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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人迷◆
　　它比認同和稱贊更深邃。

　　午安，奧利文先生。
　　熟悉的朋友落座，奧利文隨之闔上發黃的手記。在家中找到的《部落習俗秘聞》比想象中有趣，書中有不少熟悉的文字和符號，非常親切，特意帶來圖書館欣賞。可是八雲攤放的書好像更吸引，於是用別的書將手記蓋好。自從八雲找到工作之後，再沒見到求職雜誌，取而代之是飲食雜誌，今天還多了髮型和時裝相關。

　　「咦？八雲突然對打扮感興趣了？」奧利文在電視上看過不少美髮產品廣告，他認為人類的頭髮和動物的皮毛都差不多，可是人類為了更加展現自我特色，不惜花錢悉心打理。

　　「呃、那是……」被自己唯一的朋友問到了，八雲還是會緊張一下，但既然已下定決心就放膽說出來。「因為店長說過儀容很重要，客人看見醒目熱情有辦事能力的侍應，一定會很滿意。」

　　真的是這樣嗎？奧利文單手托腮，偏頭眨眨眼。「我對打扮沒什麼心得，不過八雲這樣子就很好了。」

　　「這樣子還是不足夠，」他拿起最新的髮型雜誌，擋住下半臉展示。「除了想工作順利點，也想給玖夜先生一個驚喜……」當初找到工作，玖夜說不上開心但有說到期待表現，這次轉換形象說不定會給出滿意的評價，真的好想被他稱贊。

　　「原來如此。」奧利文聽到熟悉的名字會心一笑。「八雲那麼努力，我也會想幫忙的。要不我們出去逛逛？比起看書，實戰會更有用。」

　　閱讀小組臨時轉戰附近的商店街，在現代城市購物非常方便，貨幣也比以前先進。一路上談到買東西，奧利文珍而重之捧出崑西給他的口金錢包，每次出門都會有零用錢，儘管根本不需要用上，還是會因為得到他人給予而高興。看著飽滿又沉甸甸的錢包，八雲不禁倒抽一口氣，這個完全能丟死人的重量，居然能單手輕鬆拿。
　　他們路過一家便宜的飾品店，奧利文說反正有很多不需要的錢，不如拿來給八雲買衣服和新的飾品，於是隨意買了一個髮圈，淡橘的布上有白色小圓點，款式簡單可愛。初次收到人類朋友的禮物，八雲將髮圈捧在掌心，感動得說不出話。

　　要替你綁頭髮嗎？八雲只要簡單打扮一下就很好看了。奧利文主動借了飾品店的鏡和椅子，邀請八雲坐下。事實上，奧利文從沒給人類綁過頭髮，只是透過模仿行動，八雲的髮絲質感柔順得令人驚訝，健康有光澤，摸起來很舒服。
　　說來想受人注目和被贊賞是怎麼回事呢？原來這不是必然的，神明大人垂下眼瞼，有所領悟同時雙手替人梳理頭髮。髮絲溜過五指間，外層茶褐與底層柿色交錯，在梳理過程當中不知不覺沾上一層淡薄的透明黏液。最後他用髮圈給人綁好小馬尾，八雲開心地用鏡子反覆照來照去，
　　雖然被髮圈擋住了一點，但整個感覺真的變清爽了。

　　八雲仿佛被施了小魔法，總覺得自己變得亮眼了，走路好像有多點自信。
　　奧利文也對自己的手藝很滿意，下一站想帶他去買衣服時，狸妖不知從哪裡跑出。攔在八雲腳邊說，玖夜大人出遠門回來，今天要吃一頓好的，要他馬上提早準備。此話一出，奧利文心想怪不得最近都不見那個人，然後默默打量狸妖，狸妖嚇得不敢說話。
　　糟糕，狸貓會說話這種事，對人類來說太可怕了吧！八雲才意識到眼前的人類朋友，難道有聽到狸妖說話？反射性抱起狸妖，說是自己家的寵物，不是小心讓牠跑出來，是時候要送他回家。儘管知道八雲有所隱瞞，奧利文依然表現得從容，朋友除了要互相幫忙，也要互相體諒，於是老樣子道別後各自回家。

　　當晚，玖夜已經累到要八雲扶住進門，飯也吃不下直接被搬到床上。八雲如常為他寬衣解帶，衣服上有血漬和破洞，身上的傷口才剛癒合，要是自己在他身邊，應該能減少受傷。蛇妖眼中人類好脆弱的，意志力卻非常驚人，偶爾會思考是不是應該放棄一些天真想法，來成全玖夜的願望——但出於私慾當然是不要。今天沒有得到認同和贊賞，但是人回來了就好，他露出滿足的笑容解下髮圈，然後去洗澡休息。

