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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還是他們認識以來第一次不歡而散。

  方馳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姜喆陞不太清楚,只是在方馳離開以後,姜喆陞獨自走回那間房間,一待就是好幾個小時。

  他心裡清楚其實今天這事其實不能全怪方馳,畢竟人是他帶回來的,房間也是他自己沒有收拾好、自己不關門的,沒有特別叮囑哪個房間是絕對不能踏足的禁區,方馳會誤闖,會失手揭下這塊畫布,有一部分也是自己的問題。

  姜喆陞將畫布重新掀開,連帶一同翻開的,還有他深藏心底多年的往事──


  畫裡的男人名叫湯寧宇,是姜喆陞在醫院認識的。那時他剛開始以個人名義接案,透過朋友介紹第一個接到的案子就是為醫院新建的兒童病房做牆壁彩繪,在長達數週的工期,姜喆陞頻繁地往返醫院,因此結識了經常往兒童大樓跑的病人湯寧宇。

  初見時姜喆陞並沒有意識到湯寧宇是個病人,對方穿著普通的長袖襯衫和長褲,正好路過順手替他穩住沒有架好差點倒下的梯子,姜喆陞慌忙向他道謝時還以為他是醫生,直到看見他手腕上的識別手環。

  稍微聊了一下才知道湯寧宇是心臟內科的病人,也是住院部的常客,只是平常閒不下來,在沒有檢查或手術的情況下最喜歡來兒童大樓陪陪那些身患疾病的小朋友們。湯寧宇說自己很喜歡小孩子,原本的夢想是當老師,可惜身體不好,好不容易考上師範大學,卻因為病情惡化,不得不在大二那年就先辦理休學。

  後來幾次去醫院姜喆陞幾乎都能碰到湯寧宇,每次見面兩個人都會聊上幾句,有時湯寧宇閒來沒事也會在旁邊看姜喆陞工作,陪他說說話替他遞工具什麼的,一段時間下來,兩人自然而然地漸漸變得熟悉。

  和湯寧宇相處起來很舒服,他周身散發著一種很溫和的氣質,是會讓人忍不住想靠近的類型,就算只是安安靜靜地待在同一個空間各做各的事,氣氛也從來不會尷尬。

  湯寧宇是個很樂觀的人,他說雖然自己可能一輩子都無法圓當老師的夢,但醫院裡的小朋友也很可愛,他有事沒事過來陪他們玩、輔導他們功課,過過當老師的乾癮,也知足了。

  單從外表和言行談吐很難看出來湯寧宇年紀實際上比姜喆陞小了三歲,姜喆陞剛知道的時候也有點意外,畢竟相處下來湯寧宇給人一種十分成熟穩重的感覺,尤其是在面對讓自己與夢想錯身的疾病時,從容坦然得不像一個病人。

  湯寧宇和姜喆陞說,他知道自己的生命比大多數人都要短很多,所以想在有限的時間盡可能地做些自己想做的事。

  他說得灑脫,姜喆陞聽了卻有些不是滋味,想在自己能力所及之內為湯寧宇做點什麼,湯寧宇卻笑著要他不用想這麼多,能認識都是緣分,只要姜喆陞不嫌棄他病弱的身體,他們還是可以像一般朋友那樣正常的交往相處。

  於是後來即使姜喆陞結束了在醫院的工作,也還是繼續和湯寧宇保持聯繫。湯寧宇進廠維修保養的時候姜喆陞時不時會帶點慰問品過去探病,也會跟湯寧宇一起去兒童大樓陪那些和病魔奮鬥的小朋友們玩,經常一待就是一個下午。

  有時就算碰到湯寧宇其他親朋好友,他們也都是很和善的人,不曾讓姜喆陞有過一點不自在。

  偶爾湯寧宇短暫地被通融出院,他們也會約在外面,在湯寧宇身體負荷得了的情況下一起去看看展覽、去戶外散散步。

  他們的關係是在一次次接觸下開始滋長出曖昧的根,姜喆陞可以明確地感受到他和湯寧宇的好感是雙向的,也嘗試投過幾次直球,卻總是得不到對方的正面回覆。

  其實姜喆陞不是不知道湯寧宇的顧慮,一個剛出生就被醫生宣判活不過十歲、頑強地又多在人間掙扎了一倍多點的時間,隨時都有可能走到生命終點的人,給不出任何承諾。

  湯寧宇這麼溫柔的一個人,不可能用自己根本做不到的承諾綁住姜喆陞,他只能在自己有限的時間內珍惜所以和姜喆陞相處的點點時光。


  他們最後一次出遊,抓著花季的尾巴,姜喆陞帶著湯寧宇去到自己母校附近的一座向日葵花田,說要為他畫一幅畫。湯寧宇第一次當人體模特,表情和動作都有點僵硬,姜喆陞邊打草稿邊笑著要他放鬆一點,說這幅畫又不會公開展示,是專門為他畫的,畫完就送給他。

