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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俗不可耐的故事都有個老套的開首的話,那萊納會認為自己的故事似乎也有點庸俗。

剛轉醒時萊納只覺得眼睛乾澀,唇乾舌燥,腦袋隱隱作痛,像受過猛烈撞擊似的,視線也不怎清晰。醫院那帶點刺激性的消毒藥水氣味很快就滿盈鼻腔,萊納蹙眉,挪了挪身體,一陣劇烈的疼痛隨即電流般竄過全身。很好,萊納想,他覺得有點無奈,或者自己是睡太久了,得去一趟健身房。

他環顧了周圍,整間病房除了他就只有另一個睡得安穩的傢伙,鼓起的白色綿被幾乎遮蓋了那人的全身,不能轉動頭部的萊納只能看見幾縷細碎的麥金色短髮。

真是有夠安靜的病房,好像這是個獨立的純白國度,或者是他死了也沒人發現的沉默空間。然後萊納很快就意識到,房裡沒有醫護人員駐守,他應該按下床邊的按鈕把他的主診醫生喚來。但當萊納想伸出慣用的右手時,他卻感受不到與右手的連結,身旁包著厚重繃帶被垂吊起的肢體彷彿是別人的東西一樣,他儼然對它失去主權。

這到底怎麼了?萊納不太記得昏迷前的事情,只對那部可怕的失控機器有點兒印象,然後他也像部斷電的顯示屏一樣陷入了漆黑之中。所以右手是被切掉了嗎?所以自己算是半個廢人了嗎?

萊納有點氣,他是E公司的首席設計師,他有最棒的點子,他有精湛的畫功,他有最高的效率,公司裡還有著排山倒海的案子和計劃正等著他完成。每個客人都對他的設計和起貨速度讚不絕口,他還年輕,前途無可限量,他將會飛黃騰達,然後娶個年輕貌美又能幹的妻子,享受美滿的下半身、咳,是下半生生活。

然而現在他賴以為生的右手貌似真的報廢了,他應該怎麼辦呢?

「你終於醒了?」一把無感情的好聽女聲在門口響起,打斷了萊納重新計劃人生的想法。萊納轉動著眼珠子,來人是他的好友阿妮。她帶了幾本書,還有一束鮮花。

「……阿……妮?」萊納發現自己快要連話也不能好好說了,喉嚨傳來乾痛的感覺使他十分不適,眉頭皺得更緊了,看上去就像個惡棍一樣。阿妮用眼神示意萊納乖乖閉嘴,她把東西在放在床沿的矮櫃,按下了電鈴,然後拉來了把椅子在萊納的床邊坐下,手肋按壓著膝蓋,手掌托著頭,「你現在還不能起來,好好休息一下吧,勤勞的大猩猩。」

那句大猩猩根本是多餘的吧?好歹也替我倒杯水吧?萊納本來想反駁甚麼,但考慮到喉嚨的狀況,他得好好利用說話的機會。

阿妮盯著純白的窗簾,又轉看房內睡眠中的另一人。她似乎很清楚萊納接下來的話,於是搶先開口用慵懶的聲線答道:「我知道的也僅是你在公司操作機器時,因為機器失控而被切到右手的事而已。你被發現時頭部因為撞到地面流得滿地血,聽說就像兇殺現場一樣恐怖。」阿妮把視線重新定位在萊納身上,「你昏迷了一個月,起初大家都擔心得要命,生怕你真的死了。不過你的右手確實是……」

沒等阿妮說完,萊納的主診醫生就趕來了,「布朗先生,您醒來了啊。」來人是個留著黑色中分髮型,長著滿臉麻子,眼神流露溫柔笑意的男人,「我是您的主診醫生,馬可•波特。」

萊納和阿妮向馬可點頭示意,馬可對他們笑了笑,徑直走到萊納身邊,詢問著萊納的狀況,「有哪裡不舒服或者疼痛嗎?」

萊納勉強地從喉嚨擠出幾個字拼成句子,「……喉嚨、頭……眼睛也有點痛……波特醫生,我的右手……到底怎了?」萊納對於右手的情況心裡已經有個底,但他還是希望聽到醫生的肯定,告訴他只是在做夢,右手沒事,生活依舊。

但馬可皺了皺眉,很快就換成哀傷的神色,不忍地說:「很抱歉布朗先生,因為您的右手手臂被切成了兩半,我們無法為您接駁右臂。」萊納呼了口長長的氣,好了,他的命運之神無法忍受他如此的成功,所以來給他開個小小的玩笑嗎?他看了那隻僅餘一小截的被包得嚴實的右手,隨即露出了絕望的神情,閉上了眼睛,不禁想一死了之。

「波特醫生我……何時……可以出院?」萊納只想回家。

「依照目前情況來看,布朗先生您的康復進度良好,很快就可以出院了。但謹慎起見,我們建議留院多觀察幾日。」真是公式化的建議,雖然萊納的右手確實沒了,但是能夠回家也算是個好消息。

他們隨後再傾談了一些細節,馬可在萊納今後料理自己生活的方面提出了很多建議,比方換繃帶的注意事項、該吃和不該吃的,還提議他做練習訓練左手的靈活度。不過誰也沒有提起萊納的工作該怎麼辦。

