,艾爾海森並沒什麼怨言,因為這個處分比對他們破壞的禁令,可謂輕如鴻毛。

「你的痛苦對某些人來說可能是福音。」
「對,我猜教令院計劃著延後我的下班時間已經很久了。」

艾爾海森的地獄加班月很快過去,一切都回到原本的模樣,所有人的生活回歸正軌運作,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直到這天,妙論派的學弟妹向卡維提出了一項與教令院研究企劃的合作邀約——赤王神殿及周邊遺跡的修復工作。

「拜託你了學長!那一大片地面崩塌得不像樣子,我們研究生乃至指導教授都沒人敢碰,你是我們最後的希望!」

可愛的小學妹楚楚可憐的拜託他,威風遍須彌的大建築師,妙論派之光,怎麼能夠讓她失望——不,其實卡維會當機立斷接下這個工作,只是想趁機回頭收拾自己造成的破壞。

只是他當初也沒想到,可以用教令院的資金做這件事。而且這個計畫獲得了大筆研究經費,上頭還告訴他不必因預算綁手綁腳,一切以修復完整度為重——

那個美夢好像以另一種形式落實於現實中。

修復工程開始的第一天,帶領團隊正大光明進入遺跡,卡維向下望著自己間接爆破出來的大坑,與艾爾海森玩累死人兩人三腳的回憶浮上腦海,感覺都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搖搖頭驅散回憶,進入工作狀態,正要開口指揮工程師測量,背後傳來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還真巧啊。大建築師?」
「艾爾海森?你怎麼⋯⋯等等,為什麼又能在這裡遇到你啊!」
「這次不提路費了?噢,因為教令院替你出了。」
「回答我的問題!」

「我被指派為『神的棋盤』一帶,三學院跨科研究企劃的主要負責人,審核批覆所有提案,並監督修復工程執行。」艾爾海森淡淡地開口:「這就是『好的』那另一半處分。」

兩個曾經因共同研究撕破臉的天才,繞了一大圈又殊途同歸。

「話說一半該死啊艾爾海森!我不要當你的下屬!」
「我沒有義務主動向你交代自己的一切,而且違約是要罰款的。」

卡維不想付違約金,也沒錢付,所以他最後還是乖乖留下來修補遺跡。

橫跨三學院的共同研究企劃,每個學派各有其研究的主軸:
知論派主力分析新出土遺跡中的古文字,與其他區域發現的文字作對比,期望完整破譯所有符文,並挖掘其潛藏的意義。
因論派得力於知論派的研究成果,交叉比對各時期的史料,考究赤王文明更加精確的演變史。
妙論派致力於量測、分析遺跡的建築工法、可操作機關的作用性,試圖釐清當初空間規劃的脈絡。

簡而言之,合作的部分在於,妙論派開路、知論派破譯文字,兩者相輔相成深入遺跡,帶回資料全堆因論派桌上。

卡維屬於修復工程組,不直接參與進他們的工作,但即使是不用燃燒生命痛苦寫論文的工程實施,也絕不比室內派研究來得輕鬆。

比方說,因為工程影響到附近居民,與他們周旋甚至爭執許久,此乃家常便飯。

「已經說明過很多次了,我們不是在破壞,反而是在修復珍稀的古文物⋯⋯」
「城裡人就滾回牆內去!你們在玷污我們的神,侵擾她的聖地!」

部族長老揮舞著拐杖,差點要往教令院學者的頭上招呼。

因為曾經的政策,大漠的子民原本就對森林的孩子十分反感。城裡人先是築起高牆防範風沙,現在卻又要染指這片黃金平原,豈有此理?

沙漠居民一天到晚派人來鬧場,工程根本無法進行,團隊也很是苦惱,無論是誰來和部族對峙都無功而返,最後只能請動總負責人大書記官,希望用權威壓他們一頭。

「根據國家律法,凡是須彌地界出土的文物,都歸國家所有,教令院作為最高學府,受託探勘與修復,理論上是有權——」

看到艾爾海森被叫走的卡維也動身跟了上去,一聽這話差點沒昏倒,連忙上前伸手摀住這公關災難的嘴。懷柔政策聽過沒啊!

