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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Broken Watch》

  西曆一七三六年,九月。

  橙黃的燭火在燈罩裡輕輕跳動,為幽暗的閣樓注入了一絲微弱的光芒。這個閣樓雖不狹小,但因堆滿書籍與雜物,供人行走的空間變得十分有限。靠牆的角落擺放著一張單人床,跟周圍有些雜亂的環境不同,床鋪被蓋上乾淨的床單與毛毯,上面正躺著一個瘦小的孩子。
  那是一名年約六、七歲的男孩,漆黑如墨的秀髮襯托著他白淨的面容,宛如精緻的陶瓷人偶。孩子緊閉的長睫毛時不時地顫動,似乎正在做著夢。
  孩子沈睡的模樣全看在了一旁守候著的奧森神父眼中,那雙嚴肅的灰藍眼眸似乎軟化了幾分。奧森本想試探孩子的額溫,卻在即將觸碰的瞬間又默默收回了手,不想驚擾他的安寧。
  在這個孩子身上,他彷彿見到了過去的幻影。
  那張清秀的瓜子臉很像他的母親,而鴉羽般的黑髮和燦爛的金色眼眸則和他的父親如出一轍,還有那明顯不屬於人類、瑩白無瑕的皮膚和微尖的耳朵……從第一眼見到這孩子,奧森就知道自己絕不會認錯,況且他還攜帶著那個玩意兒。
  奧森看向自己的右手,一枚銀色的懷錶正靜靜地躺在掌中。鋒利的刀痕劃過了錶殼,但仍能辨識出由矢車菊與劍交織而成的精美雕紋。
  這懷錶是世上獨一無二的物件,因為這是多年前那名好友專門訂製的。他在參觀了史特拉斯堡教堂的天文鐘後深受感動,竟然馬上就去訂製了一個懷錶,像寶一樣隨身攜帶。
  一個血族竟會如此珍視時間,當時的奧森只覺得他真是個怪異的傻瓜。然而當他向自己展示懷錶時,那雀躍而純粹的笑容至今依然歷歷在目……多年後卻是一個虛弱的孩子來到奧森面前,顫顫巍巍地將緊攥在手中的懷錶遞給他。
  奧森不知道這名叫伊格哈德(Eginhard)的孩子在父母死後究竟經歷了甚麼,看他當時狼狽的模樣,應是在廣大的黑森林中徘徊許久,才終於走出森林並找到自己這裡。或許是因為精神創傷過於強烈,抑或是許久未接觸他人,小伊格哈德似乎喪失了部分語言的能力,只是以那雙金色的眼睛注視著奧森,目光中交織著恐懼、絕望,還有一絲希冀……在確定眼前的神父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後,小伊格哈德便昏厥了過去,顯然精神與體力早已透支。
  自那天起小伊格哈德就昏睡了將近一週。儘管透過奧森的藥湯與緊急給血,孩子的身體狀況明顯好轉,然而他仍未從血族自我療癒的深眠中甦醒。奧森不知道這孩子會繼續沈睡多久,還是他會因為抗拒殘酷的現實而選擇沈溺在夢境中,不願甦醒……

  「瞧你做的好事,卡斯騰(Carsten)……」奧森低喃道,蒼老的嗓音異常沙啞。

  這些悲劇原本可以避免……不,也許打從一開始就不該發生。

  血族與人類之間註定無法有幸福的結局。

❖❖❖

  「我要結婚了。」
  按捺不住喜悅的語氣,聽起來有幾分刺耳。
  神父面無表情地注視著眼前的血族,燈火照亮了那張蒼白英俊的面孔,將他臉上認真的表情染上了一抹柔和的光暈。
  「蘿兒(Laurel),你還記得她吧?就是我們之前見過的那女孩……」
  提起心愛的姑娘,血族露出微笑,忍不住多話了起來,沈浸在美好記憶中的他並沒有注意到神父越發凝重的眼神。
  「我們預定在五月舉行婚禮,雖然只是一個簡單的儀式……」
  血族轉過頭,明亮的金色眼眸凝視著神父,有那麼一瞬間他露出猶豫的神色,但他很快便下定決心,態度極為真摯地開口說道。
  「吾友,雖然這個請求你大概不會喜歡⋯⋯但我由衷的希望能得到你的祝福。」
  「——我拒絕。」
  神父幾乎是立刻拒絕,語氣中的冷峻讓血族不禁愣了一下,隨即他的嘴角再次浮現出無奈的微笑,彷彿早已預料到這樣的回應。
  「你這混蛋到底在想什麼?我說過多少次了,你不應該再和那個人類丫頭有所牽扯——你們不可能有好結果的。」
  「若不努力一試,又怎會知曉結果如何呢?」
  血族以平靜的語調回應:「我愛她,她也愛我……她帶給我未曾有過的溫暖和喜悅。只能生活在陰影中的我得到了比太陽還耀眼的光輝……」
  「你遲早會害死她的。」
  對於神父嚴厲的譴責,血族仍保持著淡淡的微笑。
  那種笑容,神父曾在某個甘願殉道的虔誠信徒臉上看過。

