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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奇怪的是,青年看上去並不如平時冷肅,反倒眉宇間流露一絲難以言表的苦澀,視線久久滯留在面前盛放的紫色玫瑰上,彷彿意外擱淺的船,沒法靠自己的力量離開。尹歲觀察一會兒,未瞧出什麼端倪,卻引來那兒攤販的注意,主動邀請他走近些。這聲招呼打斷青年的凝視,涅格羅一轉頭,很快認出他來,那點苦澀瞬間消失殆盡,剎那間便武裝回毫無破綻的樣子。 「尹先生。不想能在這兒遇見您。」 「……彼此彼此,涅格羅先生。」尹歲不冷不熱地回了句,視線移向對方面前的花束,心念一轉,故意問道:「紫色玫瑰確實罕見——尤其開得這樣好,不是嗎?」 「是,只可惜不適合放在茶館裡。」 青年回得太急,沒理會他的試探,甚至有些生硬地撇開話題,這份彆扭實在突兀,和以往留給他的印象大相逕庭,令尹歲無端起了興致,於是出言提議:「倘若真的喜歡,放在家裡如何?」 「是呀先生!我們的花做過特殊處理,保證不會枯的!現在買,還免費送您花瓶喔!考慮一下吧!」一旁的攤販藉機插話推銷,大抵是見青年停留許久,頗有機會買下。而儘管尹歲已猜到青年的佇足並非中意的緣故,卻不妨礙他出言起鬨,遂跟著應和兩句,等待對方的反應。 涅格羅沒理會他們的慫恿,微微瞇起眼睛,像在仔細打量那束花,也像在做別的謀算。他和攤販對視一眼,選擇不去打擾。然而沉默持續一段時間後,青年卻突然擰起眉心,喉結滾動,隨後也不知怎麼的,竟毫無徵兆地咳了起來,聲音聽上去不嚴重,但久久未能停下。攤販愣住一瞬後連忙詢問是否需要協助,青年邊咳邊搖頭,一手掏出帕子捂在嘴上,同時示意攤販將花束包好,付了錢,朝他擺擺手,仍說不出什麼話,就逕自離開了。 那攤販顯然被這變故攪得有些迷糊,卻只對他聳聳肩,很快投入去招呼其他客人。尹歲同樣覺得對方的行徑相當古怪,又說不出具體微妙之處,心想青年的事畢竟與他無關,便不打算繼續深究。可當他再次蹲低身子,決定將長短款式的青金石耳飾一併買下時,意外瞧見本該空無一物的石造路面上,竟莫名多出幾片紫色的玫瑰花瓣,色澤比攤位上做過特殊處理的花朵更飽滿,如同直接從枝頭摘下般豔麗。這附近並無鮮花,他想不通這些花瓣是怎麼出現的,問了攤販,對方也毫無頭緒。他又在原地看了許久,仍未得到解答,直至察覺天邊逐漸染上晚霞,想起與祁疏約定的晚飯,才連忙加快腳步,匆匆離開市集。 當晚他將這事當作奇聞同祁疏說,同時遞上攤販替他簡單包裝的耳飾。男人起初沒太認真聽他說話,單手拎著飾品端詳,大抵在評估青金石的成色——或者,他的眼光。然而,當他說到涅格羅突如其來的嗆咳,和地上無端出現的花瓣時,祁疏卻面色一變,倏地抬起頭打斷他,語氣嚴肅地要他再重複一次。對方向來喜歡故作悠哉,極少出現這般神情,尹歲驚訝之餘也感到不明就裡,還是依言照做了,說完後遲疑片刻,忍不住問:「你知道怎麼回事?」 祁疏頓了頓,沒立刻接話,只用指尖撥弄著耳飾上頭長長的墜子,彷彿感受不到他的困惑。他懷疑祁疏有意要他焦躁,很快把表情整理好,可對方並沒費心捕捉他的破綻,自顧自地沉默良久,才緩緩舒出一口氣。 「算是。」男人語意模糊地回答。 說了跟沒說一樣。