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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事  
  
  他還記得那天,艷陽高照。
  
  唐布衣在晨練時又一次溜走,小小年紀,輕功天賦卻已展現,沒一個師叔抓得著他。唐門此刻唯一親傳弟子在後山瞌睡了一個時辰,直到被樹間枝葉搔的直打噴嚏、還撞見守衛地盤的野猴群鬥一場後,才灰頭土臉地摸回師門。
  從後山棧道一蹦一跳歸來的唐布衣,蹬步躍上他新發現的躲藏地點,隨意拍掉青杉上沾著的污泥,將身子藏進屋脊陰影中。奇怪的是,本應響徹練武聲的唐家大院此刻不尋常地安靜。正當唐布衣擺弄著手上的脫手鏢,心裡頭猜想著大家都到哪去時,正心堂大門倏地敞開,喧嘩聲自裡頭湧出,替大院注滿活力。一個個熟悉面孔步出廳堂,卻無人注意到正藏於陰影中那缺席的首席弟子。
  這是在幹什麼?
  唐布衣掐著指頭算數,分明還未到月會的時間才對啊?還沒等他想個明白,離開正心堂的隊伍就來到了尾端。只不過,最後跨過門限的,卻是名唐布衣從未見過的男孩。
  梳理地一絲不苟的圓髻,冰肌玉骨的秀麗面孔,這些都不是唐布衣第一眼就對男孩印象深刻的原因。
  藏身樓頂的男孩目不轉睛。
  只因為對方髮絲間那罕見的碧潭,在被午後陽光照亮的瞬間,映出了自己的身影。
  
  
  入門第一天就被人纏上了。
  剛結束入門儀式踏出房,唐錚便注意到,有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男孩正突兀地坐在房頂陰影處直盯著自己瞧。
  剛成為唐門二弟子的男孩很清楚,人要攀上那種地方不會是常態,那人不僅性格奇葩,輕功也是十分了得。新晉弟子並未多想就看了回去,沒想到房頂那人好似沒料到自己會轉頭,震驚之餘還滑稽地險些從陰影處跌下來。
  唐錚困惑得眨了眨眼。就見那男孩朝自己飛奔而來,速度之快,樓頂上好似仍有他的殘影。
  「欸欸,你聽過相聲嗎?今晚山腳下——哎總之你跟我去看看吧。」
  「蛤?」
  沒等唐錚反應過來,男孩已經扯過他的手臂,抓著人跑了起來。
  無視了一旁師長們的叫喚,避開了被投來制止行動的暗器,唐門最年輕的兩名親傳弟子在夕陽餘暉下三步作兩步的奔下台階,一人沒搞懂行動的目的,一人不明白這份激動的緣由。
  直到兩個男孩都氣喘吁吁的放慢腳步,唐布衣才拍了下腦袋,回頭問道,「差點忘了問,師弟你叫什麼名字啊?」
  「……唐錚。」
  喘著氣回答的唐錚此刻滿頭霧水,被扯了一路後總算回過神,雖看對方青色衣裳應是唐門人沒錯,但他才剛入門,怎會需要作外務?
  唐錚平復好氣息,深吸口氣,在甩開手和斥責對方之間選擇問出了那句話,
  「你到底是誰?」
  「哦!我是你大師兄唐布衣。」
  
  
  
  
  男孩晃著手中的布包,興奮地奔向弟子房。伴隨唐門弟子被吵醒的怒罵聲,門砰地被撞開,唐布衣掃視房內一圈,卻沒有他要找的身影。
  大弟子接著闖進煉丹房,伴隨強勁風兒掃過每一角落,順道打翻了擺在地上的瓶瓶罐罐,幸虧靠著牆瞌睡的師叔和周公的棋局打得火熱,男孩毫無悔意得離開,留了一地的殘局。男孩又溜進伙房,沒找著人,但偷吃了幾塊餅,滿意地舔著嘴離去。最後,男孩往正心堂內探瞧,裡頭燭火早已被熄去,漆黑一片,雖嗅得到淡淡毒香卻沒有師弟的氣息。
  這倒是怪了。唐布衣想。
  唐錚可不像自己喜歡到處跑,平時除去必要外出恨不得十二個時辰都窩在唐門。這樣的師弟又會在深夜去哪呢?
  若是除去這些地方,唐門就只剩一處了。
  情況可大可小,或許唐錚只是不小心在後山哪兒睡著了,也可能……失足掉下崖去了?
  唐布衣摸著下巴思索,走上了後山的棧道。
  師弟輕功雖不如自己,但還是不會犯這種錯的,瞥了眼一旁深谷的男孩搖搖頭甩開這種可能性。
  不論如何,他現在得找到他的二師弟才行。
  