忽然他靈光一閃,斥退周遭所有教令院人員,邀請長老單獨談一談。
半小時過去,走出帳篷的卡維容光煥發,告知所有人研究與工程都被同意進行的消息。

*

是夜,卡維拎著一壺酒鑽進艾爾海森的帳篷。

「欸,今天也陪我喝一杯吧。」
「你下午怎麼說服他的?」
「不告~訴你。」
「你是用被准許造訪永恆綠洲的經歷,保證你會盯著我們善待赤王文明吧。」
「那只是破冰的契機。補償與安撫政策,長老說可以再談。後續的麻煩就交給書記官大人啦哈哈哈!」

在沙漠出差的這幾天,兩人趁著睡前時間共享情報,並推測一切事故的起因,就是卡維碰了那個亮晶晶的花。
因為他的感受力特別強大,才得以一窺綠洲主人的記憶,但殘留的情緒湧動對凡軀過於沉重,他才變得神志不清,差點真的進入永恆夢鄉。

「撇除差點死掉不談,綠洲賜予的夢真的太美好了。」
「一直活在夢裡是無法前進的。」

艾爾海森是第二次向卡維說這句話了。這次卡維很清醒,他聽見了,然後選擇不被挑釁,權當沒聽見。

「如果能研究出原理,失眠的時候用上一用就太完美了。」
「你睡不好,所以才每晚跑來找我喝酒?」
「嗯。腦子靜不下來,一整晚都在想工程想東想西;還有沙地躺起來太硬了,我都在淺眠⋯⋯」

說到這裡,卡維突然想起什麼而哀嚎起來:「啊——我真的很想再一次在那個擁抱裡入睡!」

「卡維,你還沒發現嗎?你夢中的內容,和我現實中同時在做的事情一一對上了。」
「你該不會是想說服我夢到的是你吧艾爾海森。」
「⋯⋯我想表達的分明是『那不是夢』。」
「隨便啦。反正我不信。」
「我無所謂。」
「但這件事不能就這樣算了艾爾海森,這樣吧,如果你不能證實我夢到的是你,就要放我再去永恆綠洲一趟,換我證明給你看。」
「即使我大費周章舉證,你也有極高可能性耍賴不認帳。再說了,你還想再給我添一次同樣的麻煩?」
「你講不講道理啊?」
「⋯⋯」

無理取鬧的到底是誰啊?

艾爾海森很無奈,艾爾海森的耳朵和頭都很痛。
既然卡維堅持,為了暫時堵住那張嘰哩呱啦的嘴,他就應付一下算了。

「好吧,我會試著證明,但你的態度必須配合,事後不許耍賴。」艾爾海森闔上書本放在腳邊,解開肩上的披風:「如此簡單的要求,做得到吧?學長。」

「你是不是想藉機整我——」

卡維話還沒說完,已經整個人被披風給纏上、包裹起來,就像捲餅那樣被當作內餡。他只能目瞪口呆任由卡維口味的捲餅被艾爾海森攬入懷中。

「你、你幹嘛啊!」
「態度配合?」
「唔、⋯⋯」

卡維依言放鬆全身的神經,現在是艾爾海森為自己的陳辭自證的時間,而且還是他要求的,不配合說不過去啊。
艾爾海森讓他坐在自己盤腿而坐的凹陷處,雙腿愜意地伸展,背被結實的手臂給穩穩支撐住,頭部側倚在寬闊的胸膛。
平緩的心音在耳邊響起,這個人果然還是有心臟的,卡維覺得自己的感想很正常又很莫名。