他不禁皺起眉,試著進一步追問,但對方太清楚他的意圖,立刻做了個阻攔的手勢,將他送的東西收回原先的包裝裡,說:「你這回眼光不錯,別壞了我的心情。」接著朝嘴裡送了口飯,慢條斯理地嚥下去。 他不肯被輕易打發,索性停下用餐的動作,就這麼盯著對方看,過了好一會兒,祁疏才終於嘆了口氣,承諾:「我還不能肯定。但之後……我會告訴你的。」 他無法滿足於這個回答,卻顯然問不出更多細節,於是這頓飯便吃得頗為心不在焉。倒是祁疏自己很快恢復如常,還隨口提幾句今日商討的情況,說談成了一筆好生意,言語間流露一股不必對他遮掩的得意,像惡作劇得逞的狐狸,蓬鬆的尾巴在身後左右搖晃。尹歲自然是為對方高興的,於是暫且擱置關於市集上的事,聽那些他並不十分理解的細節。而男人大抵也不在乎他是否真的聽懂,幾句說盡興後,很快將話頭引到宮廷事務官向他推薦的餐館,約定明日一同前往嚐鮮,又問他今日任務的情形。他挑著講一些,不知不覺,竟也就這麼用完了餐。 — 那之後又過了好些日子,祁疏沒再主動提起這事,他心知詢問無用,除了按捺住心裡的疑惑,似乎也沒有別的辦法。 誠實地說,他對於涅格羅的興趣,絕沒有大到非得刨根問底的程度。可祁疏的反應太過罕見,他事後細細琢磨,彷彿埋藏許久的往事被偶然挑起,由於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其實不太樂意被他知曉,然而拒絕回答又太過刻意,因此展現出來的態度便彆扭得很,叫人摸不著頭緒。 尹歲想不出個所以然,幾日後便不再想了,重新投入日常照料魔法座騎的工作,間或接些狩獵任務打發時間。至於祁疏,剛談成新生意時總有幾天格外忙碌,他早已學會別在這時打擾對方,若是回得太晚,祁疏也不在乎他是否醒著等待。 而就在他幾乎要把整件事拋諸腦後,以為祁疏再也不會告訴他答案時,男人竟突然把他約到茶館見面,且未說明任何細節,一張壓在餐桌上的紙條除了時間地點,只用流暢漂亮的筆跡寫了兩個字:「如約。」 這沒頭沒尾的留言叫尹歲更加困惑,甚至一時都想不起自己和對方有什麼約。但他沒有理由拒絕,況且這種約法著實異常——考慮到他們同住一處,至少早飯也會一同用餐,男人分明可以直接同他說,不必用上如此迂迴的法子,非要用字條留話,最大的可能性便是避免被他當面追問細節,或者有什麼話非在茶館說不可。因此,即便單純為了一探究竟,他也理當前去赴會。 然而,當尹歲頂著初冬淅淅瀝瀝的雨抵達茶館,並被請進祁疏長租的雅間時,出乎意料地,祁疏並不在裡頭。僅有一壺煮好的白茶被放在爐火上保溫,顯然已經煮成一陣子,香氣盈滿整個空間,令他不由得升起一絲懷念。與往日相似的佈置;與往日相似的氣味;以及暫時離開、但多半短時間內會回來的主人。一切都和從前無比相像。尹歲頓時有些迷糊,忍不住伸手去觸摸窗邊的茶几,指腹緩緩摩挲精緻卻並不嶄新的雕花,隨後在自己慣常的位置坐下來,雨幕遮掩了外頭的園林,目之所及便只剩下一片氤氳蔥鬱,恍惚間,彷彿回到了過去。在他的記憶裡,有太多事發生在部族裡祁疏的住處,而此地是幾可亂真的仿作,在這樣的氛圍烘托下,叫他難以抑制地想起往事:想起同祁疏試探、作弄、鬥嘴、歡好與同床共枕;想起幾年前那次不算道別的道別;想起在部族時祁疏總是極力隱藏情感,卻終究不慎被他察覺破綻的微小瞬間。 接著以此為引,又無可避免地想起更多往事和故人。 尹歲從未後悔追著祁疏離開部族,可總有些時候他會想起從前,想起那個祁疏不願意待——而他難免牽掛,卻不可能回去、也無法得到任何消息的地方。