  已經晃進後山的唐布衣沒去細想唐錚為何會來這兒,又或是到這做什麼,只是仔細地檢查著每片叢草、每條枝節,想把走丟的師弟給拎回去。深夜林間,草木氣味變得純粹,潔瑩月光下萬物無所遁藏,很快,唐布衣捕捉到空氣中一股不自然的淡香,旋即循其而去。
  
  唐門後山生物稱不上繁多,夜深人靜,連點蟬鳴鳥叫都沒有。也因此,那低吟的啜泣聲十分清晰的竄入唐布衣耳間。
  小小樹洞中藏著更小的人兒,裡頭的男孩正把頭埋進雙膝,抱著手臂,抽著鼻子,似乎沒有察覺他的存在。
  唐布衣躡手躡腳地靠近樹洞,蹲在了唐錚面前。他等了好一會兒,見師弟好像哭得沒完沒了,這才開口,
  「欸師弟,你別哭啦。」
  唐錚猛地抬起頭,泛紅的眼尾還掛著淚珠,臉上的悲傷在看清來人時轉瞬即逝,他用力得推開面前的男孩,轉身頭也不回的跑開。
  沒點防備的唐布衣唉呦一聲往後摔進落葉堆內,在一片寂靜的林間動靜大得吵鬧。唐布衣坐起身朝師弟背影喊了幾聲,可直到腳步聲遠得聽不見,都未得到任何的回應。
  師弟真夠奇怪,幹嘛要躲到這種地方自己一個人哭。
  唐布衣向後一躺,拎起手上的麻袋往裡頭瞧。
  袋裡的胡椒餅已經被壓得不見原型。
  真可惜。
  
  
  
  唐布衣也沒想到這事竟有下次。
  他只不過是想拿新暗器試試手,特地挑了個荒地僻角,其實是後山一處剛廢棄的屋子前,對著房壁上的破縫練習。
  男孩手中的銅錢掠過靈巧指頭,有如懸線傀儡般被如意操弄,倏然間食中指捏起銅幣一角,隨即手腕發力,那圓環不偏不倚地穿過幾呎外的小縫,射進屋內,接著屋子裡頭就發出一聲聽上去怪熟悉的痛呼。
  
  唐布衣活到現在還沒見過破屋子會說話的,這兒分明也沒住人,再加上那聲音實在太耳熟,他跑上前,從窗口翻了進去。
  果不其然,他的二師弟正用著似曾相識的姿勢,縮在了房間的一角,
  「你怎麼又躲起來哭了啊師弟?」
  不同於上次,唐錚沒有馬上逃走,而是維持著同個姿勢,像個雕像般一動也不動。
  唐布衣靠上前打量起對方,又喊了一聲二師弟,沒有回應;戳了戳師弟肩膀,也沒反應。難不成睡著了?他伸出手試圖掀開對方擋在臉蛋前的瀏海,這次對方總算有了動靜,露出一雙紅通通的藍眼睛瞪著他瞧。
  「不用你管,快走開。」
  唐錚開口說了今天的第一句話,聲音低啞,帶了點鼻音。二弟子說完立刻又把臉埋了回去。
  「哦。」
  屋裡恢復寧靜。
  
  唐錚又擤了會兒鼻子,調整氣息,把眼淚胡亂抹在膝上後抬起頭,深深吐了口氣。
  「哭完了?」
  唐錚身子一震,扭過頭,這才發現唐布衣正坐在他身旁把玩著手上的銅錢,偏頭看唐錚還愣在那兒,索性把錢收進兜裡,站起身拉著他往外走,
  「我上回和你說得那猴子窩你記得嗎?我找到他們新巢啦!這回爬樹肯定不會再輸了。」
  唐錚看了看師兄的背影,又看了看被扯著的手臂,走了兩步後,用了點力掙脫開來。
  唐布衣沒有停下,也沒有回頭,
  身後的腳步聲如他所料地跟了他一路。
  