「卡維。閉上眼,深呼吸。」

艾爾海森放輕了音量,卡維能夠察覺,平穩的中聲調如午後輕風,如羽毛搔癢他的心尖。他緩緩闔上眼瞼。

「放鬆下來。你總是為工程窮緊張,你明明總是做得很好。你很優秀的。」

溫暖厚實的手掌撫上頭頂,來回輕緩摩挲,披風上殘存的體溫滲入肌膚,驅走方才沾上的入夜沙漠的寒涼。

「⋯⋯我知道。」

卡維咕噥,意識已蒙上一層霧氣,他彷彿化作一隻蜷縮在主人懷裡,享受撫慰而打呼嚕的貓。

「睡吧。卡維⋯⋯」

艾爾海森在下咒,許他安祥靜謐的睡夢。

「我會適時喚醒你,你不必害怕迷失在夢裡。」

*

艾爾海森俯視著懷中熟睡的金髮學長,其實對於他這麼容易被哄睡有些吃驚。
他是讀過催眠相關期刊沒錯,但剛才根本沒用上。
卡維真的是小孩子嗎。

但憐愛心、保護欲,才是看見幼子應該出現的情緒,艾爾海森突然運作起來的稀缺感性,卻與這些都背道而馳——想要吻他,乘人之危。
這本質上構成侵犯,於是他打消了這個念頭,改以拇指指腹輕撫微張的唇。水潤軟嫩的感觸。
卡維無意識開口啣入他的指尖,惹艾爾海森心頭一凜。

在陌生環境還能如此不設防,他到底是怎麼活到今天的?

艾爾海森自有答案,他認為卡維很幸運,身邊環繞不少好人,也很願意拉這個時刻脫線的傢伙一把,他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如果那天他沒有一起去遺跡(雖然真的沒零星半點是為了卡維),如果他對同伴的異樣冷眼旁觀,如果他的個人主義極端到將生活安穩看高於熟識的命,那麼,「卡維活到今天」這種可能性,就降低了一大截。

他的學長擁有人人稱羨的美貌,艾爾海森客觀性認同那些讚譽,卻直到這個靜靜相依、毫無煙硝味的時刻,才參悟經過詞句包裝的本質。

就算是在平時,他也能充分地意識到卡維的存在,並非只因為他很吵或很煩——那種感覺很像是,走在路上,戴著抗噪耳機時感受到煦陽曬暖了雙頰,埋首書冊時翠葉傾落遮擋住視線。
他刻意自主隔絕於塵囂,但有些事物就愛攜著豐沛的活力,在最適當的時機來打擾,洗刷他微不足道的一絲寂寥。

「愛就是充實了的生命,正如盛滿了酒的酒杯。」

他想起卡維曾經朗誦的詩句,語出名為 《飛鳥集》的詩篇。

正確來說,卡維並不是在朗誦,而是倒在飯廳桌上說醉話。那晚他又一次的嫌棄自己不理解感性,指著桌上一支蒙德葡萄酒,氣呼呼地臨場發揮——

『愛是生活的一部分,悄無聲息滲入你世界裡的日升月落。你會突然有一天意識到,有什麼成了循環中不可抽離的一部分,而那使你生命豐滿、心中踏實,就像用醇厚的葡萄酒漿盛滿樸實的杯盞。酒杯就是心,就是生活,酒就是愛,愛就是酒,懂嗎!』

『最後一部分,確實像是一個醉鬼會說的話。』

艾爾海森再次成功用一句話讓室友大破防,氣成風史萊姆。
他當然聽得懂這番話的意思,或許對方甚至說對了一部分。卡維要怪就只能怪自己太好逗,鮮活的反應為他嚴謹並絲滑運行的日常,增添劈啪閃爍的火星;為他世界裡原本漆黑的夜空灑滿一片星光,從此為了日夜更迭的穩定,不再允許缺席。