不知道父親和弟妹過得可好?他忍不住想,鼻腔不由得一陣痠澀,只得盯著爐上跳動的火焰,免得被勾起更多思念。 所幸,祁疏沒讓他在回憶中沉溺太久。男人不久後便端著托盤推門進來,見到他時挑了挑眉,說:「你倒是來得挺早。」 他頓了頓,懨懨應了一聲,緩慢地將視線從火爐上移開,轉而看向男人。他想自己的臉色多半算不上好,否則祁疏不會露出那樣的表情,可他此時懶於費力遮掩,也無意解釋,便徑直問:「你的生意忙完了?」 「……前些日子的差不多了。方才同涅格羅談成別的,但那不費事。」祁疏慢慢走到對面坐下,將托盤上的碟子遞到他面前,尹歲低頭一瞧,原是佐茶的小點。 一旁的籤子和淺碟是配套的,用祥雲紋樣裝飾,碟子是濃郁沉靜的黑瓷,鑲著一圈金邊,奢華有餘、素雅不足——嚴格來說,並不像從前部族裡的東西。這點差異叫他稍微打起精神,給自己和對方各自斟了茶,淺淺抿了一點,茶香裹著熱氣滾過齒頰,暖流輕柔地拂過胸口,叫他得以強迫自己讓心情平復下來。祁疏則端著茶盞靠近唇畔,眼神在他身上停滯好一會兒,彷彿無意間暫留的飛鳥,又像在確認他並無大礙,之後才將茶水送入口中。 「關於涅格羅的事,我可以給你答覆。」男人慢條斯理地喝完手裡那盞茶,終於提起正事:「但話說在前頭:此事聽來荒腔走板、古怪至極,且我無法證實。你若要質疑真假,不如一開始便別聽了。」 他猶豫一瞬,不禁反問:「不過是咳疾,何至於如此?」 「……你不明白。即便我據實以告,你也會疑心是用以掩蓋真正陷阱的謊言,於是開始猜想我的意圖。」 尹歲擰起眉,捏著茶盞的手下意識用力,不得不承認祁疏確實對他太過了解。他們熟悉彼此,老愛相互猜忌,他享受其中,並不覺得困擾。可既然如此,他便更好奇祁疏口中的「怪事」了。事情究竟詭異到何種程度,竟叫對方選擇澄清在先,而不是保持渾沌由他去猜呢?畢竟男人向來是那樣做的:真假摻半、故弄玄虛——什麼時候完全坦承相告,他才該覺得驚訝呢。 「我想知道。」尹歲躊躇半晌,最終道。 男人單手支著頭,表情像是早知道他會這樣回覆,漫不經心地叉起一小塊芝麻酥糖,邊打量邊說:「好奇心挺足啊……行,我便做一回說書人。」頓了頓,又提醒:「記著你的承諾——別追究真偽。」 他點點頭,硬是將唇邊那句不識好歹的「如果我追究會如何」嚥回去。 祁疏似乎對他及時住嘴感到滿意,哼出一聲愉快的輕笑,嚐了口茶點,短暫思索一陣,才緩緩開口:「該從哪兒開始講呢……嗯……你再如何不通詩書,也該聽過『相思成疾』吧?大多時候,這僅是一種說法;但鮮有人知,在極少數的情況下……這句話,其實也可能代表真實情況——」 「從前,我在鳳凰鎮的舊書肆讀過類似的記載:說世間有種罕見的無名異病,好發於苦戀已極……卻諱莫如深之人。無法傾訴的情感長久積壓,最終再也無法承受,便化作鮮花自口中咳出。起初如輕微風寒,並不引起重視,但隨著病程,將逐漸侵蝕臟腑,發作時胸口灼燒般劇痛,一步步進展至虛弱乏力、咳血,最終油盡燈枯,直至死亡——除非,與苦戀之人兩情相悅並獲得親吻,否則無藥可癒。」 「無人知曉這病出現的緣由,也不知這旁門左道的解方,是如何被發現的。由於太過罕見,甚至連記載都少得可憐,許多醫者更是聞所未聞,因此一旦患上……只怕凶多吉少。」 祁疏說到此處,饒富興味地瞟他一眼,問:「如何?夠可笑吧?我原先也只當作閒人的胡編亂造,但後來發生了某件事,叫我不得不信這種異病的存在。」