  「如果那一天真的到來,我會用盡生命去守護她,還有我們的孩子。」

  神父握緊了拳頭,然而最終並沒有朝那傢伙的臉上砸去。
  「你這造孽的蠢貨……」
  低啞的嗓音似乎瞬間蒼老了幾分,憤怒之下是更深沈的無奈。
  「你果然很嚴格呢,老師……」
  血族溫柔的聲音輕輕迴響在房間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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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奧森看著手中的懷錶,碎裂的錶面之下指針滴答滴答地轉動,但就算重新上了發條,一旦它指向十二點就會停止,永遠跨不過那個時間,就像死去之人的生命一樣戛然而止……
  馬上就要進入午夜,有些事今晚也該有個交代了——
  吧嗒一聲,奧森將錶蓋闔起,放在了床頭的矮桌上。他再看了一眼沉睡中的男孩,隨後起身走下閣樓。
  深夜的寒風從窗戶的縫隙中鑽了進來,讓屋內的溫度又降了一些。奧森緩步走下樓梯到達玄關處,他打開大門毫不猶豫地走進夜色之中。
  今晚理應是滿月,但厚重的積雲覆蓋了天空,僅有微弱的銀色光芒偶爾透過雲層。除了遠方小鎮零星的燈火,四周只剩無盡的黑暗,深邃得彷彿連靈魂都會被吞噬。
  奧森灰藍色的眼眸掃視著周遭的樹林,眼神變得銳利如刃,灼熱的氣息在寒氣中化為白煙,右手也靜靜地搭在腰間的刀柄上。
  「出來吧,我知道你一直在那裡。」
  奧森低沉的嗓音在黑夜中響起,透著無法忽視的威嚴與挑釁:「在那孩子來到這裡時,我就已經『看』到你了。窺視一週也夠了吧,不如直接說個清楚——別逼我去把你抓出來。」
  周圍依舊靜謐,只有微弱的風聲在回應。在常人的視界裡,大概只會看到一片安靜而幽暗的森林,但在奧森眼中,數百隻烏鴉的黑影正無聲地盤旋在樹梢上方,它們如同陰雲般遮蔽僅存的月光,無形的壓迫感令夜空更顯陰鬱。
  突然間烏鴉們躁動了起來,它們像是在追逐什麼般前仆後繼地涌動,無聲的尖嘯迴盪在夜空中。隨著烏鴉們的聚集,林中的陰影變得更加晦暗,空氣也隨之凝重起來。
  奧森的目光緊盯著那片黑暗,一道人影逐漸從濃重的陰影中浮現出來。那人身形高大結實,披著厚重的黑色風衣,深色的髮絲隨風而動。他的半張臉隱藏於面罩之下,只露出一雙宛如深潭、冰冷的眼眸。
  那是殺人者才會有的眼神,而他身後龐大的虛幻黑影也證實了他的真面目——所有被屠戮的生命的怨恨與執念,都會化作一隻隻漆黑的烏鴉殘影,永遠地追逐著那個殘害他們肉體的人。
  奧森就具備著能看到這種特殊虛像的能力。

  ——「獵人」。

  奧森瞪視眼前的男人,在心中嫌惡地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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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指針咔噠一聲,刺向午夜寂靜的房間,寒霧和更深的黑幕。
  躺在床上的小伊格哈德緩緩睜開了眼睛,他疑惑地環顧了一下四周,卻感覺不到那本來一直陪在自己身邊的氣息。小伊格哈德費力地撐起身子,目光不經意間落在床頭的矮桌上,父親的懷錶正靜靜地躺在那裡。他趕緊將懷錶揣進懷中,藉此平撫內心的不安。

  神父去哪兒了呢?……

❖❖❖

  「是你殺了卡斯騰。」
  奧森厲聲質問面前的黑衣獵人:「還有他的妻子,現在你還想要取走他們兒子的命?」
  風聲在兩個人之間盤旋,捲起幾片飄零的枯葉。
  「——我還以為那個小鬼會去找他的同類,結果竟然躲在一個神父的身邊。」
  獵人的語氣中夾雜著一絲嘲弄,眼中則透著毫不掩飾的敵意:「你是想與『獵人公會』為敵嗎,聖職者?」
  「我可不是教廷那群蠢貨,會跟你們這些瘋子沆瀣一氣。」即使面對背負如此龐大殺生罪孽的對手,奧森也未曾流露一絲畏懼。
  獵人的眼神變得更加陰沉,他審視著眼前年邁卻依舊健壯挺拔的神父,以及其右眉骨上的猙獰疤痕和腰間的長劍。過了片刻,他緩緩開口:「我聽說裁判所曾培育過專屬的武裝僧侶,結果卻以失敗告終。因為他們發現,一旦這些狂信徒失去控制,會變成最危險的野獸——」
  「不過那也是近一百年前的傳聞了。」獵人帶著玩味的神情,挑釁地眯起了眼。
  「……你打算試試嗎?」奧森臉色一沉,手指握上了劍柄。
  周圍的空氣驟然凝滯。那些四處亂竄的烏鴉殘影像是感受到了兩方的殺意,變得更加躁動,彷彿隨時要吞沒對峙的兩人。
  相隔十數米對於兩位訓練有素的戰士,不過是一瞬間便可跨越的生死線。
  「——不了。」
  獵人率先打破了沉默。
  「是我多事。那小鬼現在歸你了。」說罷,獵人乾脆地向後退去,黑色的身影逐漸融入森林的陰影之中。
  「——給我滾回來!!你以為事情就這樣算了嗎!!」奧森憤怒地大吼,他可沒打算輕易放過這個殺人兇手。
  「比起跟我糾纏,你還是看緊那個小鬼吧。」
  徹底融入黑暗前,獵人摘下了面罩,露出有著巨大十字疤痕的臉龐以及一抹冷笑。宛如嗅到了腐屍的喪鴉,吐出一聲難聽又不祥的預言。