帳內燭火搖曳,艾爾海森提起酒瓶,輕抿一口所謂愛的滋味。

*

「呼嗯⋯⋯誒?嗯?」

卡維晃著有些發熱的腦袋眨眨眼。
視野中愈發清晰的,是艾爾海森過度近逼的臉龐,他這才想起自己正窩在人家懷裡。

「晚安。」
「我⋯⋯我睡了多久?」

「一小時左右。」艾爾海森撐在他後背的手挪了下角度:「⋯⋯手麻了。」

卡維聞言馬上直起身子,冷風灌進被當作毯子的披風,他伸手拉緊了些:「⋯⋯抱歉。你怎麼不叫醒我?」

「你不是失眠?好不容易睡得還不錯吧。」艾爾海森完全沒有要把人從他腿上趕下去的意思,他微微挑眉:「所以,有結論了?」

「呃,什麼結論⋯?噢,那個呀⋯⋯」卡維胡亂轉著視線,最後錨定在艾爾海森的眼裡,與他四目相對:「嗯,我承認我夢到的是你⋯⋯停停停!別急著糾正我措辭。我相信你了,那不是夢。」

畢竟秒睡的事實、極為相似的經驗就擺在眼前,他想賴也賴不掉。

這下連擁抱的夢都成為了現實,而無限預算的夢⋯⋯卡維後知後覺寬裕的修繕經費也是艾爾海森核准的。這人最近不會對自己太好了嗎?
想多了吧,他這個學弟從來就不是個會悖離個人主義,或做決策偏離效益論的人,卡維會假定他的這些舉動當然是為了追求更長遠的目標,自己只是順帶獲益而已。

即使如此,他還是打從心底會想對善待自己的人,報以同樣的溫柔。

「那個⋯⋯謝謝你啊艾爾海森。不管是在永恆綠洲救了我的事,還是剛才幫助我入眠。」

卡維覺得臉頰有些發燙。他自己或許沒發覺,他對艾爾海森說話的態度,變得和面對他人時同樣溫和。

「可是為什麼?你不是那種會感情用事的人。你做這些的目的是⋯⋯我說的目的也包括⋯可能,也包括『讓卡維閉嘴』之類的?」

「或者其實我也有那一面?只是你沒體會過或不願相信罷了。」艾爾海森唬他的,卡維基本上說對了:「理由嘛。之前是情勢所迫,剛才如你所說是想圖個清淨,至於現在⋯⋯是因為你值得我這樣做,而且我開心。」

艾爾海森難得和顏悅色,而卡維的腦袋轟一聲炸了。
「因為我開心」,幾乎能榮登卡維的口頭禪前三名和艾爾海森駁斥率第一名的名句,居然從這個理性機器的發聲器官播放出來。

卡維從地上跳起來,被披風纏住而重心不穩,摔回艾爾海森的腿上,尷尬地硬要裝模作樣伸手探對方的額頭。

「你你你不會是生病了吧!」
「發燒的是你吧。」
「⋯⋯你發現了啊。」
「也不看看自己靠在誰身上。」

沙漠白天曬晚上冷,隨隨便便就讓這具身體著涼,傷腦筋。
卡維向部落求了壓制不適症狀的藥方,服下後用氣勢硬是嚇跑了感冒,沒人發現大建築師發著低燒畫了一早上的工圖巡視了一下午的遺跡,甚至連他自己也忘了這事,直到被艾爾海森重新提起。
不適感捲土重來,從腳底一路爬上全身,四肢痠軟無力,理智逐漸癱瘓。

「工程可不能被我耽擱⋯⋯只要好好休息一晚,明天就會痊癒了。」

問題在於他睡不好。幸虧這有法可解,但需要請艾爾海森幫忙,於是多了個優先度更靠前的問題。
卡維想不透艾爾海森覺得他哪一點值得?值得什麼?想從自己這得到些什麼?他那個「我開心」搞得整件事更撲朔迷離,他現在才知道這句話有多令人不快,沒錯,頭很痛,大腦又燒起來了,暈乎乎的,現在思考太痛苦了。