男人笑了笑,不經意地把玩花瓶裡經法術處理的花——他低頭去瞧,是一株含苞待放的紅梅,用七分豔色定格永恆的瞬間,襯著祁疏纖白的指尖,倒真有點如在雪中的錯覺。 「你還記得集市時涅格羅的模樣吧?那些花瓣,多半是他咳出來的。」 「不過,涅格羅的情況似乎略有不同。」祁疏話鋒一轉,續然道:「我向這兒的孩子們問過,自接手這一年來,那傢伙不時會短暫咳一會兒,廂房不起眼的角落,偶爾也會清出如你所見那般的花瓣——這兒可從不拿紫玫瑰作擺設,這已經足夠說明問題了。只是……孩子們說花瓣上從未見血,我認為這代表……那傢伙從未發展成更嚴重的病況,僅如久病不癒的咳疾,和我讀到的記載並不相符。」 「誰知道呢?興許這也是一種不幸。」 尹歲聽得愣神,並不十分理解男人話裡的意思——不如說,即便已事先得到警告,他仍然很難相信對方所說的話。他確實曾聽聞「相思病」:胸悶、頭疼、難以入眠、食不下嚥。可要說會因此咳出花來,未免太過荒唐,再如何不通岐黃,也能立刻聽出不對勁。 況且,就他對涅格羅的印象,也實難想像此人因苦戀成疾、無法自拔的模樣。涅格羅看上去便是做慣上位者的主,言辭再有禮,也掩蓋不住骨子裡的驕慢,及人模人樣的皮囊下藏著的粗蠻戾氣。這樣的人,多半最看重自己,又豈會受情愛所牽絆,甚至到了罹患異病、無藥可癒的程度呢? 然而,祁疏的樣子卻實在不像說笑,儘管擺出雲淡風輕的姿態,他仍能感受到對方隱隱波動的情緒,在平靜的話語下泛著些許漣漪。 這並不尋常,尹歲細細回想方才對方所言:先前提起涅格羅時過於劇烈的反應、此刻近似物傷其類的評價,以及——他猛地反應過來——被避重就輕略過的過往。「後來發生了某件事,叫我不得不信這種異病的存在。」祁疏是實事求是的人,不會輕易相信沒有根據的軼聞或奇談,能叫對方「不得不」承認異病存在……還會是什麼原因? 「莫非……你……或祭司大人,曾患上這病不成?」 他沒來得及仔細思考,話卻先一步問出口了。祁疏聞言,頓時渾身一僵,但很快揚起唇角,將一瞬的慌亂藏好,身子又放鬆下來:「……所幸,不是百譸。」 竟真是如此!即便是尹歲自己的猜測,可聽見男人親口證實,他仍驚訝得幾乎說不出話來,隨後便理解對方先前為何不肯說了。他們在彼此面前,向來是不肯落於下風的,而祁疏又比他看重臉面得多,要向他解釋全情,很難保證不被察覺有異,而這類似暴露弱點的話,男人不說也是尋常。可與此同時,尹歲也不可避免地感到焦躁。他不在乎分別的四年裡,祁疏是否有其他苦戀的對象——畢竟最終,男人還是選擇了他——而更可能的情況:在部族裡,對方則只同他有過感情糾葛,他不懷疑這點,自然不會因此吃味。 真正叫尹歲不安的,是對方總在至關重要的事情上瞞著他。 祁疏有非常多不願說的事,他理解,也不執著追問。然而,之前是即將永遠離開部族也遲遲未告知他,這回是攸關性命仍對他隻字未提。即便他確信對方不可能容許自己被這種病奪去性命,更談不上「險些失去對方」這種話,可光是思及這種可能性,已叫他感到無法忍受。他不知道祁疏還藏著多少這樣的事,每翻出一件,都叫尹歲更深刻地感受到:對方並不那麼需要他。男人獨自做決定、獨自面對風險,也獨自前行,他相信與對方親近如祭司大人,也不可能全然知曉。而他則與其他人並無區別,被隔絕在對方的世界之外。 強烈的無力感席捲而來,尹歲擰著眉,不很願意讓對方察覺這份情緒,於是盡可能用冷靜的語氣問:「什麼時候的事?」 