  最後給你一個忠告,叛徒。
  怪物就算被人類飼養,也終究是一隻怪物。
  遲早,你會死在他手上。

  獵人的身影最終消失在黑暗中,隨著他的離去,那擾人的烏鴉殘影也如潮水般消散,徹底從奧森的視野中消失。
  掙扎片刻後,奧森最終鬆開握住劍柄的手,憤然瞪著那無盡的夜空。
  「⋯⋯多管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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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伊格哈德蜷縮在床角,他聽見屋外傳來疑似爭執的聲音,但因為害怕他不敢向窗外窺視,只能裹著毛毯瑟瑟發抖。
  突然之間爭吵聲消失了,四周又陷入一片死寂。過了一陣子他終於聽見有人進入屋內,一道腳步聲緩慢朝著閣樓走來。
  神父的身影出現在了樓梯口,當他看見小伊格哈德醒著時,一絲驚訝瞬間閃過他陰鬱且銳利的灰眼,隨即他又恢復成了面無表情的模樣,默然地坐回了床邊的木椅上。
  小伊格哈德困惑地望著神父,那無言的壓力讓他倍感惶恐。經過一段令人不安的寂靜後,神父終於低聲問道:「……醒了?」
  一句簡短的詢問,語氣裡沒有過多的情緒。
  小伊格哈德怯怯地點了點頭,但那微弱的動作似乎並未打動神父的情感。過了一會兒,神父站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閣樓。
  神父冷漠的態度令小伊格哈德感到不知所措,他茫然地看向掌中的懷錶,輕撫著上面的紋路以及刀痕。
  ——父親過去曾多次叮囑自己,萬一發生什麼事情,就帶著懷錶去找一位名叫「奧森」的神父。他是父親最信任的「朋友」……
  父親慈祥的微笑與那雙充滿愛意的眼眸浮現在腦海中,小伊格哈德頓覺心中一陣酸楚翻湧,然而深植在體內的強烈不安全感與恐懼支配著他,令他無法哭泣。父母死後他連哀悼的時間也沒有,就立刻躲進了黑森林的樹海,只為了逃離那可怕的「怪物」並設法活下去……剛開始他也曾哭泣過,但他很快便意識到流淚對他來說已經是一種奢侈,甚至是危險的舉動。從那時起他就學會了將悲傷壓進心底,無論多麼痛苦,也不能讓眼淚落下。
  就在他陷入無邊的思緒中時,那沉重的腳步聲再次響起,將他從記憶的深淵中拉了回來。
  神父再次回到了閣樓,唯一不同的是他手中多了一個杯子。他走到小伊格哈德面前,簡短地說了句:「拿好。」隨後強硬地把杯子塞進孩子手中。
  小伊格哈德只得放下父親的懷錶,用雙手接住沉甸甸的杯子。杯中的液體帶著溫暖,散發出淡淡的花草香氣,熟悉的香味頓時讓他怔神——這不就是父親曾經為自己準備的睡前茶嗎?
  他不敢置信地輕啜了一口熱茶,熟悉的溫和苦味滲入舌根。以前的他並不喜歡這個味道,如今卻懷念得令人心碎……
  「卡……你父親曾問過我,有甚麼適合安撫孩子情緒的茶……」
  神父話剛說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因為他看見一顆晶瑩的淚珠,無聲地從小伊格哈德金色的眼睛裡滑落。
  不只是神父,就連小伊格哈德自己也被這突如其來的眼淚驚嚇到了,他慌亂地抬手擦拭,眼淚卻像斷線的珍珠般不斷溢出。心底那根緊繃已久的弦,就這樣輕易地被一杯茶的溫暖所融化。害怕、憤怒、悔恨、悲傷……種種一直壓抑著的情緒,全部化為滾燙的淚水渲洩而出。
  看著坐在床上失聲痛哭的孩子,年邁的神父並沒有出聲安慰,只是靜靜地守候在他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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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秋末,當冬日的寒風開始吹拂時,鎮上的居民們突然發現住在偏遠教堂裡的那位嚴肅神父身旁,多了一位被喚作「恩諾爾(Ennor)」的年幼男孩。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