卡維縮起身體蹭進艾爾海森的胸膛,期望汲取對方的溫度暖和自己,該死的發燒,不然給他十倍厚的臉皮也絕不會這麼做——

「所以說那個⋯⋯我今天晚上可以待在這裡嗎?」

艾爾海森很爽快地答應了,這一步他倒是沒料到會如此順利。

「你隨意。但我還想再看會書,你先睡吧。」
「為了那塊解讀超不順利的石板?」
「明天的晨會我想交出譯文。」

開會超麻煩,一點都不想去,卡維口齒不清碎唸著,抽來一旁艾爾海森的毛毯蓋上,在對方懷裡喬了個舒服的姿勢後,眼瞼重得馬上闔起來。

「你得唸那個神奇咒語。快點⋯⋯」

艾爾海森眼睛轉了一圈,飛速拼湊出新的花樣,輕聲在卡維耳旁「下咒」。詠唱終了時,懷中的人早已再次沉沉睡去。

沒用多少時間,艾爾海森就將古文破譯完全,他舒了口氣,打算熄燈。此時他一手托著書本,一手攬著卡維,不禁感嘆這人不說話的時候,明明也是能和書本一樣,擁有智慧之沉默的。

細軟髮絲於燭火映照下閃著溫暖的光澤,雙頰因灼燒而紅潤、透出血絲,毫無防備的姿態,集他致力追求的美與脆弱於一身,更使人心生憐愛。

掐滅燭火,艾爾海森在無邊的黑暗中,悄悄吻上卡維的臉頰,不留一點證據。

*

翌日早晨。

卡維從毛毯裡探出頭來,這是他自從來到沙漠睡得最安穩的一夜,拜此所賜,身體的不適也煙消雲散。

他從地上坐起身子,帳篷外頭能聽見嘈雜的交談,和人群行進各類活動的噪聲。然後他忽然意識到不妙,連忙從一旁的書堆中撈出懷錶,指針已經快指向每日例行晨會的時間。
這會議他和艾爾海森都得出席,他的好室友居然沒有順便叫他嗎!

卡維氣憤地回頭望向自己身旁的位置,驚訝地發現生活規律堪比精密儀器的書記官大人,才剛眨著眼幽幽轉醒。

「太神奇了艾爾海森你今天跟我一樣誇張⋯⋯欸不對沒時間說這個了,要遲到了啦!快起床!」

「嗯⋯⋯。」

艾爾海森迷茫中聽著卡維的叫喚,覺得自己睡太多了,才會這麼難爬起來,還睡過頭。
他已經很久沒和任何人同床共枕了,但正是在這樣一個差異極大的睡眠環境,他久違地睡得非常的沉,甚至做了夢。