「……我不想說,但——」如他了解祁疏般,他的隱藏同樣很難瞞過對方。男人抿著唇看他,緩緩放下手裡的紅梅,遲疑片刻,像是下定某種決心,才用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回答:「……大約是你我相識一年左右。」 一年左右?尹歲一愣。這可比他預料的早多了。 他試著回憶那時與對方相處的情形。當年初識不久,他們還不夠了解彼此,偏又有許多話不肯說出口,縱使要說,也只拐彎抹角地暗示,因此難免誤會和爭執,可隨著時間過去,慢慢也就少了。倘若要說有什麼令他印象深刻的事……尹歲沉吟半晌,低頭瞧見花瓶裡的花枝,忽然想了起來:「——是你不願私下見我的那個月?我原以為是……」他停頓一會兒,不確定是否會惹惱對方,但還是坦承道:「……是你察覺情愫暗生,但這不在你的計畫之中,未想好如何處理,於是索性躲著我。……這便是你那夜突然召我去,又問我對梅花有何看法的原因?因為你患上這異病,咳出梅花、又不得不治?」 聽他這麼說,祁疏顯然有些意外,卻沒有惱火的樣子,僅是苦笑了下:「……是,也不完全是。未想你還記得。我當時不願你察覺有異,又被這病折磨得身心俱疲。白日裝作一切如常已耗費我大半心神,夜裡實在沒有那個精力。」 「你確實裝得挺好,族人根本沒察覺端倪。」尹歲回想那時的情形,對男人的話表示同意。 「哼,如此輕易便被察覺,我要離開的事又怎麼可能瞞得住百譸和你?」男人有些得意地揚起臉,話鋒一轉,又道:「可惜,這病終究瞞不過百譸這個醫者。是他替我配了壓制咳疾的藥,我才能讓人將你喚來。」 他聞言,頓時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夜的藥味這樣重,你卻像是毫無所覺。如此明顯的破綻,又未設計陷阱,我實在想不通,只得歸咎於祭司大人替你尋的藉口。」 「『勞累過度』?」祁疏立刻接話,隨後不禁哼笑出聲:「托這藉口的福,我倒是平白偷得幾日清閒——倘若百譸沒押著我服完那些苦得倒胃的藥,就更好了。」 尹歲跟著笑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對方話裡的意思,頓時沒了打趣的心晴,不太肯定地問:「你……未告訴祭司大人這病真正的解方?」 男人露出類似譏諷的表情,偏著頭,姑且算是承認了:「我能如何說?說我騙不得親吻便要死了?縱使我說得出口,百譸也不可能信的。按他的性子,多半會說『不治之症便也罷了,拿飄渺的希望折騰人,豈有此理!』接著翻遍族裡所有醫書,甚至獻祭鮮血去問神獸,誓要尋出真正的解方。只是……這病本身已荒誕至極,循常理擬出的藥方,又怎麼可能治得了呢?」 「『豈有此理』?」尹歲挑了挑眉,「祭司大人向來平和,竟會說這樣的話?」 「『祭司』不會說的,『百譸』可未必。」祁疏聽他這麼問,覺得很有趣似地低低笑起來,指尖停頓一瞬,轉而划過插著梅花的白瓷長頸瓶,神情無端流露出一股說不清的眷戀,眉目竟一瞬變得柔和許多。 「……我向他承認患病時,他焦急得連平素的從容都丟了,按著我的肩膀強迫我解釋清楚,否則絕不善罷甘休,力道之大,按得我骨頭都疼。自幼相識以來,我還從未聽他那樣大聲說話。」男人回憶著,語調又輕又緩,淺淺揚起唇角,像是在說一件極好的往事,即便過去許久,仍叫人無限懷念。