  
  後來,唐布衣又時不時會出門去找人,有時是白天,有時是晚上,唐錚藏的地點同樣五花八門,像是把唐門所有角落全藏了一遍。可詭譎的是,唐布衣總是能找到唐錚,且一次比一次要快,找的人覺得奇怪,藏的人同樣感到莫名。
  最初幾次兩人都保持著沉默直到回門,再往後唐布衣會在找人時順道帶幾個吃食,趁著師弟哭累了被食物塞滿嘴時扯些亂七八糟的,像是他這次去外頭見了什麼人,又幹了什麼事。
  
  唐布衣一次也沒問過唐錚為什麼哭。
  
  某次,他們並肩坐在山洞裡頭,唐布衣朝一旁伸起手臂,把衣袖舉到對方面前示意他擦淚。唐錚猶豫的眼神在衣袖和師兄的臉龐來回,結果面前那隻手臂開始擺動催促,袖襬時不時拍到他臉上。唐錚皺起眉頭,這才氣惱地抓過衣擺,帶著報復性的抹了一把眼淚。
  一陣沉默後,唐錚雙手捏著濕漉漉的袖襬,問出了困擾已久的問題,
  「為什麼每次都要來找我?」
  「呃,因為我是你師兄?」
  唐錚顯然對這答案不滿意,但也沒說什麼,放開袖襬,低下頭不再開口。
  他覺得這不公平,憑什麼自己每次躲起來都會被找到,可他卻一次都沒見過大師兄的委屈。
  外頭下著小雨,水滴答答,像落在心頭上。唐錚發現有時他甚至會忘記自己為何要藏,每每回過神來就已經看著師兄的背影,走在回家的路上。
  「大師兄你都不會難過嗎?」
  唐錚聲音悶在膝裡,聽上去頗委屈。
  「欸師弟你把我當成什麼了,我也是人啊。比方說今天早上師父打得那幾棍就讓我挺難過的。」
  「我不是指這種。」
  唐錚撇了撇嘴,頭從雙膝中抬起,面向唐布衣認真地說道,
  「如果大師兄你也躲了起來,我會找到的。」
  「哈哈哈哈哈,師弟你藏貓兒分明從沒捉到人過,是要怎麼找我啊。」
  二弟子聽了面色通紅,氣惱地和對方打鬧起來,打了幾掌出氣後,帶著慍怒改口道,
  「那你最好就別躲,往後都只能出現在我面前。」
  「哦~那師弟你要不要以身作則一下啊?」
  大弟子的話讓唐錚一時語塞,唐布衣直勾勾盯著他瞧,笑盈盈地接著說,
  「不過你要躲起來也無妨,
   我——」
   
  歲月呼嘯而過,唐錚已不再落淚。
  當年的承諾唐布衣遵守了一半,他確實曾在那種時刻,跌跌撞撞地闖進煉丹房,來到師弟面前。但並非每次都如此。
  回憶縈繞腦海,但唐錚一刻也未停步,踩過那每層石磚都無比熟悉的台階,將家門拋在身後。
  童年的天真話語,又有誰真正放在心上。
   
  然而,
  哪怕時過境遷、往事模糊,
  記憶中唐布衣的那句話卻無時無刻都刺耳鮮明。
  
  
  
  
  
  
  『我自會去找他,只管放心便是。』
  
  話說完,唐布衣自信地看了看身旁,此刻已是唐門頂梁柱的師弟們,雖各個帶著狐疑目光,臉上的緊繃神色仍是放鬆了些。
  「大師兄,你可要說到做到啊。」
  唐布衣勾起嘴角沒有回答,目光投向遠方。
  唐家大門在晨曦下爍著光芒,柱上的斑駁舊痕盡顯威嚴。
  光線間,那纖瘦身影若隱若現。

  這次又是藏到哪去了呢,二師弟。