「你有聽到嗎?好心的學長在叫你起床!」

一大清早的就被耳膜轟炸,還是安靜的卡維好,吵吵嚷嚷的一點都不討人喜歡。艾爾海森悶悶地開口:「⋯⋯早知道就不該讓你好起來。」

「什麼話啊!你的良心呢?」

卡維正努力嘗試整平穿著睡了一晚,皺得像紙團的白襯衫。沒時間回去換衣服了。

半天過後,他開始痛恨自己的思慮不周。他們倆一同睡過頭,而自己衣衫不整從別人的帳篷裡鑽出來⋯⋯大建築師完全不想知道,這些片段在其他人口中被如何重組加料。

白天在專注的工作中很快過去,轉眼又是星月主宰夜空的時間,卡維一如往常拎著酒到艾爾海森住的帳篷報到——就算早上才剛社死,他就是還敢。

今天很特別的是,艾爾海森主動開啟了話題。

「卡維,你知道的,自從小吉祥草王獲得自由,須彌的成年人才恢復做夢的能力。」

艾爾海森說。卡維又沒參與營救神明的大計劃,這之間有什麼關聯,他不明所以。

「然後呢?」
「我昨天第一次做了夢。」
「真的假的,是什麼?說來聽聽!」

卡維一下子來了興致,他很好奇這個木頭腦袋裡會蹦出什麼樣的夢境。最好別像他的審美一樣乾巴巴的,浪費自己的期待。

艾爾海森稍稍垂下頭,娓娓道來清晰得、奇幻得令他詫異的夢境。

「夢裡我成了隼鳥,在廣闊的天空放肆飛行,冷風刮著,但一點也感覺不到寒涼。」
「向下疾速俯衝,自清冷的溪澗中叼上魚兒,迅速、精準而狠戾。天隼決定歇息一會,品嚐新鮮的漁獲,他抬頭四處張望,自己正身處蓊鬱的森林。」
「不遠處有一抹鮮紅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所有注意力,那是一隻天堂鳥,羽翮亮麗而光潤,他愛惜自己的羽毛,專注地打理著衣裳。」
「忽然他滿懷警惕的看過來,兩隻鳥兒都受了驚嚇,撲騰著翅膀起飛,於蒼穹中展開無盡的追逐,但目的從不在於勝負,而是享受著高傲地振翅飛翔⋯⋯」

艾爾海森一番繪聲繪影的刻畫,卡維聽得津津有味。知論派的文學涵養拯救了美感乾涸的靈魂,他宣布艾爾海森至少在語彙力方面得到了繆思的救贖。
夢境奇幻而神秘,對卡維這樣的藝術型人格來說,是光耀的流星、稠林的綠蔭、飽含甜美滋味的果實。

待他自沉浸感中回神,心情大好地說道:「就當作回報你精彩的故事,和你說個有意思的東西吧。前大賢者大人應該知道吧,最近有個研究專案,旨在探討現實生活經驗與情緒如何影響夢境、再從夢境內容反過來推測人潛在的心理狀態。民間簡稱『解夢』。」

「我簽字的。這是個新穎的題材,而且那陣子研究項目短缺,應該吸引了不少學者參與。」

「總之,這份報告指出,夢見變成鳥兒疾飛,代表對某件事物抱有強大的渴望與追求;夢見飛翔本身,代表嚮往快樂與自由,畢竟人體構造是無法自力飛行的嘛;夢見爭執嘛⋯⋯有個難搞的傢伙,最近頻繁向你找碴?」

「艾爾海森,你對生活有什麼不滿嗎?」卡維的眉眼間帶上調侃的意味:「難不成,後悔自己傻傻丟掉大賢者的高位了?」

「不,是因為我喜歡上了某個人。」

艾爾海森面不改色,卡維差點把嘴裡的酒噴出來。

「嗯???什麼時候的事?」
「我不知道。回過神來,就發現自己好像一直喜歡著對方。」

不知道、突然、好像,這些代表不確定性的詞語接連從艾爾海森口中吐出,他還說他戀愛了,卡維吃驚吃到要撐死。

「他就像我夢中的天堂鳥,注重外貌,喜歡打扮,享受旁人欣賞的目光,對自己的美引以為傲。」
「嗯嗯,果然沒有人不喜歡美女,就算是你這種人。」
「我和他的關係很微妙。我們吵過一場很嚴重的架,曾經分道揚鑣,但現在幾乎得每天見面,一碰頭就爭執不休。」
「這也太不幸了⋯⋯那你喜歡她的契機又是?」
「他集智識與善美於一身,吵架歸吵架,我並非完全不認同他的論點。」
「原來如此,人美心善,還和你一樣聰明,實屬難得啊。」
「但我們可能針鋒相對太久了,以至於我對他好一點,他反而努力找各種理由說服自己這都是巧合。」
「啊⋯⋯情有可原,但又傻得有點好笑。」

你才知道。
他是個難搞的白癡,他毫無自知之明,他正在跟我講話。艾爾海森忍著不把這些特質說出口。

「真是曲折跌宕的愛情。這樣啊⋯⋯既然對方也很遲鈍,那就只能直截了當地挑明了吧。不過你可別嚇到對方啊,一句『喜歡你』就沒了絕對是OUT的!因為你們現在關係不好,所以你要先放低身段釋出善意,適度的說說喜歡她哪裡,說不定就走進人家心坎,冰釋前嫌終成眷屬了呢。」