「我也拿問你的問題問過他,他回答『香自苦寒來』……我當時沒察覺,之後才琢磨出來:他知曉我因不善武而受的待遇,這答覆,多半是為了寬慰我——儘管他早知道我不需要。」 「他問能為我做什麼?我心知藥石罔效,便隨口說由他出面駁回長老們的蠢主意,我好省點氣力,病也好得快些。結果你猜怎麼著?隔日他遣人送止咳和補血益氣的藥來,自己則真的出席長老會議去了,還傳令要我休養幾日。老傢伙以為百譸惱了他們,之後還安分好一陣子呢。」 「百譸那傢伙……好好做他的祭司、安心受人服侍便罷,偏偏自幼便是操心的命,直到自己要死了,還在嘮叨我的事。呼吸斷斷續續得湊不成一句話,聲音也低得幾乎聽不見,卻費力叮囑我別太看重臉面,別為了這點驕傲,丟了真正渴望的東西——可真多管閒事,不是嗎?」男人口不對心地輕聲埋怨,指尖挑弄那梅花的花瓣,顯然不需要他答話。於是他聰明地保持沉默,替對方重新斟滿茶盞,瞧了眼即將見底的茶壺,索性擱回一旁的托盤上。 祁疏沒理會他的動作,視線停在那花上,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為何留著這雅間嗎?……這便是原因了。你只知這雅間同我從前的住處相似,可其實有些擺件……如這白瓷長頸瓶,是百譸臨死前要我在他房裡挑的。他那樣順服『祭司』重擔的人,早已接受自己不惑之年前後便會不可避免地離世,可真正嚥氣前,卻忍不住求我別忘了他——別忘了他是『百譸』,而不僅是位列祠堂的歷代祭司之一。」 「他可真可笑……我怎麼可能忘了他呢?」 「你似乎一直認為我對茲白族,除去憎恨再無其他。可無論我有多憎惡舊時的日子、多恨不得早些離開,過去數十年時光,多多少少,仍有我不願遺忘的東西——比如煮茶時叫人心曠神怡的香氣、比如百譸、比如……」 說著,祁疏眼皮一抬,似笑非笑地望過來:「比如什麼,還用我說嗎?」 他一怔,很快明白過來,想清楚該說什麼話之前,身子已忍不住傾身靠近對方,距離瞬間縮短至咫尺之間,彼此的呼吸相互糾纏。 尹歲從未想過男人竟和自己一般,也有懷念從前的時候。他記得剛和對方在茶館重逢的那夜,男人說這雅間是自己想一人待著時會去的地方,惟有祁疏不在裡頭,此處才作為會客廳使用。他當時玩笑似地問對方是否經常想起自己?否則既然厭惡部族,又為何如此佈置?祁疏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沒有反駁這句話。儘管如此,他其實不是這樣想的。用慣的傢俬擺置總是更順手,他倒沒有自作多情到、真認為是自己的緣故。 可此時聽見對方的話,他便不由自主地感到氣血翻湧,呼吸微微加快——隨後驚訝又不太驚訝地,察覺祁疏也與他相差無幾。對方身上凌厲的香氣隨著脈搏跳動緩緩飄散過來,他在這個距離稍作停頓,看進男人黃玉似的眸子,纖長的羽睫不知有意或無意地扇了扇。或許是因為極少見的坦承、或許是因為心情極為舒暢,那雙從來盛滿算計和思量的眸子此時清亮異常,就這樣含著笑意與他對視一會兒。 「磨蹭什麼呢?」男人問。 隨後、不打招呼地,一片微涼的雪便在他的唇上化開。 (10,342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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