  考量到湯寧宇的身體狀況,姜喆陞用最快的速度打好草稿就叫他回來休息,之後就是湯寧宇坐在旁邊看姜喆陞畫畫,看著凌亂的線條在姜喆陞筆下不一會就顯出輪廓,湯寧宇剛想誇讚姜喆陞的巧手,心口處卻突然傳來一陣劇烈的絞痛。

  姜喆陞這輩子恐怕都忘不了當時的景況,當他聽見悶響聲回頭時,湯寧宇已經整個人倒在地上,手指緊抓著胸口前的布料,表情猙獰痛苦。

  第一次親眼看見湯寧宇發病,姜喆陞慌得不知所措,從叫救護車到一路把湯寧宇送進急診,這段過程姜喆陞腦子裡都是一片空白的,耳旁別人的聲音讓他做什麼緊急措施他就照著做,具體做了什麼他根本不記得了,只知道無論喊了多少遍湯寧宇的名字,那人終究沒有睜眼,笑笑地和他說沒事,只是嚇一嚇他而已。

  好消息是湯寧宇送醫及時順利搶救過來了,但同時也有個壞消息,自那天過後湯寧宇的病情急遽惡化,連下床的力氣都沒有。

  大概是意識到湯寧宇的時間真的所剩不多了,那段時間姜喆陞排開手上的工作天天往醫院跑,儘管湯寧宇睡著的時間比醒著的時間多了很多,姜喆陞還是想盡量多陪陪他。

  湯寧宇清醒的時間通常很短也不太固定,有時候運氣不好,姜喆陞一天都沒能和他說上一句話。有時候湯寧宇比較有精神一點,會像交代後事一樣要姜喆陞別記掛他、要好好照顧自己,姜喆陞聽不得這種話,自顧自地說湯寧宇一定會好起來的,他會在湯寧宇出院以前畫完那幅因意外而中斷的畫,等湯寧宇親自來收。

  湯寧宇只是溫和地笑了笑,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


  遺憾的是湯寧宇終究沒能撐過那年冬天,姜喆陞也沒來得及完成那幅畫。

  一如他的名字,湯寧宇走得很安寧,靜靜地像是睡著了一樣。姜喆陞很難想像前一天還能和自己有說有笑的人,只過了一晚就再也不會睜開那雙總是含著溫潤笑意的眼睛。

  明明認識的時間前後不過才一年多一點,要說他們之間有多深的感情好像也不算,他們甚至到最後都沒有成為戀人,可不知道為什麼,姜喆陞總感覺自己心裡好像隨著湯寧宇的離開也空了一大塊。

  送完湯寧宇最後一程以後,姜喆陞幾次嘗試想將那幅畫到一半的畫作完成,卻始終下不了筆。每每站在那幅畫前他都在想,就只差一點,如果當初再多給他幾天時間,他就能把這幅畫親手送到湯寧宇手上了。

  然而現實往往充滿遺憾,完成這幅畫的理由已經不在了,在隔年初春的時候,姜喆陞用一塊厚重的布將那塊畫板蓋起,也將那一年未果的感情一同埋了進去。


  事隔多年再次看到被自己強行留在畫板上的湯寧宇的笑臉,心裡多多少少還是有些觸動,但又再多看了一段時間後,姜喆陞意識到時間真的能淡去很多東西。

  這麼多年了他偶爾還是會夢到湯寧宇,還是會想起他,當年的心動與喜歡不知不覺間只剩下淡淡的遺憾。

  直到太陽完全沉落、夜幕佈滿天際,姜喆陞長出了一大口氣,重新將畫布蓋了回去。

  他想自己並不是在生方馳的氣,會有這麼大的反應,大概是害怕被方馳知道自己心底有那麼一個人,有那麼一個或許一輩子都忘不了的遺憾。

  姜喆陞在煩惱之後要怎麼面對方馳,好像無論解不解釋,他們之間的關係都會變得僵硬。

  於此同時被姜喆陞留在客廳沙發上的手機震動了幾下,螢幕亮了起來,跳出方馳傳來的訊息。


  ──對不起,姜老師。

  ──是我不好,以後不會再亂動你的東西了。

  ──對不起,你別生氣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