艾爾海森很少這樣安靜地任他高談闊論,卡維分不出他死板的一號表情是若有所思還是在發呆,總之這讓他很愉悅。
但他的好心情只持續到自己教訓完畢,換艾爾海森開口為止。

「是嗎⋯⋯我知道了。卡維,我喜歡你。」
「⋯⋯⋯⋯⋯⋯咦?」

卡維當機了,事情是怎麼演變成這樣的?他前一秒還在為學弟戀愛諮詢,幫他想辦法告白,誰料對方下一秒就反手對他示愛。
艾爾海森的眼珠子斜望向右方,卡維不知道自己怎麼還有心思注意到他措辭時慣常的小動作。

「我最近才意識到,你是我的人生循環中不可抽離的存在。」
「你居然還記得我解那首詩⋯⋯不不,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還有很多啊!比如陽光空氣水,還有知識!愛也有分很多種喔!」
「你是在拐著彎譬喻自己之於我的重要性嗎?」
「我不是我沒有!你的理解力怎麼回事?!」
「你讓我覺得生命充盈,是我生活的很大一部分。」
「那是你太孤僻了!」
「是你讓我每次品酒,都聯想到所謂愛的滋味。」
「想像力用錯地方了!」

他們兩人面對面盤腿席地而坐,喝著小酒聊聊天,艾爾海森淡漠疏離,卡維處處大驚小怪,就和平時一模一樣——如果忽視談話內容的話。

「艾爾海森,你是在耍我?還是被下了什麼奇怪的藥?還是打賭輸了?還是⋯⋯」
「卡維,我沒那麼無聊。你心裡就沒有一種可能,我是真心的嗎?」
「可是⋯⋯還是說你被我傳染了?」

卡維皺起眉頭,表情苦澀,內心五味雜陳,這些都來得太快太猛烈了,艾爾海森怎麼可能喜歡他,告白也亂七八糟的,就沒有任何一部分是正常的。

他又伸出手想去探艾爾海森的額頭,在半途被抓住手腕,艾爾海森領著他,手心貼在自己微微發燙的臉頰上。

「卡維,你在逃避。」

艾爾海森定定望著他,清澈的孔雀綠眼曈中通透著坦然。

「我說喜歡你,其實也沒打算要得到些什麼回答,只是希望你能知道。你說我直接間接實現了你的美夢,是吧。那我的夢呢?它實現與否,都依於你的決定。你可以慢慢想,我等你。」

卡維艱難地嚥下唾液,感覺自己的呼吸逐漸紊亂。
他的學弟自從畢業後就沒再顯露過這種神色,低垂而乖巧的眉眼,自下而上微微仰視著他;謙和的語氣,低迴平穩而溫順,該死可愛得不像話。
他彷彿看著幾年前初識的,青澀孤僻的少年,他曾經忍不住給了特別特別多偏愛的小艾爾海森。

卡維很受歡迎,他對被表白一事早司空見慣,他一概抱持尊重的心,風度翩翩且體面地拒絕每一個人。
但艾爾海森一出手就將他的熟練都給殺得措手不及。

當褪去唇槍舌戰的表面,此間的關懷便一一浮現,卡維將他的付出都看在眼裡,內心因而升起不可遏的波瀾,他甚至說不準是誰先陷落,只是艾爾海森先聲奪人表露心意。

「那⋯⋯先來接個吻,如果我感覺還不錯,就和你試試看。」

卡維硬是運轉差點燒壞的腦袋,出此決策,這不失為準確檢驗心意的方式之一吧。
艾爾海森很快答應,閉上眼杵在原地。

沒有直接親上來真是謝謝你的體貼喔,卡維暗忖道,現在輪到他的回合,理性控訴著與死對頭接吻他真就有病,感性卻慫恿著沒試過永遠不會知道。
這之間最終獲勝的是後者一點都不令人意外,卡維鼓足勇氣輕輕吻了上去,溫軟的感觸擴散開來,一道電流瞬間竄過全身的神經。他像觸電一樣彈開了,艾爾海森一睜開眼,他馬上一手往人家臉上糊,遮擋即將投向自己的視線。