交代完畢,馬可向萊納示意並離開了萊納的床邊,轉往房內那個麥金色短髮病人的身邊。萊納和阿妮都沒作聲,只是默默注視著馬可的動作。馬可稍微彎了腰,盡量靠近躺臥在床上的人,替對方蓋好了被子後,萊納才看清那傢伙的臉。那人臉色蒼白,麥金色底下是巧克力般的深棕短髮。他的表情像是很痛苦似的,眉頭蹙得很緊。馬可用手撫平眉間的皺摺,接著覆上對方的臉,然後緊握著對方藏在被窩裡的手。馬可的動作溫柔得無可挑剔,難道他都這樣對待病人的嗎?

「那是他的戀人,讓•基爾希斯坦。早些陣子車禍受重傷,幸好被救活了,但能不能醒來仍是未知數。」阿妮好像又猜中萊納的疑問,她湊近萊納的耳朵細聲說道。

……戀人嗎?真沒想到波特醫生是個基佬,萊納想,不小心就說漏了嘴。阿妮狠狠地捏了下萊納的左手手臂,引得後者一陣哀嚎。馬可的思緒被這小小鬧劇喚回,他有點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耳鬢,別過頭說道:「抱歉,我一不自覺就……希望不會令您們感到困擾。」

「不要緊,」阿妮指著左手繃緊著,一臉快要哭出來並發出嗚嗚叫聲的萊納,代替他回道,「他也是基佬。」並無視了萊納小聲的抗議「喂阿妮跟你說了多少遍我不是基佬……」。

聞言,馬可恢復了平日令人安心的微笑,回道:「……是嗎?那,等讓醒來之後,我們來吃頓飯吧?希望布朗先生也會帶上您的戀人。」

「喔……嗯。」萊納支吾以對,事實上他這種工作狂根本沒怎麼想過戀愛的事情,到時有沒有戀人也是未知數,但大前提是,他希望他的主診醫生的戀人能夠平安醒來。然後他們目送著要趕回去診治別的病人的馬可離開病房。

阿妮在病房多留了一會兒,向萊納報告了這一個月內公司的大小軼事,例如薩莎在畫圖紙的時候偷吃蛋撻結果弄髒了圖紙被基斯主管重罰、艾倫終於能控制好脾氣並做成了五個月內第一份大單得到獎金、尤彌爾老是炫耀她最近正跟一個金髮藍眼的美麗女護士交往中、還有一個長得高佻的工讀生進公司實習的事。然後阿妮說,大家都很擔心萊納,在工餘時間,大家還會約好來醫院探望他。萊納笑了,看來大家還是一樣沒變嘛。

「萊納,有想過以後怎麼辦嗎?」阿妮突然拋出這個問題,使萊納的心情一下子變得沉重。

失去了右手,身為右敝子又不擅長左手的萊納可能再也不能執筆了,即使腦內有多棒的點子,也無法將其活現於紙上。這樣的他不適合當設計師,他或者需要放棄他的興趣和他的工作另覓新職。

「公司也有考慮到你的情況,因為你實在太知名和有才幹,他們都不希望你離職。要不轉做項目編輯總監?這樣需要右手的場合就減少了。」阿妮難得地說了好多話,萊納沉默地考慮著這個建議。

良久,他終於答道:「抱歉,我……要考慮一下。」畫圖是萊納的興趣,他喜歡畫複雜的圖案,喜歡設計,喜歡客人滿意的笑容,付出時間和精力而成的心血得到回報,這是他最大的成功感。然而換成了編輯,不能設計自己喜歡的衣服、珠寶、廣告,他覺得心裡好像被抽空了。

阿妮只是看著他,「好吧。」她重新望向窗外,無人說話的病房一片死寂。她遲疑了一會才重新開口,「對了,我半年後要到英國讀書了,唸設計。」

萊納沒想到她竟然決定要出國,好奇地問:「公司不是開始看重你了嗎?為什麼要走?」

「我希望多攢點經驗,增廣見聞。」阿妮說,然後把盛了溫水的杯子遞給萊納。

萊納喝了一口水,「嘛,也是好事吧,你還年輕,趁有時間多遊歷一下世界吧。總比我這些被困在籠中的鳥兒自由。」

「你不是挺享受的麼。還有不要把自己說得這麼老,前•輩。」阿妮側過頭勾起難以被察覺的微笑,看見她露出了久違的笑容,萊納也笑了。








幾日後,天朗氣清,在馬可的批准下,阿妮替萊納打包隨身物品,然後接他回家。

昏迷中的時間過得很快,就像睡了個深沉的長覺一樣,在甚麼都感覺不到的情況下,時間「唰」一聲溜過了。萊納把鎖匙插進木門的匙孔時,覺得自己好像只是在公司捱了好幾晚通宵,然後終於能夠倒回床上休息這麼簡單而已。然而右臂的厚實繃帶卻經常幻滅他的想像。