　　※

　　「八雲？」
　　「是、是的，店長！請問有什麼事嗎？」

　　「你……突然綁起頭髮了？」店長以黑翠異眸打量，八雲還以為自己是哪裡出錯要被罵。「是不是覺得我綁頭髮很清爽，你也跟著學習？」店長甩一甩自己緋紅的長馬尾。

　　「是一位朋友昨天建議綁髮的，現在和店長一樣清爽了。」

　　「儀容也是服務行業的利器，現在是你好好表現的時候了。」

　　店長用下巴指指某個方向，午飯時間有不少客人入座，八雲也準備好隨時上前。今天也如常努力工作，似乎無形中因為自信而變得閃亮，不禁吸引到其他客人的目光，甚至有客人找八雲拍照——這孩子好可愛啊，這家店的店員服務態度很好，比甜點更吸引了。
　　連經過店外的客人也好奇來觀望，看著看著開始排隊入座，咖啡店人山人海，大家都指名要八雲來合照……這好像不太尋常？八雲再累還是努力保持笑容，和客人合照拍短片，店長看不下去，喊其他員工幫忙截人，並宣佈今天提早關店，明天請早。

　　以商業角度來說，員工突然如此受歡迎，收入必定蒸蒸日上，但這樣只會累壞八雲。送走了部分客人後，店長吩咐八雲先下班，記得從後門離開。

　　「今天被大家稱贊了。」雖然今天工作意外地辛苦，八雲卻帶著一臉滿足的笑容來到更衣室，，換回衣服後特意照一下鏡子，想多看自己幾眼。
　　「很帥氣，很可愛而且……咦？」向來垂直感重的頭髮，髮尾突然翹起了，解開髮圈翹得更嚴重，可能是綁太久留痕了。隨便用手抓抓，手感冰涼滑溜，髮梢伸出一根粉色的細絲……舌頭？

　　嘶嘶。
　　耳邊聽到熟悉的聲音，髮尾往外延伸蠕動，髮梢上同一時間綻放紅點，燈光下紅眼睛變得水亮，吐吞著粉嫩舌頭，仿佛在跟自己的主人打招呼。

　　「咿啊啊啊啊啊啊啊——！」八雲面對鏡子大聲慘叫，蛇髮們也大吃一驚伸直，然後湊近安撫主人。「不、不、不是真的！先不要這樣！」他嚇得快哭出來，在地上摸回髮圈想把蛇髮綁好，但它們又往四方八面伸展，要麼從八雲手中溜走。「等一下！你們不能出來！」

　　緊接聽到外頭叩門。「八雲你怎樣？」店長打開門進來，只見八雲用布蓋頭蹲地上。

　　「我……沒事的！在精神喊、喊話！我要下班了，再見啖天店長！」八雲揹好小包，拼死抓緊包頭布火速從後面衝出咖啡店。

　　到底發生什麼事？自己的身體怎麼了？八雲躲在後面的小巷，一個人蹲下擦著眼淚邊整理思緒，蛇尾們也乖巧聚在一起。從吃早餐出門到抵達咖啡店工作，基本與日常無異，除了一直覺得很開心很幸福，完全沉醉其中。
　　八雲當初學習化形失敗，也沒出現過這種狀況，與其是失敗，保持人型卻帶有蛇髮特徵，更像是異變而進化。難道是想被稱贊的心態遭到天罰？自己不該被稱贊，不該一下子得意洋洋，不該……

　　「噯，你不是經常蹲在小巷哭的帥小子嗎？」隔壁商店的大叔來抽煙減壓，正好看見眼熟的侍應打算走過去。

　　「不、不要看我……！」八雲來不及抓起布蓋頭，只能以雙臂擋臉，而蛇髮一致朝向外來者。「請回到你的店裡！千萬不要過來！」

　　鮮紅的蛇眼上出現黑色圈圈花紋，不斷轉動像蚊香般，大叔整個呆住了，眼球開始抽搐且不規律地轉動，臉容有點扭曲，擠壓出詭異的笑容。「我……知道了……」接著拿住香煙回去自己的店。

　　「……太好了。」聽到關門聲，八雲鬆一口氣，髮鬢的蛇開心瞇眼。「那個……你們聽得懂我的話嗎？」它們都一致點頭。「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我的錯，總之……拜託你讓我先綁起來。這副模樣好容易嚇到人類，請給我一點時間去找狸先生幫忙。」要趕在玖夜先生發現前處理好，不然會成為負累。

　　蛇髮們都理解八雲的想法，垂下來忍痛讓髮圈勒緊，蛇髮的不適也反映到八雲身上，頭皮拉得更緊，開始頭暈頭痛。安頓好蛇髮後，他戰戰競競步出小巷，轉過身已經聽到後面的尖叫聲，沒散去的客人突然湧上將八雲包圍，蛇髮也受驚撐開髮圈，和同伴們伸展蠕動。一瞬間尖叫聲靜默了，數秒後大家叫得更熱情，雙眼呈現轉動的蚊香花紋。