「我⋯⋯我回去好好思考!我很累了,今天就先睡了。」

然後他飛也似逃離了艾爾海森的住處。

這天晚上卡維徹徹底底的失眠了,他的睡眠成也海森敗也海森,這實在是太糟糕了,擺明自己是何其在意,甚至需要那個秉性爛到爆的傢伙。

明明之前也沒少拒絕過求愛者,那些人或哭泣或央求,或頹然離去,不管是什麼樣的,都如同一陣輕風,淡得不留一點印象,只有艾爾海森,漠然而自持,卻呼嘯而過徒留他風中凌亂。

是因為那個吻?不不,卡維,別再回味那令人上癮的滋味了。

或許是他之前傷了千千萬萬的心,神才用這種方式懲罰他吧,卡維很絕望,盯著帳篷的尖頂到天亮。

工作還是得做,生活還是得過,遺跡還等著他修繕,工圖還等著他下筆。
但大建築師今天藍圖畫歪了,工具帶錯了,實地量測失準了,他把自己精明的腦子砸在透光桌上。

這件事應該儘快有個著落,不然他光煩這個就全然顧不了生計。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時間,他立刻用虛空終端把艾爾海森約了出來。

夕陽西下,暈染出一片黃金國度,金燦燦的身影等在沙丘頂端,琉璃寶石般的紅瞳逐漸映出一抹翠綠的身影。卡維和艾爾海森面對面,僅一步之遙,真的太近了,不知是誰的呢喃。

「我想了一整天,我有答案了。」

卡維抬頭挺胸,大義凜然的姿態。他知道尊重、知道直面心意的重要,無論是對方的,還是自己的。
心的接壤從眼神交匯開始,他敞開了自己讓艾爾海森望穿,同時希望能觸及他的靈魂。
那雙平靜無波的眼中好像殘缺了些重要的什麼,讓他感覺不平衡,滋生了不安,可他是第一次遇到讓自己如此心動的對象,真的很難拒絕。

「我可以和你交往看看⋯⋯或許吧。」
「你感覺很勉強,大可以再思考幾天。」

艾爾海森依舊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樣,卡維還是頭一次如此用「心」注視著他——幾欲透徹本質的程度。艾爾海森的心就像永恆綠洲的湖泊,對他展現出通透澄澈,明鏡般坦蕩。他或許是真心的,問題是任誰如何在上頭翩翩起舞,湖面都激不起一絲漣漪——他忽然抓住了問題的關鍵,讓所有煩悶自現在看來,根本只是無謂且單調的循環。

「艾爾海森,你真的有想要我嗎?」

卡維向前跨出一步,他們的腳尖碰上了,卡維抬頭,他們的視線對上了。

接著他伸出雙手,啪一聲猛地拍在艾爾海森那張冷冰冰帥臉的雙頰上,瞪視那雙孔雀綠的眼眸,惡狠狠地開口。

「告白的是你,一副什麼都沒發生的也是你,作為一個示愛的人你能不能忐忑不安患得患失一點?這甚至或許能夠稱得上一種美德!我失眠了,心煩意亂,工作搞砸了,都是你害的!就是因為喜歡你,才沒辦法選擇無視!同樣是喜歡,你讓我看到了什麼?什麼都沒有,沒有!氣死人了!你這喪失情感的仿生人!唔⋯⋯!!」

灰髮的男人用唇攔截了他的抱怨,掠奪他的呼吸;收攏精實的雙臂,彷彿要將他嵌進自己的血肉裡。

沙海是乾熱的,夢是如綠洲潤澤的。深吻是令人窒息的,擁抱是令人耽溺的,艾爾海森確確實實是溫暖的。

卡維滿臉通紅大口喘氣,他覺得自己的感想很正常又很莫名。他把自己緊緊摁進厚實的胸膛,朝那顆怦怦狂跳確實存在的心臟大喊——

「艾爾海森!我就仁慈地實現你的夢吧!給我一輩子都心懷感激!醜話說在前頭,你一定要對我很好很好,不然你就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