「唉……」萊納打開大門,就像喪家犬一般垂頭喪氣。

「早前跟你說的考慮得怎樣?」阿妮替他整理著包裡的物品,將帶去醫院的書歸回原位。

「我……不知道,但我不想放棄設計師的工作。」萊納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看著自己的右臂深嘆了口氣,然後放棄似的不再看它,轉而環顧家的四周。

在萊納不在這段時間內,他的家具像得到精心保養般保持臘亮的光澤,一些他無暇整理的雜誌、垃圾也被收拾整齊。萊納轉頭看著個子嬌小的好友,雖然她對自己說話毫不留情,兩人又總是打架,但是對方還是很關心他的嘛,想到這裡萊納心裡覺得很溫暖,「阿妮,我不在家的這段日子很感謝你。」

「嗯?」阿妮轉過身看著萊納,「甚麼?整理打掃的事不是我做的。」

「啊?」萊納心裡跳出了很多問號,急不及待就追問了下去,「是誰一直在整理?清潔公司嗎?」

阿妮走到萊納旁邊跳坐下去,盤起雙腿右手背托著頭,斜視著萊納,「都不是,是公司新來的工讀生,之前跟你提起那個。」

「哦?」萊納挑起半邊眉毛,似乎對那位工讀生留下了不錯的印象,阿妮於是問,「你對他很感興趣?」

萊納歪頭看著阿妮回道:「是有一點吧,他是怎樣的人?」萊納打量了書桌一眼,桌面顯然被收拾過,而且分類的擺放方法正好符合萊納的習慣,真是個不錯的巧合。萊納猜測那傢伙是個心地挺好的小子,即使是陌生人的家也打理得一絲不苟,還細心地將胡亂堆放的雜物分門別類的放好,這使萊納對那位素未謀面的工讀生充滿了好感。

「他叫貝爾托特•胡佛,是我在大學插畫系的同學,今年21歲,約莫有……一米九吧。」阿妮開始回憶那位名叫貝爾托特的工讀生的事情。哇塞,真高,萊納想。

「他是個沉默寡言的傢伙,雖然不苟言笑,總是一副平淡的嘴臉,但我偶爾見過他微笑和喜悅的模樣,挺可愛的。

「有的同學或者同事可能會記不住他的名字,但是提起他的話,總是說他是很勤力又溫柔的傢伙。總之就是在同儕中印象良好的乖學生、好同事。基斯主管也挺看好他,說他很有潛力。

「不過,人常說可以從畫中窺視他人的內心,然而,儘管他的繪畫技術很出色,但是我總是看不透他的畫。」阿妮滔滔不絕地稱讚貝爾托特,但是講到關於他的本質時,她頓了頓。

「看不透的意思是……?」聽著聽著萊納開始有點糊塗了,明明是看上去這麼惹人喜愛的傢伙啊,至少他是這樣認為的。

「就是,即使是複雜的圖案,線條也能畫得很完美,組合起來也很美麗,毫無挑剔之處。雖然如此接近完美,但看上去就像是符合某些要求而畫,而不是因為他打從心裡愛著這幅圖、或者是繪圖這件事。」

阿妮想起上次的作業,貝爾托特果然又得了全班最高分,但她看著貝爾托特的作品時總覺得有著異樣的感覺,「或者說,他只是因為有才能才會修讀這科吧?但他沒有過多地透露自己的事,我都用猜的。」

萊納沉默不語,他覺得這個工讀生有點讓人捉摸不透,表面是個溫文爾雅的標準好人,但內心卻波瀾不斷,陰暗得很。倘若阿妮的描述貼近本人,那對方應該是個優秀設計師的料子,但多半無法建立屬於自己的品牌或者事業。不過對方是怎樣的人,要實際接觸過才能了解吧?萊納不想對尚未見面的人下各種定論。

萊納暫時不想探討工讀生的人品,於是他轉了個話題:「說起來,為什麼是他來我家收拾?」

「他說過他很仰慕你,進來公司工作是他的夢想,於是我就向基斯主管推薦他到我們的小組實習,本來你們早就見面了,但很遺憾你發生了意外。碰巧我那段時間都沒空,就找他代替我收拾你家,他很爽快地答應了。」阿妮撥開垂落額前的金髮,起身去廚房想要煮杯咖啡。

「是這樣啊……」居然成為了被仰慕的對象,而且還因此為別人的人生帶來了點改變,萊納有點飄飄然。

萊納突然想起阿妮帶去醫院的那幾本書,於是又問:「對了阿妮,你會在醫院看書嗎?」

「……你今天問題真多。」阿妮等待著即磨咖啡機,「是給貝爾托特帶去的,他拜託過我,然後他偶爾會去醫院看你。」

萊納稍稍感到點驚訝和疑惑,只是仰慕自己的話,有必要為自己做這麼多嗎?進公司工作不在話下,又是細心的收拾家居,又是貼心的長時間陪伴,那個工讀生到底在想甚麼啊?

「喂,阿妮……」萊納又想開口問甚麼,但是看見阿妮一臉厭煩想殺了他的樣子,為了保住剩下的胳膊,他馬上識趣地閉上了嘴。

算吧,反正上班的時候就能看見他了,到時慢慢了解那個工讀生也未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