　　「你是那家咖啡店最可愛的員工吧！」「對！他叫八雲！」「小八雲好可愛！」
　　「咿呀呀呀！好帥！」「人家想跟你待在一起喔……！」「八醬！喜歡！」
　　「八雲工作完應該餓了，我們會給你吃飽的——」
　　人群中不知道誰舉起雙手，右手亮出美工刀，深深往自己的左腕上割一刀，鮮血的氣味洋溢於空氣中。其他人嗅到鮮血的氣味也瘋了，開始爭相模仿，用身上的利器以至牙齒製造創口。
　　血脈深處鼓動，對眼前地獄般的場面再熟悉不過，人類祖先向黑蛇獻上鮮血，還有其子子孫孫。他們對死亡與破壞充滿狂熱，享受被疼病和詛咒所纏繞，只為了迎來更多更多……

　　但是，八雲並非如此，至少現在是的。他既不想攀上神明的寶座，亦不希望有人受傷，可是什麼都做不到，只能一直逃跑，逃到沒有人的街角，附近一家沒人的便利店後門。
　　警車和救護車警號聲接二連三響起，八雲便抱緊雙肩抖過不停，直到聲音消失，天色已深他才敢踏出後巷。現在不能回家了，也沒任何地方可以去，該怎辦？

　　「八雲？」那個人，只有那個人會溫柔對待他。「原來你在這裡。」便利店招牌冷光下，奧利文的笑容依舊和藹，像一直在此等待對方出現。

　　「奧利文先生，請你別……」八雲抓緊蛇髮一邊後退，不能讓它們傷及自己的朋友。

　　「不要緊的，無論八雲變成怎樣都是八雲。而且只是暫時性的。」奧利文從容不迫走近，輕輕握住他的手，示意放開蛇髮。無懼眼前異變，無條件地接納受罰的我，這就是朋友嗎？八雲默默鬆開手，某種感情溢滿心頭，淚珠一點一點滴落。
　　奧利文的神情多了幾分愉悅，抬手替他擦眼淚。「八雲的願望成真了，大家都認同你，稱贊你，甚至不惜獻上自己。這是喜極而泣吧？現在的你很可愛喔。」而且很可憐，這是特別的證明。

　　「但是……我……咳、咳咳嗚。」對方的笑容和說話壓垮了八雲，一度哽咽，最後聲淚俱下。「我啊……不想要了，已經不想被認同……嗚嗚、咳……」明明有了改變，在大家眼中閃閃發亮，亮光卻成了割腕的利刃，是由大家的鮮血和狂熱所堆砌，就算本能會興奮，那丁點的理性也討厭它，更憎惡自己。
　　「要是被玖夜、嘶嘶……玖夜先生知道，我根本、沒辦法融入……還傷害了其他人，一定……嗚嘶、不會讓我回去……我已經沒地方可以去了……奧利文先生。」

　　「那樣正好啊，八雲。」光無法照亮神明的表情，它只存在於他人的陰影之中，靜待吞噬他人的一刻。

　　「八雲——！」可是，總有人能趕在影子傾斜之前到來。玖夜拼命跑上前，抓住八雲的手拉到自己身邊。「嗄、嗄……還敢躲在這裡哭，外面的人流血比你流淚還多。」他一眼都沒瞧八雲，紫金異眸反而死盯著奧利文。

　　奧利文笑著揮揮手，很高興與小別幾天的朋友見面。「晚上好，歡迎你回來，玖夜。」

　　「怎會有人自大到以為會被別人歡迎呢。」這傢伙沒見幾天同樣噁心，這次肯定是他從中作梗，玖夜也不打算跟這怪物正面衝突，直接拉住八雲離開。

　　兩位感情很好的朋友，今晚沒來得及道別，可是八雲被強行帶走的瞬間，那幕轉瞬即逝的畫面使奧利文不禁半掩嘴巴笑著。那張滿佈淚痕臉上，居然浮現一絲笑容，這就滿足了呢。

　　※

　　翌日，奧利文經過附近公園，看見坐在長椅上的八雲，正用麵包粒餵白鴿，很自然上去跟朋友打招呼。今天的八雲頭髮已恢復原狀，精神飽滿，只是眼睛稍有點紅腫。他們談起昨天簡直像一場夢，回到家也是意想不到。

　　「所以，玖夜有對你說什麼嗎？」
　　「嗯，他說我一個人跑掉了，還搞出那麼多事情，不要再繼續道歉了，快點來睡覺。」
　　「喔？就這樣？」觸手悄悄摸走一點麵包粒。
　　八雲欲言又止，露出靦腆地笑容，說到嘴邊的話隨麵包粒拋出去了。「也許吧……我好像得到了比認同和稱贊更重要的東西。」

　　只要人類拋出麵包粒，鴿子看見便會跑過來進食，久而久之失去生存本能。誰都覺得自己是投食的一方，卻沒想象過拋出麵包粒的同時，自己才是麵包，正一點一點被啄食。若果圈養也是「愛」的表現，那八雲距離不遠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